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夯是不務(wù)正業(yè)的,其實(shí),他的主業(yè)是打場。
他一頭大、一頭小,圓咕隆咚像只加長的水桶,周身有著豎的凸鼓的半圓的楞,伴隨著一條立著的溝槽,槽底還有被鏨子沖出的一道道均勻的斜線。每一次,石匠那鋒利的鏨子被手錘敲打、錘頭與鏨背的飛吻,激烈而短暫,短暫得叫眼睛無法分清是吻了還是沒有吻,但是,空氣里的確發(fā)出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嘁?。隨著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膯握{(diào)而清脆的呼喚,那雪亮的鏨尖,深沉而又有節(jié)奏地一點(diǎn)點(diǎn)在青石上向前移動,不急也不緩,不深也不淺,堅硬而質(zhì)脆的青石似大地被犁鏵耕耘的一條溝,而溝子的兩邊嗶嗶剝剝又爆出麥穗似的圖案。他被匠人文了身,一穗穗麥穗的圖案,烙在心坎上,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無法磨滅那一星半點(diǎn)的深嵌到骨子里的印記。
六月的伏天,日頭是燃透的白炭塊,把金黃的麥秸以及夾心稍顯綠絲的麥穗們烤炙得如剛出鏊子的玉米面煎餅,焦黃酥脆,白花花的天空下,厚厚的麥子被木叉已經(jīng)翻拾了三遍,從秸到穗子無不散發(fā)著太陽的馨香,香氣刺激得人的鼻孔直打噴嚏。小毛驢跟碌碡是這個季節(jié)最好的搭檔。盡管高頭大馬威武雄健、健步如飛,盡管老牛脾氣綿軟、吃苦耐勞……然而,此時的毛驢用翻卷著的青皮厚唇嚼著草料,一直把整整齊齊的青草嚼出了木槽,為的是偷嘴下面的料豆或高粱粒子。主人難得地放縱了毛驢,不罵也不打,反而,用瓢子再加一把料。這披著黑衣、露著白肚皮的精靈,卻仰起頭“啊啊啊”地向天嚎開了,仿佛對于主人的恩惠并不領(lǐng)情。領(lǐng)不領(lǐng)情是一回事,干活是另一回事,毛驢終于上了套,跑開四只墨玉似的蹄子,而他,也“吱嘔吱嘔”唱起了久違的情歌!
熱戀消失在短短的幾個晌午之后,他不久就被人遺棄在場院角落,無人問津,仿佛自己從來沒有存在似的。他立著耳朵聽著小毛驢剛剛掛了嶄新的鐵掌,輕盈的驢蹄聲越走越遠(yuǎn)了。
他的心飄飄的,重復(fù)著去年前年的失落,仿佛發(fā)了高燒,沉重的身子悠悠蕩蕩,如埋起自己半拉身子隨風(fēng)紛揚(yáng)的麥草。當(dāng)大地褪去最后一絲色彩的時候,主人這個時候才想起了碌碡——這可有可無的家什。真是不公平啊,用我的時候急不可待,不用的時候棄之若敝屣!嫉恨的怒火燃燒在涼透的窠臼內(nèi),他賭氣不理主人。主人也沒有計較,隨意地哈下腰,赤腳穿著的千層底,穩(wěn)如泰山,粗糙的大手扣著耳眼,“嘿”的一聲,他失去了重心,不自覺地趴在了那寬厚的肩膀。碌碡被輕輕暫放到了院子的水井旁,他堅硬的心被主人這輕輕地一放,感動得把一切怨恨化為烏有,像春天的殘雪消融了。
冬天來了,碌碡滿身結(jié)滿了冰凌花,他睡了……
在他的夢里,魯北平原的麥子在生長、成熟,像一望無際的黃色海浪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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