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創(chuàng)作計劃里，很早就有了這一個命題，那個凄美迷人的四妹子。

幾十次去陜北，陜北的風土人情，山川地貌，尤其是傳唱在那里的信天游，強烈的吸引著我，融化著我，使我這個地地道道的關(guān)中男兒，不僅從情感上，而且從精神上，自覺成為了一個陜北漢子。我要報答我熱愛的陜北，我所能報答的方式，就是用自己手中的筆，來描畫陜北了。幾年下來，我寫了十多部陜北題材的中篇小說，有一半的作品獲得了各類獎勵，其中《手銬上的蘭花花》還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這一次寫作《四妹子》，讓我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得到了一次新的滋潤，獲得了一次新的升華。

感謝《延河》雜志，讓我寫作的《四妹子》和讀者見面。但我要說，我的寫作不是史料的整理，不是原料的整合，這是一個創(chuàng)作，其中即有原生態(tài)的汲取，而更多的則是自我創(chuàng)作的延展。也就是說，小說的《四妹子》，與生活中的四妹子，是不一樣的。小說里的四妹子，是藝術(shù)化了的，那個真實的四妹子，就還真實的生活在綏德縣辛店鄉(xiāng)黑家洼村，今年已經(jīng)87歲了。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四妹子愛見那三哥哥，她是奴的知心人……傳唱深遠的《三十里鋪》，一代一代，不知感動了多少人，一代一代，一直地傳唱下去，不知還會感動多少人。這就是《三十里鋪》的魅力了，但傳唱中的原型人物王鳳英，卻因為這曲信天游，給她帶來了幾十年的苦痛，煩惱甚至歧視。

春節(jié)前約定，正月十三的時候，我和夏堅德去了綏德。她是綏德的媳婦，對那里的情況很熟，在那里的人脈很廣。我們到的頭天傍晚，縣上文化局的領(lǐng)導接待我們，知道我們的目的是來采訪王鳳英，就很為難的給我們說，那可不好去。過去，有人去黑家洼采訪王鳳英，話剛起頭，就被王鳳英的兒子們趕跑了。如果還不識相，不僅是王鳳英的兒子，黑家洼村里的人，都會操锨拿镢頭的起來，把人攆得狼奔鼠竄！

聽著他們的介紹，我笑了，讓他們放心，說我們只是去看王鳳英，看看她不說別的話，我們還會遭鐵锨拍、镢頭砸嗎？

就這么提心吊膽著，我們?nèi)チ撕诩彝?，見到了王鳳英。因為過年吧，王鳳英穿戴得很新鮮，一件深紅色的襖兒，特別合體，暗花朵朵，使87歲的她看上去，最少應(yīng)該減去20歲。沒有任何障礙，我們進了老人家的院子，和老人說了幾句家常。就被老人拉著胳膊，進了她住著的窯洞，爬上鍋與炕相連的大炕上。坐在余溫尚存的土炕上，我說了一個謎語，讓老人和大家一起猜。我說的謎語是，“一個老牛沒脖項，七姑八姨都坐上?！卑ɡ先嗽趦?nèi)，大家都費神地猜著，猜了一陣，沒人猜出來，我就給大家揭了底。這個謎底，我沒往出說，只是用手指拍了拍炕面子，別人沒反應(yīng)過來，倒是老人先有了覺悟，把我的手拉住，問我，是炕嗎？我高興的給老人點著頭，說您老靈光哩！得到我的肯定，老人笑了起來，笑得仿佛一尊歡喜佛似的。

老人就那么開心地笑著，和我在炕頭上坐得更近了一些，依然拉著我的手，讓我一點準備都沒有的，突然說起她的一件傷心事來。她說到了她的三兒子，去西安打工，年紀輕輕的，一個想都想不到的工程事故，就把她三娃的命要了！老人這么說著，臉上的笑容全都褪了去，代之而來的，是一臉的悲戚，眼睛里也倏忽涌出一汪淚水來，老人抻著衣袖，抬起胳膊，把衣袖在眼睛上沾了沾。

就在這時，老人的大兒子、二兒子聞訊全都趕了來。大兒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來了，就站在炕跟前，一言不發(fā)的看著我和老人家拉話，倒是他的二兒子，不時的要插一句話進來。他的二兒子叫黑維軍，是個方圓十里有名的木匠。我不想隱瞞自己，就給黑維軍說，我年輕時可也做過十來年的木工活兒呢。是這一說，我和黑維軍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話題，

說的非常投機。說著呢，他像窺透了我的心機似的，給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黑維軍說：我娘一生，在感情上可是傷大了！

是她兒子黑維軍的話啟發(fā)了她嗎？老人的話匣子打開了。她給我說起了她的過去，讓我們一起來的人，知道《三十里鋪》，起先并不是用來贊揚四妹子王鳳英的，相反，卻是用來“糟?！彼哪亍?/p>

日本鬼子打到了晉西北，為避戰(zhàn)火，王鳳英一家從山西流亡到綏德來，在三十里鋪攬工生活。這一年是1939年，這一年王鳳英一十六歲。初到三十里鋪，人生地不熟的，出于同情，村里人給他們家借糧送衣，幫襯著王鳳英一家苦度難關(guān)。有一次，四妹子王鳳英和村里姑娘，出坡掏苦菜，淘到一個山背洼里，突遇一只綠眼睛的惡狼，生死攸關(guān)時候，后生家郝增喜挺身而來，從狼嘴里救出王鳳英。為了感謝他，王鳳英熬夜做了一雙布鞋，送給了郝增喜。與四妹子王鳳英住的很近的郝增喜，為人熱情直率，一來一去，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割舍不開的愛情。但那個時候，自由戀愛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封建意識十分濃厚的村里人，看他倆很是不慣，閑話因此而生，胡編亂唱的，唱得完全不能入耳。端的是，三十里鋪恰在走西口的路途上，向下是三里鋪、五里鋪、十里鋪……向上又有四十里鋪、五十里鋪……牽著毛驢走西口的二愣子灰漢，在三十里鋪的騾子店里，吃羊肉、喝辣酒，這就聽到胡編亂唱的《三十里鋪》，自己也來胡編亂唱了。他們一路走，一路編，一路唱，越編越離譜，越唱越難堪，他們以此消磨西口路上長長的孤苦與寂寞，但卻讓純潔清亮的四妹子王鳳英，在名譽上受到極大的傷害，甚至成了嫁不出去的人，到后來，迫不得已遠嫁黑家洼的黑有財。

命運弄人，老實善良的黑有財，年少時撿了一顆手榴彈，他自己不知道，以為是個秤砣，在和伙伴撂著玩時，不料打開了手榴彈的引線，引爆了手榴彈，那個伙伴當場炸死，他自己撿了條命，但手和腳卻被無情地炸傷了，從此一瘸一拐，殘疾了一輩子。

殘疾了的黑有財，討個媳婦談何容易！名譽遭損的四妹子王鳳英，愿意嫁給他，好比天上的星星落入他的懷里一樣，黑有財珍惜著王鳳英，兩個苦命的人，從此相互攙扶，苦度著日月。

可是有情有義的四妹子王鳳英，還在心里牽掛著救了她一命的郝增喜。1940年舊歷2月的一天，郝增喜響應(yīng)號召，參加八路軍去打鬼子兵。那時候參軍，不像現(xiàn)在，當?shù)亩际呛推奖?，在部隊上吃幾年糧，還會再回來。那時候參軍，離開家就要打仗，槍子兒不長眼睛，離開家，還能不能回來，誰又能說得清楚？得到消息的王鳳英，說啥都要送一送恩人郝增喜了。她不敢到他身邊去，就那么癡癡地站在自家院子的土坡上，望著越走越遠的郝增喜，她熱淚長流，連抬一下手的力氣都沒有……離家遠去的郝增喜，心有靈犀的回了一次頭，他看見了土坡上站著的四妹子，他的心熱著，卻被挾裹在前進的隊伍里，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回頭，走得四妹子王鳳英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了四妹子王鳳英……民間歌手常永昌，當時也在送別的人群里，他看見了四妹子王鳳英，也看見了三哥哥郝增喜，他看見了他倆的情不能舍，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創(chuàng)作出了我們現(xiàn)在傳唱的《三十里鋪》。后來，又有魯藝家的專業(yè)人員再創(chuàng)作，使《三十里鋪》的音樂節(jié)奏，更加開闊舒展，更加優(yōu)美動聽，同時也更加膾炙人口，深入人心。

坐在老人溫騰騰的熱炕上，我是還想多座一會兒的。但我知道老人畢竟是老了，我怕久坐讓老人受不了。因此我告辭了，但老人的手依然拉著我的手，走出了她居住的窯洞門，還走出了她居住的窯院門，我想不到，拉著我手的老人，最后給我們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老人說了，我也算個名人吧？我回答她說，當然是。她就又說，你們給上面說說，把到我們黑家洼的路修一下，把泥路修成硬路，鄉(xiāng)親們走起來方便，你們走起來也方便，路修好了，就叫鳳英路。鳳英路……唉，我是年齡大了，到我不在時候，還有這條路在，大家走在這條路上，對我也是個念想哩！

我吃驚老人思慮的深遠，而更感動老人情懷的溫暖。當然，我沒這個能力，幫助王鳳英實現(xiàn)她的這一愿望。和我一起去的夏堅德呢？還有攝影家武強、畫家劉虎林他們呢？如果咱們都不能，咱們就一起呼吁好了，呼吁有能力的人，不要使老人的愿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