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歌兒,絲絲勃發(fā)。
水泥叢林頃刻聳立,一些聲音悠遠雋永。
在南京、北京、杭州、上海、蘭州,在實實在在的城市里,一些來自西北的歌謠總是固執(zhí)地彌漫在通俗歌曲之外。
黃河的水不停地流
流過了家,流過了蘭州
遠方的親人啊
聽我唱支黃河謠
日頭總是不懈地走
走過了家,走過了蘭州
月亮照在鐵橋上
我就對著黃河唱
每一次醒來的時候
想起了家,想起了蘭州
想起路邊槐花香
想起我的好姑娘
這是一個有著濃郁的民間音樂傳統(tǒng)的地方,從這里走出去的民間樂人一茬兒接一茬兒,歌唱著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一如西北坦蕩的土地、寬廣的胸懷、豐厚的物產(chǎn)。很少虛榮繁華的幻影,一切都是那么真實、實在。這些歌者如同戈壁灘上堅定的芨芨草,在狂風的侵襲里,固執(zhí)、堅決、冷漠;在艷陽的明晃晃里,孤單、強硬、決絕。
在這樣的生長環(huán)境里孕育出的歌者,民間氛圍厚重,用最簡單的方式構(gòu)建著最純粹的屬于自我信念的狀態(tài),就像山里的花兒,勃發(fā)絲絲,呈未梳理的狀態(tài),亂得有理有情。
“西北民歌之父”王洛賓先生,曾在這個逼仄的城市里,創(chuàng)作過一些膾炙人口的歌謠。
《達坂城》便是其一。
那是1939年,新疆有個車隊運送蘇聯(lián)援助的物資去延安經(jīng)過蘭州,抗戰(zhàn)劇團組織聯(lián)歡會,慰勞車隊的工友們,期間有個維吾爾族司機,用維語簡單、倉促地哼唱了一首簡短的歌曲。就是大家都不曾在意的這個曲調(diào),觸動了王洛賓敏銳的音樂神經(jīng)。他從凌亂不規(guī)則的歌唱中聽出了一種新鮮的曲調(diào)、節(jié)奏和韻味。幾番尋訪,1939年初秋的一個夜晚,這首唱遍了祖國大地的歌曲,在王洛賓蘭州的住所里誕生了。
當時,這首“新疆民歌”一陣風似地吹遍了蘭州,西去東來的人們,便把這首歌由蘭州傳往各地。
《黃昏炊煙》里的“囚徒之歌”,是王洛賓在蘭州被捕時,面對荒野古道的無盡,黃昏中裊裊升起的炊煙,在內(nèi)心交織出的凄楚、悲憤之旋律,是他在囚車里的感受,沿途所見、所思,構(gòu)成了這首歌:
荒野里夕陽暗淡,
囚車的木輪掙扎旋轉(zhuǎn),
車夫暴躁地打著皮鞭,
野兔驚慌跳進自由的麥田。
囚人頻息,
馬兒氣喘。
前面是無盡的坎坷路,
后面盯住幾只冷情的眼。
饑餓的黃昏喲,
炊煙總是那樣的遙遠。
王洛賓入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牙膏皮卷起來當作筆,在廢紙上寫下這首詞曲。淪為囚徒,他依然忘不了歌唱。失去了自由和愛情的他,在獄中難友們的身上,得到了一種力量,竟然滋生了一種復雜的幸福感,他自己作詞、作曲,寫下了《我愛我的牢房》:
我愛我的牢房,
它從未阻止我的想象。
我的心常去那萬里天空,
作著無攔阻的奔放。
為悼念獄友“11號”,他為其譜曲《春去也》,這首歌沒有收錄在王洛賓的歌曲集中,在他的記憶深處,埋藏著永恒的印記:
春去也!綠增古松巔。
聲潺潺,浪瀑青叢外。
陽光透葉,水珠失散;
人生堪嘆,似水流年。
綠深泉竭山色減,雛蟬怔恐歲月遷。
一聲聲,喚他還!
王洛賓是一個政治意識相對淡薄、模糊的人。他完全憑著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和本能,感知和判斷著牢獄中的人事。囚獄中的生活,帶給他無盡的思索:
像是大理石的雕刻,
矗立山頭,
彌補缺陷的宇宙。
像是愛人的美手,
情意纏綿,
招引囚人的思愁!
——“囚徒歌”之七:《云》
一首《大豆謠》的創(chuàng)作,足足影響了小獄友羅力立一生,據(jù)她回憶,在獄中,王洛賓先生帶給她無盡的歡樂。在她后來撰寫的《大豆謠》一本書中,記載著這樣一件事:
“你說,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好吃?”
“是不是饅頭?”
“不——對。叔叔,你看,這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p>
王洛賓聽到此話,看著孩子一臉天真的表情和干瘦的小手里的大豆,心里一陣心酸。他的心無法平靜,滿腔的悲憤化作帶淚的旋律,他反復吟唱著,回到囚室后用卷起的空牙膏皮,在小小的紙煙盒上,為這位小囚友,譜寫了這首《大豆謠》:
蠶豆稈,低又低,
結(jié)出的大豆鐵身體。
莉莉?qū)η敉娇浯蠖梗?/p>
世界上吃的數(shù)第一,
世界上吃的數(shù)第一。
小莉莉,笑瞇瞇,
媽媽轉(zhuǎn)身淚如雨。
街頭上叫賣糖板栗,
牢房里大豆也稀奇,
牢房里大豆也稀奇。
小莉莉,有志氣,
媽媽的哭聲莫忘記。
長大沖出鐵大門,
全世界大豆屬于你,
全世界大豆屬于你。
這是一顆小小的大豆引發(fā)的歌謠,飽含著王洛賓對小囚友莉莉的深切同情,寄托著對她的殷切期望,對美好社會的無限憧憬。羅力立(莉莉)長大后,認為這是“西北歌王”王洛賓留給她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是一生都享用不盡的財富。
據(jù)羅力立回憶,王洛賓先生被捕時,被關押在蘭州沙溝秘密監(jiān)獄,因當時王洛賓留著長連鬂胡子,4歲的小莉莉淘氣地稱他為“W”。王洛賓先生用自己滿腔的愛,撫育著這朵在監(jiān)獄里開放的“無罪之花”,用藝術的瓊漿澆灌著這朵花。在獄中,他不僅教會了小莉莉《半個月亮爬上來》、《在那遙遠的地方》等由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優(yōu)美的西部民歌,還教會她不少京劇唱段和抗戰(zhàn)歌曲。無論是小嗓的《玉堂春》,還是大嗓的《竇爾敦》,小莉莉都唱得有板有眼,給寂寞的牢房增添了生機。
在莉莉的回憶中,印象最深的是每次放風,王洛賓總會頭頂花手絹,利用一小塊空地,跳踢踏舞,唱新疆歌:“半個月亮爬上來,咿啦啦,爬上來,照著我的姑娘梳妝臺,咿啦啦,梳妝臺……”一會兒聳聳肩,一會兒扭扭脖子,優(yōu)美的旋律、瀟灑的舞姿,給披枷帶鎖的囚徒——人類的精英們帶來美的享受。他絕不是愁眉緊鎖的“犯人”,完全是一位活潑、愉快的演員。
王洛賓說過:“美在天堂,也在地獄?!彼米约褐藷岬男?,在地獄中燃起藝術的圣火?!靶腋V杏忻?,幸福本身即是美。苦難中也有美,并且美得更真實?!彼眯δ榿砻鎸嚯y。
在獄中,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歌曲。以藝術家獨特的感受發(fā)掘“苦難中的美”。他筆下的《小號牢房》中有這樣的描述:
我愛我的牢房,
像是一座小搖床,
頭倚靠西窗,
腳抵住東墻。
我愛我的牢房,
鴻雁常來常往,
年年把我的思念,
帶到我生長的地方。
我愛我的牢房,
它從未阻止我的想象,
我的心常去那萬里云空,
作著無攔阻的奔放。
字里行間都是對逆境的豁達、大度,展現(xiàn)著他在苦難中仍不失幽默的樂觀性格。這一點,對八個月就在獄中生活的小莉莉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羅力立講:“我的幼年時期雖身陷囹圄,這固然是不幸的,然而我卻得天獨厚地受到這位心地善良、音樂造詣很高的大胡子叔叔長達四年的藝術熏陶,使我懂得了什么叫美,為我的一生留下了閃光的回憶,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和緣分,我感謝命運替我安排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機遇?!?/p>
有一次,王洛賓在巴掌大的牢房里,扭動著腰肢教莉莉跳新疆舞,他把小莉莉的長頭發(fā)編成了許多小辮子,讓她站在土炕上轉(zhuǎn)圈兒、扭脖子。莉莉的衣服很破舊,王洛賓就心疼地說:“小莉莉,趕明兒大胡子叔叔一定給你買新衣服,再給你買大紅花戴在頭上,那跳舞才好看呢!”可是,八個月就在獄中生活的莉莉,是怎么也不能想象出“大紅花”的樣子來,即使王洛賓怎么比劃,竭力描述大紅花的樣子,她還是想象不來,因為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還未曾見到過花朵。
除了唱歌,坐在小小的土炕上,聽“W”叔叔用娓娓動聽的北京話講故事,是小莉莉最感興趣的事。豬八戒、孫悟空、白雪公主、丑小鴨的故事……為小莉莉描繪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童話世界。
羅力立講:“據(jù)我了解,洛賓叔的被捕,是因為他和共產(chǎn)黨員叢德滋有過交往。1938年他和蕭軍、塞克等文化名人來到蘭州從事抗日宣傳活動,曾在叢德滋家里住過。1941年,叢德滋被捕后,有叛徒向特務報告,說叢德滋曾赴青海塔爾寺與知名人士王洛賓交往,特務們懷疑是‘布置工作’,便于1941年3月乘王洛賓來蘭之機將他逮捕。洛賓叔入獄后,特務頭子孫步墀等人輪流對他進行了殘酷的審訊,劊子手們用木杠壓他的兩腿,硬逼他交代‘罪行’,但他始終沒有暴露任何線索。在獄中,他不顧危險地找機會和叢德滋聯(lián)系、交談,保持著深厚的友誼?!?/p>
叢德滋是一位新聞工作者,也是一位詩人。1938年初,為了加強西北抗日救亡運動,他邀請作曲家王洛賓和作家蕭軍、戲劇家塞克、舞臺美術家朱興南來蘭州。就這樣,王洛賓開始了與叢德滋一家三代人半個多世紀的交往。也正是這次的大西北之行,撥動了王洛賓生命的琴弦,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叢德滋入獄后,被稱為“2號”,他在獄中給難友們介紹王洛賓時,無不幽默地說:“他們怕我們在獄中太寂寞,為我們請來了音樂家?!?/p>
第一首民歌的創(chuàng)作,途經(jīng),暫住,與前妻的婚姻結(jié)束,參加“西北抗戰(zhàn)劇團”,數(shù)年牢獄經(jīng)歷,在蘭從教……王洛賓的這些經(jīng)歷都發(fā)生在蘭州。
在哪里耕耘,便會在哪里收獲。這位“西北歌王”曾在母親河日日滋潤的城市里,孤單跋涉,開拓出藝術的綠洲。
在這里,不斷踴躍出的民謠樂手,在這位先行者開拓的道路上,散發(fā)著淳樸的幽香?!肚啻簣A舞曲》是一首著名的維吾爾族民歌,它便是由王洛賓先生傳播到各地。
太陽下山明天依然舊上來,
花兒謝了明天還會一樣地開,
我的青春一去不復返,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蘭州民謠樂隊“野孩子”在王洛賓先生整理的基礎上進行了改編,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青春圓舞曲》中,旋律中加入了強勁的鼓聲,不僅是對已逝去的青春的感傷,更多的是用音樂和美酒贊美生活。
如今的民謠樂手善于將現(xiàn)代音樂和民間傳統(tǒng)音樂進行有效的結(jié)合,樂器雖然大都來自西方,但是依舊可以深深地感受到那種根植于西北的民間氛圍。不是簡單地模仿,也不再是生硬地改編傳統(tǒng)民間音樂,這源于他們成長時民歌的影響,這些影響,很大程度上離不開王洛賓先生的創(chuàng)作。
“我最喜歡西北民歌的樸素和簡單?!蔽羧盏摹耙昂⒆印背蓡T張佺曾說:“聽上去就是人們在給自己唱歌,而不是表演?!庇捎诔錾谶@個有著濃郁民間音樂傳統(tǒng)的地方,他們有著對歌唱最本質(zhì)的愛。
“流浪漢”原名“Sikenashka”。每個維族人都會唱,在固定的旋律中,歌者即興編出新的歌詞。很多維吾爾族人經(jīng)常整夜整夜不停地唱?!耙昂⒆印睒逢?,就將傳統(tǒng)的歌詞與他們自己的歌詞相融合。
姑娘姑娘,別著急哎,我請個畫家畫下你。
把你畫在那吉它上哎,擁抱著吉它我擁抱著你。
……
人說北京的馬路寬,半個小時我到對面。
人說北京的姑娘好,可是我沒有戶口還是個窮光蛋。
在這里,最樸實、最真誠的音樂,響動在冰冷、堅硬的城市里,破壁而出,直愣愣地逼視著每個人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