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我的根雕店“紅土根藝”剛開張,一時缺少材料,常去內山片一個叫金雞嶺的村莊尋找購買原木。那次去,主要目的是奔村口的那株紅豆杉去的。
村主任根旺是我的初中同學,有一天逢墟日,他蹩進我的店里,說村里打醮,請我去玩,還說村委會打算要賣掉村口那株紅豆杉,我便決定第二天進山。
第二天是農(nóng)歷六月十三,午后出發(fā)。車子沿著山路盤旋而上,一路有清溪澗流潺潺相伴,野花布滿路的兩旁,越往里去,路越陡而彎,山谷里吹來的風讓你明顯感覺到?jīng)鲆?。我的目光不時投往兩旁青山中茂密的樹林,那里隱藏著我想要的寶貝:柏木、柳杉、楠木、香樟、紫檀、紅花梨、大紅酸枝……
終于,在一片梯田旁,車子上不去了,我棄車走路。村莊遙遙在望,一排排黑瓦木房立在山壁上,房子上面是房子,累疊幾層后,上面是竹林,再上面是針葉林,再往上是怪石嶙峋的山壁,延伸到山頂,山頭尖銳突兀,直插藍天,凝滯了幾朵暗白色的厚云。
走了一段陡坡,轉過一個360度的急彎,就看到了村口的那株紅豆杉,高大粗壯,綠葉華蓋,我像獵人見了獵物一樣,欣喜地快步走過去。剛到樹跟前,一個人從樹背后轉出來,問我:“你見過佛生嗎?”拖著清脆綿長的調子,我一愣,搖頭說:“沒有,我不認識這個人!”眼前的人是個老年婦女,紫衣藍褲,白草帽下一張白凈橢圓臉,一雙黑色的大眼古井一般,幽幽地直望著我。我友好地朝她一笑,她面無表情。我轉頭看眼前的紅豆杉,有二人合抱粗,枝干筆挺遒勁,根部縱橫交錯。正看著,村主任根旺走過來,大聲招呼我,他邊走邊說:“走,先去家里喝酒!”我抬腳跟他走,身后又傳來了一句:“你見過佛生嗎?”我回頭說:“沒有,沒有!”“走吧,不要理她!”根旺扯著我走了。
一層層掛在山壁上的房子,空中樓閣一般,根旺的家卻不在那里,在對面山后,轉過小山頭,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壁立千仞的高山之巔竟然藏有一塊平緩開闊地,兩旁的山擁著一片稻田,山腳邊散落著幾十戶人家。根旺的家在山坳處,背靠弧形山梁,陷入懷抱一般,面臨稻田,坐北朝南。與眾不同的是,屋子前面又有一小塊平地,做了個小小的場院,邊上堆滿了許多木頭,有的鋸成木板架著,有的劈成木柴堆著。我一眼看到木柴堆下露出青石一角,走過去一看,果然是古董——一對雕花大青石圓柱墩,是木屋大廳里墊承重柱子用的,我吃驚,問:“怎么會有這種東西?是從山外運來的古董嗎?”根旺說:“不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我看著眼前低矮的木屋,難以置信地搖頭。根旺說:“我祖上曾開過造紙坊,這里曾有高大堂皇的屋宇,后來毀于一場大火中,現(xiàn)在只剩下這對石柱墩了?!?/p>
進了屋子,是個寬敞的“四點間”,上下廳、左右廳對映,四個廂房兩兩對稱,天井寬大,落一片暖暖日光,抬頭便見四角天空湛藍。我說:“好屋場,有風水!”根旺有點得意,說:“請地理風水先生看過了,說屋場好,出當官的人,三十年一輪回呢!”不一會,酒擺上了桌,是客家自釀的濃釅的米酒。菜,卻是清一色的素菜:筍干、豆腐、香菇、木耳、米凍、糍粑……根旺笑著說:“不好意思,打醮要齋戒三天,第四天才開齋,不過酒好嘞!多喝點!”我喝一口,味醇,果然是好酒!酒半酣,屋梁上燕聲呢喃,我定眼一看,上廳橫梁上掛著一個燕巢,擠出幾個可愛的小黑腦袋,攢動著,天井上空“倏”地飛進來一對燕子,都叼了蟲子去喂哺小燕,一會兒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如此幾個回合,酒漸酣,我說:“好地方,好風物!”根旺擠擠眼,說:“大凡燕子選中筑巢的屋子,便是好屋場。不過,你不能去破壞,一旦破壞一次,燕子就再也不回來了,這兩個燕巢掛在這幾十年了,燕子年年都回來!”我說:“大人都知道這個理,但小孩子可不管那么多了!”根旺說:“沒事兒,有人管著呢!前幾年有兩個孩子拿了竹竿去捅,被攆得滿山梁跑,最后哀哀討?zhàn)埬?!”我說:“誰呀?誰有閑心管著這燕巢?”根旺詭秘一笑:“我嬸娘??!人你剛才見到了,神經(jīng)婆一個!你不要理她呵,來喝酒!”我吃一驚,“神經(jīng)婆”是本地方言,既可指某人性格癲狂,又可指人得病發(fā)瘋了,我不好意思再問了,低頭呡酒。根旺說:“你不如住下來吧!這三天齋戒,菩薩面前做戲,你難得湊巧,夜晚就看看戲,白天我陪你進山尋木頭樹根去。第四天開齋,殺雞宰豬,到時我們哥兒倆再開懷暢飲?!蔽蚁胂胗械览?,剛好給自己放個假,又不耽誤生意,便應承了。
正說話間,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正是剛才見到的那個婦人,她徑直走到桌邊,熱切地望著我:“你見過佛生嗎?”“呃,……我沒見過!”“別理她,這個瘋婆子一看到有生人進村都要問個不停,來,喝酒!”那婦女好一會沒走,繼續(xù)站在旁邊,眼睛幽幽地望著我,我心里不禁打了個激靈。根旺覺察到我的表情,就對她說:“嬸,來杯酒吧!”那婦女搖搖頭走了,走向上廳,摘下草帽,赫然一頭銀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髻,一絲不亂。“鶴發(fā)童顏”!我不禁大吃一驚,悄悄問根旺:“你嬸多大年紀?”“七十多了,我記不清!”我放下酒杯,停箸,看著她走到燕子巢下,“嘰嘰”地呼喚著梁上的燕子,一會兒她出去,拿了蘆花掃帚去掃燕窩下的鳥糞。
等她出去,根旺悄悄地說:“她愛干凈!”我點頭,他又說:“她只掃兩樣東西,一樣是這燕子糞,還有一樣是落葉。她兒子在城里工作,她不愿意去,進了這里山頂上的云仙庵,吃住都在那里,只讓她幫忙掃地當清潔工,她卻只掃落葉,從寺廟大殿前一直掃到山門外石階路,剛開始的時候住持數(shù)落過她,但沒有用,也就隨她了。”那老婦人出去了,沒有再回來,根旺說去云仙庵了。
夜幕剛降臨,農(nóng)歷十三的月亮已掛在天空,屋后山頂上傳來了鏗鏘鑼鼓聲。從根旺家右邊石階路繞上去,到了山坡頂上,竟然又是一塊不大的坪,四周散落著幾戶人家。腳下是深谷,對面山壁人家在月色下依稀可見,白日空中樓閣如今成了月下空中樓閣,放眼望前方,只見月光下群山起伏連綿,朦朧縹緲,似在半空鳥瞰蒼茫大地似的。戲臺前早已圍滿了鄉(xiāng)親,有的抬了板凳,三三兩兩坐著,邊聽戲邊話家常,有的搬了藤椅,一個人蹺腳躺著很享受的聽著。戲團是本村的,演員也是本村人,平時上山下田,這會兒換了戲服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不標準的普通話和本地方言夾雜,腔調滑稽,動作搞笑,惹得眾人前仰后合。戲臺正面橫掛一副楹聯(lián),赫然寫著五個黃字:閩西漢劇團。我聽了一會,笑了兩個回合,起身想隨處走走。戲臺左邊是齋堂,正供著從云仙庵抬來的菩薩,里面香火正旺,敬神的進進出出。我正要邁步進去,一群山里孩子驚叫打鬧著從我的身旁穿梭而過,跑到戲臺前去了,我因躲閃而停滯了腳步,再想抬腳跨上齋堂臺階時,身后驀地響起了一個清幽的聲音:“你見過佛生嗎?”這聲音在這熱鬧的戲臺前顯得落寞蒼涼,令我的心臟猛一蹙縮,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但我還是回頭了,看到月下的一頭銀發(fā)和一雙黑眸,發(fā)絲上和眸子里都跳躍著燭火的亮光……我趕緊回轉身,跳進齋堂,拿了香燭,在菩薩面前焚起香來。
月掛中天,不到十一點,戲就演完了,人群也散了。根旺邀我去喝酒,我說白天喝多了,累了想睡覺。根旺就引我到他家,指著上廳的西廂房說:“就住這里?!彼崎_門,摸到墻壁上的燈繩,“啪”的一聲,亮了一盞黃燈,燈下一間小小的廂房,中間一道木墻把它隔成內外兩個套間,里間放了一張不大的床就滿了,外間擺一張桌子,一把藤椅,桌子上放著兩個玻璃瓶,是那種打點滴用的葡萄糖注射液玻璃瓶,瓶中封滿水,純凈透明的水中浸泡著幾朵紅色和綠色的塑料剪花。我的目光停駐了一會,根旺說:“我嬸娘的,幾十年了吧,成古董了!”桌子上方的墻壁上掛了一幅同心結花樣刺繡,走近細看,我不由嘆道:“好古樸精美的刺繡!”根旺說:“還是她的,我嬸娘!”“誰?”“就是你看到的那個瘋婆子!”我倒吸一口氣,說:“你竟然讓我住她的屋子!”根旺說:“這里早已不是她的屋子,前幾年就給我兒子住了,她上云仙庵去住。”見我不語,又說:“放心吧,她是個很愛干凈的人,這兩個物件,小孩子覺得好玩舍不得扔,一直留著?!彼鲱^看了墻上的刺繡一會,又說:“我也舍不得扔哩!你相信嗎?她出身大家閨秀,女紅一流,針腳細密均勻,簡直跟縫紉機縫的一樣?!蔽襾砹伺d趣,正打算探問下去,外面有人喊根旺,邀他去齋堂值夜,根旺抬腳就走了,臨走說:“好好睡吧!睡不著來齋堂找我?!?/p>
我困了,拉了燈,躺在床上,輾轉了好一會沒有睡著。月光從木窗欞擠進來,有蟋蟀在墻角根低鳴,一陣陣有節(jié)奏地應和著,外面的山風吹得樹葉嘩嘩地響,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一個大漢拿著刀追我,我滿山跑,踏碎一地月光,驚悚抬頭,卻看到眼前一尊觀音手持蓮花微笑著凝視我,回頭,后面的大漢也變成了橫刀冷面關公,咦,這不是我店里的根雕嗎?……“叮當”,一聲脆響把我驚醒,我睜眼,豎耳聽,又是幾下“叮當”聲,像是瓷器相撞的聲音,我懷疑是貓捉老鼠碰撞了墻角的瓶瓶罐罐,正待閉眼繼續(xù)睡,黑暗里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我大吃一驚,頓時睡意全無,猛地坐起,起身,拉開門走出去。天井邊上坐著一個人,一手拿酒瓶,一手拿碗對月獨酌,看到我,站起身,鶴發(fā)童顏,月光魅影一般,幽幽地問:“你見過佛生嗎?”我著實嚇了一跳,不由自主跑到大門邊,拉開門,厚重的木門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我逃出大門,外面院子一半陰影一半白光。我沿著石階往上爬,月光照得石板泛青光,我“咚咚”地踏碎這遍地青光,跑到屋后坪上,坪上空無一人,月光清冷,薄霧浮在腳下,遠處群山此時一片朦朧,山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幾步竄進齋堂,菩薩面前的燭火還在灼灼地燃著,我頓感溫暖,旁邊的小房間里,根旺和幾個鄉(xiāng)親正在打牌標分,我便坐在旁邊看,他們打了一宿,我看了一宿。
第二天,我去村口看那棵紅豆杉。剛到村口,遠遠就看到那株紅豆杉挺立在那里,綠葉華蓋間綴滿了紅豆般的果實,一同映入眼簾的還有那個白發(fā)老婆子,我頓時渾身不自在。走近,老婆子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想開口問了,我趕緊挪開視線,幸好前方拐彎處來了幾個看打醮的外村客,她忙迎上去,問人家:“你見過佛生嗎?”那些人都吃驚地回答:“沒見過,佛生是誰?”
我看好了這株紅豆杉,樹干可用來雕一尊關公像和一尊觀音像。樹根就做一個大茶幾。我決定下午叫人砍伐,用挖掘機掘了根,卡車載出去。
午飯后,聯(lián)系好的挖掘機來了,根旺叫了幾個鄉(xiāng)親,拿了油鋸來,商定好,準備開工。樹旁圍了好些看熱鬧的村人,一個人奮力分開眾人,一陣風似的撲到樹前,抱住了紅豆杉,正是那個瘋婆子。我心中不滿,這老婆子,又添什么亂呢?回頭看根旺,根旺皺起了眉。有人過來費了好大勁把那老婆子扯開,她又跳又叫:“誰敢砍這棵樹,先砍了我!”一不留神,她又飛速地沖到樹前,抱住了樹干,仰著頭說:“誰敢動手,我就先撞死在這棵樹上!”根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向我搖頭示意,我滿懷疑惑。樹沒砍成,大家都到根旺家喝酒了。
客家山鄉(xiāng)人好酒,個個酒量好,他們一個個抬了大碗來勸酒?!包S老板,我敬你一碗!恭喜發(fā)財呀!”“來喝一碗,黃老板,財源廣進呀!”……我沒有心思喝酒,幾碗酒下肚,腦門就騰起了一團火,眼前接著晃悠,我這兩天心里憋得慌,終于借著酒精的力量,忍不住問了句:“她是誰?佛生是誰?”“她叫陶香玉,佛生是她的丈夫。”我問:“佛生去哪里了?”有人努了努嘴,說:“看,對面山上的那座墳,里頭的就是了!”我大吃一驚,酒立馬醒了幾分,慌忙問:“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
話匣打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我從眾人陸陸續(xù)續(xù)的片語中,終于拼湊了一個故事。
1929年秋天的那個凌晨,天幕剛透熹微,佛生跟在父親的身后,一前一后出了村莊,遠處云霧繚繞,群山一片影影綽綽。走過村口,佛生看到五棵紅豆杉的凝重的黑色剪影,在黎明前的暗光中筆挺佇立,像一排列隊的士兵一般,佛生昂首挺胸從它們旁邊走過,又禁不住回頭望,等他收回目光,一轉頭,卻迎面撞上了父親的目光,父親深邃的目光閃著星亮,像跳躍著兩團火焰 。父親說:“你看,這些紅豆杉越來越高大健壯了,這是我們村的風水林,我們祖先種下它們,就是用它們來護佑我們村子吉祥平安、世代昌隆?!狈鹕f:“嗯,我知道!”父親又說:“我們現(xiàn)在出山參加革命,是為了讓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過上好日子!”佛生說:“是,我明白!”佛生心里想,我要守護這些樹木和村莊!年輕的心里升起一面鼓脹的風帆,他腳步鏗鏘,向著延伸到遠方霧靄中的山路走去,前方天幕上掛著一枚閃亮星辰,閃著橘色光芒。
佛生和父親參加了當?shù)氐摹斑B南十三鄉(xiāng)農(nóng)民武裝暴動”,不久,由于叛徒的出賣,父親犧牲了。后來,佛生被編入閩西紅九軍,三年后又被編入紅十二軍一○三團。
蔣介石瘋狂圍剿中央紅軍,佛生隨軍隊轉移,參加了湘江戰(zhàn)役。這一仗打得極其慘烈,中央紅軍苦戰(zhàn)五晝夜,終于突破了國民黨軍重兵設防的第四道封鎖線。佛生和幾個戰(zhàn)友做后衛(wèi),掩護主力部隊撤退,他們在密林與山地中與敵軍周旋,幾晝夜沒有合眼,加上饑渴的折磨,佛生疲憊至極,但是依然睜大眼,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弟兄們一個接一個撲倒在地上,佛生僥幸躲過了呼嘯的子彈,穿過一片空谷地時,一個炮彈從空而降,在耳邊炸響,佛生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朦朧中,佛生覺得自己上了一艘船,船身搖晃,仿佛在大海上飄搖,搖著晃著,海面上出現(xiàn)了自己熟悉的村莊背景,村口的五棵紅豆杉正列隊迎接他,他想跑過去,抬起腳,身子卻突然下沉墜落……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閃現(xiàn)出一張白凈秀麗的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正熱切地望著她,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啊,你醒了!爹,他醒了!”一柄湯匙伸到他的嘴邊,一口熱湯從喉管流入了他的胃腸,他明白自己活過來了。原來附近的一個鄉(xiāng)紳組織鄉(xiāng)親上山幫忙掩埋尸體,把他從尸體堆中抬回來了。在鄉(xiāng)紳的女兒陶香玉的照顧下,他漸漸痊愈了。
那天,他正拄著拐杖站在門前看著遠方,陶香玉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后,問:“阿哥,你的家在哪里?”
佛生說:“家在閩西蒼蒼莽莽群山中的一個小山村里,村口有五棵紅豆杉,哎,你見過紅豆杉沒有?”
“紅豆杉?沒見過,那一定是很特別的樹吧!”
“是的,那是很美的樹!”
“帶我去看看吧!”
佛生目視前方,劍眉微蹙:“我打算先去尋找大部隊,我要回到隊伍中去!”
“我跟你去!”
“一路上兇多吉少,槍林彈雨的,你一個姑娘家,不太方便!”
“我不怕,帶我走吧!”
“會走很遠,會很苦的!”
“我不怕苦,無論多遠,我都跟你走到頭!”
革命勝利后,他轉業(yè)回原籍,在鄰縣做了個公安局長,中秋,他帶著妻子和他小樹一樣高的兒子回鄉(xiāng)祭祖。下了車,走了一段山路,剛拐過山坳口,他就指著前方說:“看,那就是紅豆杉!”陶香玉欣喜地走過去。他們來到樹底下,五棵樹撐起了一大片濃陰,遮擋住了秋日的陽光。佛生說:“當年和父親離開時,這五棵樹就在這里矗立著,列隊似地歡送我,現(xiàn)在,你看,樹干又粗了一些!但是,紅豆杉長得慢,費時,壽命也長,給人天長日久的感覺。”陶香玉走過去,手輕輕放在最外邊的那棵紅豆杉的樹桿上,嘆息似的說:“哦,這就是紅豆杉了,念叨了那么多年,我終于看到你們了!果真是不一般的樹!”她小心地邁步,地上落滿了紅豆似的果實,瑪瑙一般鋪了一地,他們的兒子早已興高采烈地在撿拾了。
佛生說:“我喜歡這些樹!”
陶香玉說:“我也喜歡它們!”他們相視一笑。
“等以后退休了,我們再回來這里,過安寧平靜的日子。”
“好??!到那時,我們一起回來,就跟這些樹做伴吧!”
沒想到,幾年后他們又回來了。“整風反右運動”中,他被打成右派,一個富農(nóng)之后,還娶了一個地主階級的小姐,都是混入黨的階級敵人!回來時,村口的那五棵紅豆杉依然列隊似的在等著他們。風吹著樹葉嘩嘩地響,像合奏一支悠遠空靈的歌。佛生背靠樹干站定,說:“也好,離家漂了這么久,累了,終于回來了,以后,我們就不走了,死了,就埋在這里了!”他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又說:“只是苦了你!謝謝你這么多年一直跟著我!”陶香玉笑了笑,說:“我不跟你跟誰?這輩子,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不走了,我也不走了?!狈鹕鷩@了口氣:“這是我的命,注定我還是要回來,將來埋在這塊土地里,就像這些樹一樣長在這里,根深深地潛入這片泥土里了?!碧障阌衿届o地說:“這也是我的命,你在這里,我也就在這里了?!?/p>
村人都像躲瘟疫一樣躲得遠遠的,親人也都冷言冷語。他用一雙摸慣了槍的手開始勞動,她則幫別人刺繡,做衣衫,換點家用,日子清苦倒也平靜。
但是這一點平靜終被打碎。“文革”中佛生再次被揪出來,幾十個紅衛(wèi)兵跑來,把他這個“亡命天涯,藏匿深山的反革命”揪出來,推搡著押出村口。村口道旁佇立著最后一棵紅豆杉——其它的四棵在大煉鋼時期砍了。他最后一次回頭,看到了陶香玉倚靠在第五棵紅豆杉下的悲痛欲絕的身影。他喊道:“放心吧!我會回來的,你在家里等著我!”她哽咽著回答:“嗯,我等你回來!”他掉頭走了,沒有再回頭,她對著丈夫漸漸遠去的背影喊道:“佛生!我在這里等你回家呀!”
他回來了,她到第五棵紅豆杉下等他,等來的是一只黑色的骨灰盒。她不相信,這個小小的黑匣子能裝下她的高大俊朗的軍官,她從此神志不清,瘋了。此后每天都到這紅豆杉下等她的丈夫歸來,每看到一個外面來的人,她就問:“你見過佛生嗎?”三十年過去了,一把黑發(fā)熬成滿頭銀絲,仍在這里問著。每天,她裝滿一桶清澈的山泉水,燒開、蓄冷、沐浴更衣,便到那紅豆杉下等候,三十年如一日。
“這個故事,咱村里大家都知道,她剛瘋的時候,經(jīng)常抓住閑著的村人,講述她和佛生的故事,后來大家都爛熟了,連小孩都知道了,見到她都趕緊繞道走開,慢慢地,她也就變沉默了,但是,只要有山外的人進來,她就追著別人問‘你見過佛生嗎’”,根旺說完嘆了一口氣,“就這么回事!”
我聽了,喉嚨里似有什么哽住,令我說不出話來,吞了一大口酒,酒隨喉管順滑下去,似乎打開了一個通道,我吸了一口氣說:“難怪她不讓我砍那棵紅豆杉。”根旺說:“當年大煉鋼時,紅豆杉被砍了當做燃料,很可惜了。大伙要下手砍伐時,佛生來阻攔過,但是誰會理睬一個右派的話,他只好默默躲開了,誰能想到,陶香玉一個女子,會有那樣的勇氣和硬骨!當時砍第一棵,她跑來阻攔,沒有人理她;砍第二棵,她跪地哭求,還是沒有人理她;砍第三棵,她掛了根草繩在樹枝上,人們拉開她,認為她在做瘋戲嚇唬人;砍第四棵,她撥開眾人,一頭撞在樹干上,額頭流了血,暈了過去,人們把她抬走。眾人議論紛紛,怕出人命,終于停了刀斧,但被砍了一半的第四棵紅豆杉不久就枯死了,現(xiàn)在剩下的是第五棵,一直長到現(xiàn)在。”
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我說:“看來,我不該打這棵紅豆杉的主意?!备f:“你不打,別人打,你不砍,別人砍,村委會已經(jīng)商定好把它賣了,當做修繕祖屋的費用。”我沉默了,根旺又說:“想想辦法吧!辦法總是有的!別急!”說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說頭有點暈,想去睡個覺。
一覺醒來,已是午后,燕子在梁上呢喃,我走出房門,看到陶香玉在門外臺階下用個木桶裝水。一根綠色的塑料橡皮管里汩汩地流出清亮的水,這里山里人不用自來水,拿根小皮管,一頭伸進山腰清泉中,一路迤邐,一頭伸到家門口或水缸里。清澈的山泉水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只見她裝了一桶,拎了往灶間走,我走過去,她仿佛沒有看見,自顧自地把水倒進鍋里,架起柴燒起火來。我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了,她在舉行每天一次的莊嚴儀式:燒開山泉水,沐浴更衣。
我坐在臺階上,看午后的陽光穿過屋后竹梢,投下一片稀疏的倩影在地上搖曳。影子漸漸拉長,時間在光與影中流逝,我拿定了主意。終于,陶香玉出來了,換了一身干凈的藍布衣服,往村口走去,我猶豫了一下,尾隨其后,一路走到第五棵紅豆杉下。她似乎沒有看到我,眼睛一直木然地望著前方,群山綿延至天邊,腳下一條彎曲村路延伸到遠方,微風輕輕翻動她的衣襟,好一會兒,她一動不動。我清了清嗓子,說:“大嬸,你是不是在等佛生?”她聽了,很快轉身,茫然地看我,我說:“佛生不會回來了,但是我可以用這棵樹變一個佛生給你,木雕,木雕懂嗎?”她的目光漸漸有了內容,是疑惑,我說:“我砍下這棵樹,雕一個佛生像給你,你就可以抱著他睡覺了,不用再來這里等了,以后,佛生天天跟你在一起了?!蔽野堰@句話重復了三遍,她顯然聽懂了,一雙眼睛漸漸恢復了生機,好像一片荒野染上了綠色,閃著灼灼的光芒,她的臉居然現(xiàn)出紅暈,說:“真的嗎?”我說:“真的!”“那你砍吧!”她的思維好像變清晰了,一點不像個瘋婆子。我為自己的計策暗暗得意。
第二天,第五棵紅豆杉倒下了,連根挖走,眾人幫著抬上卡車裝好,卡車突突地冒著黑煙發(fā)動了,我回頭看到陶香玉正靜靜地站在人群后張望。根旺挽留我再住一宿,他說:“今天夜里殺豬,明天一早開齋,大伙好好喝酒吃肉哩!”我堅決推辭,怕再呆下去會心里不安??ㄜ図樦铰窊u搖晃晃開動,載著第五棵紅豆杉離開了村子,一路上我老是覺得有道目光跟在身后,纏綿悱惻,甩也甩不掉。
這棵紅豆杉木料被加工成一尊關公像,一尊觀音像和一張大茶幾。我用剩下的木料另請師父雕了一尊小小的木雕,是一個青年軍官像,一身戎裝,劍眉英額,筆挺站立,目光深邃注視遠方。我一直想找個機會進山,因忙于生意,一時耽擱了。半年后,根旺告訴我山里有人收集了一些木料樹根,讓我去看看,于是我進山了,帶上了那個青年軍官木雕。
沒有見到陶香玉。我問起,根旺淡淡地說:“死了,埋那邊了。”對面青山禿了一塊綠色,多了一座新墳。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死去的,是在等待中安詳?shù)厮廊サ膯??這是我所不知道的永久的秘密。我內心不安。
三年后,紅豆杉被列為國家一級珍稀瀕危野生植物,禁止砍伐和買賣。
很多年過去了,由于氧化作用,青年軍官木雕的色澤已由最初的淺粉色變成了深紅色,像飽飲了歲月的濃酒。
此刻,這個青年軍官雕像正站在貨架上,傲然挺立,目視前方,在一堆花鳥蟲魚和彌勒觀音中顯得有些另類 。今天又有客人要買,我搖搖頭,說:“不賣!”對方愿意出高價,我還是搖頭,說這是私人物品,放在那擺設養(yǎng)眼的。我決定把雕像帶回家,免去不必要的叨擾。
中午回家,推開門,客廳里音樂聲大作,15歲的女兒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墻上的液晶電視畫面幻化霓彩,聲音被開得很大。我有點惱怒地走過去抓遙控器,女兒趕忙說:“爸,湖南電視臺的《天聲一隊》,讓我看完來,很好看,你也看看吧!”我只是很隨意地看了一眼,就挪不開眼球了。舞臺是個瘋狂的世界,周筆暢一襲黑色時尚運動裝束,在臺上火辣地跳著熱舞,投入地唱著一首歌:
那是個月亮 就是個月亮
并不是地上霜
那地上花瓣 看完了就完
沒必要再聯(lián)想
什么秋水 怎么望穿
什么燈火 怎么闌珊……
打開門 就見山 我見山 就是山
本來就 很簡單 不找自己麻煩
痛就痛 傷就傷 是誰說 肝腸會寸斷 混賬
點了燈 就會亮 關了燈 就會暗
誰活得 不耐煩 哪里來的感慨
聚就聚 散就散 誰曾說 獨自莫憑欄 笨蛋
當唱到“混賬”時,臺下的觀眾激動萬分地鼓掌叫好,接著唱到“笨蛋”,年輕的觀眾竟失控地涌上舞臺,圍著周筆暢又唱又跳。這種局面不能不讓我受到震撼,我搖頭感嘆:這世界到底怎么了?這世人的心怎么變這樣了?
我把聲音摁小,轉身進了書房,把軍官雕像擺在書架上,軍官現(xiàn)在傲然地立在一本《百年孤獨》面前,直視著我,似乎在輕輕地問我:“怎么樣啊?”
今天,我又想起了那第五棵紅豆杉和樹下的風景。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