段玉芝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五十余萬字。短篇小說《紅蓮》獲首屆“泉城文藝獎”。現(xiàn)在濟南市文聯(lián)供職。
一
那是春天的正午,陽光白亮亮地灑了一地,秋萍抱著金貴站在火車站的出站口等長順。半個小時過去了,有溫?zé)狃こ淼臇|西順著左手往下淌,一開始秋萍以為是汗,可是緊接著一股奶烘烘的臭味散發(fā)出來,秋萍才明白是金貴拉了。秋萍的右手正伸進包里摸手機,也只好抽出來先整紙尿褲,沒料到更多的便便被擠出來,又沾滿了她的右手。這下好了,連手機都沒法拿了,還打個熊電話。秋萍焦躁無助地四下搜尋,希望能夠看到長順,只看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男男女女,哪里有長順的鬼影。偶爾有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有的扭頭,有的捂鼻子,都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去了。你也真會找時候拉!秋萍惡聲惡氣地訓(xùn)斥金貴,還嫌惡地晃了他兩下,金貴撇嘴哭了。金貴才十個月,秋萍跟著也哭。
后來一個穿著環(huán)衛(wèi)服裝的婦女走上來,遞給秋萍一小截衛(wèi)生紙。秋萍匆匆擦了手,方才從包里拿出一卷衛(wèi)生紙,又在這婦女的指引下走到一個深藍色垃級桶前,把紙尿褲扔進去。金貴在家一向是用尿布的,只是秋萍覺得坐火車換尿布不方便,才臨時換上紙尿褲,這勞什子,又貴又不透氣。秋萍把金貴的屁股擦了一遍,因帶著氣,手就重些,金貴剛剛停息下來的哭聲重又在人流涌動的火車站廣場響起來。做這些事的時候,秋萍的眼睛還得不時瞟著剛才站著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編織袋子。
長順趕來的時候金貴正睡著,秋萍坐在編織袋子上,看了看長順,不理,也不起來。長順說,有點事兒耽擱了一會兒。今兒星期六有什么熊事!什么樣的熊事兒比金貴更要緊?!長順咧嘴陪笑,露出黃黃的牙來,秋萍一直都不喜歡他的黃牙。長順說,有一個老鄉(xiāng)拉肚子,直不起腰來,我把他送去打吊瓶,這不就晚了,我要是打的就好了,打的快點。誰要你打的,多花那個錢。我也這么想的,能省點是點,你就別怨我了。長順說著去拉秋萍,這回秋萍沒再犯擰,一拉便拉起來了。
抱著孩子又帶著行李,長順那意思這種情況就狠狠心打個的吧,說著把征詢的目光投向秋萍。秋萍問打的多少錢,長順說三四十塊錢,秋萍便很堅決地拒絕了。長順皺了皺眉頭,很不高興,好像還有點輕蔑的樣子,這時他背對著秋萍,所以秋萍沒有看到。他掏出手機來看看時間,拎著編織袋子向公交車站牌走去。他走得飛快,仿佛要把秋萍娘兒倆甩下似的。秋萍問怎么了長順,你不樂意我和金貴來?我這就買火車票回去。長順回過頭來露出黃牙,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秋萍想了想,長順沒有理由不高興,他老婆在村里是數(shù)得著的漂亮,又給他生了個兒子,他還不知足?
來到長順的住處,剛把金貴放到床上,長順的手機響了,長順看看號碼趕忙跑到外邊去接。眨眼工夫長順進來,說老鄉(xiāng)打完吊瓶了,還是不大舒服,他過去看看。秋萍有些不高興,問,什么樣的老鄉(xiāng)?鄰縣的,跟我在同一個工廠做工。就沒有別人管他了嗎?他在這里沒有親戚,就只和我不錯。長順說著不管不顧秋萍的臉色難看徑直走了。
長順租住的是郊區(qū)民房,南屋,屋里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簡易衣柜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房間里散發(fā)著陰涼潮濕的氣味,還有隱隱的霉味,好像許久沒有人住過。秋萍被這些個氣味縈繞,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看著屋外滿地的陽光,世界在這一刻變得虛晃起來,這是哪里?剛才那個男人是她的男人長順嗎?
長順是以一種不真實的姿態(tài)走進她的生活的。長順十六歲來這兒打工,一直到二十六歲才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回老家相親。秋萍姊妹四個,她最小也最機靈,一直幫著爹媽經(jīng)營小賣部,算賬是一把好手。那也是春天,清晨,長順無意間走進她家的小賣部,他進來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到秋萍眼睛立馬亮了。他買了小賣部里最貴的一種煙,在小賣部里流連了快讓人感到可疑的一段時間,才抽著煙走了。第二天媒人來秋萍家說媒,說村西頭一戶人家來給他們的兒子提親。他們家寬裕著呢,三個閨女一個兒子,三個閨女都出嫁了,兒子最小,在南方打工,早早蓋起了兩層樓和配房。父母動了心,打聽了一下這家人倒是本分人家,小伙子長年在外,經(jīng)常寄回錢來。
見面時秋萍吃了一驚,小伙子正是那天來買煙的那個。說實在的一開始秋萍并沒相中他,個子不高不要緊,瘦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他一口黃牙讓她不喜歡,眼睛還滴溜滴溜地亂轉(zhuǎn)。屋里只剩下他倆時小伙子說,我相了一圈親一個也沒相中,一眼就相中你了。秋萍有些飄飄然。但是她沒有立刻答應(yīng),她還在猶豫,提親的不少,好些個都比長順強。爸媽說長順家可寬裕著呢,父母身體好,長順能干,其實他們心里還有一個想法,他們沒有兒子,小女兒離家近便些老了也好有個照應(yīng)。這一點心思是早有的,秋萍也明白。后來,長順又來找過她幾次,帶給她項鏈、手鐲、腳鏈一些稀罕物件,她便應(yīng)了下來。
想到這里秋萍揉了揉眼睛,自己是長順相中的他哪敢不待見,他去關(guān)照老鄉(xiāng)說明他仁義,自己和他是一家人還不擔(dān)事嘛。想著起身打開編織袋子,把從老家?guī)У募屣灍災(zāi)贸鰜?,就著路上剩的半杯涼開水吃下去,開始收拾房間。
門外右邊有一個小廚房,放一個煤氣罐煤氣灶就只能轉(zhuǎn)開一個人了,灶上罐上看不出來有油泥,看來是不大開火。想到長順一人湊和著吃,上班又累,秋萍有些心疼,剛才升起的不快徹底被拋到九霄云外,只想下午給長順做頓好飯。
秋萍收拾好就拿個馬扎坐地上喘口氣,順帶著給金貴喂奶。金貴正吃得歡,外面?zhèn)鱽泶箝T的響聲,秋萍以為長順回來了,卻聽到一人邊喊長順哥長順哥邊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過來。來人是個健壯敦實的小伙子,二十出頭,給秋萍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眉毛很濃。來人走到門口時秋萍已經(jīng)來不及把乳頭從金貴嘴里拔出來,索性不遮不蓋,大大方方坐著繼續(xù)喂奶。小伙子看到秋萍給孩子喂奶大窘,扭過頭去擦汗。
金貴他爸出去了,秋萍說。噢,是嫂子,小伙子依然背對著門里,嫂子什么時候來的?這時金貴已經(jīng)吃飽,扭著頭循著聲音往外看。秋萍不慌不忙收拾好衣服,說,剛來的。我住對面,嫂子有要幫忙的,說一聲就行。小伙子慌里慌張走了,秋萍覺得他緊張的樣子蠻可愛的,搭眼一看就知道是老實人,目光追著他的背影問,找長順有什么事嗎?小伙子似乎更加慌張了,連說沒事的沒事的。小伙子叫志忠,來自東北農(nóng)村,那天他找長順當(dāng)然有事,但是這個事卻不能讓她這個當(dāng)嫂子的知道。這些都是秋萍后來才知道的。
秋萍抱著金貴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到靠墻的桌子腿邊有一張紙,抽出來看,是一張的士票,還挺新的。秋萍閑來無事,像在家里對賬一樣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二十六元,心疼了一下子,最后目光定格在日期上,竟然是今天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九分。奶奶的,十二點四十九分不正是長順到火車站的時間嗎?火車十一點四十到站,她抱著金貴走出地道是十二點五分,出來時她專門看了火車站的表。然后像等什么似的等到長順,也差不多就是這個點了,他說過是坐公交車去的,這個王八養(yǎng)的,滿嘴瞎話。秋萍只覺一股怒氣往上躥,頂?shù)盟簧蠚鈦?,恨不能抓起手機立馬大罵長順一頓,她現(xiàn)在不光是心疼打的的錢了,她氣的是他為什么要撒謊。
懷中的金貴大約感受到了媽媽心跳的不正常,仰起頭來定定地看著秋萍的臉,他的黑眼睛里滿是恐慌和關(guān)注,他甚至朝秋萍笑了笑,露出僅有的四顆小白牙。他這是在安慰媽媽呢。秋萍眼眶一熱掉下淚來,在這遠(yuǎn)離家門的地方只有小金貴和自己親,有人和自己親就行,長順?biāo)闶裁礀|西。轉(zhuǎn)念一想他可能怕自己心疼抱怨吧,秋萍便打消了給長順打電話的念頭,擦干眼淚,拍拍金貴的后背,決定出去買菜。
門外志忠剛剛洗完一身秋衣秋褲,曬在他門口的繩子上。秋萍向志忠打聽了菜市場,好在不遠(yuǎn),抱著金貴出去。志忠說是指路,一氣把母子倆送到菜市場口,中間金貴和志忠對視了好幾次,大小二人都笑,很投緣的樣子。
長順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秋萍摟著金貴睡著了,桌上擺著四個菜,散發(fā)著混和的香味。長順渾身酒氣,也要上床睡覺,被秋萍死命推開了。秋萍利落地起身,整了整頭發(fā),穿上外套,抱起金貴,又去拎癟下去很多的編織袋子,快步走出房門,長順這才明白過來秋萍是要走。長順攔住說,把老鄉(xiāng)送回住的地方,又碰到好幾個老鄉(xiāng),他們非拽著喝酒。喝去吧,喝去吧,俺娘倆兒走,不耽誤你喝酒!長順奪過編織袋子扔回屋里,金貴被驚醒哇哇大哭。院子里的人都出來了,志忠上前勸解,好說歹說幫著長順把秋萍勸回屋里。
屋里只剩下三口人的時候,秋萍再也憋不住,放聲大哭。她后悔自己不該來,其實她不大愿意到陌生的地方,婆婆勸她來,目的是照顧一下兒子,自家媽也勸她來,說男人結(jié)了婚,一個人在外長了不好,秋萍想了想就來了。長順自知理虧,無論秋萍說什么都只陪不是,想抱金貴,無奈他一伸手金貴就哭,只好作罷。
等三口人都平靜下來,默默吃過飯便上床歇了。長順伸過手來摸秋萍,秋萍打了他一下,轉(zhuǎn)過身去。其實秋萍已經(jīng)原諒了長順,她覺得自己又哭又鬧太過分,讓長順在工友面前丟了人,也想彌補一下。沒想到她打了長順一下,長順的手便再也沒有伸過來,眨眼的工夫長順鼾聲如雷。
二
慢慢地,秋萍和金貴適應(yīng)了這兒的生活。一般是長順早起上班,下班回家吃晚飯,有時候加班晚些,工廠里管飯就不回來吃。長順給金貴買了個小車,秋萍買菜就推著金貴去,洗衣服做飯時就讓金貴坐在小車?yán)锿?,邊忙活邊和金貴說話。志忠在廠里做保安,上夜班的時候比較多,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在院子里逗金貴玩,不知為什么金貴特別喜歡志忠,一看到他就笑,張著兩只小手讓他抱。
有時候忙了,金貴又不想自己玩,秋萍看到志忠便叫兩聲叫他來幫忙照看金貴。秋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志忠,有對象了嗎?沒有。聽長順說不少人在廠里找,你怎么不在廠里找個漂亮的打工妹?打工不固定,今年在這里,明年又不知去了哪里,分開就難成,還不如不找。聽到這里秋萍掃志忠一眼,想得還怪周全的,你想找什么樣的?志忠的臉便紅了,回農(nóng)村老家找吧,沒出來打過工的人更好,跟嫂子似的。我哪里好,沒見過什么世面,長順整天這么說我。有一件事秋萍沒有說出來,有一次她在床上拘謹(jǐn)些,長順也說她沒見過世面,讓她生氣了好幾天。秋萍嘆了口氣,又問,打過工的有什么不好?志忠便不說話了,逗著金貴玩。
有一個星期六金貴忽然拉開肚子,一會兒一泡屎,拉到最后都成水了,哭鬧個不停,長順加班,秋萍本不想讓長順請假,長順說星期六星期天加回班要給一百多塊的。出去看了看,志忠門上上著鎖,說明今天是白班,院子里其他人秋萍都不熟,只好給長順打電話。手機接通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喂,聲音向上挑著,聽起來很軟很媚人。秋萍以為打錯了,看看號碼是長順的,便說,你是誰?我找長順。長順呀,長順喝了酒正在睡午覺呢。那你是誰?秋萍說,我是長順的老婆,我找他有急事!有急事呀——電話突然沒了音,秋萍再打已關(guān)機。婊子養(yǎng)的!不要臉!天打五雷劈的長順!秋萍破口大罵了幾分鐘,金貴死死地?fù)е牟弊?,哭出一頭汗來,秋萍心急火燎,又給志忠打電話。
放下電話有十來分鐘,志忠騎著一輛摩托車回來了,二話沒說把金貴送往醫(yī)院。掛號,取大便,驗大便,志忠跑上跑下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金貴終于給掛上了吊瓶。金貴躺在秋萍懷里睡了,秋萍抱著金貴,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志忠緊張了,說,嫂子,醫(yī)生說了金貴沒事的,就是普通的拉肚子,打上三天針就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秋萍不說話,還是掉淚。志忠說,我給長順哥打電話。秋萍說,我打過了,一個女人接的,長順沒加班,在她那里睡午覺。志忠緊張地看了秋萍兩眼,不說話了。
秋萍說,志忠,那個女人是長順的相好?志忠說話有點結(jié)巴,嫂子,我不知道。我沒來的時候,長順星期六星期天都去她那里?我剛來那天,長順晚上才回來,也是去她那里了?志忠說,嫂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秋萍有點明白這是真的了,一開始她還抱著幻想,希望聽到志忠說,嫂子,你不要相信那女人的話,長順哥不是那種人??墒侵局覜]有說,他只是說不知道,看他那心虛的樣子,說明事情是真的而且他也一清二楚。
晚上長順回來時秋萍已經(jīng)做好飯,秋萍悄悄地聞了聞長順身上,沒有聞到酒味,心里又萌出一線希望,事情并不像那女人說的那樣,至少長順中午沒喝酒,哪怕只喝一點點她也能聞出來。吃過飯,秋萍才說起電話的事,長順一聽急了,你別聽那個女人瞎說,我中午和老鄉(xiāng)們一起吃飯,男男女女都有,她也是一個老鄉(xiāng),我吃完睡了一會兒,她竟敢接我電話,看我明天不找她算賬!長順義憤填膺的樣子,可是怎么看怎么心虛。我來的那天有個老鄉(xiāng)拉肚子,也是她嗎?長順愣怔了好長時間,說,那個老鄉(xiāng)是個男的,我那天不是給你說了嗎?秋萍說,長順,我再相信你這一次,沒有最好,要是真的有,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天晚上秋萍一夜沒睡,她哭了一夜,想了一夜。她想過馬上抱孩子回去,可是回哪里,回到長順的家里?她帶著心頭上的這根刺回去,日子還能過成原來那樣嗎?離婚,回娘家?那還不讓村里的人笑掉大牙。想想當(dāng)閨女時說媒的人一撥撥的,明著暗著向她示好的小伙子也不少,她都沒有相中,偏偏跟了個長順,還在外面有女人。就為了他家境好嗎?家境好的可不止他家一個。想來想去還是自己命不好,不由著就哭出聲來。長順摟過她說,真沒有的事,你這么漂亮,我還要別人干什么。秋萍期期艾艾地說,長順,你怎么著也得跟那個女人斷了,要不我死給你看!
第二天星期天,長順沒再去“加班”,陪著秋萍給金貴打吊瓶,第三天星期一又請了一天假,直到金貴徹底好了才去上班。秋萍給長順立下規(guī)矩,每天按時上下班,星期六星期天加班秋萍抱著金貴一起去,一直跟到廠門口,下班時去廠門口接,長順都滿口答應(yīng)了。
有一天下雨,志忠下夜班,睡醒覺沒事可做便去秋萍那里逗金貴玩。秋萍說,長順都招了,也保證和那個女人散了。志忠說,好啊,除去這一點,其實長順哥人挺好的,能吃苦,對人也義氣。秋萍說,你知道的,他跟那女人很多年了?志忠說,得四年多了吧,從我來廠里就聽說這事,那時她還在廠里,后來去了別的廠。她結(jié)婚了嗎?聽說她在老家十八歲就結(jié)婚生孩子了,孩子留在老家她出來打工,也有年數(shù)了。她長得好嗎?丑!志忠撇著嘴說。秋萍格格地笑了,說,志忠你這樣的一準(zhǔn)是個好男人,我給你說個媳婦吧,俺們村的。志忠搖著小鼓逗金貴,半晌才說,她有嫂子好看嗎?秋萍說,那是啦。志忠說,不要。
雨不大,志忠說完抱著金貴去了他屋。志忠一走秋萍再也裝不得,氣得渾身發(fā)抖,她一套就把志忠的話套出來了,長順竟然在和她結(jié)婚前就和那女人勾搭上了。地上放著長順的一雙皮鞋,秋萍一腳把它們踢出門外。
這里的雨下起來好幾天沒完,下得秋萍心里沒著沒落的,只覺得日子又慢又長。這天好歹天晴了,秋萍抱著金貴去逛不遠(yuǎn)處的自由市場。秋萍相中了一件酒紅的薄毛衣,老板娘抱著金貴讓她試了試,很合適。老板娘說,瞧你那身段那長相,不打扮可惜了,穿上這件毛衣啊,保準(zhǔn)你老公著迷。秋萍臉一熱,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個女人,又想起了志忠。
秋萍就是在這時看到長順的,她剛剛買下毛衣,便看到長順穿著工裝拎著盒飯,挎著一個女人朝西走。那女人看起來比秋萍大幾歲,身量小巧,穿著時尚,留著長長的黃色披肩發(fā),人長得一般,可是有一股子妖媚氣,和電話里聽到的聲音一樣。中午吃飯這一會兒的空兒兩人還偷情!秋萍大聲喊叫著長順的名字,像所有發(fā)現(xiàn)男人外遇的女人一樣,沖上去撕扯長順,咒罵勾引丈夫的狐貍精。秋萍的北方口音聽起來硬朗尖厲,她踢打著那個女人,嚇得金貴大哭,長順上去擋住那個女人,半擁半推想把秋萍母子弄回家。秋萍說,長順,你讓開,讓開,不讓開我死給你看!長順不肯讓開,秋萍抱著金貴扭頭就走,她知道再前往不遠(yuǎn)有一條河,河水清澈,河里有魚,她推著金貴去玩過,她今天就要死給他看!
看到河邊的石凳了,有人在釣魚,風(fēng)吹著河邊的柳枝飄飄的,好像還有人影在河邊晃動。秋萍越走越急,在離河邊還有三步遠(yuǎn)的地方,一雙手抓住了她,她回頭正要踢打,看到那人是志忠。秋萍一聲號啕,倒在志忠懷里。
秋萍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她坐在小屋的椅子上了,金貴哭累了,趴在志忠的肩頭睡著了。長順接過金貴放到床上,志忠看了看秋萍瘋狂過后凌亂呆滯的臉,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秋萍說,長順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說話不算數(shù)!長順說,我該死,我沒管住自己,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秋萍說,你管不住自己,你聽我管不?長順說,聽。那好,明兒咱們就辭工回老家。長順說,好,回老家,月底領(lǐng)了工資就走。
有了長順這句話,秋萍開始收拾東西,能帶的帶回去,不能帶的送人,志忠用得著的送志忠,小孩子的東西可以送給東屋那家,那家的老二剛五個月。正收拾著,東屋的女人抱著孩子過來,很知己地對秋萍說,真的要走啊,不管你男人了?秋萍說,他也一起走的。一個月兩三千塊錢吶,舍得?秋萍說,舍得舍不得的,肅靜。依我說呀,妹妹你也太老實太較真,想想吧,孤男寡女在外打工,累得不行,也就是臨時湊對找找樂子,長不了的。廠子里好多打工男女搭伙住,老家都有家的,也不礙什么,想開點就什么都好說。秋萍問,真的嗎?妹妹我騙你干嗎,我生老二前在別個城市打工,也有過個要好的,大家互相照顧吧,他爹在這里干什么我也不問,這不有了老二日子照常過。秋萍說,我們北方人死腦筋,過不去這個檻。有些檻,過不去也得過的。東屋的女人精瘦,化著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兒。她又貼近秋萍耳邊壓低嗓門說,北屋的帥小伙不是對你蠻好。秋萍驚得眼皮一跳,說,咱是過來人,說什么都好,人家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不好亂說毀了人家的名聲。東屋的女人便捂著嘴笑。秋萍心里亂亂的,更打定了回去的主意。
又過了幾天,長順回家說廠里接了一大批活兒,晚上晚下班兩個小時,一個月漲六百塊錢。秋萍不搭話,長順又說,不信你去問志忠,這次我沒有騙你。秋萍沒有吱聲,算是默認(rèn)了。秋萍也沒有去問志忠,她想長順既然敢這么說就不會是假的。志忠倒是自己來了,他逗金貴玩了一會兒,秋萍便從他那里證實了長順的說法。志忠問,嫂子你們真的要回老家?秋萍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不舍,心里也有些難過,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志忠說,嫂子還是不要急著回去,找個穩(wěn)定的廠子打工也不容易,你和長順哥這一回去,再去找別的活兒怕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總不會在家里種地吧?秋萍不語,志忠又說,不如先在這里干著,一邊聯(lián)系親朋老鄉(xiāng)換個城市打工,總比一下回去強。秋萍說,志忠,是長順讓你來勸我的吧。志忠便笑。秋萍說,你不說實話我就不答應(yīng),月底還要走的。志忠說,是,是長順哥讓我來勸你的,我,我也舍不得你……你和金貴走。秋萍心里動了動,說,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志忠說,有幾次長順哥給我說他很想和那個女人斷的,就是那個女人纏他,他又心硬不起來……看秋萍臉色一變,緊忙又說,你看緊他點,我也幫你長長眼兒,不信斗不過那丑女人。
三
月底的時候長順多領(lǐng)回六百塊錢,給秋萍和金貴各買了一身衣服,帶著娘兒倆出去吃了一頓火鍋,回來的時候路過河邊,又一齊看了一會兒釣魚的,金貴高興得手舞足蹈,爸爸爸爸地叫個不?!粫邪职郑瑡寢尳械煤觳磺?。看著金貴張著大嘴瞇著小眼笑的樣子,秋萍覺得日子也還是能湊和下去。
晚上的時候長順格外溫柔也格外勇猛,秋萍第一次覺得男女之事原來這么美好。事后閑聊之時,長順摟著秋萍說,咱不回了吧?趁著年輕在外面多掙些錢,要是干得好了,讓金貴在這里上學(xué)考學(xué),給孩子一個好前程。秋萍不語。長順說,那就是不回了?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的老婆好了。秋萍忽然說,那個女人好嗎?長順的動作僵硬下來,提她干嗎,咱們再也不提她。你能干的事我就不能提?秋萍不依不饒,數(shù)落了長順半天,長順自始至終沒再吭聲。
自此長順更加勤勉工作,有空就幫著秋萍洗衣服做飯帶金貴,與秋萍初來時相反,現(xiàn)在是長順事事看著秋萍的臉色行事。志忠有時被長順叫來吃飯,大家有說有笑的,日子看起來快樂又正常。可是在秋萍的心里總像噎了個疙瘩,說不出來的味兒,有時候做夢夢見長順又和那女人在一起了,第二天就一天不高興,對長順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有天志忠下早班回來徑直去找秋萍,對秋萍說,嫂子給你說個事兒。秋萍的心緊跳了幾下,心想志忠告狀來了。她關(guān)照過志忠,在廠里注意長順的一舉一動,有情況及時通風(fēng)報信。志忠說,昨天那女人又來找長順哥了。秋萍洗衣服的動作慢了,聽著。長順哥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女人在廠門口,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嗤溜就鉆到門衛(wèi)屋里了,讓我出去找她問話擋住她,他自己趁機撒丫子跑回來了。昨天比平時來得早吧?秋萍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志忠說,嫂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心能放到肚子里嗎?那天長順發(fā)過短信來說要加班,廠里管飯讓秋萍不要等他。秋萍心里咯噔一下,這可是長順常用的法子,也不嫌俗套。秋萍打過電話去長順沒接,按長順的說法這是回流水線上去了。秋萍抱上金貴就往廠里跑,她要在下班前趕到廠門口,看看長順是不是從廠里出來去了別處。走到半道下起了雨,秋萍有點后悔出來了,可身子還不由自主去廠里。從廠里下班鈴聲響過,到最后一個人從廠里出來,都沒見到長順,秋萍這才相信這次長順沒騙她是真的加班。在小雨中淋了半個多小時,娘倆兒都感冒了,金貴發(fā)了三天燒。長順心疼得不得了,秋萍也沒敢說是怎么回事,自己流著鼻涕帶著金貴去打針,也沒讓長順請假。志忠可是知道怎么回事,他在門衛(wèi)間里看到秋萍了,可是在班上,又當(dāng)著那么多人他不便跑過去,急了一頭疙瘩。秋萍在家門口擤鼻涕時他走過去,嫂子何苦呢,你要真過不去這個檻,跟我回老家得了。秋萍愣怔了一下,隨即唾了他一口,笑道,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小子給我開這種玩笑嫩了點,我剛剛聽了你的,把心放進肚子里了,男人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嘛。幾句話搶白得志忠訕訕地光笑。
日子就這樣過著,轉(zhuǎn)眼到了暮春,天漸漸熱起來。這天九點多的時候,秋萍看到東屋的男人打著哈欠出門洗臉,秋萍一愣,東屋的男人和長順在一個廠上班。東屋的女人出來時秋萍隨口問道,來來爸爸今天休班?停電啦,全廠大檢修,長順沒告訴你?秋萍說,哦,長順出去買東西了。東屋的女人小眼睛眨了眨,買東西就好,買東西就好。
秋萍極力回憶早上情形,也沒覺出長順與往常有什么不同。等到中午,志忠起床了——他昨天上夜班。秋萍抱著金貴去找志忠,志忠,帶我去那個女人住的地方。志忠瞪大了雙眼,去那兒干嗎?找你長順哥啊。志忠終于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志忠當(dāng)然死活不去,一方面他認(rèn)為長順不可能再去那兒,另一方面他也害怕,萬一長順在那里可怎么辦呀!
秋萍說,志忠,要是抓到長順在那里,我就跟你回老家,你去不去?志忠猶疑地看了看秋萍,秋萍說,我是說真的。
坐五六站路就到了那女人的住處,是一片舊樓。其實秋萍來之前長順基本上是住這里,志忠有時也過來玩,這話當(dāng)然不能給秋萍說。秋萍讓志忠告訴她門牌號,她抱著金貴上去,志忠想了想,提議他先上去看看情況再說。志忠上去沒多大會兒就下來了,說家里沒人。秋萍不信,志忠便帶著秋萍上去敲門,也沒有動靜。志忠說,人家上班去了,嫂子你先別瞎想,長順哥車間里可能不歇班,你打電話問清楚再說。秋萍反問,我能問清楚嗎?志忠便不言語了,跟著秋萍往公交車站牌走。
有那么一會兒,秋萍也巴不得是自己搞錯了,說不定長順車間里讓他跟著檢修呢,這么想著心情好了起來。一回頭,看到路邊的大排檔里坐著長順,他對面坐著一個女人——當(dāng)然不會是別人。秋萍三步兩步跑上去,一下子把塑料桌布拽起來,擲到長順臉上,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又轉(zhuǎn)身往回走,擠上一輛剛剛開過來的公交車。
長順到家的時候秋萍正哄著金貴玩,金貴手里多了一支棒棒糖??吹介L順,秋萍免不了一頓咒罵,長順始終一聲不吭,末了看秋萍罵累了,說,你和志忠這這那那的我也沒說什么。這這那那的是指什么?長順你可要說清楚,我和志忠什么事都沒有,要有出門讓汽車撞死!長順又不說話了,秋萍抱起金貴摔門而出。
河邊有人釣魚,金貴最喜歡看那些人釣起的魚了,大的小的都有。河里的魚一定更多,可是怎么看不到了,哦,那邊有一條,那邊也有一條。金貴,我們的家在哪兒呢?在哪兒呢?秋萍往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便和金貴一起倒進河里。
河水很冷,秋萍和金貴同時打了一個激靈,秋萍的手有點松,不行,要把金貴抱在懷里,可是金貴好像離開了她,金貴舞動著,突然一個人過來搶走了金貴,他搶走了金貴……秋萍伸長了胳膊想拉回金貴,可是怎么也夠不著,金貴離她越來越遠(yuǎn),看都看不到了……
秋萍睜開眼,聽到金貴的哭聲,一個老太太抱著金貴,金貴身上裹著一件大人的紅T恤,一群人圍著她,她身下一大攤水,她趕忙坐起來說,我沒跳河。河邊還站著一些人,很著急的樣子指點著什么,有一個年輕人脫了鞋和上衣跳下水去。老太太對秋萍說,救你娘倆兒的那個人還在河里。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上來了,他很失望地?fù)u著頭擦著身上。
過了一會兒呼嘯著來了一輛車,車上跳下一幫人,還拿著繩子和網(wǎng)。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拖了一個人上來,那人仰躺在地上,又一伙人圍上去。不一會兒這伙人站起來,搖著頭說沒有生命體征了。秋萍覺得躺那兒的那個人有些熟悉,她走上前去,不錯,是志忠,他像睡著了一樣躺在那里。秋萍捧著志忠的臉,志忠,志忠,志忠!可是志忠不理她。你生氣我騙你了嗎?我是騙了你,志忠,我從來沒想跟你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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