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著名詩人,作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等10部。現(xiàn)任教于濟南大學。
我盼著能住在一樓,而不是像我先前住的五樓和現(xiàn)在正住著的三樓,我要在一樓擁有一個小院,我知道我永遠無法擁有田園和鄉(xiāng)村了,我只好想讓自己有一個一樓小院,小院要朝陽,要透光、透氣。
面積當然越大越好,但在現(xiàn)有條件下,如果只有20平米或者15平米,我也是高興的。房子歸了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把舊主人在院中蓋的違章小房拆掉,把院中的水泥的或方磚的地面全都掘開,除了用鵝卵石鋪出一條小徑,其余地方全都要裸露出泥土,再讓蚯蚓幫我把這土地弄得松軟。
我要種上兩棵樹,一棵是楊樹,一棵是山楂樹,楊樹種在西墻根,山楂樹栽在東墻根。楊樹站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宛如站立在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之間,山楂樹在春天會白花開滿枝頭,在秋天結紅紅的果子,它是老式電唱機播放的蘇聯(lián)歌曲里的山楂樹,是那棵不知為何悲傷的山楂樹。我希望這個城市南郊還剩下的不多的長尾巴大鳥們,無論黑色的還是藍色的,會常來樹上停留棲息,就是麻雀來光顧一下,也是我的榮幸,我會在清晨把從超市買來的大米撒在院子里,招待它們。每天,我的目光將越過鳥兒的翅膀和高高的樹梢,望見天空。
我還要在窗下種上一株芭蕉和一簇菊花。芭蕉用來聽雨,我的書桌正對著這扇南窗,我不一定要寫“秋窗風雨夕”之類,但在某日展卷捧讀時,也許愿意聽聽雨聲,那雨聲是大自然的打擊樂,為我的閱讀伴奏。菊花不要盆栽的,要在山地里生長著的模樣,要搖曳著細碎的小花的那種,雛菊或野菊,在安裝了鐵欄桿防盜門窗的城市里學陶淵明,也只能是東施效顰,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只能“采菊鐵欄下,驀然撞南墻。”
沒有窗子的那片北墻根兒空地,也該是朝陽的,我要在那里開墾出兩小塊田地來,像兩塊印花布匹那么大小。一小塊種麥子,麥子盡頭再種上兩棵很帥的高粱,讓高粱秸上纏繞著豆角絲絲;另一小塊田地伺弄成菜畦,種韭菜和菠菜,為什么要種韭菜?只因那北方民謠里唱的:“園子里長的綠韭菜,不要割,就叫它綠綠地長著;尕妹是清泉阿哥是渠,就叫它清清地淌著。”為什么種菠菜?菠菜耐凍,在冬天的室外也能生長,在寒冷里任性地綠著,一層白白的細霜毛茸茸地裹在葉片上,粉綠粉綠的,好看。如果還有空隙,那就再順手點上一棵南瓜吧,讓它的藤蔓往院墻上爬,一直爬到墻外面去,在墻頭上結一個橙紅色的大南瓜,像貴族小姐趴在自家后花園的墻頭上向外張望,讓墻外過路的人看見她。
我還得找一個粗瓷大水甕來,放到南墻根的陰涼里,養(yǎng)上幾條魚,不要金魚,要河里的野魚,青蛙不知能不能養(yǎng),養(yǎng)了之后冬眠問題不知如何解決,夏夜它們會叫,也許會打攪了鄰居。
我還想養(yǎng)兩只小兔,白色的,如果它們從窩里跳出來把我的菠菜啃了,那就讓它們啃了吧。
鐘表早就停了擺,不用按著鐘表去生活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我根據(jù)陽光的腳趾在菜畦、芭蕉和山楂樹上移動的具體位置來判斷時辰。秋天的午后,我要搬個小板凳,坐到院子里去曬太陽,我的手里拿著一本舊書,只是放在膝蓋上,并不讀,身體從外到里都暖洋洋的,我瞇著眼睛,看著金箔般的陽光慢慢西斜,地面上有凋落的葉子和發(fā)黃的草莖,院子里充滿植物骨髓的氣息,陽光繼續(xù)從東往西一點一點地挪移著,在漸起的風里似乎有了加速度,植物葉子正在黯淡下來。我慢慢起身,回屋子里去。
我的這個一樓小院,它在城市里,充其量只能是田園和鄉(xiāng)村的“盆景”罷,但我可以守著這盆景,在精神上將它擴展成我的田園、我的鄉(xiāng)村。我知道我早就無處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