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東西南北中央,武漢人以極大的包容性,好奇地品嘗著來自湖南、江西、四川、安徽、陜西、河南等相鄰省份涌入的特色風(fēng)味。能成功俘獲武漢人胃口的滋味,漸漸融入在街頭巷尾,令這座龐大的城市,五味雜陳。
每年,武漢人以極大的忍耐力在被譽為“地獄”、“火爐”的40℃高溫里熬日子,開胃解暑的“酸”味飲食,成為人們的良伴。
一跨進七月,武漢各大超市的柜臺都會在最顯眼處擺放上各種品牌的瓶裝酸梅湯飲料、可沖飲的酸梅膏。可讓57歲的劉漢華自豪的是,老漢口人依然堅持去他所在的“老萬成”店鋪前頂著烈日排隊,拎幾瓶手工現(xiàn)熬的酸梅湯回家。
酸梅湯在武漢的地位,如同涼茶在廣州。而“老萬成”在武漢,幾乎是酸梅湯的代名詞。
已經(jīng)102歲的“老萬成”,蝸居在中山大道前進二路的路口,狹小的三層樓店鋪很不起眼,平日里看就像一個煙酒小賣鋪??擅磕甑?月到9月,從凌晨開始,劉漢華和幾個同事就在二樓輪班手工熬制酸梅湯,通過管道直接送到一樓。
特別是夜里九十點鐘, 是店里顧客最多的時候。以前沒有空調(diào)、 電扇的漢口人,晚上多是搖著蒲扇在街巷里搭竹床納涼,喝一杯冰涼的酸梅湯成了孩子們最愜意的享受。
山東產(chǎn)的山楂酸甜適度,廣東產(chǎn)的烏梅核小肉厚,熬制到散發(fā)出醇正香氣,因有白糖的參加,中途需制作者不停地攪動,避免糊鍋。學(xué)技法十日可成,但難在火候的掌握,沒有數(shù)年的經(jīng)驗,談不上爐火純青。
湖北人對“酸”的喜愛,甚至創(chuàng)新運用在原本清淡口味的粉蒸菜里,尤其是對粉蒸淡水河鮮類,驅(qū)土腥而開胃鮮嫩。
與清蒸魚鮮見長的廣東人不同,湖北人的“粉蒸”菜做得極好,即將大米磨成粉后,與紅彤彤的腐乳汁等調(diào)料混勻,將豬肉、蔬菜、河鮮等團團包裹住,在鍋中大火蒸熟,米粉香糯油滑,蔬肴軟爛透味。而有一種“泡蒸”,有醋的參與,起源于漢川。
在漢陽的鸚鵡美食風(fēng)情鎮(zhèn)上,有一位漢川老板,實在思念家鄉(xiāng)的味道,干脆開了一家“漢川蒸菜館”,堅持古法烹制泡蒸鱔魚,每天限量30份。
做這道菜需要用到一個特殊工具——木榔頭。將肥碩滑溜的活鱔魚剖肚后,翻過身來,用木榔頭從背脊將它敲得扁平如帶,然后切成長3厘米左右的方段,拌上米粉后上籠蒸。出籠后,乘熱淋上滾油、高湯和漢川醋,撒上蔥花、姜末、蒜米等。
這菜講究現(xiàn)殺現(xiàn)蒸,清香撲鼻,酸鮮開胃,往往一上桌就立即分食精光。
除了酸,另一種可提振食欲的滋味“辣”,是武漢人最為寵愛的味道。它刺激、剛猛、熱烈,與潑辣豪放的武漢性格,相得益彰。
武漢曾有一條空氣中都彌漫著麻辣鹵料香氣的老街,叫“精武路”,路上各家均以一種曾無人問津的水禽“下腳料”討生活——鴨脖。精武鴨脖,是武漢足以作為一城代表的“名片式小吃”。有人因此成了明星,有人獲得家族巨額財富,有人家破人亡。
20年前,土生土長的精武路人湯家兄弟,他們的祖屋在精武路北面,離新華路體育場很近。每逢球賽,他們用筲箕裝上自家鹵好的鴨脖,端到體育場門口賣,麻辣鮮香、有嚼勁還有回甘,總被一搶而空……后來,鹵鴨脖做紅了一條街,也成了來武漢的外地人最喜愛的手信。辣到什么程度?“辣得你耳朵直扇”。
這條街上,和鴨脖一起以辣出名的,還有一樣小吃,名字很特別叫“嗨藕”。和紅艷艷的鴨脖不同,鹵好后仍白白凈凈的藕,入口脆甜,可吞下去后,卻是鋪天蓋地的辣。半夜,在漢口酒吧HIGH完的年輕人,會來買上兩筒藕,吃到汗流浹背。
“麻辣”永遠(yuǎn)站在武漢最流行的前沿,精武鴨脖、麻辣小龍蝦、黑皮牛雜……莫不如此。而武漢還藏有“辣”的另一個隱匿層次,胡椒。
家住戶部巷的武漢嫂子徐靜嫻,20年前下崗后,記得自己幼年吃過的一道鮮美傳統(tǒng)早點,四處拜師學(xué)做鮮魚糊湯粉,開了一家巴掌小店“徐嫂糊湯粉”。
徐嫂手上有明顯常年握刀殺魚后留下的痕跡,每天凌晨3點就要起床,去菜場買回一腳盆新鮮小鯽魚,親手逐條剖殺,遇到冬季尤其冰冷刺骨。大鍋長時間熬煮,小鯽魚肉融化骨出膠,方為粉湯。
純魚熬制的濃稠湯頭,絲毫不腥,鮮美無匹,而且吃到渾身冒汗,秘密在于,微褐色的湯中悄悄撒入了大量的黑胡椒。
這種胡椒提鮮增辣的方法,在武漢的古法燒甲魚、重油燒麥中也常見運用,帶來的微微鮮辣,令食客在寒冷的冬季很是驅(qū)寒暢快。
近些年,武漢流行的另一個鹵味“周黑鴨”,將極致的辣與另一種味道“甜”,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以“怪”味博得了年輕人們的喜愛。
武漢人對甜的感情,不僅從老字號過早店“民生甜食館”的名字中可見一斑,它在武漢人祖籍故鄉(xiāng)的黃陂和孝感更受寵愛。
山水秀美的黃陂,有一道古早味待客老菜“紅糖粉蒸肉”,已經(jīng)鮮有武漢人知,甜味與脂肪的結(jié)合,有著蘇州進呈糖蹄的異曲同工之妙。而和他們一河之隔的孝感,則擅長運用糯米和白糖,將甜美的風(fēng)味做得全國皆知。
上世紀(jì)50年代,毛主席來武漢,除了武昌魚,還贊美了一樣地方美食,就是孝感米酒,說“味好酒美”。孝感此地出產(chǎn)一種優(yōu)質(zhì)糯米,與傳承的一種古老鳳窩酒曲搭配,釀出的米酒白如玉液、清香甜美。
另一種色白如霜的孝感名食,叫“孝感麻糖”。同樣是糯米和白糖,配以少許桂花、金餞桔餅等,經(jīng)過12道工藝、32個環(huán)節(jié)之后,它變成了梳子狀的薄脆甜品,相傳宋太祖趙匡胤甚愛此物,曾將其作為皇家貢品。
與易討喜的糖之甜相比,苦后的回甘,卻更讓老一輩武漢人覺得意味深長。
在漢口彭劉楊路住了一輩子的張漢青爹爹,每逢夏日,總不愿意窩在空調(diào)房里,而愿意坐在巷口那棵大樟樹下,端杯濃釅的毛尖,和老哥兒幾個下盤棋。
他兒子不愛喝茶,在他記憶中,爸爸那杯黑黝黝的紫砂杯里的茶水總是泡到極苦,苦到舌根。
湖北是產(chǎn)茶大省,歷史上的茶圣陸羽正是湖北天門人。在“湖北第一產(chǎn)茶大縣”英山,男人們茶不離手, 出門也拎著玻璃杯, 抓一撮茶葉,沸水高沖, 待茶湯幽綠, 啜吸入喉。七八個月的娃娃,但凡能吃面條,大人就會用勺子喂一口泡得特別清的云霧茶。
上世紀(jì)90年代以前的武漢人,喜歡喝綠茶,而且不似杭州人不厭其煩地泡頭遍、二遍,偏喜歡斟滿滿一大杯,猛泡到濃釅化不開。他們覺得,那份深奧純正的濃苦,能讓煩躁疲累的心得到休憩。
苦的另一種受寵,是在武漢曾流行的夏日納涼“竹床菜”中,最受歡迎的當(dāng)家菜“隔夜苦瓜燒肉”。
這道菜的做法,與四川的“回鍋肉”有異曲同工的妙處。炒好后在柜籠里靜置一夜的苦瓜,再次入油鍋,與肉火烹,少了份新鮮時帶澀的青氣,綠中透黃,卻熟稔透味,吸飽濃濃肉味,不掩苦中回甘的清香,層次奇妙。
碼頭商賈文化悠久的武漢人,家族中多的是飽含“酸”“甜”“苦”“辣”的商海故事。當(dāng)眼下兒孫繞膝、滿桌魚肉,或許從這些味道中,能勾起他們對往昔境遇的感懷。偶有一味的鮮明跳躍,卻不及諸味的巧妙交融那復(fù)雜的層次更令人咀嚼,以“性情中人”著稱的武漢人,或許從中領(lǐng)會到處世玄妙的另一番境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