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才，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陽光》《青春》《芒種》《雪蓮》《短篇小說》《特區(qū)文學》《延安文學》《黃河文學》《中國鐵路文藝》《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陰山》等。

一

在商場的大門口，素旖的腳突然崴了一下，失重的身體陡然前傾，要不是身邊的那個男人扶一把，她很可能就摔倒了。散開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抬手撩了一下，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有些寡白臃腫的面容。她知道，那是有錢人慣有的憔悴和體質(zhì)透出的虛弱。素旖不喜歡男人表象的淡定和自負。有錢人什么時候都是那么自信，可是怎么就看不出這是一個小伎倆呢？

陽光有些晃眼，樓層間墜落的光芒虛掩著擁擠的街面，建筑物厚實的墻體讓人感到堆砌的滯重和凝固的封閉。鎏金的廊柱上浮光流動，透徹的櫥窗下陳列的是刻意的規(guī)整與華麗。

男人手腕上的那塊鑲鉆的瑞士名表——百達翡麗，似乎比他的主人更搶眼。

給人的感覺她只是愣怔了一下，就像是對剛才的閃失猝不及防，或在體味那驚嚇后的心虛和紊亂。

凝聚的光芒綻裂開來，流線般滑過指尖和手臂，有如稀釋的液體濺落在她的腳面，又驚怵地駛過斑馬線的街面，慌亂地逃匿而去……她就那么不經(jīng)意地側轉了下臉頰，手臂的自然擺動就像舞伴間善意而又親密的自然接觸，或矯情的暗示。這含蓄的假象似乎更有利于掩飾某種細節(jié)的發(fā)生。就在那一瞬間，她得手了。動作快捷得令人難以想象。就像一束陽光的流失，或一抹陰影的瞬間游離。她下意識地扭動了下腳腕，動作盡管很輕微，但那絲慌亂的愜意卻呈現(xiàn)在肢體的不經(jīng)意的擺動中。

素旖穿的是高跟涼拖，水晶般的色澤，腳上沒有絲襪，曲線的舒緩和肌膚的白嫩便全部彰顯出來。整齊排列的腳趾，優(yōu)雅翹聳的腳面，給人的感覺骨感而又柔和。趾甲是透明的琥珀色，這色澤似乎極具挑逗性。男人頻頻望來的目光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

天空盡可能地袒露著自我，這使陽光的表現(xiàn)急功近利，它們迫切地想要拓展，就像一個投機的商人，窺視著腳下的每一寸土地，甚至壟斷了樓層間的那些狹窄縫隙。

車流的涌動加快了時間的步履，這色彩的渲染和遞進使這靜止的空間重又活泛起來。

熙來攘往的人群擾亂了素旖的視線，但她依然能夠感覺到男人洞悉世事的目光。那目光突然就讓她感覺到了一絲慌亂，這讓她對自己縝密的行為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但也就是一瞬間，她就打消了這念頭，一切都是心虛使然，她相信整個過程的嚴謹無破綻。應該把男人的關注理解成是一種好奇。如此她又感覺到了一陣釋然，這讓她離開時的腳步變得輕松了許多。

素旖的疑慮來自那個一閃即逝的身影，在一面寬大的櫥窗前，她隱約看到了隱匿在她身后的窺探，其行為同樣的怯懦。如此看來，前面的顧慮并非多余，的確是有人在監(jiān)視自己。素旎是很敏感的，顯然是哪里出現(xiàn)了紕漏。會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呢？手段，動作，速度，遮掩的方式……猜測并不能讓她得到一個正確的答案。這很像是反特片里的鏡頭，跟蹤者與被跟蹤者之間的追逐與躲藏。這感覺很刺激，素旎甚至在心里輕笑了一下。盡管她的笑是無聲的，但卻像陽光一樣的澄澈、鮮亮，仿佛自己面對的并非是某種危險，而是一種角逐的游戲。唯一讓素旎感到遺憾的是她并非是站在正義的一面。但有一點她相信，快意一定是站在她這一面的。

素旖并沒有顯出太多的慌張，她依然走得不緊不慢，在街邊的一個路口，她突然閃身進了公廁。素旎沒有去想那個突然失去目標的尾隨者會怎樣的懊惱。

素旖將自己的容貌做了必要的修飾：飄逸的長發(fā)盤了起來，重新描摹了的嘴角也比以往翹得更高了，且腮邊生出一顆痣，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最后又戴上了遮陽帽……從里面出來時，素旎幾乎是變了一個人。她留心查看，果然有個神情焦慮的人在四處張望，顯然是正在尋找丟失的目標。素旎同他擦肩而過時他竟然毫無察覺。

二

順著復興路一直往前，過麗云街，出鎮(zhèn)遠門，就上了跨江大橋。這是一座鋼架橋，這橋的歷史能追溯到上個世紀初。大橋已經(jīng)禁止車輛通行了，作為這座城市的標志，它被很好地保護了起來。

走得還是有些急了，臉頰有些灼熱，連腳心都濡濕了。

寬闊的河面依然是那么的潔凈、平整，水的流動仍是那么的輕柔、舒緩；那階梯狀的波紋和稠密的粘連的水色依次呈現(xiàn)，透過河谷的迷蒙，能夠真切感受到水的渾厚與豐盈，以及那綿延不斷、委婉而又安然的流程。

河水柔弱得像一個婦人，她的溫馴和孱弱是不足以殺死一個人的。素旖想，也許是母親的偏執(zhí)，或對某個劇情的過于投入，才演繹了那場悲劇。她想母親縱身一躍的姿勢一定很優(yōu)雅。像一只蝴蝶嗎？那翩躚的舞姿和飄逸的肢體的舒展帶給她的是愉悅還是痛楚呢？她把自己當成了誰？王寶釧、白素貞、虞姬、崔鶯鶯、杜十娘……效仿那些戲劇人物的可悲命運？每次來到這里，她都很抑郁。她想不通，母親為什么要從這里跳下去？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走這條路，為什么會是這樣一種死法？母親留給素旖的印象似乎并不完整，只是個描摹的局部，更像是一些色彩的堆壘和凝聚：鮮艷、淡雅、凝重、陰郁、明晰……這色調(diào)的重疊，最終烘托出一張精致秀美的臉龐，那虛擬的角色是粉飾了的素面青衣。很難說母親是否有過真實的自己，那莊重的笑容或黯然、惆悵的神情，都不足以化解那張刻意的、厭倦了的顏面……

望著河面，素旖的目光是寂靜的，心緒卻是雜亂的。她不知道是什么鍛造了自己今天的個性。因為母親的決然離去？或是自身的不端行為？素旖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從前的記憶總是適時地跳出來對她進行一些有意味的挑逗。那些不連貫的情節(jié)就像走馬燈：昏暗的寢室，沉浸在屋角的家具，展開的金絲絨的窗簾，光影中游弋的微小的瑕疵；靜默的有如呢喃的獨白，虛擬的角色，茉莉花茶散逸的清香……背景音樂是梅派京劇的一段伴奏——笛樂的顫鳴讓時空逆轉般呈現(xiàn)出陳舊，絲弦滑動的音律像深閨中的輕嘆、吟詠。深沉抑郁的慢板、纖細柔弱的曲調(diào)、委婉的抒情，這動人的樂曲的再現(xiàn)讓情景的鋪展有了更完美的依據(jù)……盡管那扇門只是綻開一條縫隙，但還是滿足了她窺探的欲望。母親光著身子坐在一把木椅上，相互疊壓的雙腿讓人感到一些玩世不恭的挑釁。她的模樣有些慵懶和倦怠，就像是剛從睡夢中醒轉，對周圍的一切尚存著些不可理解的蒙昧。虛掩在陰暗中的臉頰，目光中的怯懦或自信，都表現(xiàn)出母親當時心態(tài)的憂慮和無法澄清。母親盡量想讓自己顯得矜持些，但怎么看那樣子都有些松懈和放任。她的腳邊還擺放著一盆蘭草，蔓狀的嫩綠枝葉，點綴著一些淡雅的花絮……一個男人在畫布上涂抹，握在手中的筆像一簇鋒利的箭矢。素旖想，每一支對母親來說都應該是致命的。那個男人是母親所在劇團的美工，男人頭發(fā)很長，任性地散亂著，專注的神情并不摻雜一絲的隱晦……在他的眼中母親或許只是個靜物。素旖想。

素旖不知母親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她這樣給人畫，出于什么目的？在素旖看來，那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有些骯臟可恥……素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點什么。男人的外衣掛在走廊里，像一個退卻的影子，瑟縮在時間的盡頭……素旖的手伸了過去，在上衣的口袋里摸到了一個錢夾。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同時心里又涌動著一種莫名的興奮。那年她才十三歲，她相信自己當時的目的并非是要行竊，只是出于對某種事物的無法認可而采取的報復行為。

素旖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

有人走過來了。素旖先看到的是一雙鞋，鞋上沾著塵土，很大眾的那種牌子。

素旎有些潔癖和自戀，特別是對腳的自戀。素旖的腳的確很秀美，從哪個角度看都很精致。之前她曾做過腳模特，那裝飾性的廣告曾在這座城市的街頭展示了很久。素旖還記得那個攝影師近似于討好的恭維，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曖昧，他居然用了完美和無可挑剔這樣的詞。素旖對那個敬業(yè)的攝影師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當他弓著身子用衣袖為自己拭去鞋面的塵土時，他那散亂的有些張揚的長發(fā)促動了她記憶的烙印。素旖像被一根骨刺扎了一下，心忽然一陣絞痛……她原本和那個攝影師應該還有更多的合作，但素旖卻最終選擇了放棄。

落入她視線中的是一張憂郁的面孔。

你……沒事吧？說著話，又朝她靠近了些。

男人的介入讓素旖感到有些不適。她靜靜地望著男人，好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這讓男人更加感到了不安。男人說，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呢……能同我說說嗎？其實我們每個人生活得都不盡如意……

素旖不知道男人要同她說什么。她想可能是她抑郁的神情讓男人產(chǎn)生了疑惑。

男人說，不管遇見什么不開心的事都應該想開些……

河面上漾著的微風帶來一絲涼意。站在橋上朝下望，竟有一種錯覺，流動的仿佛不是河水，而是自身在飛躍。很飄逸的，有點像電影中的一些特技鏡頭。

男人說，你看上去像一個演員呢！男人并且說了那個演員的名字。

素旖的眉梢掠過一絲笑意。這讓男人有些緊張的神情有所松動。

男人說，是啊，是啊，誰都有不稱心的時候，凡事都應該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男人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但素旖不知道他說的這些話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素旖從包里抽出一根煙，點燃，輕吸了一口。身體就那么倚靠著護欄，輕揚的手臂看上去很優(yōu)雅，微翹的手指像翻動的蘭花指。

散淡的煙靄開始不斷地凌亂她的面容。

素旖是個冷艷的冰美人，而且冷漠得不近人情，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笑容。她的孤寂和冷漠使她對那些信任和不信任的人和事物都保持了必要的距離。她需要這樣的距離。

男人還在說著什么，盡管近在咫尺，但男人好像并不在她的視線中。是啊，除了這潺湲的流水，一切皆不在她的視線中。

素旖的冷漠讓男人感到了茫然，以至于失去了自信。男人走開了，遠遠的，目光仍在關注著她。

干嘛呀？素旖想，擔心自己會跳下去？她倒是很希望自己能夠飛躍一次的，可她沒那個膽量。說到膽量，心里便有了一聲輕的嘆息，這一聲嘆息似乎帶著壓抑，又帶著嘲諷。素旎想起了李阿婆說的話，李阿婆說素旎的母親是水命，是注定要將自己交付于那條河流的。

三

素旖忽然決定去看李阿婆。

從橋上下來，她去了康福養(yǎng)老院。

李阿婆是素旖家的鄰居，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她沒有什么正當職業(yè)，早年在紗廠做擋車工，廠子倒閉后，只象征性地領到很少的一點補償金，那點錢根本無法維持正常的生活開銷。為了生計，李阿婆去給人當保姆，兼做鐘點工。

有一天，素旖看到李阿婆提著一口袋米在巷子里走，走走歇歇，不堪重負的樣子，讓她感到很是心酸，后來她就為李阿婆聯(lián)系了這家養(yǎng)老院。當然，所有的開支和花銷也是由素旖來支付的。素旖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素旖怎么可以不管李阿婆呢？素旖永遠也不會忘記阿婆對自己的照顧。素旖的母親經(jīng)常將素旖托付給李阿婆，阿婆也是很盡心的。那次素旖得了急性肺炎，當時母親在外地演出，李阿婆發(fā)現(xiàn)素旖?jīng)]有像往常一樣出門去上學，感到有些奇怪。李阿婆心還真是很細，結果她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昏迷不醒的素旖，并及時將她送到了醫(yī)院。好險的，大夫說，再晚半個小時就沒救了。多虧了李阿婆，盡管高燒燒壞了素旖的嗓子，盡管那以后她的嗓子就變得沙啞了，可不管怎么說，還是要感謝李阿婆的。那以后，素旖母女和李阿婆的關系就更近了。

康福養(yǎng)老院隱匿在市郊的一片樹林里，這寂寞的老年公寓看上去有些呆板、陳舊。還好，這里遠離鬧市區(qū)，又傍著那條閑散的河流，環(huán)境優(yōu)雅不說，相對市區(qū)要顯得清靜許多。

素旖進門時，李阿婆正在玩一種拼板的游戲。不曉得她要拼什么，一堆圖形和色彩的雜亂拼湊，像是幼兒園里的孩子信手涂抹的蠟筆畫。

李阿婆原本是要拼一座橋的，可拼出來的卻是一只船。

素旖從李阿婆手中接過拼板，看不出哪里有一只船。

素旖說，阿婆，你是想要一座橋嗎？

李阿婆說，是啊，西湖邊許仙和白娘子相會的那座斷橋。

素旖說，阿婆還很浪漫呢。說著話，快速地調(diào)整拼板上的色彩圖形，不消一刻，一座拱橋就拼出來了。李阿婆很驚訝，說，我搞了一上午，你輕輕松松就拼好了？李阿婆像個孩童，要素旖再拼個白娘子。這次更快，素旖只挪動了幾塊拼板，白娘子便在雜亂的色彩中脫穎而出。

李阿婆說，好一個千嬌百媚的白素貞……你是怎么拼的？手咋就那么巧呢？李阿婆捉了素旖的手說，好細嫩的，真的好細嫩?。『退仂降氖窒啾?，李阿婆的手就更顯得枯瘦了，那蛻變的形態(tài)和枯朽的顏色，讓人聯(lián)想到藥鋪里晾曬干枯了的黨參或陳皮。

李阿婆說，還是年輕好啊，瞧這手靈活的。

素旖的手指和其他人的有所不同，她的手指纖細而又柔和。李阿婆說，這樣的手是最適合繡花的。李阿婆說，自己曾經(jīng)也做過刺繡，她繡的荷花和蓮藕最好。那時候她的手也像素旖的手那么細嫩。李阿婆的表情帶著某種懷戀，似乎在追憶自己的從前。對自己的手素旖是很自信的，指頭的敏銳和動作的快捷有時也會出乎她自己的預料。在她還很小的時候這雙手的與眾不同就已經(jīng)凸顯。記憶最深的就是小時候玩編花繩的游戲：一根彩色的毛線繩，對稱地纏繞在手腕上，在手指靈活的翻挑下，或伙伴間的互動中，一個個精美的圖案就呈現(xiàn)出來了：暢游的金魚、蹣跚的烏龜、悠蕩的秋千、顫動的五角星、海上徐徐升起的紅日……還有更有趣的，像俏媳婦開門、小和尚誦經(jīng)、猴子撈月……線條的悠蕩、戰(zhàn)栗，指尖的活潑、跳躍，像情節(jié)的敘述和牽引；那勾勒的影像和編織的更替組合，幻影般在指的描摹和場景演變的虛擬中不斷閃現(xiàn)……在游戲的過程中，素旖的手最為靈動，動作的快捷常常令小伙伴們目不暇接。

素旖并不知道這動作的快捷最終會帶給她什么。有一次乘公交車，那個男人一上車，素旖便看出了端倪，男人盡管跛著一條腿，但腳的著地點顯得牽強而刻意，那只不過是一種行為上的虛假遮掩，怎么逃得過素旖的眼睛？被裝飾了的殘疾和偽善看上去總是那么的做作。但素旖身邊的那位好心的大姐并不知情，還主動為他讓座。跛子趁大姐起身讓座的那一刻，居然竊取了大姐的鉑金項鏈。跛子的動作同樣快捷，但那快捷中卻夾雜著太多的狡詐和卑鄙。

跛子的行為讓素旖無端地感到一絲羞愧。跛子將到手的項鏈藏在了那條跛腿的襪筒里?？伤趺床氐米∧?？素旖只是欠了下身，那條項鏈就攥在了她的手心里。素旖抬手在大姐的耳際邊揮動了一下，給人的感覺是在驅趕一只蚊蟲。也就在那一瞬間，那條項鏈又回到了大姐的脖子上。

那是素旖最精彩的一次表演，像是變魔術，過程演繹得匪夷所思。

……

李阿婆問素旖兀自樂什么？

素旖說，樂您的船呢！

李阿婆便也不由得笑起來了。

李阿婆叫素旖閨閨。語氣怪怪的，像戲曲中的韻白。她記得母親就常用這樣一種腔調(diào)喚她。

素旖說，別叫我閨閨。

李阿婆說，可你就是閨閨啊。

素旖說，我有名，叫我素旖。

李阿婆說，不好，還是閨閨好。

樓道里有人喊李阿婆，嗓門挺大，說，沒記性，說一百遍了，還是亂扔垃圾。說著話，護理員進來了，手里拎著幾個食品袋子，問李阿婆是不是她扔的？李阿婆的表情便有些不太自然。護理員說，怎么說你？總要長些記性才好！正說話，猛然看到了素旖，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說，李阿婆愛吃零食，像小孩子。護理員出門時將屋里的垃圾袋提了出去。素旖注意了一下，里面有許多食品袋，都是小吃零食。

李阿婆說，這里什么都好，吃得好，住得好，就是護理員的態(tài)度不太好，兇巴巴的，像個管教。

李阿婆說她夜里又夢到素旖的媽了，依然是那么年輕，依然是那么美麗，唱腔依然很好。她唱游湖，腔正韻濃。李阿婆竟念了幾句道白：雨過天晴湖山如洗，春風送暖拂羅衣……李阿婆說，還真就是在西湖邊，有斷橋、有河堤、有垂柳，還有蓮叢……后來就落雨了，景色漸漸模糊了。再后來就起了霧，迷霧遮掩了一切……李阿婆好一陣都默不作聲，很癡情很神往的樣子。

素旖說，阿婆，你在想什么？

阿婆回過神來說，老了，真是老了！

李阿婆說素旖和她媽越來越像了，尤其那雙眼睛，會傳神呢。

素旖說，阿婆，我不是抱養(yǎng)的嗎？

李阿婆愣怔了一下，說，是呀，那一年氣候真是很冷啊，雨下個不停，瓦上都起了青苔……院子里那棵玉蘭花才開，花朵就落了。

素旖說，阿婆，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李阿婆說，河水漲了很多，快漫上堤岸了，我和你母親緊張得不行，她懷抱著你，又舍不去她那些戲服……東撿西挑的，裝了好大一包……

素旖說，阿婆，你一定知道我父親是誰，可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呢？

李阿婆的表情有些茫然，說，不曉得了，什么都不曉得了……你母親說我是法海，她要水漫金山……我怎么會是法海呢？那一定是在夢里了……話越來越糊涂了！

李阿婆的樣子的確是有些糊涂了，可對那些戲曲唱詞她為何又記得那么清楚呢？

那天回到家，素旖翻出母親的影集，發(fā)現(xiàn)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還真和自己有些相像。素旖就有些糊涂了。素旖從來就沒有見過父親，有關父親的一切都是個謎。素旖小的時候就被告知自己是抱養(yǎng)的，看來那不是事實?？赡赣H和李阿婆都瞞著她又是為了什么呢？素旖百思不得其解。

四

素旖有個雕花的檀木箱，箱子雖然有些陳舊了，但那古樸的色澤和雕鑿的花卉，以及木質(zhì)的紋理卻讓她很是喜歡。木箱是她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里面裝有許多秘不示人的東西，其中有一顆特殊的紅寶石，鮮艷得有如盛開的花朵。那是一個阿拉伯人頭巾上的飾物。還有一個扇形的胸飾，由打制的黃金葉片一片片連綴而成。那是某個貴婦人的奢侈飾品。而那串蜜蠟佛珠的主人則是一個日本人。那是在西市大街，幾個日本人圍著一尊雕像合影。那是一尊銅塑的冠名以放飛的雕像，雕塑的人物手臂托起，掌心是一只意欲騰飛的和平鴿。正在拍照的日本人素質(zhì)極差，其中一個家伙居然攀上了雕塑。正是這可恥的行為，讓素旖看到了他手腕上掛著的那串蜜蠟佛珠。素旖覺得這種人就不配戴佛珠?，F(xiàn)在，那串佛珠就靜靜地躺在檀木箱子里。箱子里還有一塊獎牌。獎牌上的淺浮雕是一個雙臂和頭顱都面向天空的人，周身被一些閃爍的星星簇擁著，其中幾顆大的星星因為鑲了鉆而閃閃爍爍。獎牌的來歷有些特殊。那天她去酒吧，碰上幾個正在暢飲的外國人。當時這座城市正在舉辦一項國際性的體育賽事，來自各個國家的運動員不少。那幾個老外一定是取得了什么名次在搞慶祝。素旖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其中一個老外攔住了她，老外端著一杯啤酒，要同素旖干一杯。老外有些發(fā)紅的濡濕面龐讓她想到足球場上被踐踏后的草坪。老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獎牌：綬帶上，那個金黃色的硬幣樣的東西看上去很招搖。素旖正在猜測他的強項是田徑還是跳水，突然就被老外攬在了懷里。素旖看到那塊獎牌鐘擺似的在她眼前悠蕩著，那跳躍的光芒，以及流線般的金屬色澤，讓她淡定而又焦慮的內(nèi)心突然一陣戰(zhàn)栗。她順從地接過了老外手中的酒杯。啤酒散發(fā)出一種發(fā)酵了的果汁的氣味，素旖并不喜歡這種味道，就像她不喜歡面前這個老外的張揚和自得。但她卻極力裝著很愉快。杯中的液體在慢慢地消融，有一絲濺落在她的胸前，汁液的粘稠中摻雜著一絲沁涼。她知道挑逗她神經(jīng)的是那塊獎牌，她能感覺到那獎牌愉悅地黏貼著她的身體，就像一條游動的魚兒在水面輕盈地跳躍，它的光潔和流線般的穿越如此地炫人眼目。

在一片激越的叫喊聲中，素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素旖顯得很平靜，就像那塊蒙蔽了界面的獎牌，在陽光的斷面下不動聲色……

當然，檀木箱里不全是名貴的東西，其中那個鳳釵就很普通，但同樣讓素旖喜歡。

站在這個角度回頭望，可以看到門廊上掛著的那張青衣劇照，劇照中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母親。畫面上的母親裙袂輕擺，飄逸的水袖舒展得柔韌而又輕盈。素旖手中的鳳釵正是母親劇照中的那一只——冠狀的頭飾、細密豐滿的羽翼、斑斕的色澤、金屬絲線的鏤綴顯得典雅而別致……盡管是水貨，但卻是所有藏品中最珍貴的。那只鳳釵又喚起了素旖對母親的思念。

素旖將鳳釵插入松綰的發(fā)間，表情中的那份嫵媚便有了粉飾后的惆悵。母親留下的戲服不少，那件女花披讓她滯緩的情緒在復古的嫻雅中漸漸釋放。為了更好地進入角色，素旖?jīng)Q定為自己化妝。油彩家里就有。素旖雖然不是演員，但卻是個化妝師，多年來的職業(yè)生涯，讓她對油彩的調(diào)配和臉譜的描摹有了系統(tǒng)而精致的闡釋。

鏡子中的素旖看上去端莊而清秀，這樣的顏面，上了妝是最入鏡的。

首先拍底色：底色由紅、白油彩調(diào)配而成，順序是先額頭、鼻子、下巴，后拍兩頰、兩腮和脖子。素旖做得一絲不茍。腮紅以大紅為主，略加玫瑰紅，如此就有了淡雅的韻致。再敷以脂粉，讓油彩的造型在臉上固定。胭脂的作用是使面部色彩更加鮮艷。眼圈則要畫出生動的神韻來。自然是柳葉眉，幾筆下來便有了毛茸茸的立體感。而唇紋則要明朗清晰。然后勒水紗、戴頭面……如此，人物典雅、豐盈的個性便在色彩的渲染中鮮活呈現(xiàn)——似嬌柔嫵媚的小姐、官宦閨秀或寂寞惆悵的女子……這樣的情景是要配上一些曲樂才更顯充分。這么想，虛擬的空間里就有了曼妙的舞姿和柔細的唱腔：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

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

這唱腔并不真實，是記憶深處的情景再現(xiàn)；是臆想中的編排畫面。場景是即將落幕的舞臺，人物是母親飾演的角色……對照那張劇照，素旖覺得自己跟母親形同一人。進入角色的素旖有些愜意，她將右手背于后，左手置于胸前；右腳向前一步成踏步，左手上撩，右手抖動水袖隨即翻腕盤繞，然后撣出……繞袖的動作干凈灑脫，幾近專業(yè)。望著鏡中的自己，素旖真摯的表情中又藏著些許的落寞。她很少笑，但這并不影響她容貌的秀美：好看的瓜子臉，顧盼流離的目光讓眼睛顯得很靈動。她清唱了兩聲，聲音有些滯澀。無疑這應該歸咎于那缺陷的嗓音。素旖?jīng)]有再唱下去，怕破壞這美好的意境。素旖很小的時候就對戲劇有些癡迷。她原本是能成為演員的。她還記得劇團編導的話，說她相貌和氣質(zhì)都不錯，是塊很好的坯子。只可惜嗓子破了……素旖后來做了劇團的化妝師。面對油彩和戲劇臉譜，素旖表現(xiàn)出了自身的獨特：色彩的調(diào)劑、顏色的搭配、光澤的映襯渲染、人物特征的塑造、對角色的透徹理解……素旖勾繪的臉譜細致而富于神采。要不是發(fā)生了那樣的事，素旖有可能還在劇團做化妝師。有一次她把許仙的造型給了法海，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曉得?；瘖y的程序沒有變，色彩也沒有變；印象中的臉譜也沒有變，怎么結果出來卻成了法海？如果說這只是一次失誤的話，那么把玉堂春塑造成崔鶯鶯，把王寶釧畫成了謝瑤環(huán)……她就不能做出任何解釋了。那以后就沒人敢讓她化妝了。

素旖去醫(yī)院做檢查才找到原因，自己患了輕微的抑郁癥。不曉得是對色彩的過度敏感，還是對這儺祭圖騰般的臉譜的刻意雕琢讓她陷入困頓，她的思維竟發(fā)生了紊亂，有時會出現(xiàn)臆想混亂的癥狀，以至于出現(xiàn)了對色彩的偏執(zhí)把握、圖案的混淆搭配和主觀造型的更改……

后來素旖離開了劇團。

五

對素旖來說，城市的每一天都是新鮮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變化，所以濃縮在她眼中的城市是微觀的，也是龐大的；是整體的，也是凌亂的；同樣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境通路是一條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的建筑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那么的炫華、震撼。在素旖的眼里，這兩邊的建筑拆了建、建了拆，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它總是以不同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給過往的路人。

素旖看到有幾個老外在街邊的燒烤攤前吃鐵板魷魚，每個人手中都捏著幾根細長的竹簽，他們的樣子有些猶豫，動作更是謹小慎微，似乎在做著某種危險的挑戰(zhàn)和嘗試，相互間眼神的交流天真而又詼諧。看老外們吃東西居然也是這么的有趣。

一切皆是鮮亮的——樓層、街道、櫥窗、林立的廣告招牌、奔涌的車流、醒目的斑馬線、大葉的泡桐、石楠的綠籬、蠕動的人群……仰望高聳的大廈，有一點暈眩，還有一種無奈的沖動。這讓素旖想到了舞臺上?；尩牡恶R旦在飄逸地旋轉。有一次方瑾抱著她旋轉的時候，也是這樣一種感受。想到方瑾，素旖心里微微的有點痛。

和方瑾的認識極富戲劇性，她記得那次是去看一個戲劇服飾展覽。也許是素旖過于沉醉了，才發(fā)生了那樣的事。過后素旖想，是那絢麗的色彩讓她忘乎所以，讓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的確，展廳里那琳瑯滿目的戲劇服飾讓素旖許久都不曾親近了：蟒服、帔、開氅、褶子、箭衣、仙女裝、旗袍、八卦衣、硬靠……那色彩的喧嘩如此強烈，以至于素旖搞不清身在何處，意象完全的模糊了。這凌亂來自那些繪制精美的臉譜，那是編織的色彩，是活躍而又互動的情緒組合。它們的表情復雜而單一：悲傷、哀怨、喜悅、嬉笑、怪誕、暴怒、猙獰……這意象的編排讓她的視覺和臆想的行為有了一次放縱的表現(xiàn)……感覺是在做甩袖或云手的動作，或某個身段演示……直到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才從劇情的演繹中蘇醒過來。

是展廳的保安，表情中帶著鄙夷，不曉得他要做什么。

保安說，拿出來吧，那位先生的東西。

素旖更加的茫然了，她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刻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很快就想到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樣的事原來也發(fā)生過，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那并非本意的竊取讓她毫無知覺。像戲謔的玩笑，或冥冥中的一種安排。素旖并不想把偷竊當成職業(yè)，她也為自己近似于病態(tài)的偏執(zhí)感到苦惱，并嘗試著要改變自己，但總是事與愿違，事件的發(fā)生往往出乎她的意料。有時候，她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就像剛才的迷失。

保安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素旖想盡量使自己坦然些，但卻無法面對保安銳利的目光，那目光看似平靜，卻一下子就洞穿了她的內(nèi)心。保安讓素旖身邊的那個男人查看一下自己丟失了什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那個男人告訴保安，自己什么也沒丟。這根本就是一場誤會。

保安說，我剛才分明看到她對你做了手腳。

男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保安也困惑了，同時夾雜著一絲不理解。

男人說，你的女朋友在你的口袋里掏東西，你也介意嗎？

保安臉憋得通紅，只能向素旖道歉。

這個男人就是方瑾，兩個人就這樣認識了。

素旖曾問過方瑾當時為什么要幫自己？

方瑾告訴素旖自己小的時候也做過一些出格的事。

方瑾說，有一次他偷拿了鄰居阿姐的錢，被阿姐發(fā)現(xiàn)了，當時由于羞愧和恐懼他已經(jīng)泣不成聲。那時他還在上中學，他只是想要一個畫夾，可是家里太窮……阿姐沒有責備他，而是輕輕地為他拭去了眼淚。第二天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一個畫夾，是阿姐送給他的。

方瑾說，我想你一定也是有難處。

素旖想告訴方瑾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賊，又想告訴他自己有無法控制的臆想癥……但她什么也沒說。事后，好長一段時間素旖都沒有行竊，甚至連門都很少出了。

方瑾比素旖大兩歲，是美院的老師。兩個人居然會成為朋友，這是素旖?jīng)]有想到的。

素旖想請方瑾為自己畫一幅畫，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她就感到有些心慌，因為素旖想起了曾經(jīng)看到的那一幕，那個劇團的美工和母親的裸體。于是，視覺的空間中洞開了一扇門：幽暗的光線、熏香繚繞的居室、纏綿的腔韻、隱形于筆端的欲望勾勒……那恍惚的情景又一次開始上演……素旖竟無來由地有些緊張和激動。

素旖讓方瑾為自己畫一幅著戲裝的畫像，這決定讓她有些傷感，甚至有些失落。她不知自己期待什么，又對什么感到失望。她知道，她之所以這么做就是想進一步地走近母親。

就像是上演一出戲。素旖是素面青衣的打扮：長衫水袖，點翠頭面。原本很時尚、很摩登的素旖一下子變得矯情柔媚起來。場景同樣是裝飾了的，垂落的窗簾像帷幕，腳下是綠絨的地毯。腳邊擺放的那叢紫羅蘭沉靜而又妖艷……背景音樂同樣是梅派的經(jīng)典劇目，玄曲的綿長和唱腔的委婉讓人墮入了臆想的虛空……

素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褪去的戲服，后來又是怎么褪去的內(nèi)衣……陽光溫和而含蓄，空氣中有花的馨香流溢……

一枝紅艷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斷腸。

……

一切發(fā)生都是那么的順理成章。素旖在想當年母親和劇團的那個美工是不是也出現(xiàn)了她和方瑾正在經(jīng)歷著的情景？母親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做了某種暗示？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繾倦而又傷逝地展露著自己……臆想中的身段、壓抑的嬌喘、愉悅的攀援、獲取的欲望、潮涌潮汐的節(jié)律、無奈而又焦慮的釋放，還有悵然、失意、心悸……京胡沉郁的旋律為那粉飾的凋零賦予了淡淡的愁緒。

那張畫并沒有完成，而且永遠都不可能完成了。因為，方瑾突然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的離去和他的到來一樣的悄無聲息，就像那張被畫筆勾勒了的草圖，除了一些模糊的影像，你無法分辨它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和細節(jié)。素旖?jīng)]有責怪任何人，素旖注定了這一生是要過單身的。的確，一個賊，不能奢求太多的愛，同樣也不能施舍過多的愛。賊是不配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

六

晚上素旖看電視，一個專題報道讓素旖深為感動，講的是一個拾荒的老人收養(yǎng)哺育殘疾兒的事跡。老人先后收養(yǎng)了八個棄嬰，面對艱苦的環(huán)境、生活，老人努力地克服著，始終守護著這些孩子，不離不棄，為孩子們的成長付出了艱辛的勞動。老人之所以上電視做這一期節(jié)目，也是迫于無奈，因為老人所收容的棄嬰中有兩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亟待手術治療。老人不敢有太多的奢求，他希望社會上的愛心人士能伸出手來，救救這些可憐的孩子……老人訴說時聲淚俱下。這情景讓素旖深受感動，看著鏡頭下那幾個無助的弱小生命，她已是淚流滿面。素旖?jīng)]有多加考慮，她把檀木箱子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除了母親留下的那只鳳釵，其余的全部打包。

第二天，素旖帶著這一包東西去了幾家珠寶店。然后又去了銀行，將賣首飾的款子全部打入了電視臺提供的那個賬戶。做完這一切后，素旖才算松了一口氣。

這一天是重陽節(jié)，素旖買了李阿婆愛吃的蓮子蜜餞糕去了養(yǎng)老院。

李阿婆見了素旖很得意，她將拼板拿出來給素旖看，是一座橋。李阿婆不只能拼橋，還可以拼白娘子，她居然真就拼出了一個白娘子，并沒有用多長時間。李阿婆說她現(xiàn)在可以拼很多。

素旖說，阿婆，今天是重陽節(jié)呢。

李阿婆說，重陽節(jié)，好日子?。∫悄隳赣H還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聽到她唱的游湖了。

李阿婆說，演白娘子素旖的母親扮相最好，其她人不像素旖母親那么有氣質(zhì)。當時，迷倒了很多人。李阿婆有些情不自禁，竟小聲哼了兩句：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游人兩兩三三……李阿婆說，好的情節(jié)人會記一輩子的。

素旖問李阿婆可曉得自己的父親是誰？

李阿婆原本吃著蓮子蜜餞糕，忽然就停下了，她似乎沒有聽懂素旖在說什么。

素旖說，我父親，你知道的。

李阿婆說，是啊，有一回你母親唱游湖，有個人送了她好大一捆花，那花可真鮮艷啊……那次好像演的不是游湖，對對對，是貴妃醉酒：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李阿婆兀自念叨著，要不是素旖阻止她，不曉得她要將話題扯到哪里去。

素旖說，你一定是見過我父親的。

李阿婆搖頭。

素旖將桌上的蓮子蜜餞糕收了起來。李阿婆想要伸手拿，又沒拿，那樣子就顯得有些委屈。

素旖說，你什么都知道。

李阿婆說，我……能知道什么？老糊涂了。李阿婆的目光躲躲閃閃，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素旖說，有些事你是忘不掉的。

李阿婆說，是呀，我怎么可能忘記呢？那一年氣候真是很冷啊，雨下個不停，瓦上都起了青苔……院子里那棵玉蘭花才開，花朵就落了。

素旖說，阿婆，你都講了一百遍了。

李阿婆說，河水漲了很多，快漫上堤岸了，我很焦急，可是你母親還沒有回來……

素旖說，我只想知道誰是我的父親！

李阿婆說，那一晚戲散后，你母親獨自回家，她真不該獨自回家的……劇團的人怎么就放心讓她一個人獨自回家呢……

素旖心里有了不好的預兆，她不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她的心無來由地跳得很急促。

素旖說，阿婆，你能說得明白一點嗎？

李阿婆的表情有些緊張，目光也顯得有些慌亂，好像走夜路的不是素旖的母親而是她本人。

素旖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阿婆說，那一晚雨真是很大，巷子里的水都涌進了院里；雷聲大得嚇人……給人的感覺真是水漫金山呢……都是法海做的孽……李阿婆手中的拼板掉在了地上，那個拼湊完整的白娘子霎時便散亂了，像碎裂的玻璃器皿，折射的光線刺痛了人的眼睛。

素旖說，出了什么事？

李阿婆說，路上……你母親遇見了……歹人……李阿婆的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

李阿婆說，哪知后來竟懷上了你。

……

素旖的心情很沉重，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珍藏在心中的那份期盼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壓抑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且無端地生出許多仇恨和厭惡，不知是為自己的身世還是為母親，抑或是其他什么。這情緒來得很突然，就像這驟然陰郁了的天空和天空下所呈現(xiàn)的頹敗了的景色。那場景宛如一張褪了色的老照片， 除了那一抹虛擬而淺顯的印記，人物和背景都是陰郁模糊的。

七

從敬老院出來，素旖走得漫無目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排遣胸中的郁悶。她很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會兒，可城市的安寧幾近吝嗇，任何一個角落都人滿為患。

過街穿巷，乘車、下車，沒有理由，沒有方向，甚至沒有目的。

素旖并不想招惹誰，可那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實在是太卑鄙了，有意無意地朝她身上擠，借助車的慣性時不時就將身體靠上來。這些素旖都忍了，哪知男人仍不罷休，居然伸手摸她的大腿，甚至將手伸進了她的短裙……男人戴著一副眼睛，讓人很難看出蓄意在這斯文背后的無恥。素旖只是想教訓一下他。但出手后她立馬后悔了，那無賴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丟失了錢包。當時汽車正停在一個公交站點，素旖匆忙下了車。素旖怎么也沒想到，就是她離開時的匆匆一瞥，暴露了自己的內(nèi)心。她不知道那個人注意她有多久了，目光的對視中， 她忽然就感到了怯懦。那個人目光很特別，普通人不會具有這樣的目光。盡管他沒有穿警服，但素旖知道他是個反扒的便衣。素旖記得從她上車的那一刻起，那目光就在注視著她。自己向來都是很謹慎的，這一次竟然疏忽了。便衣顯然也下了車，素旖能感覺到身后緊緊逼視著她的目光。

素旖快步進了一家商場，乘電梯一直上到商場的頂樓，然后又改走樓梯下來。她自信這樣就將尾巴甩掉了。可是，這一次沒有奏效，等她走出商場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先她一步在商場的門口恭候著她。這情景的確很刺激，素旖?jīng)]有顯出慌亂，她甚至朝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笑了笑。就在那個男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返身又進了商場。男人感覺到自己受騙，追了進來。素旖并沒有上樓，只是隱身在門邊。待男人反應過來時，素旖已經(jīng)出了大門。素旖知道那個男人不會罷休，她緊走幾步又進了一家女子會所。會所里的小姐以為是來了客人，問素旖需要什么服務？

素旖的樣子有些茫然。

小姐說，是按摩、護膚，還是健體？

見素旖滿臉的疑慮，小姐表情神秘地小聲說，當然，還有些特殊的服務。

素旖問小姐，會所有沒有后門？

小姐說，會所很安全，不會有人來搗亂。

素旖說，我想知道后門在哪里？

小姐說，你盡管放心，警察不會來干預的。

素旖說，我問的是后門！

小姐不曉得她干嘛老是擔心有沒有后門，為了讓她放心，便領她去看后門。

素旖?jīng)]有再作停留，匆忙地出門而去。

素旖以為自己脫身了，這感覺只給她帶來瞬間的喜悅，就再度讓她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仍跟在她的身后。慌亂中素旖又進了一家茶樓。

素旖不知道茶樓有沒有后門，正想找個人問問，忽聽身后一陣響動?；仡^看，原來是追她的人撞倒了端茶的服務員，濺灑的茶水不曉得燙傷了哪個。

素旖趁著混亂，匆忙又逃離了茶樓。

人行道上人來人往，素旖時不時就撞上了行人，這讓素旖愈加的慌亂了。素旖不知道那個人還會不會追上來，她想橫穿馬路，但車輛太多，她沒敢嘗試……

那個小男孩不知是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一眨眼就竄到了馬路中間，正是交叉路口，左面是一條彎路，正有一輛貨車從那里飛奔而來。司機以為是可以從男孩身邊繞過去的，可車快到近前時，驚慌失措的男孩突然在馬路上奔跑起來。那一刻，驚呆的不止是素旖，恐怕連司機也慌了手腳……其實素旖完全可以走自己的路，完全可以不去理會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可是她居然就停下了步子。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素旖以魚躍的姿勢猛地撲了上去，在她推開男孩的同時，貨車到了近前……

有凌厲的玻璃器皿的聲音劃過城市街道。素旖的大腦一陣混亂，她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感覺到飛馳的身體有如一枚飄落的羽毛，落得毫無聲息……她看到了自己微聳的腳面，那舒緩的流線和光潔的肌膚看上去的確很美；還有腳趾上那一點有趣的墨綠……還有什么？殷紅而又宣泄的流動，那滾燙而又沁涼的襯底像極了黃昏的一抹色彩，更像身邊那條湍急的河。是的，那劇烈的動感告訴她自己所沉溺的快慰正是來源于那條河的涌動——包容或掩藏了母親的那條河……臆想的游離讓她的記憶有了短暫飛馳：她似乎感受到了那退縮的光芒，以及城市被遮掩了的浮華。那淋漓的水聲告訴她那是個落雨的夜晚，寂靜而陰森的街巷，陰郁的水泥路面，借助偶爾亮起的車燈可以看到墻體的切線和積水的渾濁。母親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畫面置換，并被重組，就像幻燈片……又是那個令她熟悉而又困惑的場景：漆彩剝落的木門、綻露的縫隙、幽暗的寢室，母親光潔的身子沐浴在曖昧的柔和中。那坐姿看上去很優(yōu)雅，像舞臺上的青衣，端莊而嫻靜。一縷褐色的煙靄淡定著京胡的纏綿……僵硬在畫布上的色彩就像血的流動和凝結。那些粘稠了色彩的畫筆，金屬包制的部分有些晃眼……畫面再次切換。落入她眼中的是那座跨江大橋，那腥冷的骨架和沉淀的銹漬，在水的撫慰或蹂躪中顫動有聲，似京胡底蘊深長的傾訴……

素旖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她看到有個人向她奔來，是那個窮追不舍的便衣，他的步履很倉促，眼中流露而出的是陽光的刻意雕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慌亂還是焦急，她想他最終還是追了上來。素旖?jīng)]有再顯出慌亂，她已不再擔憂，所有的擺脫似乎都來得很突然——畏怯、寂寞、彷徨、疲憊、抑郁、哀傷……以及一座城市、一架橋梁、一條河……當然，還有那些沉靜而又鮮艷的色彩……藍天陡然一片蒼白，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陳述的終結和告白，但她相信那份潔凈是逃匿的心最終的歸宿。這告慰就像她眼中滾落的淚水，那纖細的可以觸摸的悲涼是沉靜中的最后感悟，是模糊的遠方……

有風從街巷里吹來，仿佛是母親吟唱的戲文：

蘇堤上楊柳絲把船兒輕挽，

微風中桃李花似怯風寒。

……

殷勤送我到錢塘，

我家住在紅樓上。

……

是游湖，是水漫金山……很快，她的視覺便被茫茫的水色浸染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