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張執(zhí)浩專欄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F(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在從廣州飛往開羅的MS959航班上,鄰座的鄧一光和我談到了他所理解的信仰,當然我們談的更多的,則是那些被所謂“信仰”裹挾、敗壞了的人。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萬米高空上飛翔,白云安靜,適合夢游。我得承認,這是一趟艱難的旅程,尤其是對于一個“癮君子”來說,你需要在長達九個半小時的飛行中克制自己的欲望,而這并不是件輕松的事?!耙欢ㄒ褵熃淞?!”這話你聽別人說過多少次了,而你自己又說過多少回?就在登機前的白云機場吸煙室里,我還在一邊惡狠狠地吞云吐霧一邊對自己詛咒發(fā)誓。我何嘗不知,舉凡被經常掛在嘴邊脫口而出的誓言大多近乎謊言。你能否相信自己?這一直是個問題。
我的煙齡應該從高中時代末期算起,太漫長了,以至于現(xiàn)在回憶起生命里的那第一縷青煙,還得借助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在某個春日午后,城郊斜長的山坡上,兩個為高考而郁悶煩心的少年躲在茂盛的草叢里,合力喝下一瓶果酒,各自抽下第一支\"圓球\"牌香煙。如果說,那縷青煙還不足以讓我的生活發(fā)生改變的話,那么,大學時代一個個煙繚霧繞的夜晚則徹底讓我成了一個“有惡習的人”。我非常討厭這種惡習,但又一直陶醉在這樣的惡習中,難以自拔。為了讓自己清楚看見我有多么討厭,我曾計劃將一只巨大的圓口瓷瓶擺在書桌旁,用它當作煙缸。每天,我看著那些灰燼,那些煙蒂,從瓶底慢慢地涌上來,我對自己的憤恨便增加了一分。我也曾嘗試過用瓜子和其他零嘴來替代我對香煙的依賴,但除了增加房間的垃圾外,這種依賴感仍舊不增不減?!疤嗟娜伺c雪茄沒有什么兩樣/不過是豎立的煙灰/太過的人對雷鳴習以為?!保蝗缥譅柨铺卦娭兴?,我也是煙灰,我也是這灰蒙蒙的塵世中的一縷又一縷。
飛機終于到達開羅機場,因為幾小時后要取道伊斯坦布爾,所以我們只能在候機廳里停頓,休整。我和老鄧、田天放下行李后,就離開喝咖啡的同行們去尋找吸煙室。從一個玻璃房轉到另外一個玻璃房,我們穿過了無數個走道、店鋪,在擺滿香煙的美輪美奐的貨架前數度停留,最終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吸煙室。無奈之下,我們決定分頭去找,結果還是失望而歸。在喝了杯咖啡之后我仍舊不死心,拽上老鄧繼續(xù)找。我們從B區(qū)一直走到了F區(qū),當我們真正站在一間掛有吸煙指示牌的玻璃房前時,那一瞬間我?guī)缀鯖]有了吸煙的念頭。
玻璃房間里面早已人滿為患,拉開房門的剎那,一股嗆鼻的濃煙奪門而出,在繚繞的煙霧中我看到,幾十個癮君子表情迷離地坐在一起,他們對新來者無一例外地投來漠然的一瞥。他們之中有垂垂老者,也有年輕俊秀,有白人婦女,也有黑人青年。每個人都專注于各自的指頭,專注于煙灰將盡的那一刻。房間里已經沒有座位了,我站在門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了煙,立刻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幫我遞上火。等我剛剛抽了幾口,一個女孩從外面推門而入,站在我身旁,我又把火遞給她。大家就這樣心照不宣。只有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你才會發(fā)現(xiàn)你找到了真實的自我,卻又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從人群中獨立了出來,成了另外一伙人:癮君子,煙民,準確地說,應該是自殺者。這么多的自殺者和我一樣聯(lián)系著死亡,這么清晰的死亡的陰影中屋子里面徘徊,想到這里,我深深地猛吸幾口,一邊滿面憂傷地摁滅煙蒂,一邊打量著這個自殺現(xiàn)場,這間不足十平米的玻璃房,這些和我一樣被現(xiàn)代文明驅趕和收監(jiān)的同伴,這一張張落寞的臉……“一定要把煙戒了!”我又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遍。
當我回到同伴中間,看見董宏猷正端著相機四處尋找目標,便對他說,有一個地方建議你去拍一下,很有效果。我?guī)俅畏祷匚鼰熓?。而這一次,我沒有再進玻璃房,只是在門外打量著里面的人。玻璃房內依然煙霧繚繞,當玻璃門推開,一個女孩帶著煙霧出來,我示意站在對面的老董按下快門。后來他告訴我,他不好意思拍,真相太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