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了堂嫂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里透著焦急：“小霞，你快回來吧，二嬸今天早上摔倒了，情況不太好?！狈畔码娫?，我來不及跟公司和家里交待，就急急地坐上火車往老家趕。

等我趕到，母親已經(jīng)躺在病榻上，左腿打著厚厚的石膏。看到我，母親欠了欠身，想坐起來給我打招呼，不想牽動了受傷的左腿，疼得她直咧嘴。她歉疚地對我說：“你看我，上個衛(wèi)生間也能摔倒，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蔽野攵自谀赣H床頭，雙手握住她的手?？粗赣H因疼痛而略嫌蒼白的臉，我眼中的淚水如決堤的大壩，洶涌而出。

母親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頰，柔聲地安慰我：“快別哭了霞妞，醫(yī)生說，媽的腿沒什么大礙，你不要擔(dān)心?！蔽仪宄?，病床上的母親怕我為她擔(dān)憂，又繼續(xù)編造著她的“謊言”了。

淚，再次涌出來，在我的眼前，氤氳成一片潮濕的往事。

從小到大，母親一直在編織著各種“謊言”，她的話里，充斥著無數(shù)個“不愛吃”“不喜歡”“不愿意”“我沒事”，這些充滿著愛意的“謊言”，是我成長的源泉和動力。

小時候我身體瘦弱，隔三岔五要住院，花光了母親所有的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母親想方設(shè)法，一個月總會為我改善幾次生活。每次家里炒了肉或是燉了雞，母親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霞妞吃肉肉，吃了肉肉身體就長得棒棒的，就不會生病了?！蔽已銎鹬赡鄣男∧?，好奇地問她：“媽媽，你怎么不吃肉肉？”“媽媽不愛吃肉肉，肉肉腥，媽媽吃不慣?！?/p>

噢，我明白了：原來媽媽不愛吃肉，媽媽怕腥。于是，我一邊大人似的點點頭，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嘴里的肉，真香啊，吃得我滿嘴流油，覺得真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不過，它沒有什么腥味啊，可是，媽媽怎么說它腥呢？——媽媽真是太奇怪了。

媽媽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還多著吶。

記得那次我們?nèi)ナ〕且汤鸭易哂H戚，逛商場時，我看她明明特別喜歡那件玫紅色的上衣，大家都說她穿著像香港明星米雪，可她硬是說不喜歡，狠狠心脫下了。隨后，她領(lǐng)著我去了玩具柜臺，給我買了個最貴的芭比娃娃，幾乎花去了她一個月的工資。那個充滿著濃濃愛意的芭比娃娃，一直伴隨著多病的我，讓我的童年不再灰暗。

就這樣，母親用一個個“謊言”編織著對我的愛，在她的“謊言”里，我幸?？鞓返爻砷L著。

我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3歲那年，父親不幸遭遇車禍離開了人世。得知消息的母親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像看熱鬧似的看著身邊的大人忙忙碌碌，父親躺在一個長方形的黑盒子里，睡得正香。

我走上前，用胖胖的小手撥弄他的胡子，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根本不理我。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哭得聲嘶氣噎，我茫然地站在她身邊，對即將到來的苦難一無所知。

熱鬧過后，父親很奇怪地從家里消失了。我好像覺出了點什么，哭著鬧著跟母親要爸爸。母親只好哄我：“爸爸去遠(yuǎn)方旅行了，只要霞妞乖乖地聽媽媽的話，他就會回來看霞妞的?！蔽倚乓詾檎?，每天都乖乖的，生怕父親一個不高興，就不會回來看我了。

一年一年過去了，父親始終沒有回來。

不過每年我過生日，總會收到父親托人送來的禮物：有時是一身漂亮的衣服，我穿上合體得很，簡直就是量著我的身體定做的；有時是一件文具，會唱歌的鉛筆盒或者帶卡通圖案的書包；有時是一件我心儀了很久的玩具，真疑惑父親離那么遠(yuǎn)，他怎么能猜得到我的心思，對了，一定是媽媽告訴他的……每次，父親還細(xì)心地在禮物上附上一張生日賀卡，上面，他用遒勁的字體寫滿了鼓勵的話語：親愛的女兒，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賀你又大了一歲！等你長到12歲，爸爸就旅行回來了，那時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了！

12歲生日那天，我在家里等啊等，卻沒有等來旅行歸來的父親，只等來了事情的真相。我才知道父親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收到的那些生日禮物，全部都是母親一手操辦的，充滿鼓勵的生日賀卡，也是母親模仿父親的口吻和筆跡寫給我的。

得知了真相的我沒有哭。3歲時朦朧的記憶，母親的奇怪舉動，鄰居們語焉不詳?shù)闹谎云Z，讓我隱約猜出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固執(zhí)地不愿相信，我要等母親親自來拆穿她的“謊言”，哪怕那是充滿愛意的。

生日過后，我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我像一只被母鳥保護(hù)得無微不至的雛鳥，經(jīng)歷了一點點人生的磨難，終于笨拙地拍了拍稚嫩的翅膀。

父親去世以后，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她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含辛茹苦地拉扯著我，她靠著自己教書的微薄工資支撐著我們這個家，每月還要拿出錢來，和伯伯叔叔們共同贍養(yǎng)年邁的爺爺奶奶。

在供銷社工作的梁叔叔和母親是高中同學(xué)，他的妻子得病去世了。他一直仰慕母親，親戚朋友知道母親這些年不容易，都勸她再走一家。為了說服她，奶奶還顫巍巍地專門來我家，苦口婆心地勸母親再嫁，說她已經(jīng)守了這些年，早已對得起父親了，不要再苦自己了！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15歲，懂了些人情世故，知道母親這些年的艱辛，我向母親表態(tài)，堅決支持她再婚，可是母親卻不同意，無論誰來勸，她都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不愿意！”

憑心而論，母親還是很中意梁叔叔的，但是梁叔叔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很是調(diào)皮頑劣，母親害怕她嫁過去后我跟著受委屈，就狠心地拒絕了梁叔叔的愛意。梁叔叔心灰意冷，很快和其他女人結(jié)婚了。

從這之后，母親一心一意地?fù)嵊?。我結(jié)婚成家后，更加深切地理解母親沒有伴侶的艱難，我曾多次勸她重新走進(jìn)婚姻，母親卻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自生活，只把那份心靈的悸動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高考那年，天氣熱得有些異樣，紅通通的太陽像個大火球，剛一出來，地上就像下了火。為了給我助陣，母親向?qū)W校請了假，一連幾天站在考點大門口為我加油打氣。在烈日下，她一站就是半天。

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了，我剛走出考場的大門，母親迎上來遞過一杯煮好的綠豆茶，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我猛喝一氣，然后抬起頭，母親的嘴唇干裂得翹了皮，汗珠像蚯蚓似的從額頭往下鉆。我的眼眶霎時紅了，將杯子遞到母親嘴邊，讓她喝。母親抹了一把淌到眉毛上的汗水，溫柔地說：“我不渴，霞妞你快喝吧，喝了好好考試，給媽爭口氣?！?/p>

香甜潤口的綠豆湯，滋潤了我饑渴的心田，難熬的高考3天，成了記憶中最為珍貴的畫卷。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如愿以償?shù)亓粼诹舜蟪鞘?，工作、戀愛、結(jié)婚、成家，我成了現(xiàn)在最最時髦的房奴。城市米貴，居大不易，工作的壓力，生活的瑣屑常常惹得我對憧憬中的幸福生活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有一陣子，母親來我的城市看我，盡管我有意蓋著，但她仍然看出了我生活的窘迫，只住了一周，母親便悄悄地回去了。母親回去沒幾天，我收到了她匯來的一筆錢，說是給我的嫁妝。

知女莫若母。母親對我的窘境洞若觀火，她想幫我，卻顧及我的面子，所以才選擇了比較含蓄的方式；而在內(nèi)心里，母親很希望和我在一起，但她不愿增加我的負(fù)累，所以她選擇了分離。

在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縣城里，母親一個人過著孤單寂寞的日子，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她從小養(yǎng)大的老貓。我再三打電話讓母親去我那兒，但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她說她不喜歡大城市的喧囂，還是小縣城住著清靜自在。

放下電話，我的一顆心都在顫抖。那時，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改善現(xiàn)有的條件，然后將母親接到我的身邊。還沒等我的誓言付諸實施，母親就出了這樣的狀況。在病床前，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我的心里充滿了深深的自責(zé)和愧疚。

這次，無論母親是否同意，我都要把她接到我家里，我們母女永生永世再也不分離。圣人說過，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多害怕，如果有一天母親離我遠(yuǎn)去，那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

在彌散著來蘇水的病房里，回首睽違多年的往事，一切恍然若夢。我抹了抹眼淚，對母親說：“媽，等你傷情穩(wěn)定，你一定要跟我走。”不出我的意料，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她的借口仍是那一套，大地方人多嘈雜，小縣城住著自在。我打斷她的話，說：“媽，這些我都知道，但是現(xiàn)在我需要你。”

“需要我？”母親的臉上寫滿大大的問號。

我趁熱打鐵道：“我懷孕了。我算好了，等孩子出世，你的傷早已好了，剛好可以給我?guī)Ш⒆友??！蔽业睦碛蔁o可辯駁，由不得母親不肯。

終于，母親歡天喜地地躺在女婿的背上，被我們帶上了火車。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憧憬著，那含飴弄孫的美好未來。

其實母親不知道，我懷孕的事根本就是個烏龍，是我杜撰出來的。像母親一樣，我也學(xué)會了撒謊，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愛。假如母親明白，她也應(yīng)當(dāng)覺得欣慰。

時光流轉(zhuǎn)，我們母女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愛與責(zé)任的悄然轉(zhuǎn)換。在母親的“謊言”里，我幸福快樂地成長著，直到她病倒，我才明白那一個個謊言里，凝聚著母親深深的愛。從今以后，我一定會陪在母親身邊，用自己持續(xù)不斷的“謊言”為她編織幸福安樂的晚年。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