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日的斑斕多彩,爛漫繽紛,云淡風清,都是四妹子王鳳英,三哥哥劉嗩吶喜歡的。但在1938年的時候,一十六歲的王鳳英和一十九歲的劉嗩吶,被日本鬼子侵犯晉西北的槍炮聲破壞了,他們沒有了那樣的好心情,少男少女的他們,心里充滿了慌恐,他們沒有心思享受秋天的美好了。
濁浪滾滾的黃河,像是天上的銀河落到了地上,森然地把四妹子王鳳英和三哥哥劉嗩吶隔在河兩岸。這時的他們,既沒見過面,也沒拉過話。家住黃河西岸的王鳳英,耳聽著黃河東岸轟鳴的槍炮聲,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沖天炮火,她已自覺的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潮流中去了。擔任綏德一線河防任務的,是鐵將軍王震統(tǒng)領(lǐng)的三五九旅。三十里鋪村的王鳳英,是村婦救會的一員,她日夜埋頭在一雙雙土布鞋底上,用力地納著鞋底上的仿佛鐵釘一般的麻繩疙瘩,她要她納的鞋底又硬又正,穿在河防戰(zhàn)士的腳上,要踢得倒一架山……踢得倒山的鞋底子,磚塊一樣地摞著,在王鳳英住著的窯炕上,順著窯壁,已經(jīng)摞起一大堆了。太陽光斜斜的穿透窯窗,照在她手里納著的一個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麻繩疙瘩一角,剩下幾針納的,納好后,摞進鞋底的垛子里,就能抱著給娘了。娘是上鞋幫的好手,在她們家里,王鳳英與娘,是一對配合默契的做鞋能手,娘兒倆做好的土布鞋,送到河防部隊里去,戰(zhàn)士們爭著要穿。駐防三十里鋪的三排排長房生賢,還登門訪問過她們娘兒倆,走的時候,就還把他的腳提起來,要王鳳英娘兒倆,給他也做兩雙土布鞋子。王鳳英娘兒倆歡歡喜喜地應承下來了,這時在王鳳英手上拿著,納得只剩幾針的鞋底子,可正是給三排長房生賢特別納制的,所以特別,就是在納著的時候,王鳳英見縫插針的多納了幾針。細細的麻繩,尖尖的鋼針,王鳳英努力地穿過鞋底,一下一下地扯著麻繩,那種麻繩扯過鞋底的“嗞啦”聲,仿佛美不可言的樂曲,激勵著王鳳英,她忍不住哼唱出一曲信天游:
我和哥哥隔道河,
楊柳遮住看不著。
我恨楊柳無情義,
為甚不把葉兒落。
隔河聽見驢兒叫,
還以為哥哥馱柴火。
高山頂上跳下來,
單見啄木鳥兒啄樹樁。
王鳳英哼唱的信天游是《我和哥哥隔道河》,鞋底上的最后幾針,就在她情不自禁地哼唱中,很結(jié)實地納好了。納好了,似還不甚盡意,拿在手上,左扭扭,右折折,確信是只鋼邦硬正的鞋底子iNMQ/zsxeAeyeW4Tt8IORlHN/6WPf7cC+69QLRU38A8=,她笑了,順手撂在她身邊的那摞鞋底子上,下炕來,把她納就的鞋底子攬腰抱在懷里,抱著到她娘的住窯里去了……納鞋底納得太認真,王鳳英忘了時間,也忘了肚子饑,到她抱著鞋底子從她住的窯洞門里閃身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太陽不知甚時已枕在西山頂上,染紅了填塞著黃河峽谷的霧氣,懷抱著鞋底子的王鳳英,眺著紅彤彤的太陽,端直往她母親的住窯里走去。王鳳英剛剛走到母親的窯門口,母親正好也從窯門口出來,娘兒倆差點碰在了一起。
王鳳英的母親叫曹梨花,她伸手接住王鳳英,說:都納好咧!
王鳳英說:都納好咧!
曹梨花說:給三排長的呢?
王鳳英說:我多納了幾針!
娘兒倆拉著話,把王鳳英抱來的鞋底子放到炕上,王鳳英一雙一對的分揀著,母親曹梨花催她吃飯了。
曹梨花說:快吃飯。吃罷飯你把上好幫的鞋子,送到三排去。
河防三排就在黃河邊上的一個背洼里駐扎著,距離三十里鋪村不是很遠,卻也不是很近。母親曹梨花不說,王鳳英也知道,她和母親新做的這一批土布鞋,就是為三排的戰(zhàn)士量腳定制的,做好了,就該給戰(zhàn)士們送去,讓戰(zhàn)士們穿上合腳的鞋子,也好防守河防的。
王鳳英是聽話的,她吃了母親曹梨花盛給她的一碗麻湯飯,就把母親已經(jīng)捆成一捆的土布鞋,往肩上一背,從家里走出來,往黃河邊上三排的駐地去了。
填塞著黃河的霧氣,隨著太陽的西落,顏色由紅變得灰暗下來,王鳳英走在去黃河的坡梁上,聽得見轟隆、轟隆的槍炮聲,從黃河對岸的晉西北不時的傳過來,直往她的耳朵里鉆,還有大火,日本鬼子焚燒老百姓村莊的大火,也這里一處,那里一處,隔著黃河,直往她的眼睛里鉆。每聽到一聲爆炸,每看見一處火光,王鳳英都要在心里罵一聲日本鬼子。她罵殘暴的日本鬼子是瘟神!
瘟神!瘟神!瘟神!
在心里,一聲一聲咒罵著日本鬼子的王鳳英,在向霧氣蒸騰黃河波濤上看去,她看見了一個黑點在浪濤上顛簸而來,一點一點的大著,她看出來,那是一個羊皮筏子,羊皮筏子上馱著一個漢子,漢子駕馭著羊皮筏子,正一點一點的向黃河這邊游來……王鳳英不知道駕馭羊皮筏子的漢子是誰?他駕馭羊皮筏子到河這邊來作甚?他是逃難的苦百姓?還是刺探情報的大壞蛋?一堆問題,在王鳳英的頭腦里翻動著,她想不明白,就只有加快腳步,飛也似的下到三排駐扎的那個背洼里,向哨兵鞏石柱報告了情況,在哨兵鞏石柱的帶領(lǐng)下,又向三排長房生賢作報告了。
情況緊急,三排長把王鳳英肩背上的土布鞋捆子卸下來,放到一邊,招呼來幾個戰(zhàn)士,大家在王鳳英的帶領(lǐng)下,向皮筏子顛簸的地方跑了去。
天色這時已完全黑了下來。乘坐羊皮筏子的漢子,艱難的爬上河岸,站在一處伸進河水里的巖岸上,光裸著上身,淚流滿面,他向著黃河的那一邊,無比悲傷地把他背在背上的一把黃銅嗩吶,轉(zhuǎn)到胸前來,舉在嘴上,嗚嗚哇哇地吹了起來!
嗚哇嗚哇的嗩吶聲,一會兒仿佛悲痛欲絕的哭泣,一會兒又仿佛激憤難掩的控訴……房生賢向圍過來的戰(zhàn)士們回頭示意著,讓大家停止了行動,只和王鳳英悄悄地爬上那方巖岸,靠近了那個吹著嗩吶的漢子。
房生賢問那漢子了:小兄弟,你叫啥名字?
吹嗩吶的漢子不吹了,他把嗩吶嘴兒從嘴里拔出來,說:劉嗩吶。
房生賢又問:劉嗩吶,你……
房生賢有幾句話要問劉嗩吶的,可他一句話都沒問出來,卻見劉嗩吶雙膝跪向黃河對岸,苦苦地吼喊了起來。他的吼喊聲咂進黃河,與黃河的浪濤聲糾結(jié)在一起,發(fā)出非常巨大的聲浪,傳得很遠很遠。
劉嗩吶吼喊了一聲娘!黃河的浪濤聲回應出一串子的娘!
劉嗩吶吼喊了一聲爹!黃河的浪濤聲回應出一串子的爹!
二
聲勢浩大的楊凌農(nóng)高會,在被稱為中國農(nóng)業(yè)硅谷的楊凌農(nóng)業(yè)開發(fā)區(qū)剪彩開幕了。作為《榆林日報》的記者,我穿梭在氣球飛舞、彩帶飛揚的農(nóng)高會現(xiàn)場上,努力地尋找著我想著筆的新聞線索。真是不錯呢,我聽到了一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信天游,那就是響徹了陜北,又唱紅了全國的《三十里鋪》。我沒有猶豫,去人群里左沖右突,循著那膾炙人口的信天游而去。我去得越近,《三十里鋪》那悠揚的曲調(diào),和純真的歌詞,越是清晰地往人的耳朵眼里鉆: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交了一個三哥哥,
他是我的心上人……
還沒有走到那家播放著《三十里鋪》的展位前,我即發(fā)現(xiàn)一隊身著農(nóng)家衣裳的陜北婆姨,各自舉了一個牌子,有模有樣穿行在人群里,我把牌子上的藝術(shù)字看過去,是這樣一行字:四妹子土特產(chǎn)經(jīng)貿(mào)公司。順著她們再往前靠,我就看見了些著同樣招牌的展臺,展臺里有位身姿苗條,舉止大方的女子,站在里邊熱情的向陸續(xù)圍來的賓客,介紹著她展臺里的物產(chǎn)。作為《榆林日報》專跑農(nóng)業(yè)口的記者,不難看出,展臺里的物產(chǎn),有陜北的黃小米、黑小米,以及黑豆錢錢、黃豆錢錢和紅小豆、綠小豆等,不下二十種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而且是,每一種產(chǎn)品都很地道。別的不去說了,只說這黑豆錢錢和黃豆錢錢,就十分不同了,一粒一粒的黃豆,一粒一粒的黑豆,都是泛潮后人工砸出來的,砸的時候,不能用碾,不能用鐵器,所以就更不能用現(xiàn)代化的機械了。砸錢錢只用石頭,一塊大的墊底,把黑豆、黃豆放在上面,手握一塊小點的石頭,對著大石塊上的黑豆、黃豆砸下去……是這簡單的一砸,手上的功夫卻非常了得,一粒粒的黃豆,一粒粒的黑豆,用的分量是不一樣的,有的要多用點力,有的卻不能太用力,該用力的不用力,就砸不扁,不該用力的用大了,就會砸碎,這樣就會壞事,出不了好錢錢。我在《榆林日報》工作,起初下農(nóng)村采訪,見到這個情形時,還嘲笑他們生活在石器世紀。被我嘲笑的對象,他們一點都不為我的嘲笑而氣惱,相反還自豪地說,他們樂意生活在石器世紀。這使我一點脾氣都沒有,而且在以后的日子,我下到農(nóng)村,吃喝了農(nóng)家鍋灶上熬煮的錢錢飯后,覺得老百姓的自豪是有道理的,我們的生活,向現(xiàn)代化發(fā)展是對的,而有些生活,哪怕停滯在石器世紀,也是不錯的呢!“四妹子”公司展臺里擺放的“四妹子”商標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不是陜北人可能看不出門道,像我這樣泡在陜北生活的記者,拿眼一瞄,就看得出來,那所有的物產(chǎn),絕對是陜北厚土里生長出來的,而且又絕對是用陜北特殊的加工方法炮制出來的。
我把掛在胸前的照相機舉起來,對著“四妹子”展臺,嘩嘩嘩嘩連拍了好幾張。
照相機強烈的閃光,引起展臺內(nèi)女子的注意,她把向著咨詢者仔細介紹著的眼睛抬了抬,看向了我,對我很是友善的笑了笑,又偏過頭去,和圍在她展臺前的咨詢者交流了起來。
我沒有往前擠,離開展臺三五步遠,靜靜地等著,等著咨詢者都離開的時候,我好靠近了,與展臺內(nèi)的女子作些交流,并想通過與她交流,能夠豐富我的新聞采寫內(nèi)容……有些年頭了,陜北的延安、榆林,呈現(xiàn)給人們的,除了黑色的煤炭,黑色的石油,好像就沒有其它吸引人的了。事實如此,敢于冒險的人,不論陜北本地的,還是全國其它地方的,南腔北調(diào),好像中央紅軍當年到陜北一樣,絡(luò)繹不絕,四面八方,都向陜北蜂擁而來。那時候,大家投奔延安,到陜北來,為的都是一個目標,推翻舊世界,建設(shè)新中國。陜北的山山水水,陜北的小米和大紅棗兒,養(yǎng)育了中國革命,使中國走向了一條強國富民的幸福大道。而今,蜂擁到陜北來的人,依然懷揣著強國富民的夢想,但也不能排除,其中也有掏一把金子而去的投機者……在我的新聞采訪活動中,就接觸到了不少這樣的人。我為他們的目的而悲哀,希望他們端正態(tài)度,多多認識陜北,為陜北的發(fā)展作出自己的貢獻。可是我很失望,林立的石油鉆井井架,堵塞了交通的運煤車輛,讓一部分人的腰包鼓得很高,賬面上的數(shù)字積累的很大,他們富起來了,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卻難說與他們的經(jīng)濟收入相適應。倒是相對落后貧窮的陜北百姓,依然淳樸著,依然厚道著,把陜北的土特產(chǎn),以陜北特有的方法加工出來,帶到盛大的揚凌農(nóng)高會上進行展銷,我眼前的“四妹子土特產(chǎn)經(jīng)貿(mào)公司”和那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應該就是這樣的人。
展臺前,有人走了,自然又有人來了,接撞不絕……守在展臺里的女子,發(fā)現(xiàn)我站在那里久了,怕慢待我吧,就向圍著她來的咨詢者們說了句什么,抽身出來,向我走來了。她的步態(tài)是優(yōu)雅的,臉上的表情是大方的。
她走到我的面前問我了,說:你是記者嗎?
經(jīng)歷了多少采訪對象,面對她,我卻毫無來由的心慌。為了掩飾,我把掛在胸前的記者證,向她亮了亮,說:你看呢?
她說:我早看見了。
幾句對話下來,我竟有些語塞,不知道還應該與她說些什么?幸好有她展臺里放著的那臺錄播機,車輪子一般播放著《三十里鋪》。這時,把開頭的一段剛播過去,播到了中間一段: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說咱們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閃在了半路口。
我沒話找話的說了,借著信天游《三十里鋪》我問她:是你自己唱的?
她的臉紅了起來,紅得像是一抹飄拂在鬧市中的紅紗巾。她說:唱得不好。
我說:信天游還是咱陜北人自己唱著好聽,有味兒。
她說:可不是嘛!外面的人唱,聲可能大,音可能高,但沒咱陜北唱的那個滋味。
我倆這么說著,說得就很近了,因此,我問她:四妹子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公司?你用這個名字,可能是要侵權(quán)了呢!
她的臉色依然紅紅的,說:我侵誰的權(quán)嗎?告訴你大記者,我有四妹子授權(quán)的呢!
我說:四妹子她……
雖然我的話沒有完全問出來,但冰雪聰明的她,就知道我下來的問話是什么了。她說:四妹子是我的親奶奶,我是四妹子的親孫子。
我“哦”了一聲,就很開心地說:那你就是小小四妹子了!
她說:可以這么說我。
在榆林,她奶奶四妹子家喻戶曉,小小四妹子雖然沒她奶奶的名氣大,卻也是有些小名望的。
四妹子的名氣,來源于她年輕時一段傳奇。
小小四妹子的名望,來源于她演唱信天游。
展臺前聚積的人多了起來,我不想太打擾小小四妹子,與她相約,展會休息的時候,好好說說她的奶奶四妹子,還有她小小四妹子。
開篇寫的一段話,就是小小四妹妹子和我約在一起告訴我的。她對四妹子的奶奶,真是太熟悉,太了解了,這讓我喜出望外,手中記錄的筆,根本跟不上她的敘述。
三
無家可歸的劉嗩吶,流浪在黃河西岸的村莊里,今日去白家凹,明日在黑家灣,四妹子所以知道劉嗩吶在這一帶流浪,全因為他流浪到那里,都會鼓著腮幫子,大吹一陣嗩吶,為自己掙得一碗半碗的飯食,糊住他饑腸轆轆的嘴巴……四妹子希望劉嗩吶也到他們?nèi)镤亖恚灰蟠祮顓?,她也會管他飽肚子的?/p>
陜北的山,陜北的水,就是這樣的奇妙,可以順著山,順著水,把劉嗩吶的嗩吶聲送出很遠,送到四妹子的耳朵里來。這天午后,四妹子從家里走出來,翻過村后的山脊梁,到山背洼里去掏苦菜。陜北的人家,窮了,富了,雖然有所區(qū)別,有所不一樣,但卻都會趕在秋盡的日子,從自家窯院里出來,滿坡滿溝的去掏苦菜,掏多了多吃,掏少了少吃,那是大家越冬所能吃到的非常稀見的青菜呢!所以,這個時節(jié)的陜北人家,家家戶戶的窯垴上,散散亂亂的都是晾曬著的各種山野菜。四妹子爬著山坡,剛剛翻到山梁上,就聽到了劉嗩吶的嗩吶聲,從梁梢里的四十里鋪村傳過來了。他像四妹子在黃河上發(fā)現(xiàn)他時一樣,走到那里都還赤著上身,鼓吹著嗩吶,他鼓吹的曲調(diào)兒都是沉郁的,是傷悲的。在黃河邊上頭一回聽時,四妹子就流了淚,以后她再聽見,還要流淚,正如現(xiàn)在,隔山隔水的,她聽見了,就又站在梁頂上,一個人眼淚汪汪的了。
流著眼淚的王鳳英,怨起劉嗩吶了:你就到處亂跑么,小心把你跑丟了!
怨就是盼。王鳳英在心里怨著劉嗩吶,就還踮起腳,朝四十里鋪的方向瞭了瞭,她瞭見的都是山,一重一重的山,她瞭見的都是水,一道一道的水,除此,四妹子王鳳英,就甚甚都瞭不見了,她是無可奈何的,因此轉(zhuǎn)身而去,向背洼里苦菜生得旺盛的地方去了。
星星點點,背洼里到處都是掏苦菜的人。是了,大家今年掏苦菜,與往年有些不一樣。往年只是為了自己家里過冬有點青菜雜飯色,今年就還有駐守河防的三五九旅哩,掏下苦菜,還須給他們送上些。再者是,掏的苦菜多了,還可以省下些糧食,拿出來,送到河防戰(zhàn)士的鍋灶上……守衛(wèi)著那么長的一條黃河,咱們百姓自己殺一殺褲帶不要緊,河防戰(zhàn)士,可是一定要吃飽呢!
苦苦菜,在黃土高坡的陜北,生得可是不賴,這兒一叢,那兒一束,只要腳勤,上溝下洼,不一會兒,就能掏來半籃子……四妹子王鳳英生就的勤快人,她在背洼里掏著苦菜,掏出一籃子了,就先把她帶在身上的粗布單子,鋪開在地上,把她新掏的苦菜,平攤在上面,讓秋老虎似的太陽,殺一殺苦菜的水,往回倒騰的時候,就好收拾一些,然后呢,她就又攆著坡梁梁上的苦苦菜,一叢一束的去掏了……滿坡滿梁掏著苦菜的時候,四妹子還會碰到別的野菜呢,沙蔥、山蒜、沙蓋蓋,山芹、馬齒莧,此外,還有一種名叫地茭茭的野菜,最是特別,鋪地而生,不起身,不抬頭,是陜北野菜中最不可多得的呢,碰巧了,在草叢和荊棘叢里掏上一把,拿回家,要煮羊肉了,投入羊湯里,煮出來的羊肉就一定不臊不膻,鮮香撲鼻……所以說,掏苦菜是件勞人的活兒,更是件考驗人的活兒,誰的經(jīng)驗多,誰掏的就順手。常掏苦菜的四妹子,輕車熟路,對此很有自己的心得,一個下午,她的興致很高,掏得甚至忘了自己。坡梁上,星星點點掏苦菜的人,甚時候走沒了的?四妹子不知道。太陽甚時候落了坡的,四妹子亦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和手里做的,就是盡量多掏苦菜……哦,苦菜!腳勤手快的四妹子王鳳英,這時候竟然想起,老祖宗何以把這種聊以充饑的野菜,冠以“苦”字而名之?從小長到大,四妹子可是沒少食苦菜呢,她以為苦菜不苦,不僅不苦,而且香甜脆滑……在她們家的鍋灶上,母親曹梨花用苦菜就能做出幾樣好吃貨哩。譬如腌酸菜,還譬如苦菜然蔓蔓,前者呢,就是把掏回家的苦菜,揀清摘凈,晾得半干不干,往灶窯的大缸里壓一層苦菜,撒一層鹽,再壓一層苦菜,再撒一層鹽……反反復復,直到缸快滿時,把在鍋里燒好的白湯,一瓢一瓢灌進腌菜缸里,直到灌滿,然后封了缸口,十天半月過去,敲開封口,就會有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彌漫開來,四妹子沒喝過酒,不知道醉酒的感覺是甚樣子?她覺得沖鼻而入的酸菜味氣,讓她就陶醉了。不只是她,還有母親曹梨花,父親王木匠,以及已經(jīng)嫁出家門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對母親曹梨花腌制的苦菜,于開缸的日子,都是很陶醉,很享受哩!大家忍不住,你在酸菜缸里撈一根,塞到嘴里嚼,他在酸菜缸里撈一根,塞到嘴里嚼,酸酸脆脆,脆脆酸酸,那樣一種滋味,可是太饞人了!再就是后者,很普通很日常的一道菜哩,母親在灶頭,幾乎天天都要做,她或者吩咐四妹子,或者自己動手,把煮熟的土豆,剝?nèi)ゼ堃粯拥钠?,撂在一個粗瓷缽子里,手拿一把棗木的杵錘,杵成爛泥狀,和進鍋里焯了水的苦菜中,加上幾滴麻油,加上一撮青鹽,下來就攪拌了,把土豆泥和苦菜,在熱鍋里充分的攪,充分的拌,攪拌得土豆泥融進了苦菜中,苦菜融進了土豆泥里,兩者青青白白,互相粘連,不離不棄,這就可以食用了,一勺一碗的分到各人的嘴上,吃一口,綿軟細膩,潤滑爽口,入喉即化,想怎么美妙,就有多么美妙!
這就是苦菜的好了呢。但是四妹子縈繞心頭的問題,還沒有解開,苦菜……為什么要叫苦菜哩?是不是鄉(xiāng)親們口傳的那樣,“神府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掏苦菜”,苦菜是受苦人的救命菜,大家喜愛它,才把它叫了苦菜嗎?
信馬由韁想著苦菜的好,四妹子沒有注意,正有一個危險向她逼近了,不是一般的危險,而是很致命的危險呢!一匹狼,灰得如同秋天的地皮一樣的狼,收起它的毛發(fā),挾起它的尾巴,朝著掏苦菜的四妹子慢慢地逼近著……在陜北,狼這種惡物是普遍的,四妹子在此之前,就遇到過幾次,那幾次,她身邊有人作伴,像大家唱在嘴上的口訣一樣,“見狼攆三步,見蛇退十步”,有人作伴兒,四妹子不怕狼,大家齊心合力,還會朝著狼攆上去,攆得狼落荒而逃。可這時候,背洼里掏苦菜的人和伴兒,都翻山回家去了,現(xiàn)在獨獨地剩下一個她,她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致命的危險啊!那匹狼輕腳碎步靠近著四妹子,距離她不到七步,只待狼的后腿踏實,縱身而起,向四妹子撲去時,劉嗩吶橫在了狼和四妹子中間,一人一狼,沒有躲,也躲不開地沖撞在了一起,雙雙倒臥在了草坡上!
穿溝越坡的風,帶著黃河的濕氣,突然地大了起來,裹著一股血腥的氣味,很響地往四妹子的耳朵眼里鉆,她驚慌的回過頭來,一眼看見橫在她和狼之間的劉嗩吶,像座黑塔一般,與撲向她的大灰狼,山一樣倒在坡洼里,翻滾扭打,她驚恐得張大了嘴巴,卻喊不出來,在劉嗩吶和狼的翻滾扭打中,四妹子看見,兇殘的大灰狼漸漸占了上風,四妹子定了定神,她想她是要幫一把劉嗩吶了。劉嗩吶是為了救她才和大灰狼打在一起的,她怎么能視而不幫呢!四妹子向扭打在一起的劉嗩吶和狼攆上去幾步,把她掏了一籃子的苦菜,連同藤編的籃子,一起砸向了剛剛騎在劉嗩吶身上的狼頭,狼受此攻擊,對劉嗩吶的傷害便放松了一點,正是這一點點的放松,給了劉嗩吶一個大大的機會,他把掛在腰間的黃銅嗩吶抽出來,握在手上,順勢砍在了狼的眼睛上,砍進狼的眼睛里足足有兩寸深!
狼松開了劉嗩吶,頭上帶著劉嗩吶的嗩吶,逃竄到一邊,沒逃出幾步,就昏死在一叢狼牙刺里。
四
我奶奶王鳳英,沒有劉嗩吶搭救,可就沒有她后來的風采了。
小小四妹子,和我約在楊凌農(nóng)高會她下榻的后稷大酒店,于華燈初上的時刻,一人一分簡餐的吃著,話題不離我們在她展臺前就說起的她奶奶四妹子。
狼口救美的一段講述,把我聽得直眉瞪眼,有一筷頭的菜吃進嘴里,沒怎么嚼就往肚子里咽,結(jié)果卡在咽喉中,噎得我直翻白眼,看我狼狽的樣子,小小四妹子抿嘴一笑,從坐在我對面的位子上站起來,繞到我的身后,一邊灌我水喝,一邊捶我的背,好不容易把我咽喉里卡著的菜團兒沖到胃里,使我喘出氣來。我有了氣喘,沒有感謝小小四妹子,而是話攆話的又問小小四妹子了。
我問她:下來呢????下來怎么樣?
小小四妹子見我喘得出氣來,便如釋重負似的也大喘了一口氣。但她見我還問個不休,就小小的生了點氣,順勢舉起她給我捶背的手,攥成一個拳頭,在我背上重重的砸了一下。
她說了:下來……你說下來能怎么樣?
我說:劉嗩吶傷了沒有?
小小四妹子從我身后又轉(zhuǎn)回到我的對面,坐下來,和我吃著飯,就又開始了她的敘述。我佩服小小四妹子,把她奶奶四妹子的故事,記憶得那么清楚,那么仔細。
狼嘴把劉嗩吶的后脖頸咬破了,狼爪把劉嗩吶的左胳膊抓破了,血汩汩地流著,把劉嗩吶流成了一個血人……四妹子王鳳英嚇壞了,但還沒到嚇傻嚇呆的程度。山里的姑娘哩,長到十六歲,也是有些見識了,她見過被狼咬過的人,甚至還見過被狼咬死的人!但那些所見,都與四妹子沒關(guān)系,她見了,就只有害怕,害怕得心顫,可這一次不同了,劉嗩吶所以被狼咬,完全都是為了她。因此,四妹子害怕著,也是害怕得心兒顫顫的,卻抖擻著精神,撲到一身是血的劉嗩吶跟前,把他從草坡上扶起來,肩膀頭鉆進他的右腋窩下,半拉半扶地,拉扯著劉嗩吶往陽坡上的三十里鋪村走了來,一路走著,劉嗩吶一路流著血,流到他右腋窩下的四妹子身上,把四妹子也染成一個血人了。
父親王木匠這天下午回了家,他先看見染得一身血紅的劉嗩吶和四妹子,起身就往踉蹌著走回家來的他們跟前撲,嘴里呢,自然要驚驚詫詫的問了。
父親王木匠問:這是咋咧?
父親王木匠問:是遇著狼了嗎?
父親王木匠問:是遭狼咬了!
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父親王木匠堅信老祖先的這句話,他也自覺地繼承了老祖先的木匠手藝。父親的父親,父親父親的父親,一代一代都是他們陜北有名的木匠,父親王木匠也是,箍窯打家具,割門窗收拾農(nóng)具,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藝。因此,他在家里總是呆不住,今天不是東家請,明天就是西家請,而且常常的還要被鄰村鄰社的人家請了去,給他們家里做活。在四妹子的印象里,父親王木匠最早跟著爺爺東家出,西家進,滿世界被人請。爺爺過世了,父親王木匠就一個人東家出,西家進,滿世界的轉(zhuǎn)騰著。父親王木匠的肩背上,扛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錛子,錛子把兒上,挑著長的短的鋸子,大的小的推刨,以及銼子、鉆子、角尺、灰刀等一應木匠用得著的工具,叮鈴當啷的出門去了,過不幾日又叮鈴當啷地回門來了。好像是,她們家的日子,就挑在父親王木匠的肩膀頭上,叮鈴當啷的,父親王木匠出門走時,四妹子跟在他的屁股后,要把他送出門來,看著他一點點走遠,越走越遠,走得看不見了,四妹子還踮著腳往看不見父親王木匠的地方看……這時的四妹子,不曉得母親曹梨花的心里是怎樣一種滋味,但她曉得自己,心里是憂傷的。還好,父親王木匠叮鈴當啷的回家來了,四妹子仍不曉得母親曹梨花的心里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可她曉得自己,心里是歡愉的。她會雀兒一樣,繞在父親木匠的腿邊,唧唧喳喳,問長問短,問東問西,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問候聲里,父親王木匠,可能會從他身上的布兜里,摸出二尺長的紅頭繩給她,可能會從他身上的布兜里,摸出一個紅亮的發(fā)卡給她……而且她總會敏銳地看見,就在父親王木匠肩挑著的錛子把兒上,還會挑著幾根草繩捆著的麻花或是油糕……總而言之,父親王木匠回家來的日子,家里就像過節(jié)一般喜慶快樂!
父親王木匠驚驚詫詫三聲詢問,把在灶窯里做飯的母親曹梨花引出來了。剛從煙熏火燎的灶窯門里探出一個頭,母親曹梨花就嚇得軟在了地上。
母親曹梨花比父親王木匠更驚慌,她驚慌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軟在地上,兩只手仿佛旱船的船槳一樣,在地上拼命地劃著,向渾身是血的劉嗩吶和四妹子跟前撲。
四妹子還算清醒,她給父母說:是遇著狼了!
四妹子說:我沒事。
四妹子說:劉嗩吶傷著了!他是為了救我傷的!沒有他救我,我就被狼吃咧!
三言兩語的,四妹子說了事故的經(jīng)過,她父親王木匠十分感激地從四妹子的肩頸上接過劉嗩吶,扶他坐在窯院的石凳上,石凳前有一個石桌子,石桌子旁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棗兒樹,樹上的棗兒,在殘陽的照曬下,紅得透亮……父親王木匠查看著劉嗩吶的傷口,招呼母親曹梨花端水拿手巾。母親曹梨花把水端來了,也把手巾拿來了,父親又讓母親取他藏在窯垴里的燒酒。受了驚嚇的母親曹梨花,從癱著的地上爬起來,雖然跟著父親王木匠的指派取東西,來來回回,卻還腿軟腳軟,走得磕磕絆絆,端在盆子里的水,灑出去了一半,拿著的布巾,掉在了地上,只有窯垴里父親藏著的那半壇子燒酒,母親曹梨花抱在了懷里,一滴不灑地抱到了父親王木匠的手邊,幫著父親清洗著劉嗩吶后脖上和臂膀上的傷口……一身血水的四妹子,一邊看著父母親給劉嗩吶清理包扎傷口,她則找來洗臉的布帕,在水盆里浸濕擰干,來給劉嗩吶擦抹臉上身上的血污了。
四妹子剛把劉嗩吶血染的臉面擦出來,父親王木匠就認出了他。
父親王木匠笑了一下,說:是你呀!嗩吶!
四處流浪的劉嗩吶,和四處攬工做活的父親王木匠,原來早都認識了呢!這讓四妹子一陣竊喜,她不說話,只是手腳更輕更快地在小盆里擺洗著布帕子,擺洗凈了擰干,又手腳輕快地擦抹著劉嗩吶臉上身上的血污,把劉嗩吶徹徹底底的從血色中擦洗出來。
從血污里擦洗出來的劉嗩吶,也認出了王木匠,他給他說了:王大哥,狼還在背洼里呢!
四妹子不要劉嗩吶叫她父親王木匠大哥,她把浸滿了血色的布帕往水盆里一丟,糾正起劉嗩吶了。
四妹子說:你把誰叫大哥?
四妹子糾正劉嗩吶的口氣是氣惱的,這引來父親王木匠的目光,把她深深地睕了一眼。
四妹子才不要管她父親王木匠的目光哩。她依舊氣惱地糾正著劉嗩吶,說:你要叫我家老人大叔大嬸的,你知道嗎!
五
那只被劉嗩吶用嗩吶砍死的狼,在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的招呼下,和村里的幾個后生家抬進三十里鋪村來了。
那只狼太大了!像頭牛犢一樣。
父親王木匠和村里的幾個后生,往村里抬得很不容易,他們用麻繩捆綁著狼的四腳,用一根棗木杠子,穿過狼的四腳,兩個人一班,輪換著往回抬,便是這樣,還把他們抬得滿頭是汗,氣喘吁吁……一路抬著,爬坡翻崖,剛一進三十里鋪,就惹得村里人,一波一波潮水似的往上圍,大家無不驚嘆連連,驚訝救了四妹子一命的劉嗩吶,是太勇敢了,他赤手空拳,僅憑一把黃銅嗩吶,就敢在四妹子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挺身而出,這太難得了!
明晃晃的嗩吶碗兒,殺進狼的眼睛里,嗩吶的桿兒就成了狼血泄流的管道,一股一股,從嗩吶桿兒上的哨眼里,瀝瀝拉拉的流著,流得觸目驚心!
王木匠和村里的后生,把狼抬到村里的那道高坎上,來剝狼的皮子了。
延安城有名的魯藝家,有個小分隊,受到上面的派遣,來駐守河防的三五九旅,慰問演出,宣傳動員。他們來了后,就住在三十里鋪村。隊長費玉清,齊耳的短發(fā),穿一身青灰色的制服,腰里扎一條寬寬的皮帶,看上去,真叫一個精神,真叫一個干練,她雖然白白凈凈的一張女娃娃臉,但卻潑辣得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她來到三十里鋪村,受她影響最大的是四妹子。她聽說了四妹子和劉嗩吶的事情,就去看了他們,在他們跟前還想再拉一陣話兒的,卻又聽聞抬回了狼的尸體,就安慰鼓勵了他們幾句,便大步流星從四妹子家里跑出來,跑著去一睹那匹死狼的樣子了。
費玉清知道的事情真多,她住在三十里鋪村,向村里人宣傳男女平等,宣傳民族大團結(jié),一致抗擊侵略中國的日本鬼子;到河防部隊上去,向戰(zhàn)士們宣傳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宣傳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陜北的重大意義和決心。費玉清作為魯藝家派出分隊的隊長,她進行宣傳教育的方式,靈活多樣,很有針對性,有新編快板,新編小演唱,還有流行陜北而為陜北百姓喜聞樂見的說書和信天游。譬如《夫妻識字》,譬如《打鬼子》等,在三十里鋪演出,在河防部隊演出,就都十分吸引人。不知別人看了聽了,記不記得住,四妹子王鳳英的記性好,她差不多看上一兩遍,聽上一兩遍,就都記了下來。《夫妻識字》是小演唱,要兩個人共同合作,才能表演下來,四妹子記下臺詞,她沒法一個人表演,而《打鬼子》這種新編信天游,四妹子記住了詞曲,就一個人能演唱了。
鬼子兵多不要怕
沉著瞄準來打他。
目標越大越好打,
排子槍快放一聲殺。
我們打垮他!
我們消滅他!
四妹子把費玉清他們魯藝家的新編信天游自學唱會后,有一次,她跟著魯藝家去河防三排看演出,可能是受了條件的影響吧,在接近三排駐地時,四妹子情不自禁的把這一曲信天游唱了出來,她沒有大聲唱,卻一字不差的灌進了費玉清的耳朵里,并迎著她走過來,讓她大聲唱,她也不扭捏,響應著費玉清,當著一個分隊的魯藝家們,提了提氣,很是大方的高聲唱起來。
無敵的八路是我們,
打敗日本鬼子兵。
努力向前打鬼子,
我們是百戰(zhàn)又百勝。
我們打垮他!
我們消滅他!
魯藝家們那個時候正在創(chuàng)編一曲新的信天游,他們在向三排駐地走的路上,有人在推敲詞兒,有人在琢磨曲子,而且是兩撥人齊心合力,把那曲新編的信天游,差不多都已合演成一個整體了。突然聽見四妹子這一唱,不僅是隊長費玉清,所有聽到四妹子哼唱《打鬼子》的魯藝家們,都把他們的注意力,盯到了四妹子的身上,到她唱完,大家就都熱情地給她鼓起了掌……費玉清好像比魯藝家們都要激動,她站在四妹子跟前問她了。
費玉清說:誰教給你的?
四妹子說:我自己聽會的。
費玉清是真高興哩!她帶領(lǐng)小分隊到河防前線來搞宣傳動員工作,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她希望受到宣傳動員的老百姓和河防部隊官兵,聽得懂她們的宣傳,感受得到她們的動員……費玉清因為四妹子而高興著,就又把她們新編出來,剛剛合成好的信天游,來給四妹子教著唱了,而且要她也記下來,唱給三十里鋪村的鄉(xiāng)親們聽。
這曲新編信天游名字叫《支前歌》,費玉清和她的魯藝家們,都還唱得結(jié)結(jié)巴巴,不甚流暢,可四妹子聽了兩遍,張口唱起來,卻十分的流利。四妹子不僅演唱的流利,而且演唱得動聽。費玉清總結(jié)了一下,四妹子所以演唱得流利動聽,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在演唱時,使用了她們習慣的傳統(tǒng)曲調(diào),把詞填進去,再唱出來,可是就完美了呢!
費玉清就動員四妹子了:你來我小分隊吧。
四妹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來小分隊?
費玉清說:對,來小分隊。
四妹子還能說甚呢?她使勁的給費玉清點了頭。
四妹子因此成了魯藝小分隊的一員。不過,有一樣她和小分隊的隊員不同。小分隊的隊員集體居住,她還得住在家里納鞋底支援河防部隊,掏苦菜安排家務。那個時候,誰不是這樣呢?小分隊的隊員也都要紡線織布、開荒種地的。宣傳動員老百姓,宣傳動員河防部隊,就變得是業(yè)余的了。
費玉清看望了四妹子和劉嗩吶,回頭又急匆匆地跑去看被抬回來的狼尸,四妹子跟在費玉清的身后,也趕來看了,她倆跑到的時候,那匹狼的皮子已被剝了下來,但是劉嗩吶砍進狼眼睛里的嗩吶,還嵌在狼的頭骨里,取不下來。看到這個情景,費玉清撥開人群,站在被剝得光赤赤的狼尸前,給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建議了。費玉清在給王木匠建議時,還加了一句話,把王木匠美美的表揚了一下。
費玉清說:你剝狼皮的手藝和你的木匠手藝一樣好!
好話誰都愛聽。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把頭抬起來,對費玉清憨憨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俯下身子,準備來從狼的眼眶骨里往出取劉嗩吶的嗩吶碗兒了。
費玉清說:你不忙取嗩吶碗兒,連狼頭一塊切下來,一塊留著,還是紀念哩。
王木匠把費玉清的建議聽進耳朵里了。
費玉清還說:把狼心剜出來,煮給劉嗩吶吃,老輩人說,被狼咬了的人,吃了狼心,好的會快。
這倒是個新鮮的建議。陜北山地里的狼可是不少,狼傷人,人打死狼,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但沒人聽說有這樣一種道理。不過,費玉清說了,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倒愿意相信,因此,他手起刀落,在狼的心口上開了一個口子,把狼心剜出來,捧在手心就往家里回了。狼肉怎么辦呢?費玉清還有她的建議。
費玉清的建議是:河防三排在黃河邊,咱們把狼肉抬去,犒勞犒勞英勇的子弟兵,使他們氣正膽壯的殺鬼子,保衛(wèi)黃河!
這是個好建議哩!和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一塊把狼抬到村子里的后生們,又都齊心合力抬著狼,犒勞了河防三排的子弟兵。
在后稷大酒店的茶吧里,小小四妹子給我說著她奶奶四妹子和劉嗩吶,說得正在興頭上,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小小四妹子掏出手機接聽,聽出一個漢話十分生硬的口音,給四妹子說,他想與小小四妹子談一筆生意,就是小小四妹子經(jīng)營的陜北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
這是個好消息呢!
小小四妹子參加楊凌農(nóng)高會,展銷她的陜北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不就是為了擴大銷路,增加收入嘛!我雖然被她講的故事吸引著,卻也不得不暫時收起自己的好奇,告別了小小四妹子,與她約好,明天晚上還在后稷大酒店的茶吧里見。
六
漢話說得生硬的家伙,是個地地道道的日本商人。
第二天傍晚,我如約趕到后稷大酒店的茶吧里,發(fā)現(xiàn)小小四妹子和那個漢話生硬的家伙,早我一步,都已到了,并且坐在我和小小四妹子昨晚坐過的茶臺上,很有滋味地喝起了茶。昨天傍晚,我和小小四妹子在這里喝的是茶吧的茶,鐵觀音還是普洱?喝過,忘了??傊?,是不怎么樣。今天傍晚,喝的是小小四妹子從她展臺里帶來的苦蕎茶,落座后,小小四妹子把我和那個日本商人介紹了一下,便見那位日本商人,哈著腰,依然用他生硬的漢話,接著他前面的話頭,大夸著喝了兩口的苦蕎茶。
小小四妹子的介紹,讓我知道日本商人叫羽田守一。
可以說,這位羽田先生文質(zhì)彬彬的,沒有一點商人的習氣,倒像一位很有涵養(yǎng)的文士。他品著湯色鮮黃的苦蕎茶,很是知足的說:中國的茶,我喝過的種類多了,苦蕎茶,是頭一次。
小小四妹子是自信的,她說:還習慣吧。
羽田守一說:不是習慣不習慣,是滿意,太滿意了,我要把苦蕎茶介紹到日本去,讓大家嘗嘗陜北苦蕎茶的好!
我再一再二的約見小小四妹子,這是我的私心了。我是《榆林日報》派到楊凌農(nóng)高會上的記者,我有我的任務,務必抓住榆林籍參會企業(yè)和企業(yè)家的活動情況,給以充分有力的報道。我的報道是努力的,反饋回來的信息都還過得去,不是特別出彩,卻也不怎么丟人。我想從中挖出一些更深層次的新聞出來,以滿足媒體和讀者的需要。我發(fā)現(xiàn)了“四妹子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公司”,結(jié)識了小小四妹子這樣一位經(jīng)理人,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新聞線索。這就是我的私心了,我要寫一個人物通訊,把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和小小四妹子結(jié)合起來寫,寫出兩代四妹子的不同人生。而且我把通訊稿的題目都擬出來了。題目是:
四妹子靚麗黃土高原。
我擬出的這個主題不錯吧!在主題的下面,我還擬出了一條副題,“千古一曲信天游,新舊兩個四妹子”。我這么擬題,大家一看就會明白,我想怎么來寫我的新聞稿了。羽田守一橫插進來,和小小四妹子談的都是生意上的話題,這對我寫好我的深度報道是有幫助的,我想聽聽他倆怎么說,但同時,我更想知道的,小小四妹子的奶奶,那位年已八十余歲的老四妹子,還有怎樣的故事。這應該是我寫好深度報道,最不可或缺的呢!
羽田守一贊嘆了一番小小四妹子的苦蕎茶,接著又贊嘆起小小四妹子的蕎麥面粉和豌豆面粉以及其它雜食。
羽田守一不像一個商人,表面上文雅安靜,但說起話來,讓人不能不佩服他獨到的商業(yè)眼光。他說了,來中國前做了些地理學上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陜北是亞洲地區(qū)最適宜種植蕎麥、豌豆,還有小米、雜豆等農(nóng)作物的,不僅是陜北的緯度,還有陜北的經(jīng)度,交織在一起,出產(chǎn)的這些農(nóng)作物,品質(zhì)和營養(yǎng)都是最好的,我們?nèi)毡緡蜎]有這么好的農(nóng)作物,但我們?nèi)毡緡男枨罅坑址浅4?,只要我們牽起手來,建立起強有力的合作關(guān)系,你們四妹子公司,和我們羽田家族集團,都將獲得豐厚的利益,并取得長足的發(fā)展。
小小四妹子回應著羽田守一,說我掌握的資料如果沒錯,日本人灶臺上的面食,最吃香的就是蕎面、豌豆一類的物產(chǎn)。小小四妹子看來早有準備,她不僅準備了苦蕎茶招待羽田守一,還一嘴的陜北普通話,給羽田守一這么說出來,立即引起他的興致,他的臉色因為驚喜,迅速變得紅潤起來,并插話進來,表示著他對小小四妹子的敬意。
像小小四妹子一樣,羽田守一的語態(tài),也帶著他們濃濃的日本腔調(diào),不過,可以清楚的感到,羽田守一算得上一個中國通。
羽田守一說:和你談生意,感覺真是不錯,你……好像對我們?nèi)毡镜陌傩丈?,有很好的了解?/p>
小小四妹子不想故弄玄虛,她說:臨時抱佛腳,昨天傍晚與你初步接觸后,我去賓館客房里的電腦上檢索了一下,才知道的。
羽田守一說:你很誠實。
小小四妹子說:你呢?我的四妹子公司誠實的對待每一位客戶,也愿意客戶也是誠實的。
羽田守一說:我同意你的意見,我們都應該誠實的交流,誠實的做生意。
看他倆生意談得投機,我很高興,但卻覺得自己多余,和他倆坐在一起喝茶,都是他倆說話,我沒法進入,就想躲開一會兒,解決一下自己內(nèi)急的問題。這不難理解,他倆話攆話說得投機,喝的茶就少,而我沒話能插,坐在一邊無聊,就只有喝茶,茶喝多了內(nèi)急,也極自然,我站起來,向他倆表示著歉意,準備離開,這讓他倆才有所醒悟,同時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給我說著道歉的話。
小小四妹子先開的口,說:哎喲,把我們大記者忽視了。
羽田守一跟著說:啊,對……對不起。
我不想他倆因為把我晾在一邊不自在,就回答著他倆,說:我是……喝的茶多,真的……
小小四妹子說: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不會叫你大記者失望的,我有故事給你說。
在我離開他倆的時間里,我不知道他倆都說了什么!在我到洗手間把自己放松后,再次和他倆坐在一起,聽到的話題,是關(guān)于羽田守一的職業(yè)和家族的一些情況。羽田守一說了,他們家三代人,都來過中國,他來的晚,是中日邦交正?;笞钤鐏碇袊魧W的大學生,他們家世代農(nóng)民,他在日本讀書學的是農(nóng)業(yè),到北京農(nóng)學院留學,學的還是農(nóng)業(yè)。
羽田守一說了他在中國的經(jīng)歷,卻沒說他爺爺和他爸爸在中國的經(jīng)歷,這給了我一種猜想,猜想他爺爺可是侵華日軍的一分子,他的爸爸……我不愿亂猜,但卻猜不出別的可能,就只有這么猜了。這個猜想鼓動著我,我要向羽田守一發(fā)問了。
我說:羽田先生,你說你爺爺是個農(nóng)民,他僅僅是個農(nóng)民嗎?還有你爸爸……
羽田守一好像還沒聽出我的話中話,他說:我爺爺、我爸爸都比較熱愛藝術(shù),他們對繪畫很有興趣。不過,后來就都只對土地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興趣大。
我不滿足羽田守一的回答,就還追著問:你說你爺爺、你爸爸都到中國來過。那你說說,他們來中國,是學習藝術(shù)還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
我的問題是突兀的,而且還帶著很強的挑戰(zhàn)性,這使羽田守一一下子愣住了。他發(fā)愣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還帶著一種從心底暴露出來的慌亂。
小小四妹子也看出了問題,她把一杯苦蕎茶送到羽田守一的手上,給他說:茶快涼了。
羽田守一接過了茶,慌亂地眠了一口,很是抱歉的給我說:以后……以后……以后有機會我給你說。
小小四妹子把羽田守一的話接了過來,說:大記者的嘴巴,真是不得了,怎么樣,你不是想要多知道我的情況嗎?我可以滿足大記者采訪的要求。
小小四妹子就這么把我詢問羽守一的話題叉開了。
小小四妹子說她可不是在土里刨食的人。她費了老鼻子的力氣,窩在三十里鋪把讀書變成了吃書。吃了一肚子的書,考到了延安城,讀了三年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在她們?nèi)镤佇W當老師。她熱愛那一份工作,要說她是照亮兒童心靈的紅燭,可能過分了點,但要說她只是吃粉筆灰,又對她不甚尊重。總之,她在三十里鋪村的小學里,兢兢業(yè)業(yè)地教著她給學生們代的語文課,可是學校里的生源不斷減少,到了后來,學校的老師幾乎多過了學生。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有一個,在撤點并校的活動中,三十里鋪村的小學,被無情的撤除掉,并到很遠的四十里鋪學校。學校的老師,有的并到大校去了,有的轉(zhuǎn)了行。小小四妹子因為敬業(yè)認真,深受學生們的喜愛,組織給她的安排,是要讓她并到大校里去,繼續(xù)她所熱愛的教育工作。可是,她痛定思痛,為自己選擇了另一條道路。
小小四妹子說她給當時的校長說:我還是不去學校里了。
校長從三十里鋪小學,并到四十里鋪的小學,還當著他的校長。小小四妹子的態(tài)度,讓他很難理解,說:機會不可多得!
小小四妹子說:失去這樣一個機會,可能還會開辟出另一個機會呢。
校長就還問了小小四妹子能開辟出怎樣的機會?小小四妹子當時沒有正面回答校長,只說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條路,就是她現(xiàn)在大踏步向前邁進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深加工貿(mào)易。幾年下來,四妹子農(nóng)特產(chǎn)品貿(mào)易的道路越走越寬,這不,羽田守一趕到楊凌農(nóng)高會上來,尋著了小小四妹子,和她正熱火朝天的商談,他們往前各走一步,就能使小小四妹子的陜北特色的農(nóng)產(chǎn)品跨出國門,進入國際貿(mào)易的大洪流中去。
七
劉嗩吶的傷口好起來了。有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和四妹子無微不至的照料,劉嗩吶脖頸上和胳膊上的傷在好起來的同時,人也胖了一些,白了一些,看上去自然俊了一些。
時日忽忽拉拉,這就到了秋盡冬來的時候,風向呢,也都從東南風變成了西北風。東南風的濕潤和輕柔,與西北風的干硬和冰冷,存在著本質(zhì)的不同,天壤相別,在吹東南風的時候,人的身上,隨便一件單衣,就很舒服了呢!而在西北風吹起來的時候,就必須換上棉褲棉襖,身體才能抗得住。趕著風向改變的日子,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千針萬線,給劉嗩吶縫了新里新面新棉花的棉褲和棉襖!縫制前,母親曹梨花用手丈量了劉嗩吶的腰身和胳膊腿,四妹子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劉嗩吶的腰身胳膊腿也丈量了一遍。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手指走在劉嗩吶的身上,劉嗩吶感到和他母親給他每年縫制衣服時一個樣,舒服,溫暖,安適,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所以在四妹子母親曹梨花用手指給劉嗩吶丈量腰身胳膊腿的時候,劉嗩吶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但他忍著沒有掉。那豐沛的淚水,凝聚在心頭上,沒流出來,這就化作了一腔的熱語,使劉嗩吶忍無可忍的要說出來了。
劉嗩吶說:趕在換季的時候,我娘給我縫制棉褲棉襖,也要手把指掐的丈量我的腰身胳膊腿的。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明知故問:是嗎?
劉嗩吶說:我娘丈量我的腰身胳膊腿一次,就要說我長高了,長壯了,長得費布了。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說:十八九歲的小伙兒,是個長材哩。
劉嗩吶說:大娘,你不嫌我費布吧?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說:我也嫌的,嫌你不能經(jīng)常費我的布。
多么好的一家人?。〈竽锊芾婊ê?,大伯王木匠好,還有……還有可愛宜人的四妹子王鳳英,更是好哩!
劉嗩吶養(yǎng)傷他們家里,算是把福享上了,給他的傷口上換藥,那是大伯王木匠的事。大伯王木匠太忙了,總是不著家舍,就是收秋的日子,大伯王木匠也幫不上忙,來去匆匆的,回家來,把裹在劉嗩吶傷口上的布條子,小心地解開來,看一看,換上藥,把布條子纏上綁好,就又啟程離開……他匆忙的樣子,讓劉嗩吶很是不解,不就是上門給人打家具割門窗箍窯洞嗎,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么樣?劉嗩吶把他的疑惑,在最近的一次,給大伯王木匠說了。
劉嗩吶說:大伯,你原來就這么忙嗎?回家來連一個晚上都不住。
大伯王木匠說:我咋能不想在家里住呢!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土窩。
劉嗩吶說:那是甚事嗎?家里就容不下個你?
大伯王木匠沒多說啥,他給劉嗩吶換好藥,只說:老天保佑,你的傷口好實在了。
大伯王木匠說了這句話后,還像他先前一樣,沒在家里久停,就又匆匆忙忙的離去了。家里地里,忙著的就只有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和四妹子王鳳英。劉嗩吶聽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說,今年的雨水足,坡坡梁梁上的玉米、高粱、谷子、糜子長得都比往年好。劉嗩吶相信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的話,從她母女倆上坡下洼,身背肩扛,馱回家里的玉米棒子和高粱、谷子、糜子的穗穗來看,真是一個豐收年哩!不算太小的窯院里,靠著溝邊的地方,用栽著的樹樁,和橫編著的樹枝,立起來像堵城墻一樣的囤子里,密密實實,裝著的就滿是金豆似的玉米棒子。高梁、谷子、糜子,還有黑、白、紅、綠幾色雜豆,都是要攤開在場院里來打的,今日把高粱攤開在場院里,日曬風吹,然后舉著梿枷打出來,明日又把谷子攤開在場院里,日曬風吹,然后舉著梿枷打出來……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和四妹子,弄得她倆真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但卻因為豐收,娘兒倆辛勞的臉上,任憑甚時,都掛著滿足的微笑。
忙著地里,忙著家里,把受了傷的劉嗩吶照顧得那個周到,讓劉嗩吶心想,他如是人家的親兒子,又能怎樣?
劉嗩吶傷的是后脖頸,傷的是左胳膊,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娘兒倆忙些秋收的活兒,譬如背回到窯院里帶皮的玉米棒子,劉嗩吶就自覺地蹲在玉米棒子的大堆前,一個一個地脫去玉米棒子的皮殼,再把脫去皮殼的玉米棒子,裝進溝邊上的糧囤里。還譬如高梁、谷子、糜子,黑、白、紅、綠的雜色豆子,他自覺地攤開在場院上,讓高梁、谷子、糜子,黑、白、紅、綠的雜色豆子日曬吃風上一陣子,他翻上一遍,日曬吃風上一陣子,他再翻上一遍,以便高梁、谷子、糜子,黑、白、紅、綠的雜色豆子日曬得更充分,吃風得更充分……劉嗩吶力所能及地做著這些活兒,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不答應,四妹子更不答應。娘兒倆堅決地制止他,讓他歇到一邊去,好好的養(yǎng)傷養(yǎng)身體。
劉嗩吶知道娘兒倆心疼他,在娘兒倆制止他的時候,他聽話的歇到一邊,但到娘兒倆離家下到坡地里去了,劉嗩吶又會自覺地做他前頭做著的活兒。
謝天謝地,沒有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插手,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和四妹子,順順當當?shù)匕亚锸炝说挠衩住⒏吡?、谷子、糜子,還有黑、白、紅、綠的雜色豆子,都收回家里來了,娘兒倆便騰出手來,來做換季的衣服了。
給劉嗩吶換季,是娘兒倆做的頭一身棉褲棉袱,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用手丈量過了,四妹子攆著劉嗩吶,也來用手丈量。四妹子的手指走在劉嗩吶的身上,和她母親曹梨花的手指走在上面,可是不一樣呢。四妹子的手指,剛往劉嗩吶的身上一走,劉嗩吶就覺得他的身上發(fā)癢,走到哪兒哪兒癢,而且不是一般的癢,是讓他癢到骨頭里的癢哩!劉嗩吶癢得不能忍受,就要躲著四妹子了。
四妹子不讓劉嗩吶躲,說:你給我站定了好不好。
劉嗩吶沒法站定,就還要擰著身子躲。
四妹子張著手指,說:我要你站定了你解不下?
這可不是解得下解不下那么簡單,劉嗩吶實在是身子癢,開始時,四妹子的手指走在他身上他才覺得癢,后來呢,便是四妹子的手指張著,還沒挨上他的身子,他都要癢得躲了呢!劉嗩吶躲著,一直從他住的窯洞口,躲進了窯垴里,實在沒地方躲了,干脆就耍賴似蹲在地上,向窯洞外的四妹子母親曹梨花求救了。
劉嗩吶的求救,其實并不像求救,他只是連聲地喊:大娘!大娘!
窯院外的大娘,也就是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就給劉嗩吶答話了,說:怎么了?嗩吶。
劉嗩吶怕他再喊大娘,大娘生氣責備四妹子王鳳英,就咬了牙不再出聲,瞅了個空兒,起身從窯垴里竄出窯洞門,跑到了窯院里來。
窯院里的大娘沒生氣,臉上笑嘻嘻的,倒是跟在劉嗩吶身后攆出來的四妹子王鳳英,一臉生氣的樣子。
四妹子攆出來,依然追著劉嗩吶,要用手指在他身上走,而且嘴里也不饒人,說:沒人吃了你!
臉上滿是喜色的大娘,看了看劉嗩吶,又看了看四妹子王鳳英,心里似乎就更開心,她沒說劉嗩吶,只說她的女兒王鳳英:不許你欺負你哥哥。
四妹子王鳳英很是不服,說:誰欺負他咧?我就是學母親的樣子,把他的腰身胳膊腿丈量一下,他就受不了。
母親曹梨花在窯院里鋪了一張席,席面上有一截黑布,還有一截白布,比比劃劃的正要裁剪,就把手上的剪刀放下來,招呼女兒王鳳英來剪了。做母親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她巴不得女兒鳳英會給嗩吶換季哩。但做母親的會說話,她像是給女兒鳳英說的,可劉嗩吶聽著,知道也是給他說的哩。
大娘曹梨花說:好了,黑布白布都在席面上,鳳英你來,你給你嗩吶哥哥縫紉棉褲棉襖好了。
四妹子王鳳英不再逼著劉嗩吶丈量腰身胳膊腿了。她碎步小腳地移到母親曹梨花的跟前,像她母親曹梨花一樣,坐在寬寬大大的席面上,請教著母親曹梨花,小小心心地剪裁,小小心心地縫紉,小小心心地給劉嗩吶做起棉褲棉襖來……一個長長的上午過去了,到了下午不多一會兒,四妹子王鳳英在母親曹梨花的指導下,給劉嗩吶很成功地縫制出了一條棉褲,一件棉襖。縫制好了,就讓劉嗩吶換上看,腰是腰,身是身,劉嗩吶穿在身上,只覺一種暖到心窩子里的暖。
這是生身母親換季時,他才會感覺到的溫暖哩!
母親?。∠肫鹬渲獰岬纳砟赣H,兩行熱淚,驀地涌出劉嗩吶的眼眶,長長地掛在他的臉腮上……劉嗩吶不能自禁的呼喚出了聲。劉嗩吶呼喚的聲音不是很大,卻特別的鉆人耳朵。
劉嗩吶輕聲地說:娘??!
為了完成我的深度報道寫作,我從楊凌農(nóng)高會上回到人稱塞上名珠的榆林,在報社停留了一天半時間,就風風火火地尋到了三十里鋪村來了。我是來找小小四妹子的,自然還要見一見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王鳳英。現(xiàn)在的王鳳英,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可她精神很好,耳朵不聾,眼睛也好使,我進了她家的窯院,第一眼看見八十多歲的她,還在繡一只鞋墊子。我走向她,向她打問小小四妹子的時候,還不敢確定那就是已經(jīng)成為傳說她,但我只向她問了一句小小四妹子在嗎?她就放下手里繡著的鞋墊子,很是熱情的拉住我的手,說她孫女說了,有個帥帥的記者,這幾天一定會來的??刹皇敲矗愎粊砹?。
五十多年過去了,已成老人的四妹子,從她的舉止言談和眉眼上,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干練和美麗。
已成老人的四妹子,給我泡了苦蕎茶,把我讓到她的窯炕上,給我就很大方地說起當年她和三哥哥劉嗩吶的事情了。她說了,如果不是孫女動員她,她是不想說了。過去的事,還說人不嫌嗎?
我回答已成老人的四妹子說:有放涼的飯,沒放涼的事。我們不能忘記過去,而且還應不斷重溫過去。老話說了,溫故知新,說得就是這個理兒哩。
不知已成老人的四妹子解得解不得我的話,她自己給自己也泡了一碗苦蕎茶,擱在嘴邊上啜著,若有所思地就給我說了一串子。
八
劉嗩吶的命苦哩!已是老人的四妹子說了,她剛一這么說,就止不住眼淚汪汪,臉上的神色,也仿佛回到了當年她和三哥哥劉嗩吶同在的時候。
三哥哥劉嗩吶的家在黃河東岸的柳林縣劉家塔村,他父親是個享譽晉西北地區(qū)的獵戶,一桿火槍,百發(fā)百中,撞進他視線里的獵物,就沒有跑得了的。他的母親守在家里,洗衣服做飯,喂養(yǎng)著劉嗩吶和他的兩個姐姐。不過,很是不幸,劉嗩吶的兩個姐姐,都沒躲過天花的禍害,年紀輕輕地就走了。劉嗩吶的母親就去問神了。神說劉嗩吶的父親傷生太多,要他的父親放下火槍,他們家就會人丁興旺,萬事大吉。劉嗩吶的母親相信了神的指示,一遍一遍地勸說劉嗩吶的父親,勸說得他的父親答應下來,說他再進一次山,再打一次獵,就把他的火槍摔斷在山溝里,再不去打獵??删褪沁@最后一次打獵,讓劉嗩吶的父親,不僅放不下他的火槍,而且還更精準地殺起生來。這以后,他槍殺的生,不是野豬、野羊、野雞或別的什么獵物,而是人,是侵略到晉西北來燒殺搶掠的日本鬼子兵!
把自己的火槍槍口,對準日本鬼子的腦袋射擊,對劉嗩吶的父親來說,真是不容易。
作為獵戶,槍敲獵物的腦袋天經(jīng)地義,而敲人的腦袋,是獵戶門中一條不可違拗的鐵律。
但是決定下來,最后一次巡獵的他,在晉西北的崇山峻嶺里,遇著了一只野羊。那只野羊,毛色是那樣的光滑,它站在山尖上的時候,就如同一只神羊一般光彩,劉嗩吶的父親悄悄地靠近著,靠近了,抬槍瞄著野羊,可就在要摳板機時,野羊會一跳一跳地非常迅捷地跑開來……面對一跳一跳跑開的野羊,劉嗩吶的父親依然能夠開槍打準它,但他不想那么取得野羊,那會把野羊的皮毛打成一張篩網(wǎng),這可不是一個好獵戶的作為呢。劉嗩吶的父親是享譽晉西北的好獵戶,他就必須維護他的尊嚴,不能傷著野羊的皮毛。他唯一的選擇是,把火槍里的散彈退出來,裝上一根鑄鐵的小條兒,瞄著野羊的眼睛,打一個眼對眼,才能不傷野羊的皮毛。劉嗩吶的父親,就是這么決定自己的行動的,他把火槍里的散彈,換成鑄鐵的小條兒,攆著野羊,并選擇著必須的角度,周旋在晉西北的山地里……過去的日子,劉嗩吶的父親沒少這么干,多跑一段路沒什么,多費一陣神也沒什么,他那么費勁費力的打下獵物,帶到人群中來,讓人們看他眼對眼的槍法,那是一件多自豪驕傲的事??!他所以享譽晉西北,就因為他有這高超的一手。
耐著性子,劉嗩吶的父親攆在野羊的身后,他們雙雙爬到一個叫雙峰嶺的山脊上,野羊站著不跑了,劉嗩吶的父親站著也不跑了,而這時劉嗩吶的父親和野羊站立的距離和角度,是他一路攆來,獲取野羊最好的時機了。他隱身在一棵大樹的身后,端著火槍,認真地瞄著野羊的眼睛,就在他瞄準了,只須一扣扳機的時候,山脊下響起一串爆豆般的槍聲。劉嗩吶的父親遲疑了一下,就是他這稍縱即逝的一個遲疑,野羊仿佛一朵流蕩而去的云影,隱身在山脊上的灌木林里不見了……這使劉嗩吶的父親懷疑起了自己,他一路攆來,追著的野羊只是一個幻影,它牽引著他,是要他到雙峰嶺來,目睹嶺腳村莊里爆發(fā)的慘劇!
是侵略到晉西北的日本鬼子兵呢!
他們的槍刺上挑著膏藥旗,四散在村莊周圍,厲聲的吆喝著,把衣衫不整的村民,像趕牲口一般,趕到村子的打麥場上……有個日本軍官模樣的人,騎在一匹東洋大馬上,在他的身邊,還有兩只發(fā)瘋似的狂犬,汪汪汪、汪汪汪,朝著瑟縮在一起的村民狂吠,爆豆似的槍聲,是一個爬在村頭石碾盤上的日本兵打出來的。那是一挺日本鬼子的歪把子機關(guān)槍,一梭子彈掃出去,就見村民堆里站在前邊的一排人,像是嫩韭菜碰上了磨快的刀,齊刷刷倒在了地上,他們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和碎娃娃,血、血、血……血從他們倒下的前心后背,像是燃燒的火焰一樣,噴射而出,涌流不止!
劉嗩吶的父親把他端在手里射殺野羊的槍口,調(diào)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對著爬在石碾盤上的那個鬼子兵……他發(fā)現(xiàn)那個端著歪把子機關(guān)槍的鬼子兵,還把槍口對著驚恐成一團的村民,他把他只打野獸的火槍槍口瞄向了那個鬼子兵。他瞄著的是鬼子兵的左耳朵,他相信他火槍里的鑄鐵條子,能夠精確地從鬼子的左耳穿進去,再從右耳穿出來。
是為獵戶的劉嗩吶父親,頭一回違背了一個獵人的戒律。他扣動了扳機,那根鑄鐵條子,從槍樘里滑出來,像是一枚火亮的飛蟲,劃出一條閃光的弧線,不偏不倚,正好從那個歪把子機槍手的鬼子左耳朵鉆進去,又從右耳朵鉆出來,向前繼續(xù)地飛著,就又鉆進那只狂吠的狗肚子,使那只狂吠的狗,跳起有一人高,然后落下地來,蜷縮成了一疙瘩,抖顫得像是一堆風中的亂草……歪把子機槍手的鬼子兵,也是一把推開瞄著村民們的槍把,把頭歪向石碾盤,胳膊腿仿佛過年被殺了的豬,一下一下的抽搐著……還有那匹棗紅色的大洋馬,忽然地暴跳起來,把騎在它身上的鬼子指揮官,高高的拋在了空中,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受此襲擊,包圍著眾村民的日本鬼子,全都把他們的槍口指向了射殺鬼子機槍手和大狼狗的山脊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亂槍……與野獸打了半輩子的交道,劉嗩吶的父親太有經(jīng)驗了,他打出一槍后,迅速轉(zhuǎn)移了地方,隱身到另一棵大樹的背后,往他的火槍里裝上又一根鑄鐵的條兒,端著再一次瞄向了殺害自己同胞的日本鬼子。
劉嗩吶的父親看見鬼子兵這時丟下了被他們圍困的眾村民,在那個摔下大洋馬的指揮官的號令下,向他包抄而來,而被圍困的眾村民,則乘機四散逃生而去,他開心地笑了。這個結(jié)果,是他想要得呢。他得到了,他能不笑一下嗎?劉嗩吶的父親,知道他的孤單,他不能戀戰(zhàn),就把他裝進槍管里的那根鑄鐵條兒,瞄著向他包抄來的鬼子兵射了出去,這顆鑄鐵條兒,沒能打著那個鬼子兵,卻精準地打在了指揮官的指揮刀上,迸發(fā)出一抹燦亮的火花,使指揮刀一斷兩截,一截還握在指揮官的手里,一截則落在了地上。正是落地的那一截刀刃,不偏不倚,剛好撞在了劉嗩吶父親射斷鬼子指揮刀的鑄鐵條兒上。日本指揮官看見了,他彎下腰來,把那截鑄鐵條兒揀起來,在手里翻轉(zhuǎn)著,他的手,還能感到那截鑄鐵條兒的棱角,和那條鑄鐵條兒的燙燒……日本指揮官忽然明白,打折他指揮刀的,就是這根鑄鐵條兒。這樣的鑄鐵條兒,不會是中國軍人的槍管里射出來的,這是一桿獵槍,在中國流傳了千百年,把握在獵戶們手里,用來獵殺野獸的!
日本指揮官叫羽田仲雄。想到這里,他咬牙切齒地低吼了一聲:死了死了的,獵戶!
九
侵略到晉西北的日本混成第三旅團第三十三分隊小隊長羽田仲雄,就駐扎在柳林縣羅公鎮(zhèn)。被打折指揮刀的羽田仲雄,發(fā)誓要找到那個中國獵戶。他發(fā)出命令,并派出奸細,想要知道有如此高超槍法的獵戶,是怎樣的一個漢子?他要抓住他,像打穿他歪把子機槍手一樣,自己親手上手,也打穿他的雙耳!可是,羽田仲雄的命令頒下來了,奸細也派出去了,但他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得到。相反的呢,倒是他派出去打探獵戶的奸細,今日被耳對耳的射殺一個,明日被耳對耳的射殺一個……這使窩在羅公鎮(zhèn)據(jù)點里的羽田仲雄,像只被困的猛獸,抓耳撓腮,團團亂轉(zhuǎn),毫無辦法。
羽田仲雄想到了羅公鎮(zhèn)上的皮毛店,他派了他的翻譯官,到皮貨店買來一件狐貍皮的馬夾,攤開在他的指揮桌上,很專心、很仔細地撥弄著細密柔綿的狐貍毛,圖謀在那他不知底的皮毛中,找到些微的蛛絲馬跡,并順藤摸瓜,找到他要找的那個獵戶。還別說,在那件制成馬夾的狐貍皮毛上,真讓羽田仲雄找到了他想要的結(jié)果。
羽田仲雄分撥著狐貍皮毛馬夾上的毛片,他發(fā)現(xiàn)這件馬夾,是由兩張狐貍皮縫制的,一只狐貍的皮子,散布著許多個獵槍散彈射穿的小孔,而另一只狐貍皮子,卻不見一個獵槍射擊的小孔。他問他的翻譯官了。
羽田仲雄說:晉西北……哪個獵戶狩獵,有這么好的槍法,不傷獵物的皮毛,只打獵物的眼對眼?
翻譯官土生土長的晉西北人,像個傳奇一樣烙印在他記憶里的,只有劉嗩吶的父親,打獵可以只打獵物的眼對眼。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打野雞、兔子,他用的是散彈,這是因為,野雞、兔子僅有食肉作用。如果是狐貍、是野羊,他就打眼對眼,這樣獵獲的獵物,食肉是一種價值,而更重要的是,狐貍、野羊的皮毛,比食肉的價值更為突出,更為實在。
瘦得猴子一樣的翻譯官,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巴掌,說:我知道了。
羽田仲雄血紅的眼睛看向了猴子翻譯官,問:你知道什么了?
猴子翻譯官說:我知道那個獵戶是誰了!
羽田仲雄興奮得跳了起來,向猴子翻譯官逼近了兩步,伸手扭住翻譯官的領(lǐng)口,低吼似的問:他是誰?
猴子翻譯官說:嗩吶……嗩吶他老子。
羽田仲雄找到了目標,這便組織起他駐扎在羅公鎮(zhèn)上的全部武裝,有一個小分隊的鬼子兵,還有一個中隊的偽軍,騎著摩托,騎著自行車,餓虎撲食似的,向劉家塔村撲來了。
羽田仲雄把捉拿劉嗩吶父親的時間,刻意地選擇在一個雞鳴五更的拂曉時光。他指揮著一百多人的鬼子和漢奸,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劉家塔村村民,在睡夢里圍了個嚴嚴實實,水泄不通,然后放出他帶來的狼狗,在村街上狂吠亂叫,同時引起村民們養(yǎng)在家里的土狗,一起大吠大叫,讓劉家塔村,在這個東方漸白的拂曉,頃刻淹沒在一片躁動不安的狗叫聲里。
農(nóng)家人養(yǎng)的土狗,圖的就是聽狗叫,今日聽,明日聽,土狗的叫聲,大家聽得就很習慣,聽著是對山村人氣的一種補充,要不,窩在晉西北深山里的村莊,就太沉寂了??墒?,在這一片狗叫聲里,東洋狼狗的吠叫是特別的,有種嗜血般的獰厲……村民們都被狗的吠叫聲驚醒了起來,在炕上找著褲子和褂子,往光裸的身上套了??墒?,大家?guī)缀醵紱]來得及穿起褲褂,系上衣扣,就被破門而入的日本鬼子和偽軍,端著明晃晃的槍刺,逼到村中央的那座磚塔下。他們被鬼子和偽軍的槍刺逼著,誰要有一點點的反抗,甚至遲疑,那尖利的槍刺,就會迅速地戳向他,因此,被逼到村中央磚塔下的眾村民,在走過來的村街上,此起彼伏,總會爆發(fā)出兩聲三聲的慘叫……便是集中到了磚塔下,村民們也都不敢有絲毫的舉動,稍有動作,就會有日本鬼子,端著槍刺戳來,可憐的劉家塔村村民,瑟縮在磚塔下,全都衣衫不整,或受傷流血。
挎著一把新指揮刀的羽田仲雄,在兩只狼狗的陪伴下,從劉家塔村村民的面前,瞪著他與狼狗差不多一樣的眼睛,掃視過來,掃視過去,突然地拔出指揮刀,在空中作了一個斜劈的動作,然后插在地上,像是他拄著的一根手杖似的,拄著向前傾著身子,給劉家塔的村民說話了,他要他們把獵戶交出來。羽田仲雄說出這句話后,瘦猴翻譯官跟上向劉家塔村的村民就也喊起了話。
瘦猴翻譯官喊:太君已經(jīng)知道,一而再,再而三,耳對耳射殺皇軍和密探的人,就是你們劉家塔村的獵戶,晉西北,除了你們劉家塔百步穿楊、百發(fā)百中的獵戶,再沒別人干得了這樣的活兒!大家說,誰是那個獵戶?說出來,免大家沒事,都回家去,太君只想見識見識獵戶,和獵戶個人說說話。
羽田仲雄說了,瘦猴翻譯官也喊了。聽著他倆一個說,一個喊,劉家塔村的村民知道他們要找的獵戶是誰了!,可是大家沉默著,沒有人回答羽田仲雄的話,也沒有人回應瘦猴翻譯官的喊,大家站立著,都像石雕鋼塑一般,臉色凝重,不言不語,但卻都在心里感佩著英雄的獵戶,能夠再三再四地打他們鬼子一個耳對耳。
追著鬼子和他的奸細專打耳對耳的獵戶,也就是劉嗩吶的父親,并沒在劉家塔村村民中間。他忙著尋找能打鬼子奸細耳對耳的機會,有些日子了,一直都不在劉家塔村里呆,但是他的兒子劉嗩吶,還有劉嗩吶的母親,就在被鬼子和偽軍團團圍著的人群里。幾個站在劉嗩吶娘倆前的村民,聽了羽田仲雄和瘦猴翻譯官的吼喊,怕他們看見劉嗩吶娘兒倆,就都自覺地攏了攏身子,并踮起腳尖,把他們娘兒倆堵在身后,想要以此給予她們娘兒倆一點保護。
沒人回應羽田仲雄和瘦猴翻譯官,羽田仲雄便把他的指揮刀舉起來,指向人群前的一位老人,讓他向前走三步說話。這位老人是劉家塔村德高望重的族長,他面無懼色,從人群中走出來,向前走了三步,沖著羽田仲雄輕蔑的笑了一下。
老族長說:你找的獵戶就是我。
羽田仲雄看著,搖了搖頭,并且抬起沒有拿刀的那只手,把他的左耳朵戳了戳,然后又把他的右耳朵戳了戳,說:你的不是。
老族長堅定地說:我就是。
羽田仲雄說:說謊的不好。
老族長把他攢在嘴里,攢了一個晚上的痰送到舌尖上,向羽田仲雄的臉上吐了去,大罵羽田仲雄不是人!說:我說謊,我給你們不是人的鬼子說謊……
老族長還要再痛罵下去的,羽田仲雄舉在手里的指揮刀,像條吐著紅信子的毒舌,一下子鉆進老族長的肚皮子里,讓老族長驀然吐出一口血,撲爬在村民們的面前。
羽田仲雄殺了老族長,接下來又還砍殺了一位老奶奶和一位后生子……被人群保護在后邊的劉嗩吶母親,把劉嗩吶的手,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這時她突然甩開劉嗩吶的手,從人群里擠出來,站在了羽田仲雄的對面,很驕傲很自豪地說了。
劉嗩吶的母親說:我是獵戶的女人。
羽田仲雄嚎了一聲,他舉著指揮刀,把劉嗩吶母親的下巴往起挑了挑,很是欣賞地說:我相信你,你說,你男人是哪個?
劉嗩吶的母親說:他不在村子里。
羽田仲雄說:那……你說他在哪里?
劉嗩吶的母親說:你把我們村的人都放開,我?guī)闳フ椅夷腥恕?/p>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不說則已,一說起來,就如黃河流水,嘩嘩啦啦的傾瀉出來了。
十
一碗苦蕎茶喝干了,再泡一碗來,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潤了潤她有些干澀的咽喉,給我又說上了。
劉家塔村的鄉(xiāng)親們,把劉嗩吶裹在他們中間,從鬼子兵和偽軍們?nèi)缌值臉尨讨虚g,默默地散去了……村民們散著,還都不忘回一下頭,看向那座不知修筑在何年何月的磚塔,和孤身一人站在鬼子兵和偽軍槍刺中的劉嗩吶的母親。村上的傳說是,所以在村子中央修筑這座磚塔,是要這座磚塔鎮(zhèn)妖降魔保護村子吉祥的。比肩站在磚塔下的劉嗩吶母親,這時可不就像一座美麗的塔身,她要用她的死,像那座磚塔一樣,護佑劉家塔村了!
挺胸抬頭的劉嗩吶母親,領(lǐng)著羽田仲雄和他的鬼子兵與偽軍,走出了劉家塔村,向著倘有一段路程的黃河去了!
一路的荊棘,一路的坎坷,劉嗩吶母親本來就沒穿好的衣裳,又被劃破了許多口子,袒露出了她身上白皙的皮膚,這里一塊,那里一塊,像是圣潔的美玉一樣!
翻過了一道梁,爬過了一道洼,又走上了一面坡,萬里黃河,挾裹著細如碎金的黃沙,突兀的涌流到了劉嗩吶母親的眼底,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劉嗩吶母親的眼睛燦爛發(fā)亮,她站在一面峭拔的黃河崖岸上,她到這里來過幾次,她知道這一段崖岸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虎跳崖!可不是嗎?那樣一種險峻,那樣一種巍峨,讓劉嗩吶的母親極目看去,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曠古未有的膽氣!她抬頭向前看著,看見正有一行大雁,扶搖在黃河的上空,翩翩然然,迎著風,疾飛而來,都快飛到虎跳崖邊了,又驀然沖下河谷,在浪尖上,激跳幾下,然后又扶搖而起,飛騰在浩莽的天空上……順著大雁翻飛的方向看去,劉嗩吶的母親還看見了燦燦爛爛的山菊花,在黃河的西岸,在黃河的東岸,無處不在的開放著,散發(fā)著醉人的馨香……劉嗩吶的母親深深地呼吸了兩口氣,她轉(zhuǎn)頭回來,沖著跟上虎跳崖的羽田仲雄和他的鬼子兵,仿佛滿山滿坡的野菊花一樣,很是幸福的笑了一下……上升到中天之上的太陽,端端正正地照著劉嗩吶母親的笑臉,還有她身上裸露出來的一塊兒一塊兒的皮膚,都像涂上了一層美不勝收的釉彩,使劉嗩吶的母親,此時此刻,宛如一尊凌然不可侵犯的女神!
劉嗩吶的母親抬起右手,指向流金溢彩的黃河,她給羽田仲雄驕傲地說了。
劉嗩吶的母親說:那就是我的男人!
滿懷希望,又興致盎然的羽田仲雄,這時才意識到他被欺騙了。羽田仲雄順著劉嗩吶母親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回過頭來,怒不可謁地吼問了劉嗩吶母親一聲。
羽田仲雄問:你說……你說你男人在哪里?
劉嗩吶母親的右臂沒落下來,她很平靜,而且還很堅定地指著黃河,說:那就是我的男人!
惱羞成怒的羽田仲雄把他的指揮刀舉起來,照著劉嗩吶母親的右臂,在臂彎處齊齊地砍了下來。
羽田仲雄又問:說,你男人在哪兒?
劉嗩吶的母親面不改色,她失去了右臂,還有左臂在,她又抬起左臂來,指向了黃河,說:那就是我的男人!
羽田仲雄的指揮刀又一次舉起,又一次的砍下,又把劉嗩吶母親的左臂,從臂彎處齊齊地砍了下來。
失去雙臂的劉嗩吶母親,頭頂著陽光,面對著黃河,她依然昂首挺胸地站立著,臉上不見痛苦,也不見悲傷……倒是砍去劉嗩吶母親雙臂的羽田仲雄,突然心慌得差點摔倒,他驚懼得退后了幾步,因為他的后退,跟著他來的鬼子兵和偽軍,長槍短炮地也都后退著。羽田仲雄目不斜視看向劉嗩吶的母親,把他自己看得目眩頭暈,天轉(zhuǎn)地轉(zhuǎn)……恍惚之間,他仿佛覺得時間在倒流,使他脫下日本鬼子的軍裝,穿上隨意率性的便服,坐在他求學的大阪藝術(shù)學院,手拿一枝碳素筆,在一個展開的畫版上,面對著一尊復制而來的維納斯雕像,一筆一筆的素描著……羽田仲雄閉起了眼睛,倏忽涌上心頭的維納斯雕像,攝住了他的魂靈,他想擺脫那個圖景,但卻不能,那個美得神圣,美得讓人心跳的維納斯形象,頑強的占領(lǐng)著他的意識,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他不能自禁的又睜開眼睛,看見被他砍去雙臂的劉嗩吶母親,似比剛才還要高傲地挺立著,羽田仲雄意識里的維納斯,非常完美的與劉嗩吶的母親相疊在了一起……羽田仲雄腿腳不穩(wěn)的繼續(xù)后退著,跟著他來的鬼子兵和偽軍們,也都如他一樣,腿腳不穩(wěn)的繼續(xù)后退著。后退著的羽田仲雄,不自覺地抬起手,從他貼胸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撲克牌來,那張撲克牌上,就是一尊維納斯的雕像,他把撲克牌放在自己的眼前看,正看著,即覺得那神圣的維納斯,伸出自己斷了的臂膀,很是堅定地捅向了他的眼睛,他張慌的大叫一聲,把印著維納斯雕像的撲克牌,拋向了空中,他自己則掉轉(zhuǎn)頭去,帶著他的鬼子兵和偽軍,倉倉慌慌地竄逃去了。
劉家塔村的鄉(xiāng)親們,簇擁著劉嗩吶,尋到了黃河邊上來。
鄉(xiāng)親們在虎跳崖上找尋到劉嗩吶母親的時候,英勇的她因為流血過多,已經(jīng)僵硬在了黃河的崖岸上……鄉(xiāng)親們在虎跳崖一邊的荒坡上,給劉嗩吶的母親拱了一座墓,又從村里抬來一幅上了老油的木棺,把劉嗩吶的母親裝斂進去,非常莊重的安葬了下去。
就在安葬劉嗩吶母親的墳地旁邊,劉嗩吶發(fā)現(xiàn)了那個被羽田仲雄扔掉了的撲克牌。劉嗩吶并不知道這張撲克牌上的雕像,就是希臘神話里的女神。他把撲克牌捧在手里,比照著他被羽田仲雄砍去雙臂的母親,覺得他的母親,和撲克牌上的維納斯一樣的美!
悄悄的,劉嗩吶把維納斯的雕像,裝進他貼身的口袋里。
鄉(xiāng)親們擔心羽田仲雄還會帶著他的鬼子兵和偽軍,再來他們劉家塔村找尋劉嗩吶的獵戶父親。劉嗩吶的父親是打擊日寇的壯士,劉嗩吶的母親是保護了全村人性命的女神,他們不能再讓壯士和女神的兒子遭遇不測。鄉(xiāng)親們合計了再合計,找來一個羊皮筏子,把劉嗩吶推上了羊皮筏子,任由黃河的激浪推著,游過了黃河,游到了陜北抗日根據(jù)地。
那張被劉嗩吶帶到抗日根據(jù)地來的維納斯撲克牌,現(xiàn)在成了四妹子王鳳英的珍藏,她視那張印刷著斷臂維納斯圖樣的撲克牌為生命,很早很早,就用她父親王木匠制作的一面鏡框鑲起來,掛在她居住的窯洞里。
我注意到那個長年煙熏火燎,已經(jīng)變灰變舊的鏡框和鏡框里的維納斯撲克牌,但我不知道,那張維納斯撲克牌竟然有著如此壯美的一段故事。
四妹子王鳳英,在給我講了這個故事的時候,她要一會兒看一眼那面鏡框和鏡框里的維納斯撲克牌……老人家把這個故事講到后來,還眼看著那面鏡框和鏡框里的維納斯撲克牌,說她把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冤枉了,她還罵了他二楞子灰漢的。
十一
二楞子灰漢……陜北人責罵后生家最解饞的一句話呢。
四妹子怎么就這么不擇言語地責罵上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呢?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劉嗩吶帶在身上的這張維納斯撲克牌了。
養(yǎng)傷在四妹子的家里,四妹子王鳳英和她娘曹梨花,還有父親王木匠,把劉嗩吶敬為救了四妹子一命的大恩人,熱茶熱飯的服侍著劉嗩吶,趕上換季的時候,又不失時機的給他量體裁衣,讓劉嗩吶受傷的感情,獲得了部分的補償,他十分痛恨慘無人道的日本鬼子,從而又十分愛戴照顧他把他當親人一樣的四妹子一家。正因如此,覺得他養(yǎng)傷在她們家,吃了睡,睡了吃,給她們幫不上多少忙,卻還要累日累月的連累他們……就在四妹子的母親手把手指教下,四妹子給劉嗩吶作好一身三面新的棉衣后,劉嗩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是時候離開她們了。
穿著新上身的棉襖棉褲,劉嗩吶不僅身上暖和,心里更是暖和呢。他鼓起勇氣,給四妹子說了:我說妹子哩,嗩吶有福碰上你們,讓嗩吶太感激了。
嘴巴子比劉嗩吶要快的四妹子,把劉嗩吶的話攬頭截了回去,說:是你要感激我?還是我要感激你?
劉嗩吶說:我感激你,你們讓嗩吶享福了!
四妹子說:是一日三餐嗎?是身上的棉衣嗎?
劉嗩吶說:比這還要多。
劉嗩吶說的是心里話。他養(yǎng)傷在四妹子家,三十里鋪村的鄉(xiāng)親們都惦記著他,拿雞蛋送紅棗,你家今日來了,他家明日來了,交替著來看他,便是駐守黃河的三五九旅河防三排的排長房生賢,還有戰(zhàn)士鞏有柱,劉庚茂,代表他們?nèi)诺淖拥鼙瞾砜戳怂麕状?,慰問他,說他是英雄呢!三排長房生賢還說了,狼是吃人的,日本鬼子也是吃人的,戰(zhàn)士們吃了你打死的狼肉,就都不怕狼了,就都敢去英勇地消滅吃人的日本鬼子了。大家都來看望慰問劉嗩吶,駐在村里的魯藝家小分隊,怎么會缺席呢?隊長費玉清來得最多,她給劉嗩吶說了,她要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一首信天游,一首新的充滿英雄主義的信天游。
劉嗩吶養(yǎng)傷在三十里鋪的日子,享受到的關(guān)懷是廣泛的。劉嗩吶傷好想要離開,和四妹子還有她的母親曹梨花,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話時,正是清早起來吃早飯的時候,四妹子端到劉嗩吶跟前的一個木盤里,有一小碗的腌苦菜,一大碗的錢錢飯,和兩個蒸得喧騰騰的糜子黃饃饃。四妹子不樂意聽劉嗩吶嘮叨這些話,更不明白他嘮叨這些話的目的,是要離開她,離開她們家,便順手拿起木盤里的一個黃饃饃,塞到劉嗩吶的手里,很是武斷地給他說了。
四妹子說:黃饃饃甜哩,把你的嘴捂得住。
接過四妹子塞給他的黃饃饃,劉嗩吶卻沒立即往嘴里送,而是拿在手里,不看四妹子,而是看著黃饃饃說:我是說……把你和大娘,還有大伯連累了幾十天。
四妹子說:我們樂意連累。
劉嗩吶說:我知道,但是我不忍哩。
四妹子說:甚的個忍不忍?你從狼面前救下我!
劉嗩吶說:是緣分,碰上了。
四妹子說:緣分!你說對了,緣分碰上的是你,咋不是別人?
劉嗩吶被四妹子說得沒了話說,他張著嘴,把自己語塞得亂啃哧,啃哧了一陣,這才把他想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我想……我想……我想我該離開咧。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難得這天也在家里,他和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一人手里端著一大碗錢錢飯,拿著雙筷子和一個黃饃饃,慢了四妹子幾步,也往劉嗩吶居住的窯洞里來了……過去的日子都是這樣,四妹子一家人,從沒把劉嗩吶當外人,吃飯了,坐在一起吃,喝茶了,坐在一起喝,親親熱熱,任誰見了,都會認為他們是一家子哩。
劉嗩吶說給四妹子的那句話,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都聽見了。兩位老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停足不前,而是加快了走路的節(jié)奏,相跟著,一前一后進到劉嗩吶居住的窯洞里,脫了鞋,往炕上一坐,也不問劉嗩吶為甚說那樣的XtmjaD2IKvJb+ZLIZvG+Dg==話,只是悶著頭吃著自己碗里的錢錢飯和手里的黃饃饃……劉嗩吶和四妹子也是,把剛才說的話放下來吃錢錢飯和黃饃饃了。一時之間,四個人都沒說話,呼嚕呼嚕,四張嘴吃出一陣響亮的喝湯聲。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吃罷了錢錢飯和黃饃饃,他把碗放了下來。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也吃罷了錢錢飯和黃饃饃,把碗也放了下來。
四妹子也是,吃罷了錢錢飯和黃饃饃,把碗也放下了。
只有劉嗩吶還沒有放下來,他把清早的這一頓飯,吃得非常慢,吃得眼圈紅紅的,吃得嘴唇顫顫的,正吃著,突然還有兩滴淚蛋蛋,從他的眼眶里爬出來,在他的臉蛋上流動著,滾到了下巴上,驀地掉下來,砸進了他端在手里的錢錢飯碗里!
走州過縣,給人上門打家具割門窗箍窯洞的王木匠,見多識廣,他從劉嗩吶的神情中,已經(jīng)看出了他的心事,是悲憤的,是痛傷的,他不想讓這個救了他女兒四妹子的后生家太痛苦、太難受,如果可能,他要為他分擔一些的。因此,他語重心長,而又關(guān)懷備至地說了劉嗩吶一句。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說:好后生哩,你和大伯我,還有你大娘和鳳英,都不要生分了。你給我們說,把你的傷心都說出來。
劉嗩吶聽得懂大伯的關(guān)心,他還能把心里的話不說出來嗎?
劉嗩吶不能了,他把剩在碗里的錢錢飯幾口吃進肚子,又把剩著一半的黃饃饃也幾口吞進肚子,抬手在他的流著淚的臉上,左抹一把,右抹一把,這便把他父親扛著火槍,四處尋著去打鬼子們耳對耳,鬼子來報復,砍去他娘雙臂的事,痛痛快快地哭訴了一遍。劉嗩吶的哭訴引得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眼里直冒火,他把他的拳頭握得咯嘣嘣直響……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和四妹子王鳳英,聽著,就都流淚了,開始還只默默的流,后來就流得痛哭出了聲。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在劉嗩吶哭訴完了后,給他說:后生家,哭報不了仇!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說:鬼子把你河東的家破了,河西三十里鋪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說:你在家排行老三,鳳英今后把你就叫三哥哥咧!
四妹子的母親曹梨花說:鳳英小你幾歲,也不管她在家排行老幾,她是你的妹子了,你以后就叫鳳英四妹子。
父親和母親給劉嗩吶這么介紹四妹子,讓四妹子從劉嗩吶剛才的哭訴中醒過些神兒來。他的心里泛起的,先是一種悲,繼而還有一種喜。四妹子聽得懂父母的話,按說,她排行是不為四,而三哥哥為三,他救了她一命,父母把他當親人待,她排在他的后邊,作他的四妹子,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而且呢,她也樂意作他的四妹子。
四妹子這么想著,沖著她父親王木匠不無嬌嗔地喊了一聲:爹!
四妹子還沖著她的母親曹梨花也不無嬌嗔地喊了一聲:娘!
三哥哥劉嗩吶從四妹子王鳳英的喊爹叫娘聲里,聽出了一個讓他臉紅心跳的端倪,他不好堅持自己離開這個家庭的主意了。不過正好,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前些日子所以特別忙,那是因為他接受了河防部隊的一項特別使命,帶領(lǐng)著一幫土生土長的木匠和河工,在緊張的制造幾艘大木船。王木匠沒有問制造大木船的目的,但他猜得出來,河防部隊是在作準備了,準備時機成熟時,東渡黃河打鬼子。
猜透了這層意思,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帶領(lǐng)木匠和河工們,制造大木船的積極性就非常的高漲。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給了劉嗩吶一個建議,讓他跟著他去制造大木船,劉嗩吶很愉快地接受了。
三哥哥劉嗩吶到黃河邊的造船工地去了,他換季下來的衣裳,四妹子王鳳英要給他拆洗一新的。拆洗是對的,拆洗是好的,不對不好的是,四妹子在拆洗三哥哥劉嗩吶衣服時,從他換季下來的衣兜里,掏出一張撲克牌。如果只是一張馬戲丑角似的普通撲克牌也就罷了,可這是一張怎樣的撲克牌呀!上面印著個斷了兩條胳膊,光溜溜沒穿上衣的俊俏姑娘……四妹子王鳳英把那張撲克牌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把她羞的閉上了眼睛,紅著臉在心里罵起了三哥哥劉嗩吶了。
四妹子王鳳英罵的就是那句話:二楞子灰漢!
馬戲丑角那樣的撲克牌,四妹子王鳳英在魯藝家們那里見過的。來三十里鋪村的魯藝家小分隊,空閑的時候,就四人相對來打撲克,他們打的熱鬧快活,四妹子王鳳英見了,就知道打撲克好玩,是一種娛樂。但是,裝在三哥哥劉嗩吶衣兜里的這一張撲克牌呢?也是好玩的一種娛樂嗎?
四妹子王鳳英不敢確定,她要等三哥哥劉嗩吶回家來問一問他,問不明白,她就還要去找魯藝家小分隊的費玉清大姐,她是小分隊隊長,她啥都懂,啥都會,問了她,一切才會解決。不過,四妹子王鳳英還要罵三哥哥劉嗩吶的。
四妹子王鳳英在心里沒住嘴的罵:二楞子灰漢。
十二
大記者來咧!大記者來咧!
小小四妹子到她奶奶四妹子的窯院來,人還在院外的坡道上走著,聲音卻已飛進了窯院,鉆了我的耳朵。我聽見了,她奶奶四妹子也聽見了。她奶奶王鳳英聽見了,便是一臉的喜氣,放下給我正說的話,也不知是責備他的孫女小小四妹子,還是夸獎她的孫女小小四妹子,說她就是聲亮,這一輩子,占便宜在她的亮嗓子上,吃虧也在她的亮嗓子上,混得沒路走了,想去當賊都當不了。
是為奶奶的四妹子,可是太會疼她的孫女兒了,我似懂非懂地搖著頭,說:她當什么賊?她是老板了呢?
是為奶奶的四妹子,就更開心地說:對了,我的孫兒是老板了呢!
就在我與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王鳳英逗著花嘴的當兒,她一陣風的跳進了窯洞,親熱地喊了她奶奶一聲,當面鑼對面鼓地說起了她奶奶。
小小四妹子說:大記者呀,我奶奶在你跟前沒說我壞話吧。
我不置可否地說:奶奶就只會疼孫子。
小小四妹子說:是呀,我奶奶還就疼我這個孫女兒哩!
小小四妹子是鉆進窯洞里來了,但我看見繡著花兒,扎著朵兒的窯洞門簾外面,還有一個人的。那人沒有進來,透著門簾,可以看見那人被這個陜北小院迷住了,他拿著一個照相機,在這個不大的小院子里,轉(zhuǎn)著圈兒拍照……他照進相機里的景物肯定有那高塔似的玉米囤子,有那大如牛頭的南瓜,有那串成串的干紅辣椒,和那辮成辮子的大蒜疙瘩,這些景象,在我們老陜北人的眼里不算什么,我來時一眼就看見了的,可是那人怎么就那么有興趣?好像是,那人把這一切拍到他的相機之后,又對著窯洞門上扎花繡朵的門簾來了興趣,舉著相機又拍了起來,他正拍著時,小小四妹子招呼他了,說他們陜北有他拍不完的景物哩,要他進窯洞里來,看看她的老奶奶四妹子。
那人聽了小小四妹子的話,收起了他端在手里的照相機,揭開門簾進來了。
那人不是別人,是跟著小小四妹子到陜北來考察的日本商人羽田守一。他在楊凌農(nóng)高會上,與小小四妹子簽訂了貿(mào)易協(xié)議后,進一步提出要求,說他想到陜北去走一走,看一看,他想知道陜北的風土人情,這對他把陜北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進口到日本去,打開日本市場,有極大的幫助。羽田守一的這個要求是不過分的,小小四妹子答應了。
從門簾里鉆進來的羽田守一,小跑著走了兩步,走到炕跟前,給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禮節(jié)上很是日本式的深深一躬,嘴里還咕嚕出一句話來。
羽田守一說:初次見面,請多多關(guān)照。
正是羽田守一的那一躬和他緊跟著的那句話,讓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把眼睛睜大了。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問:你是日本人?
羽田守一說:我是日本人。
簡短的兩句話,一問一答后,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四妹子,把她的眼睛閉上了,臉上的血色也在一點點褪去,原先還坐得直直的腰身,仿佛也遭受了她不能承受的重壓似的,向她身后的被垛斜靠了過去……見此情景,小小四妹子收斂了她的笑容,俯下身來,去照顧她的奶奶四妹子了。腰身斜靠在被垛上的奶奶王鳳英,舉手擋住了俯身照顧她的孫女小小四妹子,在此同時,又還伸手指著窯洞門,那意思是清晰的,明確的,就是不要小小四妹子管她,讓小小四妹子把她帶來的日本商人羽田守一從她的窯洞門再帶出去。
我看懂了小小四妹子奶奶的意思,伸手去拽羽田守一,我的手把他的衣袖都拽住了,并用上力,往窯洞門外拉的時候,拉了一下,沒拉動,我就多使了些力氣,再拉羽田守一,依然沒有拉動……這時的羽田守一,雙眼盯著那個鑲嵌在玻璃鏡框里的維納斯撲克牌,讓他的眼睛,像是兩根鋼打的釘子一樣,釘在了維納斯撲克牌上,不用些特殊的辦法,拔都休想拔下來!
我抽身轉(zhuǎn)到羽田守一對面,把他和那張維納斯撲克牌隔開來,雙手并用,推著他,把他推出了小小四妹子奶奶的窯洞。羽田守一被我極不甘心的推出窯洞后,他看著我,那眼神即有對我的不理解,還有一種空茫的,讓我琢磨不透的傷感。
窯洞里面,小小四妹子哀怨的叫著她的奶奶四妹子。
小小四妹子說:奶奶,奶奶,您怎么了?啊,您不要嚇我,我膽小。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說話了:你還說你膽?。磕惆颜l引來了?日本人……你咋敢把日本人引來呢?
我想羽田守一是聽見窯洞里的話了,特別是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的話。這句話,讓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手足無措的慢慢轉(zhuǎn)過身,從他剛才進來的窯院里,心情忐忑著,郁郁地走了出去。
此其時也,我不知道,小小四妹子也不知道,作為商人的羽田守一,正是羽田仲雄的親孫兒。
那個侵犯晉西北,砍斷劉嗩吶母親雙臂的劊子手?。?/p>
羽田守一是羽田仲雄的親孫子沒有錯,羽田仲雄是羽田守一的親爺爺也沒有錯。羽田守一這一次來到楊凌農(nóng)高會上來,像我一樣,也是被三十里鋪的歌聲所吸引,尋到四妹子特色農(nóng)特產(chǎn)品貿(mào)易公司展臺前來,認識了小小四妹子的。我認識小小四妹子,只是為了寫一篇有點分量的深度報道,羽田守一認識小小四妹子,和她簽訂合同,做生意是一個方面,他還有一個暗藏在心里的秘密,那就是他的爺爺羽田仲雄托咐他的,要他去找一找那個被他砍斷了雙臂的中國女人,他的爺爺羽田仲雄給他說了,那是一位女神!
戰(zhàn)敗回國的羽田仲雄,脫下軍裝,回到他在北海道的家里,耕種著他們家世代相傳的十多畝地,白天在地里辛苦勞作,想著晚上能睡個好覺,可是他夜夜睡覺做夢,夢見的又都是被他砍斷雙臂的劉嗩吶的母親……劉嗩吶的獵戶父親,后來不知所終,是參加了國民黨的抗日隊伍?還是參加了八路軍的抗日隊伍?吃盡了劉嗩吶父親苦頭的羽田仲雄,怎么努力,都沒有找到他。那個打的日本兵耳穿耳的神槍手啊,羽田仲雄多方打探,知道女神似的母親和戰(zhàn)神似的父親,有一個叫劉嗩吶的兒子,渡過黃河,到陜北的抗日根據(jù)地去了,而且還又遇到一個多情的四妹子,他們有恩有愛,攜手抗日,演繹出一曲可歌可泣的愛之歌,被魯藝家的編寫成一曲《三十里鋪》的信天游,傳唱在黃河兩岸,一直的傳唱著,使他們情如高山,愛似長河的故事,感動了不知多少人。
痛定思痛的羽田仲雄,現(xiàn)在是北海道老兵反戰(zhàn)同盟的一員,他主張日本國要深刻反思,向被侵略的受害國和人民賠禮道歉,并教育日本國的青年,牢記歷史教訓,誓做和平使者。
羽田守一就是在他的爺爺羽田仲雄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他發(fā)現(xiàn)他的爺爺羽田仲雄閑暇時總會翻弄一幅撲克牌,那是以西方雕塑為題材印制的撲克牌呢,其中少了一張紅桃K……爺爺羽田仲雄原是大阪藝術(shù)學院的高材生哩!他把那副雕塑藝術(shù)的撲克牌,翻弄得爛熟于胸,他以各種形式進行排列組合,但翻弄到那張紅桃K時,就只有空缺下來,羽田守一不知道空缺的紅桃K是一張什么雕塑,他問過他的爺爺羽田仲雄,爺爺羽田仲雄給他說了。
爺爺羽田仲雄說:是張維納斯呢!
羽田守一說:咋不見了?
爺爺羽田仲雄說:丟了。
丟在哪兒了?羽田守一還問了爺爺羽田仲雄,可是卻沒有得到準確的回答,因此就一直地在羽田守一的心里存疑著,卻突然地,在小小四妹子奶奶的窯洞里,他看見了那張斷臂維納斯的撲克牌,羽田守一就什么都知道了。
爺爺羽田仲雄把斷臂維納斯的撲克牌丟在他侵略中國的戰(zhàn)場上了。
爺爺羽田仲雄忘不了那張斷臂維納斯的撲克牌,他在北海道的家里,翻弄著雕塑撲克牌,應該是一種悔罪了呢!他在翻弄著雕塑撲克牌時,還會放一曲他聽了不知多少遍,一直都聽不厭的信天游。
這個信天游就是魯藝家小分隊費玉清編唱的《三十里鋪》: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緩德三十里鋪。
四妹交了一個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洗了個手來和白面,
三哥哥吃了上前線。
一心一意你去抗戰(zhàn)。
過了黃河不得見面。
從小小四妹子奶奶的窯院里走出來,羽田守一的耳里,仿佛天籟般地響起了這曲讓人肝腸寸斷的信天游,這曲信天游唱響在崇山峻嶺的陜北,唱響在聲勢浩大的楊凌農(nóng)高會上,還唱響在他爺爺羽田仲雄和他們北海道溫馨和暖的農(nóng)家小院里……
十三
小小四妹子沒有想到,奶奶王鳳英對一個做生意的日本人,是那么的敏感。改革開放,我們把自己的國門打開了,我們既要走出來,而且還要請人家進來,這是發(fā)展和壯大國家力量的必然趨勢,高鼻子藍眼睛的西方人可以到中國來,和我們膚色相同長相相同的東方人自然也可以到中國來,哪怕是曾經(jīng)傷害過我們的日本國……這有什么呢?我們要廣交朋友,廣結(jié)善緣,然而……小小四妹子對奶奶王鳳英的表現(xiàn),是有點沮喪,還有點兒失望的了。
安排羽田守一和我去黃河邊看風景,到她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加工廠參觀,小小四妹子就只有背著奶奶王鳳英了。
我到黃河邊來過多次了,雄渾壯闊的母親河?。∥襾硪淮?,激動一次,可是與我和小小四妹子一同來的羽田守一,該是頭一次面對黃河吧,但他是沉默的,不像我對著黃河,一會兒嘯叫一聲,一會兒嘯叫一聲,實在不能忍的時候,就還要高聲的吼唱一曲信天游。
我唱《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
九十九道灣里有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有九十九根桿,
九十九個艄公他把船來扳。
沉默的羽田守一,不言不語,他是要用他的相機鏡頭來說話嗎?總之,在黃河邊上,我們看日出,我們看日落,我們看浩浩淼淼的流水,羽田守一都只是聚精會神的舉著照相機,很是專業(yè)的這兒拍拍,那兒拍拍,他有時還取出一個炮筒子似的長焦鏡頭,長長的伸出去,把黃河東岸的遠景拉近了來拍。他都拍到了什么?我沒有問,小小四妹子也沒有問。
幾天來,我們表面上保持著一種交流,保持著一種默契,這就又到小小四妹子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加工廠里來參觀了。
小小四妹子在楊凌農(nóng)高會上的宣傳一點都不虛,讓我們踏進她的加工廠里,仿佛時光倒流了幾千年,我們又回到了石器時代,豆錢錢確實是用石頭一個一個砸出來的,那些制作豆錢錢的窯洞,面對面,都是兩排砸豆錢錢的雇工,一個窯洞里砸黑豆錢錢,一個窯洞里砸黃豆錢錢,大家的面前,各有一個坐底的虎皮石,坐底的虎皮石都很大,拿在手里的虎皮石都較小,大家一只手在坐底的虎皮石上放豆子,一只手舉著小點的虎皮石往下砸,砸在豆子上,一砸一個豆錢錢……看到這樣的生產(chǎn)方式,我倒有些奇怪,而羽田守一卻見慣不怪,他很欣賞這樣的生產(chǎn)方式,稱贊小小四妹子有眼光,尊重歷史,熱愛生活,這是現(xiàn)代化的加工方式不可比擬的,現(xiàn)代化的方式,除了速度,就是速度,就是污染和破壞食物品質(zhì),而傳統(tǒng)的方式不會,不僅不會,還會很好的保持食品應有的品質(zhì)。
在小小的四妹子的特色產(chǎn)品加工廠里,羽田守一的情緒有了一些恢復,參觀了人工砸制豆錢錢的場景后,就又到另外幾個窯洞里來,參觀碾制小米、磨制蕎面粉和豌豆粉的場景來了。
那個石碾盤真大呀!石碾子也很大,把金燦燦的谷子攤在碾盤上,就由一頭驢子拉著石磙子在碾道里轉(zhuǎn)了,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只有開始,沒有終點的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呀轉(zhuǎn),這就把谷殼碾下來了。負責碾米的人,清一色陜北大嫂的模樣,頭上頂一方藍花布的帕子,身上穿一件藍花布的罩衣,端著柳條簸箕,跟在驢子的屁股后面,次第的上去,從碾盤上撮一些谷米出來,站到一邊去,對著一面收集谷糠的石砌糟子,反復的顛簸,把谷糠簸出去,把米粒留下來,復又傾上石碾盤,攤開了再碾,如此三番,如此五次,直到她們自己確信,把谷糠和谷米徹底分清簸凈了,這就收集起來,送到下一個環(huán)節(jié),進行稱量分裝。
蕎面粉和碗豆粉的制作過程,與碾米的過程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是,碾米使用的是石碾子,磨面用的是石磨子。下扇的石磨,固定在磨盤上,上扇石磨緊合在下扇石磨上,由驢子牽動著,一圈一圈的轉(zhuǎn),轟轟隆隆的,比起碾米的碾子,聲勢要大一些。石磨的上扇,堆著淘洗凈了的蕎麥,或是淘洗凈了的豌豆,通過磨眼,一點點灌進磨口里,沿著麿口,像是一面粉白的流動著的小簾,不斷頭的往下落,落在磨盤上,就有負責籮面的陜北大嬸,很及時地收在一個小簸箕里,端到一邊的面柜前,倒進面柜里的籮兒里,搖著面柜的手柄,咣當咣當……很有節(jié)奏的籮著面粉。
這樣的節(jié)奏,是原始的,卻又特別感動人心,忍不住想要隨著那動聽的節(jié)奏吟唱一曲信天游。
在小小四妹子的引領(lǐng)下,我和羽田守一參觀著她的陜北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廠,忽然的,就聽有人跟著那節(jié)奏柔婉地唱起來了。我聽得分明,那是一曲盛傳陜北的信天游《繡荷包》: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
那春風擺呀么楊柳梢。
年年走口外,月月不回來,
捎書書傳信信呀要一個荷包戴。
吟唱者的聲音不是很大,但卻有極強的穿透力,我發(fā)現(xiàn),羽田守一先被那天籟般的信天游迷住了,他循著歌聲找人,找到一個方向了,卻聽出歌聲來自另一個方向,他便又扭轉(zhuǎn)頭來,向另一個方向?qū)ひ?,才把目光投到那個方向,可是呢,那動人心魄的歌聲好像又轉(zhuǎn)移到別的一個方向,羽田守一就又扭頭而去……我久居陜北,是聽慣了那些感人的信天游了,但我也像初到陜北來的羽田守一一樣,被這純真甜美的《繡荷包》所吸引,認真地聽著,突然想起我跟蹤采訪的小小四妹子,在她任教三十里鋪村小學的時候,非常注重在小學生中開展信天游的普及教育,她的經(jīng)驗,經(jīng)由市教育局的總結(jié),還向全市的中小學推廣了呢!
參觀了小小四妹子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加工廠后,我向小小四妹了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說:能到你們?nèi)镤伌逍W去看看嗎?
小小四妹子說:撤并走了。
我說:和尚走了,廟還在吧!
小小四妹子眉頭因此皺起來了。她點了點頭,卻沒再說話,整個人一下子進入到回憶中去了。那是一段怎樣的回憶呢?小小四妹子不說,我也有了些了解。延安師院畢業(yè)的小小四妹子,本不打算回三十里鋪村當孩子王的,她有更大的理想,那就是,她的信天游唱得好聽,嗓子又亮又甜,參加省上的民歌大賽,她沒能取得頭一名,卻也奪得了一個讓人艷羨的新人獎。小小四妹子以為自己只要努力,她是會有一個星光燦爛的前程的。但是她的奶奶王鳳英要她回村里來,去村里的小學當孩子王。
奶奶王鳳英的理由非常簡單,她喜歡看村里小學升國旗。
奶奶王鳳英說:我看見紅艷艷的國旗升起來的時候,我的心就踏實,就暖和。
奶奶王鳳英說了還說:你升起國旗,我的心就更踏實,就更暖和。
小小四妹子知道奶奶喜歡升國旗的原因,她不能違背奶奶的心愿,她回到村里來,當起了村里的孩子王??墒且伏c并校了,小小四妹子也要撤并而去,得到消息的奶奶,沒有攔她的孫女小小四妹子,但她自己仿佛失了魂似的,在自己居住的窯院里,轉(zhuǎn)出轉(zhuǎn)進,一會兒看看遠處的黃河發(fā)呆,一會兒又看看村里的小學發(fā)呆……小小四妹子不想她的奶奶如此失魂落魄,她沒有去撤并后的新學校,固執(zhí)地留了下來,當了三十里鋪村小學沒有一個學生的留守老師。
留守在三十里鋪小學里,清早起來,小小四妹子還像以往一樣,莊嚴地把國旗升起來,到了傍晚,又莊嚴地把國旗降下來。
小小四妹子留守在三十里鋪小學,心沒有閑著,身子也沒有閑著,她從媒體上,也從網(wǎng)絡(luò)上,發(fā)現(xiàn)陜北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有走紅的跡象。這是一個機會呢,小米加步槍,能夠打出一個新中國來,到新時期的今天,還能沒有一個輝煌的市場前景嗎!堅定了決心后,小小四妹子就把三十里鋪村的剩余勞動力組織起來,開辦了一個產(chǎn)銷結(jié)合的陜北農(nóng)特產(chǎn)品貿(mào)易公司。
公司的事情再忙,小小四妹子都不忘清早起來,到小學空曠的院子里去,把國旗莊嚴地升起來。
十四
住在三十里鋪村,我親眼目睹了一次升國旗的過程。
那個場景,我敢說,普天之下是惟一的。一所沒有一名學生的陜北山村小學里,小小四妹子迎著朝霞,走到小學門口,把鎖著的校門打開來,校門的背后,有一把竹掃帚,她先拿起竹掃帚,很仔細地把校院掃干凈,然后,打來一盆水,把她的手洗了,走著正步,走到掛著國旗的旗桿前來升國旗了,她的眼睛跟著紅旗,手把紅旗升到多高,她的眼睛就跟著爬到多高……在這天清晨,我像小小四妹子一樣,還有羽田守一,也像小小四妹子一樣,把自己的眼睛掛在了鮮艷的五星紅旗上,升到了旗桿的最高處!
不僅我們幾個人是這樣的,還有三十里鋪村早起的鄉(xiāng)親們,都在他們所處的地方,莊嚴地看著小學校園里的紅旗升起在藍天上……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年紀雖然大了,但她的腰身挺得比他人還要直,她就站在她家窯院的崖畔上,深情而肅穆的看向三十里鋪小學,看著冉冉升起的國旗!
四妹子王鳳英,所以對飄揚在藍天下的紅旗,有著如此深刻的熱愛,那是有她的原因的,這個原因就牽系在她親愛的哥哥劉嗩吶身上。
發(fā)現(xiàn)了三哥哥劉嗩吶裝在衣兜里的維納斯撲克牌,四妹子沒敢給她娘曹梨花說,更沒敢給她爹王木匠說,她在心里罵了三哥哥劉嗩吶一句“二楞子灰漢”后,就把那張斷臂維納斯的撲克牌,像她的三哥哥劉嗩吶一樣藏在她的衣兜里,要問三哥哥劉嗩吶一個究竟了。她要問他哪來的這個光身子的女人?她要問他把這個光身子的女人藏在衣兜里是甚意思?一條黃河相隔的晉西北和陜北,在那個時候,還是很封閉、很落后的呢!愛上了三哥哥劉嗩吶的王鳳英不生這樣的疑心,根本不可能。
害著心急的四妹子王鳳英,卻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三哥哥劉嗩吶。她的三哥哥劉嗩吶跟著父親王木匠造船去了,他甚時候才能回轉(zhuǎn)哩?
四妹子王鳳英害著心急,把她急得嘴唇上都生出了幾個大水泡。不過,四妹子王鳳英等不得三哥哥劉嗩吶回轉(zhuǎn)來,她還有辦法的,她可以問費玉清大姐呀。
在魯藝家小分隊里演唱信天游的四妹子王鳳英,有很多機會和費玉清大姐在一起,她覺得,樂觀開朗的費玉清大姐太有知識了,世上事,好像沒有她不知道的……天長日久的跟在魯藝家小分隊,四妹子王鳳英從費玉清大姐那里學習到了許多知識,她在害急的時候,也有一個朦朧的感覺,感覺她從三哥哥劉嗩吶衣裳兜里發(fā)現(xiàn)的這張光身子女人撲克牌,可能是一種她還不甚了解的藝術(shù)吧?憑著這點朦朧的認識,四妹子王鳳英大著膽子來向費玉清請教了。
時機真是好哩,為了慰問東渡黃和抗日造船的工匠人,魯藝家緊鑼密鼓地在排一臺演出,費玉清給四妹子王鳳英派了任務,要她獨唱一曲信天游,四妹子就在排練的間隙,把她信任的費玉清大姐拉到背人的地方,掏出她藏在衣兜里的斷臂維納斯撲克牌給她看了。
費玉清驚訝四妹子哪兒來的這樣一張撲克牌?她把撲克牌上的維納斯看了一眼,便面帶微笑的來看四妹子王鳳英了。
四妹子王鳳英的心是忐忑的,她說:都怪二楞子灰漢,我是從他衣兜里發(fā)現(xiàn)的。
費玉清還沒弄清四妹子罵的二愣子灰漢是誰,仍舊滿臉微笑的看著四妹子。
四妹子王鳳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費玉清大姐這么盯著她看了。她知道費玉清盯著她看的意思,是嫌她動了粗口,她老實地說:是狼口里救下我的劉嗩吶,他是二愣子灰漢。
費玉清說:你咋能罵他呢?你和他不是都認了兄妹了嗎!
四妹子王鳳英的臉一片大紅,她可不想被兄妹的事攪了,她要知道維納斯撲克牌,正經(jīng)還是不正經(jīng)?于是她說:大姐就知道耍笑人。我問的是二楞子灰漢的這張撲克牌。
費玉清看見四妹子急了,就不再耍笑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給她來說這張維納斯撲克牌了。
費大姐說了,說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劉嗩吶怎么存的這張撲克牌,但撲克牌上的維納斯,你四妹子可就不能瞎猜。維納斯是光著上身的,但那沒有什么不好,不僅沒有什么不好,而且非常神圣,是西方世界最受尊崇的愛之神!美之神!
費玉清大姐這么說著,還批評四妹子王鳳英:你以后呀,可不能隨便罵你三哥哥二楞子灰漢!
四妹子王鳳英心里服了費大姐,嘴上卻不饒她的三哥哥劉嗩吶,說:我就罵他二楞子灰漢!
費玉清并不知道四妹子心里已服了她,就更認真地給她來說撲克牌上的維納斯了。她說作為愛和美的象征,希臘著名雕刻家于公元四世紀時,就藝術(shù)的雕刻出來了。最先供奉在希臘圣殿山的一座神廟里,后來不知所終,直到1820年時,才由一個叫尤爾赫斯的農(nóng)民,在米洛斯島上翻挖菜地時發(fā)現(xiàn)。起先,維納斯的雙臂是完好的,杜斯·居維爾是古希臘有名的文化人,在他的檔案里,就有維納斯雕像的記述,記述維納斯的右臂下垂,手輕輕地撫著下身衣襟,左臂伸過頭頂,握著一個飽滿的蘋果。
費玉清說著不禁“啊”了一聲,她說:大愛維納斯!
費玉清大姐還感慨地說:大美維納斯!
經(jīng)費玉清這么一說,四妹子王鳳英就不好再罵三哥哥劉嗩吶了。但她還想知道,這大愛之神,大美之神的維納斯撲克牌,三哥哥劉嗩吶是從哪兒得到的?
機會眨眼就來,魯藝家小分隊在費玉清大姐的帶領(lǐng)下,到熱火朝天的造船工地上來了。
為東渡黃河抗日建造的柳木船可真大呀!魯藝家小分隊往隱蔽在黃河邊的那條拐溝里走,一路上都能看見新伐去的大柳樹墩子。這條路,四妹子王鳳英過去是走過的,她過去一路走,都會看見合抱粗的大柳樹,排隊似的往前排去,沒有始,沒有終,現(xiàn)在伐下來了,不見了,抬到黃河邊的那條拐溝里來,來造大木船了。到時候,英勇的八路軍勇士將乘坐大木船跨過黃河去,抗日打鬼子。四妹子王鳳英這么想,就覺得那些被伐去的大柳樹真是值呢,也算捐軀為國家了!走了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四妹子她們緊跟著費玉清大姐,這就走近拐溝里的造船工地了。四妹子他們看見,已有三艘大柳木船建造好了,嵬嵬然然的樣子,好氣派,好威風呀!
四妹子王鳳英在忙碌的人群里,很容易的找到了她的三哥哥劉嗩吶。
三哥哥劉嗩吶隨在父親王木匠的身邊,幫著父親王木匠給另一艘大船上龍骨……建造一艘大柳木船,制造龍骨是最關(guān)鍵的,龍骨的力量不夠,龍骨的結(jié)構(gòu)不合理,直接影響大柳木船的質(zhì)量,便是下水到黃河里,經(jīng)不起幾個浪頭,就要散了架子。因此,打造大船的龍骨,都是最有經(jīng)驗、最被信服的大木匠來做的。四妹子王鳳英的父親王木匠,是公認的大木匠,打造龍骨這樣的關(guān)鍵活兒,自然就由他帶頭干了。
埋頭造船的父親王木匠沒有看見四妹子王鳳英,跟父親王木匠一起造船的三哥哥劉嗩吶也沒有看四妹子王鳳英,四妹子王鳳英自己也不好去打擾父親王木匠和三哥哥劉嗩吶,就跟著費玉清大姐他們,張羅著慰問演出了。
造好在一邊的大柳木船,是一個現(xiàn)成的好舞臺呢!
費玉清大姐他們魯藝家的,把一條染成紅色的大布條幅,往大柳木船的桅桿上一系,然后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這就能夠演出了。這樣的演出,肯定是簡陋的,但寫在紅色土布條幅上的大字是醒目的:打過黃河去,消滅鬼子兵!
敲打的鑼鼓,把造船的工匠們,三三兩兩的吸引來了。他們來到權(quán)作舞臺的那艘大柳木船下,還都是一派作工時的模樣,頭上身上還都沾著雪白的柳木屑,他們仰頭看著準備演出的魯藝家們,臉上全都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興奮,他們有的人,手里還提著剛才干活用著的斧頭,有的人,手里還拿著丈量木材的尺子……魯藝家們不會讓熱愛他們的工匠們失望,他們演出得非常投入,非常藝術(shù),前邊演出了一個小演唱,一個快板書,依次演著,這就輪到四妹子王鳳英上臺了。費玉清大姐所以這么安排,知道這會是一個高潮呢。
四妹子王鳳英演出的是費玉清大姐給她新編的信天游,名字叫《我送哥哥打日本》:
我送哥哥打日本
躲在人后拿根針。
松柏樹下搓麻繩,
做雙布鞋送情人。
千層底子萬針縫,
千針萬線一條心。
哥哥你穿上顯英雄,
針線雖粗情意真。
其他節(jié)目演出結(jié)束后,興奮的工匠們?nèi)冀o他們熱烈的鼓了掌,四妹子王鳳英的獨唱還沒落音,就有更熱烈的掌聲送給了她。四妹子王鳳英看得真切,站在她父親王木匠身邊的三哥哥劉嗩吶,鼓掌鼓得最賣力!
慰問演出還在熱熱鬧鬧的進行著,四妹子王鳳英走下作為舞臺的大柳木船,往旁邊那艘正在建造的大柳木船背后走了去。眼睛一刻都沒離開四妹子的劉嗩吶,很自然地攆著四妹子去了。在半成品的大柳木船的背后,四妹子一見她的三哥哥,甚話都沒說,先把她裝在衣兜里的維納斯撲克牌掏出來,塞給了三哥哥劉嗩吶。
四妹子王鳳英說:哪兒來的?
接過了維納斯撲克牌,三哥哥劉嗩吶的眼里就驀的流出一股汪汪的淚水來,他異常悲痛的給四妹子王鳳英說了他母親被鬼子殺害的情況。
四妹子王鳳英聽著三哥哥劉嗩吶的訴說,她的眼里就也流出一串串的淚珠。她給自己擦著淚,也伸了手,去給她的三哥哥擦淚。
四妹子王鳳英說: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
十五
天是越來越寒冷了,又下著雪,黃河完全封凍了,往上看,是一條白茫茫彎曲不見頭的冰雪長廊,往下看,又是一條白皚皚彎曲不見頭的冰雪長廊……侵占了晉西北的日本鬼子,盼的就是這時候,他們想要趁著黃河封凍的日子,踏冰過河,侵略抗日根據(jù)地的陜北。
日本鬼子的陰謀,黃河西岸的八路軍河防部隊,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也未雨綢繆,早就做著準備,一旦鬼子兵膽敢來犯,就一定要讓他們來者無回,葬身黃河喂鯉魚。
那是1939年新春破五的日子呢!
陜北抗日根據(jù)地的老百姓,早在年三十前,殺豬宰羊,慰問駐地八路軍,大搞擁軍活動,駐地八路軍也獻出米、面、油,到老百姓家訪貧問苦,大搞愛民活動,軍愛民,民擁軍,軍民互助,親如一家,把個彌漫著戰(zhàn)爭迷霧的年,也過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到了破五的日子,老百姓和八路軍又都相互走動,排練秧歌,準備著大鬧元宵了。但就在這天下夜的時候,日本鬼子趁著黎明時的黑暗,突然地發(fā)起了踏冰過河的戰(zhàn)爭。此前的日子,侵略晉西北的日本鬼子,大大小小,已經(jīng)發(fā)動了30余起的渡河戰(zhàn)爭,但都在八路軍河防部隊的堅決打擊下,以失敗而告終。這次的日本鬼子,集結(jié)了混成第三旅團,混成第七旅團和混成第十九旅團,以及糾集而來的偽軍,趁著陜北抗日根據(jù)地的軍民還都沉浸在大過年的歡喜氛圍里,在千里冰封的黃河上,悄沒聲息地踏上了河冰,悄沒聲息地向西岸的陜北偷襲而來。
日本鬼子有千般計,我陜北抗日根據(jù)地的軍民有一招用。他們有精良的裝備,飛機大炮機關(guān)槍,我們有秋后堆積如山的玉米高粱桿兒,有秋后堆積如山的谷豆糜子柴火。就是這兩樣看似極不對稱的戰(zhàn)爭器材,卻天然地決定了戰(zhàn)爭的勝敗。預料到日本鬼子將趁著黃河冰封的日子,向我陜北根據(jù)地侵犯,駐守在黃河西岸的抗日軍民,早就把秋收回來的莊稼秸桿兒,背到黃河邊上,找尋著隱蔽的地方,堆集起來,準備日本鬼子踏冰過河時來用。
四妹子王鳳英,還有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父親王木匠、母親曹梨花,都參加了背送秸桿的活動。交九后的一段日子,不僅是四妹子一家人,千里黃河西岸的人家,在河防部隊的組織下,都參加了背送莊稼秸桿的活動,每個村莊通往黃河的道路上,不能說路塞不能走,卻可以說通行是困難的,山路全都像根繩子一樣,盤繞在山洼洼,或是溝梁梁上,便是空身子走,都不好走的呢!在這時候,大家的肩背上,都背著一捆比自己體形大出許多倍的玉米秸桿、高粱秸桿,谷豆糜子的秸桿,走動起來,沒有點山地生活的經(jīng)驗,憑著一身蠻力,不僅困難,而且還很危險。四妹子王鳳英、三哥哥劉嗩吶和父親王木匠、母親曹梨花他們,都是沒問題的,背起很大很大的莊稼秸桿,從三十里鋪的村子往黃河岸邊去,去的都很順利,一趟又一趟,出了一身一身的汗……在背著莊稼秸桿往河邊去的路上,四妹子王鳳英他們,很自然地還見到了魯藝家小分隊的人,他們都沒有山地生活的經(jīng)驗,背著莊稼秸桿,往黃河邊上去,就鬧了不少危險,其中兩人,竟然躲不開山崖的頂撞,受到莊稼秸桿的連累,連人連柴火,竟?jié)L下了坡!
背送到黃河邊上的莊稼秸桿,在日本鬼子踏冰過河的黎明,派上用場了。
密切偵察著日本鬼子動向的抗日軍民,在鬼子兵還沒向黃河冰面集結(jié)的時候,就已注意到了他們的企圖。消息傳到黃河西岸的抗日軍民中間來,大家不需要動員,也不需要鼓勵,全都自覺地摸黑來到黃河岸邊……此時此刻,大家都不說話,就是喘氣,也都盡量控制得很小,所有的人,排起來,從堆放著莊稼秸桿的隱蔽處,一直排到黃河的冰面上,排起一條一條的長隊,仿佛數(shù)不清的長龍,相互接送著一捆一捆又一捆的莊稼秸桿,接送到黃河的冰面上,又相接相連的堆積起來,單等日本鬼子踏冰到黃河冰面上的時候,舉火點起來,燒融西岸的冰面,使黃河里的冰凍失去一邊的支撐,而全面的塌陷下去……河東的日本鬼子,河西的抗日軍民,相互較著勁,就看誰的方法有用了!
四妹子王鳳英的父親王木匠,走村串戶,聽了不少歷史故事。三國時,東吳的周瑜火燒曹營三百里的故事讓他印象最深,他隨著抗日軍民往黃河冰面上堆放莊稼秸桿時,就有了這樣一個意識,一場火燒日軍千里的大戲,將在黃河上重新上演一次了!他為此而興奮著,所以活兒干得就也更加從容,更加有條有理。
點火的命令,風一樣傳遍了千里黃河。
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是他們這一段莊稼秸桿的點火者,他揮手讓站在秸桿邊的鄉(xiāng)親們,都后退到黃河岸上去,只留他一個人,把他帶在身上的一個麻油罐,打開塞子,潑到秸桿上,這就來劃火柴了。河谷里的風太硬了,他劃了幾根火柴,都被嗖嗖的河風吹滅了……好在他還有一套取火工具,那就是他平時吃煙時打火的火鐮子。火鐮取火,雖然原始,卻極管用,特別是風硬的地方,有一點火星濺在火絨上,都會起火,而且還會越燒越旺……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四妹子的父親王木匠,把他拴在煙帶鍋上的火鐮取下來,只一下,就打燃了火,并點燃了堆在他面前,與千里黃河冰面上相接相連的莊稼秸桿!
頃刻之間,千里黃河,仿佛一條火的巨龍……那樣一種壯觀,史無前例啊!
踏冰過河的日本鬼子,已經(jīng)走到黃河的中心了,他們被突然點燃的火龍弄得目瞪口呆,驚慌失措,他們中有些不知后果的人,還舉槍朝著火龍射擊,而覺醒過來的一些人,則掉過頭去,向他們的來路狂奔而去……黃河的冰面上,原來組織有序的日本鬼子,悠忽亂成一團,看得見舉著指揮刀的日本軍官,胡吼亂叫著,想要控制住紛亂的隊伍,可是連他們自己,也被亂糟糟的土兵,沖得暈頭轉(zhuǎn)向,團團亂轉(zhuǎn)……長長的火龍下,受到烈焰燒烤的河冰在一點點的融化,這里開了一道口子,那里開了一道口子,河冰的口子,被火龍的舌頭舔著,一點點的在擴大,擴大著就融成了一個大口子,很大很大的一個口子,嘎吧!嘎吧……仿佛有了生命的龍嘴一樣,突然地發(fā)出一聲一聲的裂響,在那巨大的裂響聲里,有一塊河冰塌下去了!又一塊河冰塌下去了!不斷塌進河水里的河冰,濺起一波一波的水浪,把燃燒著的莊稼秸桿,也塌進了噴涌而起的水浪里,但是卻不能澆滅燃燒的秸桿,只是無奈地漂著熊熊的烈焰,向一邊還不曾融化和塌裂的河冰,持續(xù)地燒融著……千里黃河,仿佛陽春三月開河時一樣,在這時候,都被燃燒的火龍、融化著、塌裂著……失去支撐的冰河,沒有多長時間,便塌裂得支離破碎,破碎的冰塊,有的像牛,有的像馬,相互沖撞著流動起來了,下游的冰塊來不及流走,上游的冰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撞下來,冰塊與冰塊,就又都如活著的猛獸一樣,在黃河的巨浪里緾斗起來……漸漸的,暗色退去,黃河在大家的眼睛里清晰了起來,站在黃河西岸的四妹子王鳳英,還有三哥哥劉嗩吶,她的父親王木匠、母親曹梨花以及魯藝家的費玉清大姐等等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根據(jù)地軍民,遠遠地看見,有些后退著跑得快的日本鬼子和偽軍,剛剛來得及逃離塌裂的冰河,爬上黃河東岸的坡壩,驚慌失措地蹲在河坡上喘氣。他們是幸運的,但有太多太多的日本鬼子和偽軍,就很不幸了,他們一部分根本來不及逃跑,就被塌裂的河冰,砸進冰冷湍急的黃河水里了!還有一部分,跌跤爬撲的掙扎在河冰上,被塌裂的河冰攆得仿佛喪家之犬,落魄之狗,拼命地后撤著,終于還是沒能跑過塌裂的河冰,被攆在屁股后邊的河冰,張開寒冷的巴掌,一把拍進刺骨咆哮的黃河水里……黃河岸上的抗日軍民,歡呼起來了!
大家歡呼自己的勝利!也歡呼鬼子的失??!
歡呼聲在千里黃河岸邊震響著,仿佛又一條咆哮著的黃河!
三哥哥劉嗩吶在歡呼的人群里,望著黃河的東岸,他沒有像大家一樣歡呼,而是不由自己的流出一串熱燙燙的淚水來……四妹子王鳳英看見了,她知道,他的三哥哥一定想起了被羽田仲雄砍去雙臂的母親了!他是因為復仇而流淚了呢。
如此理解著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四妹子王鳳英也不歡呼了,她伸手拉住三哥哥劉嗩吶的手,輕輕撫慰著說了。
四妹子王鳳英說:咱不流淚,咱應該高興的。
三哥哥劉嗩吶應了四妹子王鳳英一聲,說:我要參加八路軍。
十六
瘋狂的報復,是鬼子們的本性。
失敗在黃河上的日本鬼子,死傷了數(shù)千人的兵力,更損失了無法計數(shù)的武器彈藥,敗退回他們在晉西北的據(jù)點里,舔著他們疼痛的傷口,謀劃著接下來的報復行動了。黃河天險,擋得住日本鬼子的身體,擋不住日本鬼子的飛機,那鋼鐵打造的飛鳥,從晉西北的幾處臨時修筑的機場呼嘯而起,向陜北抗日根據(jù)地撲了過來。
鬼子的飛機,成品字形編隊,一組一組,飛越了黃河,分頭向綏德縣城、米脂縣城,以及遠一點的安塞和延安城飛了過來……就在鬼子出動飛機轟炸陜北抗日根據(jù)地的這些重要城池時,四妹子王鳳英以及她的三哥哥劉嗩吶,跟著魯藝家來到河防司令部所在地的綏德縣城,參加在那里舉辦的慶功大會。
防御黃河的戰(zhàn)斗,取得這么大的勝利,是該慶賀的。而且慶賀的日子,還是大年過后的元宵節(jié),陜北的傳統(tǒng)風俗,在這一天,無論城鄉(xiāng),無論貧富,都是要開開心心地鬧一鬧的。別的地方,把這個節(jié)日叫得很直接、很直白,鬧元宵。但陜北人不這么叫,陜北人叫得很大氣、很詩意,鬧紅火!
四妹子王鳳英和三哥哥劉嗩吶被魯藝家所選中,參加河防司令部在綏德縣城組織的慶功大會以及鬧紅火的活動,他倆能不高興快活嗎!
這可真是一件揚眉吐氣的事情呢!
慶功大會和鬧紅火的場所,就選擇在綏德縣建城以來的就有的教場上。那一天,教場人山人海,先是魯藝家來了幾個專業(yè)的演出,接下來就是軍民自己的聯(lián)歡秧歌了。駐防在三十里鋪村的三排排長房生賢,還有升為班長的鞏有柱以及戰(zhàn)士劉庚茂等人,作為八路軍的有功人員代表,也來參加綏德縣城的慶功會。鬧紅火少不了嗩吶助興,三哥哥劉嗩吶是吹嗩吶的高手,他到綏德縣城來,特意砸碎那只狼頭,把他嵌進狼頭里的嗩吶碗兒取出來,做了些修復,就又可以吹奏了。本來嘛,他就十分喜愛嗩吶,慶功鬧紅火,在器樂場里,他吹奏得就非常賣力。穿著件大紅坎肩,扎著條三道道籃白色毛巾的三哥哥劉嗩吶,鼓吹著的腮幫子,像兩只氣疙瘩,他鼓吹得那樣一個歡勢,讓在秧歌隊里領(lǐng)舞的四妹子王鳳英,扭起秧歌來,要多起勁就有多起勁……三排長房生賢也是扭秧歌的好手,他腰里系上一條紅綢帶,扭著扭著,還和四妹子王鳳英,扭起了對對舞,兩個人在秧歌隊里,就像兩只翩然舞飛的蝴蝶,率領(lǐng)著秧歌隊,扭得那個歡樂,便是高懸天上的太陽公公,也都綻開了一張笑臉,嘻嘻哈哈地跟著鬧紅火的抗日軍民樂起來了。
鼓吹著嗩吶的劉嗩吶,不想成為一個落寂的人,他鼓吹著大嗩吶,從器樂隊里舞了出來,插進領(lǐng)舞的四妹子和房生賢中間,和他倆一起,又扭起了三人秧歌……鼓聲激越,鑼聲清亮,大家歡天喜地,慶功鬧紅火,鬧得正在熱火朝天時,一朵黑瓦瓦的云團飄過來了,把明晃晃、暖洋洋的太陽遮在了身背,烏云下,轟轟隆隆的鬼子飛機,像是長著毒牙的飛蛾一般,成群結(jié)伙的飛臨到了綏德縣城的上空,忽拉拉生蛋似的,甩落一串串黑色的炸彈……紛紛墜落的炸彈,把綏德縣城的南城樓炸塌了一個角,還把南城區(qū)的一片居民窯洞,炸成了廢墟,我們數(shù)十條同胞的生命,也在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被殘酷的奪去了。
三哥哥劉嗩吶的眼里噴著火……他在綏德縣城慶功鬧紅火的現(xiàn)場,再一次映現(xiàn)出母親被羽田仲雄砍斷雙臂的情景,他跟定了和他以及四妹子王鳳英扭著三人秧歌的房生賢,堅決的參加了八路軍。
四妹子王鳳英高興三哥哥劉嗩吶參加八路軍,從綏德縣城回到三十里鋪村,四妹子密針細線的給三哥哥劉嗩吶做了幾雙軍鞋,她希望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穿著她給他做的軍鞋,殺鬼子,報仇冤……這樣的機會,隨著春天的到來而來到了。
滿山滿坡的桃花開了,滿山滿坡的杏花開了,還有滿山滿坡鮮艷的山丹丹花也開了,八路軍東渡黃河抗日的行動,就在這個時候緊鑼密鼓的進行著了。參加了八路軍的三哥哥劉嗩吶,跟著房生賢被幸運的選進了先遣排,第一批乘坐秘密打造的大柳木船,先行強攻到黃河東岸去,占領(lǐng)有利地形,掩護迎接大部隊東渡黃江。
魯藝家小分隊的費玉清,是四妹子王鳳英的好大姐,她知道王鳳英與她三哥哥劉嗩吶的戀情,以她倆的事跡為題緊趕著創(chuàng)作一曲信天游,要在八路軍東渡黃河時,唱給英勇的抗日將士,鼓勵他們渡河抗日,保家衛(wèi)國。
費玉清一個晚上就新編出了這曲信天游,她給這曲信天游取名為《三十里鋪》,而且她要教會四妹子王鳳英自己來唱這曲信天游了。
東渡黃河的日子越來越近,四妹子王鳳英到三排的駐地來,給她的三哥哥來送踢得倒山的軍鞋來了……她來的時候,三排排長房生賢率領(lǐng)他們排里的全體戰(zhàn)士,正在操練乘船渡河的一些技術(shù)要領(lǐng),她就等在山坡上,懷里抱著她給三哥哥劉嗩吶精心制作的軍鞋,耐心地看著他們的演練,直看到天色向晚,星星明燦燦地出來了,月亮明晃晃地出來了,操練的三排官兵,這才結(jié)束了操練……他們操練得可真認真啊,一聲一聲的號令,一聲一聲的嘶喊,震撼著山岳,震撼著黃河,四妹子王鳳英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不知他們可看見了山坡上一片花叢中的她了沒有?特別是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別人可以不向山坡上花叢里的她看,他是應該有這個感應的,知道滿山的花兒里,掩映著一個他的四妹子王鳳英,趁著操練的間隙,跑來看他。
四妹子王鳳英猜得不錯,她的三哥哥劉嗩吶是看見她了。
操練剛一結(jié)束,別人都去洗臉擦身子去了,三哥哥劉嗩吶直奔四妹子而來。他跑出了營房區(qū),跑上了花兒朵朵的山坡,向隱蔽在花叢中的四妹子王鳳英跑過來了。本來,四妹子王鳳英想站起來,迎著三哥哥劉嗩吶去的,但她看著向她跑來的三哥哥,她突然地腿軟身子軟,她站不起來,就那么癡癡地看著向她跑來的三哥哥……操練時,一頭一臉大汗的三哥哥,跑了這么一段坡路,頭上臉上的汗就更多了,到他站在四妹子王鳳英跟前時,他冒著熱汗的腦袋,就像從蒸鍋里取出來的一個大饃饃。
四妹子王鳳英就這么笑話他了,說:你看你,像個粘了一身泥水的大饃饃!
三哥哥劉嗩吶嘿嘿笑了兩聲,沒接四妹子的話。
四妹子王鳳英知道時間緊迫,三哥哥一會兒就要去吃飯,吃罷飯,就還要吹號集體休息。知道是這個樣子,四妹子就把她抱在懷里的兩雙新鞋塞給了三哥哥,給他說,量著你的腳做的。三哥哥感激的雙手捧著新鞋,給四妹子說,三排長作過動員了,我們排是東渡黃河的尖刀排,我們將乘坐第一艘大柳木船,渡過黃河,搶占黃河東岸的高地,掩護大部隊渡河!東渡黃河抗日,是陜北抗日根據(jù)地軍民的愿望,四妹子聽了,只有為三哥哥高興了!她甚至想,如果她也是個后生家,就跟三哥哥一起過黃河,打鬼子!
山坡上的花兒,蕩漾著一股一股的香氣,直往四妹子和三哥哥的鼻孔里鉆。三哥哥劉嗩吶把四妹子還給他,他時刻裝在衣兜里的維納斯撲克牌掏出來,慎重地交給了四妹子王鳳英。
三哥哥劉嗩吶說:你給我保管著,等我打敗了日本鬼子,你再還給我。
四妹子突然來了情緒,說:我保留著,不還給你。
三哥哥劉嗩吶說:那是我的呀!
四妹子王鳳英就拿眼睕他,說:我呢?我不是你的嗎?
三哥哥劉嗩吶的膽子就大了起來,說:那就把你倆都還給我!
三排營區(qū)有人在喊劉嗩吶了。
三哥哥回頭朝喊他的地方轉(zhuǎn)頭去望,這是軍營里的紀律呢,四妹子知道,現(xiàn)在的三哥哥是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了,他必須遵守軍營紀律。
四妹子王鳳英這么想著,就給三哥哥劉嗩吶說:你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三哥哥劉嗩吶就依依不舍的轉(zhuǎn)過身去,往營房那兒去了。四妹子的語音卻還追著三哥哥說了。
四妹子王鳳英說:你出征的時候,我唱歌給你聽!
三哥哥劉嗩吶突然就又回過頭來,給四妹子王鳳英提了一個她從沒有想過的要求。
三哥哥劉嗩吶說:你叫我看一眼你好嗎?
四妹子王鳳英還不明白,說:你沒看見我嗎?
三哥哥劉嗩吶說:不是這么看,是……
四妹子王鳳英聽懂她的三哥哥是要怎么看她了。他是想要如撲克牌上的維納斯那么脫了衣裳讓他看的。這可不能夠啊,她霍地站起身,順嘴罵了他一句話:二楞子灰漢!
罵過了三哥哥劉嗩吶,四妹子王鳳英就向她回村的山路,像只受驚了的小鹿一樣跑走了。
十七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好了一個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洗了個手來和白面,
三哥哥吃了上前線,
一心一意你去抗戰(zhàn),
三年二年不得見面。
四妹子王鳳英沒有食言,她趕在三哥哥所在的渡河尖刀排劃著大柳木船,向黃河東岸齊心協(xié)力劃去時,站在黃河西岸的高坡上,唱起了費玉清大姐給她剛教會的這一曲信天游??墒求E起的炮聲,把四妹子唱了一個開頭的信天游聲無情的壓了下去。
炮聲真是太大了,山崩地裂似的,先從黃河西岸的八路軍河防陣地上爆響起來,接著是一發(fā)又一發(fā)帶火的炮彈頭,從隱蔽著的群山之中射出來,向黃河東岸的日偽軍陣地撲了過去,看得見日偽軍的陣地,被突如其來的炮彈炸得飛沙走石,其中還夾裹著鬼子偽軍的衣片和殘肢,在空中飛動著,做出一個慘烈的亮相,然后落在地上……八路軍河防陣地上的炮擊,一浪高過一浪,轟隆轟隆的發(fā)炮聲,接連不斷,就在強大的炮火支援下,尖刀排在排長房生賢的率領(lǐng)下,駕駛著第一艘大柳木船,從黃河西岸出發(fā)了,三哥哥被排長選為旗手,他就單膝跪伏在船頭上,牢牢地舉著寫有“東渡黃河抗日尖刀排”字樣的一面紅旗,隨著在黃河里顛顛箥箥著快速劃動的大柳木船,獵獵的飄揚著……鬼子偽軍被八路軍強大的炮火壓制在對面的山頭上,只有放冷槍、發(fā)冷槍的份兒,那種沒有目標的射擊,仿佛過年時燃放的炮仗一樣,在空中盲目地爆響著,根本不起作用,英勇的尖刀排,就趁著這個機會,仿佛射出的一支利箭,破風斬浪,很快地渡過黃河,??吭邳S河東岸的一處河灘上,他們?nèi)率?,都如蛟龍出海般,躍下船弦,迂回著向有鬼子偽軍把守的山頂上進攻了……也許鬼子偽軍太大意了,也許他們就是那么脆弱,經(jīng)不起八路軍抗日英雄的打擊,尖刀排的勇士,只以犧牲兩位戰(zhàn)友的代價,迅速把那座山頭攻擊了下來。退下山坡的鬼子偽軍,到這時方才有所醒悟,知道八路軍東渡黃河抗擊他們來了。
鬼子偽軍不甘心他們剛一交手就失敗的命運,組織著力量,向被尖刀排占領(lǐng)了的山頭反攻來了。
日本鬼子的小鋼炮,威力的確不小,他們在小鋼炮的掩護下,蛇行似的向山頭上攻擊著。房生賢排長要大家保持冷靜,沉著應戰(zhàn),但是鬼子的小鋼炮不長眼睛,像是著了火的蝗蟲一樣,飛到山頂上,在原來的三排,現(xiàn)在的尖刀排陣地上炸裂,使尖刀排又傷亡了幾個戰(zhàn)友!
保存實力,讓有限的彈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房生賢告訴尖刀排的戰(zhàn)友,讓大家分散開來,選擇有利位置,留出空間,讓鬼子和偽軍盡量靠近,越近越好,越近越能發(fā)揮短兵相接的作用……劉嗩吶被班長鞏有柱拉著,躲在一塊大石頭的背后,在他倆身邊,還有劉嗩吶結(jié)為好朋友的劉庚茂。在他們排里,姓劉的就劉嗩吶和劉庚茂兩個人,他倆見面就說了,三百年前,咱們可還就是一家人哩!他們?nèi)硕艘唤M,以大石頭為掩體,等著反攻上來的鬼子偽軍,距離他們不足30米的時候,突然躍身而起,又投手榴彈又打槍,把逼得他們很近的鬼子偽軍,炸死射傷十多個,使他們狼狽的敗退下坡底。
尖刀排要堅決地守住山頭,而鬼子偽軍要拼命地攻下山頭,雙方都不示弱地較量著,鬼子偽軍向山頭進攻了三次,尖刀排打退了他們?nèi)?。第四次攻擊又開始了,這時的劉嗩吶,只知道親如兄弟的劉庚茂已英勇的犧牲在了他身邊,而不知道尖刀排,守衛(wèi)山頭的戰(zhàn)友,僅只剩下了他和班長鞏有柱等不多的幾個人了,包括排長房生賢在內(nèi),全排的其他戰(zhàn)友,都在鬼子冰雹似的小鋼炮轟炸下,壯烈的犧牲了。
山頭上可真安靜??!
這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戰(zhàn)斗前的安靜呢。爬到劉嗩吶頭頂上的太陽,也像染上了戰(zhàn)爭的鮮血,紅紅的照在劉嗩吶的身上,他感到特別的暖,在暖暖的陽光照耀下,劉嗩吶回了一下頭,他看見六艘新造的大柳木船在黃河上奮勇的開了過來,跟隨著大柳木船的是上百艘小船以及更小的羊皮筏子,在波濤翻滾的黃河里,乘風東渡而來,都要靠上東岸了,他對著那千帆竟渡的壯闊場面,很開心地笑了一下,扭頭又往一邊的虎跳崖看去,他所在的位置,距離虎跳崖不遠,那里可就是母親死難的地方!一股巨大的仇恨,再次地涌上劉嗩吶的心頭,他兩眼燒著火,用手推了一下斜躺在他身邊的班長鞏有柱,給他低聲說了。
劉嗩吶說:鬼子又上來了!
班長鞏有柱身上有傷,而且傷得不輕。在劉嗩吶推他一把的時候,他幾乎都要昏迷過去了。是劉嗩吶把他推醒過來的,醒來了的鞏有柱,只給劉嗩吶說了一句話,就翻滾著向鬼子偽軍進攻的方向撲了去。
班長鞏有柱說:我掩護你!
喊著掩護劉嗩吶的班長鞏有柱,兩手已拿不了武器,他只是用他掙扎著還能翻滾的身體,吸引了鬼子偽軍的注意,把鬼子偽軍的槍炮,全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來,那些罪惡的槍彈,密集地射向了鞏有柱,他頹然地爬臥在一片血泊里。
在三排操練的時候,劉嗩吶已經(jīng)熟練的知道戰(zhàn)友之間的口令。班長鞏有柱的一聲“我掩護你”,他心領(lǐng)神會地向鞏有柱只喊出一聲“班長”!就見班長壯烈地犧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沒有奈何,他只有痛苦地在班長舍出生命掩護他的一瞬間,撤出了他堅守著的那塊大石頭,轉(zhuǎn)移到他母親慘遭殺害的虎跳崖上。他在轉(zhuǎn)移過來的時候,沒有忘記尖刀排旗手的使命,把那面寫著“東渡黃河抗日尖刀排”的紅色旗幟,像他的生命一樣,也帶到了虎跳崖上……劉嗩吶任尖刀排旗手的時候,是排長房生賢把紅色旗幟交到他手上的,那時尖刀排的旗幟,是多么鮮艷?。≌驹诩獾杜诺那懊?,劉嗩吶把尖刀排的紅旗舉起來,那紅鮮鮮的旗幟,把他們尖刀排每一個戰(zhàn)友的臉,都染得像旗幟一樣鮮紅……慘烈的戰(zhàn)斗,沒有使尖刀排的旗幟褪色,反而使那鮮艷的紅色,經(jīng)由戰(zhàn)火硝煙的熏染,變得更加深重!是的,原來完好的旗幟,被鬼子偽軍的槍彈,一次次的擊中,留下了大小不一的彈孔,轉(zhuǎn)移到虎跳崖上的劉嗩吶,還把尖刀排旗幟上的彈孔數(shù)了一下,不多不少,剛好三十六個,讓他忽然想起,他們乘坐第一艘大柳木船東渡黃河而來的全排三十六個戰(zhàn)友,可是把自己堅強的心,借用鬼子偽軍的槍彈,洞刻在了他們尖刀排的旗幟上!
這時的陣地上,也許只有劉嗩吶一個人了,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孤單,他覺得和他一起突擊而來的尖刀排三十六位勇士都還在他的身邊,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母5bc1db18f34692e155f8e11bc8c927badf22b34e6826536de0327472bf8bd5fd親也在他的身邊,他們是一個群體,一個英雄的戰(zhàn)無不勝的群體。
鬼子偽軍發(fā)現(xiàn)了虎跳崖上的劉嗩吶了,他們發(fā)現(xiàn)只有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擎著一面孤孤單單的旗幟,他們沒有放槍,也沒有放炮,一大隊的鬼子偽軍,端著上了刺刀的長槍,向劉嗩吶圍了過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鬼子偽軍把打光了彈藥的劉嗩吶緊緊圍困在了虎跳崖上。
鬼子的喊叫,劉嗩吶聽不懂,但偽軍的喊叫,他全聽得懂。
投降……投降是個什么話呢?在劉嗩吶年輕的記憶里,從來沒有“投降”這兩個字的概念。他對著圍困上來的鬼子漢奸,輕蔑的笑著,把他擎在手里的尖刀排旗幟舉得更高了。是他舉旗的舉動惹怒了鬼子兵吧,有一發(fā)子彈打了過來,打在了劉嗩吶的右腿上,他趔趄了一下,又站穩(wěn)了,緊跟著,又是一發(fā)子彈打了過來,打在了劉嗩吶的左腿上,他搖晃了一下,再一次的站住了。這兩發(fā)打進劉嗩吶腿上的子彈,一點都不疼,像是螞蟥咬了一下,讓他不舒服,他怒瞪著一雙復仇的眼睛,大吼一聲,把他舉在手里的旗桿橫過來,朝著離他最近的一個鬼子兵,拼命的捅了去,木頭的旗桿,這時仿佛一把鋒利的槍刺,捅透了那個鬼子兵的肚腸,鬼子兵驚恐地慘叫了一聲,扔掉端在手里的三八大蓋兒,雙手也握在了旗桿上,握得很緊很緊,鬼子兵的血順著旗桿滋了出來,別的鬼子想要支援這個鬼子兵,但卻有槍打不得,有炮放不得,眼睜睜看著劉嗩吶和鬼子兵僵持著,往虎跳崖邊退去,退到崖岸邊了,只聽劉嗩吶一聲大吼,就與穿在旗桿上的鬼子兵,凌空飛躍起來,翻下虎跳崖,落向黃河的洪流里!
尖刀排的旗幟,在落入黃河的時候,獵獵的招展著,鮮艷如血!
十八
合同確定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小小四妹子都如數(shù)加工出來,裝袋子裝箱,按照羽田守一指定的地址,很守規(guī)范的發(fā)走了。
可是,羽田守一還沒有走。他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簽證,還能夠在我們國家呆上一些日子。這期間,不論是小小四妹子,還是她奶奶王鳳英和我,憑直覺來猜,也已知曉羽田守一,就是殺害劉嗩吶母親的日軍侵華小隊長羽田仲雄的后人了。知道了這一層關(guān)系,小小四妹子和她奶奶是痛苦的,我自然也是痛苦的,但我們都很好地克制著自己,沒有捅破那張薄薄的窗戶紙,我們還都保持著主賓應有的禮數(shù)。
一年一度的清明節(jié),趕著這個時間點兒來了,過去了快六十年,每年的這一天,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都要渡過黃河,去給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燒紙祭奠的。今年自然不會例外,奶奶王鳳英準備著又要去給三哥哥劉嗩吶掃墳了。
奶奶王鳳英,給小小四妹子說過,她的三哥哥劉嗩吶,手握尖刀排的旗幟捅進鬼子兵的肚腸,雙雙跌進黃河里后,沒有被黃河的巨浪立即沖走,那桿尖刀排的旗幟,一直在黃河的激浪中挺立著,飄揚著……有了尖刀排的拼死掩護,千帆競發(fā)的抗日東渡大軍,順利搶渡過來,打垮了駐守黃河東岸的日本鬼子和偽軍,回頭清理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了在黃河里迎風飄揚的尖刀排戰(zhàn)旗,選了幾位水性好的老鄉(xiāng)和戰(zhàn)士,下到黃河里,把劉嗩吶和那個日本兵打撈出來。打撈的人說,鬼子兵被劉嗩吶重重地壓在身下,他們倆,四只手,在黃河的淤泥里,依然緊緊地握著旗桿!
小小四妹子跟著奶奶王鳳英,過河給奶奶的三哥哥劉嗩吶和他母親掃過多次墳了。她只聽奶奶王鳳英給她講了那個讓她感動得想哭的場景,卻沒聽她給她說過她自己的另一件事。
這件事埋在奶奶王鳳英的心里,她是不會給誰說的了。不過,她每一次過河祭掃三哥哥劉嗩吶和他母親的墳墓,她都要清晰地把那個她不愿說出來的情景,在她的腦屏幕上再重現(xiàn)一次。
四妹子王鳳英跟隨魯藝家的費玉清渡過黃河,向東渡抗日的將士慰問演出了。這時的她,早已知道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犧牲了。四妹子王鳳英聞聽消息時哭過,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昏死過去了幾次,她恨老天不開眼,更恨日本鬼子兇殘,犧牲了她愛不夠的三哥哥劉嗩吶!三哥哥劉嗩吶是英雄哩,她哭親愛的三哥哥劉嗩吶,為他傷心,也為他豪邁。來為東渡抗日的八路軍將士慰問演出,四妹子王鳳英說什么都要去看看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呢。在一次慰問演出的間隙,四妹子王鳳英給費玉清大姐請了假,爬到虎跳崖上來,來給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祭告了。
英勇犧牲了的三哥哥劉嗩吶,與他母親都葬埋在虎跳崖上。
四妹子王鳳英來看他了,她爬上虎跳崖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黃昏,她彎著腰,拔除了三哥哥劉嗩吶和他母親墓頭上的雜草,她先給劉嗩吶的母親,磕了三個頭,然后站在三哥哥劉嗩吶的墳頭前,解著她衣服上的扣子,一顆一顆的解著,全解開了,就慢慢地脫下來;她脫去外面的罩衣,貼著她的身子的,還有件繡著花花草草的紅綢子肚兜,肚兜是她自己繡的花,她原來想要到她和三哥哥劉嗩吶成親時,讓他來看,看她繡得好不好,然后讓他給她解除掉,把她自己整個兒交給三哥哥劉嗩吶。三哥哥劉嗩吶犧牲了,他不會給她脫去外罩,再解除她繡得好看的紅綢子肚兜了。東渡抗日出征前,三哥哥劉嗩吶給她提出要求,想要看她的身子,她沒有給她看,她給他留著,這時候要給他看了。她把外罩脫去后,手撫著花紅草綠的肚兜,給她的三哥哥劉嗩吶說,你看呀!我讓你仔細看,認真看……四妹子王鳳英這么囑咐著墳墓里的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然后,就來解除花紅的肚兜了,脖子上是系著一條細帶子的,她先低頭把脖子上的帶子扣兒解開來,接著就又去解腰背后的細帶子了,那是個活扣兒呢,她捉住活扣的一邊,輕輕的一扯,遮在她胸前的花紅肚兜,就完全地離開了她的身子,落在了她的腳前,她把她徹底地解放出來,給她的三哥哥劉嗩吶看了。她怕他的三哥哥劉嗩吶看不清她,就還往三哥哥劉嗩吶的墳頭又走近了兩步,嘴里呢呢喃喃的,給她的三哥哥劉嗩吶告祭著了。
四妹子王鳳英說:三哥哥呀,你不是要看我么?
四妹子王鳳英說:你看吧,我把我都解放出來,給你看了!
四妹子王鳳英說:我是你的,你好好看,看個夠。
就那么裸著自己,四妹子王鳳英一直地站在她三哥哥劉嗩吶的墳頭前,讓她三哥哥劉嗩吶看她自己……她把時間忘記了,把自己也忘記了,如果不是費玉清大姐摸黑趕來,四妹子王鳳英不知會在三哥哥劉嗩吶的墳前站到啥時候。
那夜的月光,是那么清亮,仿佛柔軟的白紗一般,映照著四妹子裸著身子,站在三哥哥劉嗩吶墳前,讓遠遠看見她的費玉清大姐,像是看見了一尊下凡來的仙子。
費玉清大姐震驚了,她看著仙子一樣的四妹子王鳳英,驀然想起她的三哥哥劉嗩吶交給她讓她小心收藏的那張斷臂維納斯撲克牌,她的心顫抖了,熱辣辣的淚水,仿佛黃河流水一樣,汪汪的流出來了。
費玉清大姐看著四妹子王鳳英,還想起了劉嗩吶的母親,她悄悄地走到四妹子王鳳英的身邊,揀起地上的肚兜和罩衣,披在了四妹子王鳳英的身上。
再一次的站在三哥哥劉嗩吶的墳前,多了一個我,還多了一個羽田守一。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已不是原來裸站在三哥哥劉嗩吶墳前的她了?,F(xiàn)在的她,白發(fā)蒼蒼,滿臉的老年斑,她不讓我們動手,自己把她帶來的白饃饃、黃饃饃,還有核桃棗兒、蘋果甜梨,祭奠在三哥哥劉嗩吶的墳前,然后又把她帶來的一瓶糜子酒,撬開蓋子,祭灑在三哥哥劉嗩吶的墳前,這就招呼我們來燒紙錢了。我看見,在來給三哥哥劉嗩吶掃墓前,奶奶王鳳英把她買回來的一摞紙,鋪平在炕頭上,拿了一張百元鈔票,在紙面上挨著個兒拍打了一遍。奶奶王鳳英準備得可是仔細呢。她要我們來燒,我們就都彎下身子,劃著火,一頁一頁揭著來燒了。那些燒著了的紙錢,帶著明明暗暗的火星,直往天空飛騰,仿佛浴火而生的鳥兒,在蔚藍的天空翩翩飛舞……我們聽見了黃河的濤聲,一浪一浪,翻天倒海,滔滔不絕!
四妹子王鳳英后來把她嫁給了村里一個支前模范,那個支前模范在支援東渡黃河的八路軍時受了傷,殘廢了一條胳膊一條腿。他們成了夫妻后,四妹子王鳳英渡河祭奠三哥哥,都是她們二人一起來的。前些年,四妹子的丈夫,也就是小小四妹子的爺爺去世了,四妹子王鳳英再渡黃河祭奠三哥哥,就都是小小四妹子陪著奶奶來了。這一次多了一個我,而且又還多了一個羽田守一。多一個我不會有啥,但是多個殺害了三哥哥母親的羽田仲雄的孫子羽田守一,就不好說了。為此,我和小小四妹子便都有了一個別樣的擔心。我倆擔心著祭酒燒紙,這就聽見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開口說話了。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在問羽田守一:你爺爺可是叫羽田仲雄?
羽田守一聞聽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的問話,他的神情有了一些驚悸。他沒回答小小四妹子奶奶王鳳英的話。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就又說了:你爺爺把一件東西扔了,就扔在了虎跳崖上。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王鳳英不知啥時把鑲在鏡框里的維納斯撲克牌,取出來裝在了她的身上。她說著話,從她身上的衣兜里掏出來,交到了羽田守一的手上。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說了:你給你爺爺捎回去吧。
小小四妹子的奶奶說:是你爺爺?shù)臇|西我們不要,但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不會給你們,你們也拿不去。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