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2月15日,是我永生難忘的日子。
這一天,18歲的哥哥因病去了另一個世界。
哥哥是家里的長子。他一走,我們姊妹五個中只有五歲的弟弟一個男孩子了。已經(jīng)44歲的父親精神一下子坍塌了。哥哥走后的那年春節(jié),父親在日記“憶吾兒”中寫道:
元虎徐力是長男,生平性穩(wěn)口寡言;
艱苦樸素勤儉性,勤工儉學苦用功。
生性志高謀略保,從不夸口事易成;
先學后問再實踐,十作九成都實現(xiàn)。
哥哥生于1950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一日。因生在虎年,長得虎頭虎腦,大家都叫他元虎,上中學時才起學名徐力。哥哥得病,是因“文革”初去北京參加毛主席第五次接見紅衛(wèi)兵時的一次感冒發(fā)燒引起的。離家時他只拿了20塊錢,準備從西安到延安去串聯(lián),但走到天水和同學聯(lián)系后改變了主意,一起去了北京。坐了四天三夜的車,下車時腿腫得像面包,腳上的水皰潰破成瘡。如果當時在北京檢查,就可能早一點發(fā)現(xiàn)腎上的毛病,但他一直沒有吭聲,最后還是被解放軍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送來了藥膏。而腎炎卻在體內(nèi)又隱藏了一年。
父親在哥哥去世后的第十天,記述了串聯(lián)時的情景:
北京串聯(lián)
(憶虎兒口述)
公元一九六六年,同學約我去串聯(lián);
本來打算去延安,改道北京未實現(xiàn)。
當時坐車實在難,人多車擠苦難言;
四天三夜沒下車,忍饑受餓無怨言。
到了北京駐西郊,等待領(lǐng)袖來接見;
難忘時刻瞬息現(xiàn),終于見到偉人顏。
好似春風來拂面,時間難忘是今天;
北京一住四十天,清華大學是家園。
學習生活入正規(guī),接受軍人來訓練;
軍人叔叔實在好,把我們當國家寶。
當時我有腳上瘡,克服困難沒聲揚;
忍受痛苦來鍛煉,英雄形象腦中現(xiàn)。
軍人發(fā)現(xiàn)負我醫(yī),藥到瘡愈永不疼;
瘡愈體健心舒暢,京都乘車去游逛。
今日頤和園中游,明天天安門上轉(zhuǎn);
讀書不如親眼看,認識不如去實踐。
從北京回來后,哥哥的身體經(jīng)常出現(xiàn)水腫,有時眼睛腫得睜不開。母親常常念叨哥哥怎么膚色發(fā)黃,但沒有引起父親的重視。他最后病倒又是因家里盤爐子。父親買的耐火磚,讓哥哥一次背了六塊,一塊就有八九斤重,堅持到家已經(jīng)汗流浹背。在樹下歇息時被寒風侵襲,從此一病不起。母親一直埋怨父親沒有考慮哥哥的體力,是背得太重掙病的。哥哥病倒后,又沒有及時住院進行治療,一直在家請醫(yī)吃中藥,導致病情遷延不愈,這些都成了母親一輩子的心病。
而父親想,當時醫(yī)院正在踢開黨委鬧革命,成天打砸搶,住院也不安全。當時唯一通過醫(yī)院為哥哥所做的,只有三姨定期請縣醫(yī)院的化驗員來家取樣化驗。再者,父親也對中醫(yī)深信不疑,請來了當?shù)赜忻睦芍?,每天一服中藥,三天換一個郎中。到哥哥走的時候,藥渣子積攢了幾十筐。母親常說:“你爸如果沒有耽誤你哥哥的治療,為啥要把藥渣子留下呢?”
記得在哥哥生病期間,父親把我們家花園里最好的一樹白牡丹花挖了出來,我和姥爺、三個舅舅一起在冰天雪地里用小刀子一根一根地將根上的毛根刮掉,再剝皮煙熏火燎,最后炮制成丹皮,賣了給哥哥治病?,F(xiàn)在想起來,當時我們一家七口人,雖然靠父親每月42.5元的工資,生活是困難一些,但是我們還有一個三十幾棵樹的梨樹園,不至于讓哥哥感到他的病會給家庭生活帶來負擔。真不知道當時哥哥從窗戶里看見家人和親戚們手指凍得像牡丹樹根一樣,在刺骨的冰水中刮皮洗泥的場景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每次請中醫(yī)來看病,母親都要給大夫做飯。當時小斌妹不滿一歲。一次,因妹妹哭鬧著放不下,母親就做了兩個小菜,把中午一家人要吃的一個大餅給大夫放在炕桌上。哥哥想著大夫吃一半,會給我們留一半的,沒想到大夫一口氣吃了個精光,才開始給他診脈。哥哥不愿意伸手,母親以哀求的目光看著哥哥,哥哥極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大夫走后,哥哥說:“我要是個大夫,一定是先看病,不隨便吃病人家的飯。”又問,“午飯我們吃啥呢?”母親說:“等娃睡著了,我煮一些干菜?!备绺缈匆娔赣H白天背著妹妹干活,晚上抱著妹妹給他熬藥,一天沒有歇息的工夫,便說:“媽,我盡管渾身沒勁,干不成體力活,你買一個小車車吧,把小斌放在車車里,我一天搖晃搖晃小車車哄娃還行,你也稍微輕松一點?!眿寢岆m然心疼哥哥,但也實在沒辦法,便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竹子車,放在哥哥的炕頭。只要妹妹一哭,即使在睡夢中,哥哥都會立即伸出無力的手,使盡全力搖晃車車。
哥哥病重后,經(jīng)常陪伴在他身邊的是母親和我。
母親晝夜不眨一眼守護在哥哥身邊。100多個日日夜夜里,只有當哥哥睡著時,她才坐在炕頭下面的腳踏子上打個盹。哥哥輕微翻身,她立即睜開眼睛察看動靜。
我常常給哥哥端藥。他煩躁時,不肯吃藥,我就先端出來,過一會兒熱一熱再端進去。有一次我反復端了三次,他還不喝。當我噙著淚水要端出去時,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叫住我說:“你懂事了,也難為你了。拿來,我喝!”
在哥哥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里,他被病魔折磨得經(jīng)常發(fā)無名火,看見我把藥端進去不容分說就向我潑來。當時我感到非常委屈,便在心里悄悄地罵他,總認為他一天躺在熱炕上,一家人為他忙前忙后,還經(jīng)常給我們找毛病。
哥哥可能知道自己的病不好治,經(jīng)常拿著焦裕祿用筆頂著肝臟堅持工作的照片給母親暗示:“唉!我疼的部位和焦裕祿的一樣?!钡赣H一心一意盼望著哥哥能夠康復,哪能把自己18歲的兒子和焦裕祿病故的事聯(lián)系在一起呢?
慢慢的,哥哥失去了治療的信心,厭煩了一天三次的湯藥。母親又要求父親讓哥哥住院治療。父親心里也明白,此時的哥哥,住院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只能用中藥熬盡他生命的最后一分鐘。但是,沒有一個人能給母親說明病情。這個問題,成了父母日后爭吵的焦點。
哥哥患的是慢性腎炎,剛開始限量食鹽,到后來就不能吃鹽了,常常覺著口里無味。在三九天,他想吃母親做的韭菜臊子面。在那個年代,寒冬臘月哪里會有韭菜?母親急得直搓手,對我說:“這一向你哥啥都不吃,今天想吃點韭菜臊子面,你說啥地方有韭菜呢?”我跑到院邊的韭菜地里,從沒結(jié)冰的地方剖出了一點韭菜根。母親驚喜地夸我聰明,精心做了一碗臊子面。誰知哥哥只吃了一口就將碗一推,失望地說:“怎么沒有韭菜的味道?”本想吃一碗香噴噴的臊子面的哥哥、以為做了一碗拿手的臊子面的母親和找到了韭菜根而興奮的我,全都像霜打了一樣。我不知道是母親在湯里沒放鹽,或是韭菜根沒有味道,還是哥哥被中藥喝得口里沒了味覺,我們誰也不敢看誰,誰也不說一句話。
由于全家人盼望哥哥康復心切,按照醫(yī)囑給他忌了口,能吃的東西沒幾樣。開始說可以吃餅干、點心一類甜食,最后不讓吃了,只能吃燒洋芋。時間一長反胃了,看見燒洋芋就氣呼呼地撇在地上,有客人時就偷偷地放在炕頭柜的抽屜里。
我第一次仔細觀察了哥哥的神情。他的身體非常虛弱,呼吸急促,有氣無力。真是病急亂投醫(yī),一位庸醫(yī)夸口能藥到病除,給哥哥下了三服瀉藥,剛剛服用一服就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
后來,父親在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話:
憶吾兒病
腎臟炎,真難看,
急性易治,慢性難療;
我兒患此病,醫(yī)療五月零,
戒鹽淡食難下咽,
營養(yǎng)缺乏精神垮,
不慎誤服盲醫(yī)方,
肚腹撮疼生命亡。
在哥哥病危那幾天,天陰得伸手就能摸著天頂,悶得喘不過氣來。從早到晚,有很多人從家里出出進進。我夾雜在大人們中間,只是木訥地聽他們的使喚,暈暈乎乎地跑出跑進,機械地要啥找啥,拿這取那,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哥哥走的前一天下午,已是掌燈時分,家里也沒有人做飯。弟弟妹妹都叫喚餓了,母親讓我到街上去買點饃。剛走出大門,聽見大妹妹小蘭在和別人打架。我沒問三七二十一,先把妹妹用力拽過來責罵一頓,并用道歉的口氣勸慰別人。妹妹委屈地說:“他罵哥哥就死■?!边@是我們最最忌諱的語言,也是我們最最害怕的話語。我剛轉(zhuǎn)過臉要責問,那小子一溜煙跑掉了。我牽著妹妹的手回家,還沒有走進大門,聽見院子里的人說:“看能到明天嗎?”我仿佛知道了家里人多的原因,三步并作兩步竄進屋子,掰開大人們的胳膊,趴在哥哥的炕頭,看見他的肚子脹得像倒扣的鍋,肚皮緊繃,像氣球一樣發(fā)光發(fā)亮。此時只見有人遞過來一臉盆水,說是從哥哥肚子里抽出來的,大家瞅著都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
可能是剛剛抽了水,哥哥覺著輕松了一點,要坐起來。幾個人從兩側(cè)支撐著,母親抱著他的肩膀靠在炕墻上。父親從門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兩把眼淚走進來。大人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了一點空隙,父親趴在哥哥跟前,哽咽著說:“壩兒(老家對兒女的昵稱),叫爸爸?!备绺缬袣鉄o力地叫了聲爸爸后,看見我,出了一口長氣,對著父母說:“小英要是兒子就好了!”母親和哥哥臉挨著臉淚流滿面,卻緊緊地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父親捏著哥哥的手,噙著淚說:“你好的!好好鼓勁治病?!蔽衣牳赣H說“好的”,以為真是好的,又聽見有人叫我,便從大人們的胳膊下鉆了出去。
晚上不知道幾點鐘了,我看見人慢慢少多了,想著躺下歇息一會兒,結(jié)果頭一放到枕頭上就睡著了。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一骨碌爬起來,見母親正趴在哥哥身上號啕痛哭,幾個人都扶不起來。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們家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
哥哥的走,就像抽掉了父母的脊梁骨,兩個人癱在兩個炕上,不吃不喝。他倆把想象變成了現(xiàn)實,把愿望留成了遺憾,互相抱怨,各自生著對方的氣。我為了讓父親吃下去一碗飯,就坐在身邊說:“我雖然是個女子,也能挑水,能劈柴,能出茅坑(旱廁所)里的糞,能上樹摘梨?!睘榱四赣H喝一次藥,我說:“我會做飯,會洗衣服,還能把梨樹園里的果子和蔬菜賣成錢。”讓他們不要把我看成小女子,表示有我就不會讓他們受罪。我在父母親面前,盡量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盡量顯示出女子和兒子都一樣的模樣,使盡全力給父母表現(xiàn)出能“頂天立地”的氣派。但不管我怎樣強裝硬漢子,他們瞅見一個弱不禁風的15歲的小女子,哪能比得上一個18歲的小伙子呢?
每天看望父母的親戚、朋友和鄰居都由我接來送往。遠方來的客人,我還得給他們做飯。我這個從沒有獨自做過一頓飯的小女子,開始走近了灶頭。那段時間,爐子里的火一天不斷。我夠不著鍋臺,只好踩著凳子從鍋里撈面條。有一回,幾次都撈不到碗里,不由自主地斜著身子移動了重心,腳下的凳子踏蹺頭了,面條撈在手背上,燙出了水泡,也不知道疼,沒有哭一聲。一夜之間,我好像長成了大人。
父母因為哥哥的離去,常常為一點點小事就爭吵。有一次,父親順手拿起母親熨衣服的烙鐵,甩過來把炕沿板砸了個一寸長的三角口。母親說:“你如果砸在我們娘兒倆身上還不把命要了?”因而第一次掄起高腿板凳狠狠地扔在院里。父親一下子暴跳如雷,把頭一個勁往墻上撞。我撲過去抱住他的頭,結(jié)果連我一起撞在了墻上。我覺著父親的勁真大啊!
母親還在那邊痛哭。我勸住父親后,又抱著母親的肩膀試圖把她扶起來,可母親的身體好沉好沉。這時我才意識到女娃娃和男娃娃的區(qū)別。心想:我如果是個男娃娃多好啊,就有力氣一把抱住他們,他們也不會這么傷心。最后,我陪著母親一起失聲痛哭,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卻哭得那么傷心,仿佛心里積聚了幾噸的淚水,像噴泉一樣奔涌而出。
哥哥走了,父母親的精神幾乎崩潰。父親整天唉聲嘆氣,魂不守舍。有一次他煩躁不安,無處泄氣,便拿上菜刀在院子里亂砍一陣后,把炕上放的銅火盆砸了個口子,把門檻砸了個窩。母親整天以淚洗面,不思茶飯,經(jīng)常在哭泣中睡去,又在哭泣中驚醒。天黑后,坐在大門旮旯里等候哥哥;半夜起來就去梨樹園里尋找哥哥。有時把我們學習的小黑板掛在樹杈上,旁邊放上粉筆,祈禱哥哥來了給她寫上幾個字。
40多年后,我們從父親的遺物中找到了一本藍色筆記本,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難忘的1967年12月15日
終生難忘這一日,
萬惡的病魔,
奪去了我兒寶貴的生命,
無情的黃土吞沒了我兒全部的肉骨。
此時此刻,我心肝寸斷,泣不成聲,
有口不能言,有腿不能走,
有水難下咽,有飯難下口。
不是我愛兒不惜命,實乃骨肉情難分。
虎兒!虎兒!你如有靈,來鑒父心!
你母倚窗望,你父深夜想,
陰陽相隔,生死相離,
欲見兒面,夢寐以求。
時隔44年后,看著父親的筆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真有一種撕心裂肺、天塌地陷的感覺。那時候,我的精神也近于崩潰。沒人的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里的花園中偷偷哭泣,哭夠了就在梨樹園里去找哥哥。哥哥生前經(jīng)常在一棵分枝像躺椅的梨樹上睡覺。我就在樹下尋找他的影子,幻想著只要他一出現(xiàn),一把就拽他回家。聽人說:“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回家時不見陽光?!蔽揖驮谔烀擅闪粱蛱炻槁楹跁r,專門躲在走梨樹園必須經(jīng)過黑過道的旮旯里等候哥哥……
我的心臟病就是那時留下的陰影。
哥哥走了,我擔當起了家里“老大”的責任,這份責任遠不是我想象的擔水、劈柴、洗衣服、做飯那樣簡單。記得1968年,全國掀起了城鎮(zhèn)居民到農(nóng)村安家落戶的高潮,我家屬于下鄉(xiāng)落戶的對象。到農(nóng)村去,有很多需要在外面跑的事情。那時父母還深陷在中年喪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找人聯(lián)系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參加過街道辦的動員會、匯報會,別的家不容許娃娃開會,唯獨我他們默許了。
父親讓我去他在農(nóng)村駐過隊的村子聯(lián)系落戶。
第一次去的是十里鄉(xiāng)板橋子村。父親把一瓶酒和一包茶葉綁在自行車前面。在騎車去五里鋪的路上,對面過來了一輛汽車,剛學會騎自行車的我,不但不會讓路,還只會從前面下。當我剛把右腳抬到前梁,被包一擋,忽溜一下連人帶車從兩米多高的路面滾落下去,幸好被樹擋住沒有滾到水渠里。我在倒下的一瞬間最害怕的是把酒瓶摔破、茶葉撒了。當行人把我從樹叢中扶起,第一眼看見茶和酒還牢牢地捆在扭歪了的車把上,有一種“不幸中的萬幸”的感覺。我把前轱轆夾在兩腿中間用力擰正車頭,高興地騎上車子繼續(xù)往板橋子村前行。
第二次去的是元壇子村。這是一個比較偏遠的地方,父親反復交代讓我看那地方好不好,能不能長期安家。我喔喔嗯嗯地答應(yīng),并沒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沒想到這個村的干部,知道我是縣中的學生,條件是只要我會跳舞就接收落戶。我一去,支部書記把我?guī)нM了學校,把13個和我差不多一樣大的男女生領(lǐng)在面前,說是學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讓我給他們排練節(jié)目。面對他們,我束手無策,不知所措。
最后被逼無奈,我只好把他們分為兩排,多出的一人為領(lǐng)隊,給他們教了一個近似于廣播體操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舞蹈。因為動作簡單,只教了一個下午他們就學會了??吹綄W校老師和黨支部書記的笑容,我增添了自信心。后來又給他們教了“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的光輝”、“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等幾個舞蹈。
住到第五天,我遇上了女孩子每月的“特殊情況”,那會兒農(nóng)村沒地方買紙,只好硬著頭皮去中藥店要了幾張麻紙。第六天不顧一切要回家,擔心的是麻紙用完了就沒辦法了。不管他們怎么挽留,我一個勁地要走。第七天一早,學校的一位老師給我做伴進了城。
一進家門,我看見院子里的玫瑰花格外鮮艷,房屋都比以前高大了,連地上用小石頭砌成的十字甬路都特別光滑亮麗。正在我親切地撫摸玫瑰花時,同伴告訴父母,是我硬要回來的。父親責備道:“節(jié)目排練的好壞決定著接收咱家落戶的問題?!蔽以谖耐瑫r第一次感覺到父母把我當成“兒子”指靠了。后來在往鄉(xiāng)下搬家時,被城關(guān)公社北關(guān)大隊的書記擋住了,他說:“現(xiàn)在大隊部里的桌子板凳哪一件不是徐家的?給大家天天磨面的水磨也是你徐家的。今天你們?nèi)绻尘x鄉(xiāng),我們說不過去?!备改父袆拥弥钡魺釡I。大家把已經(jīng)捆扎在架子車上的東西卸了下來。1969年,我家便成了城關(guān)公社北關(guān)大隊第二生產(chǎn)隊的社員。
1978年,弟弟高中就要畢業(yè)了,我家還是農(nóng)村戶口,直接影響著就業(yè)。為了解決城鎮(zhèn)戶口,我東奔西跑,到處找人,終于在弟弟畢業(yè)前,把我家的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成了城鎮(zhèn)戶口。弟弟順利地按照城鎮(zhèn)待業(yè)青年安置就業(yè),這是令父母親高興的一件大事。
我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離縣城30華里的何壩中學教學。雖然一星期只能回一次家,但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幫助父母多干一些活。為了不浪費時間,每周回家時我讓母親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星期六下午一到家,放下背包就先把一堆衣服洗干凈,再把茅坑的糞挖出來埋在果園里。每次干完活,也累了,這時才買點東西去看姥姥。一進門,躺在姥姥的熱炕上,說不上幾句話就呼呼呼地睡著了。有時姥姥把飯做熟了我還醒不來。姥姥埋怨說:“這娃一來就睡覺,也不和我說幾句話?!碑敃r我想,買了這么多的好東西來看您,還說我不好。現(xiàn)在想起來,陪老人嘮嗑要比拿東西更重要,但當時十幾歲的我怎么能懂得老人的心!
那時候面粉由糧站供應(yīng),每次買面要排隊,這些出力的活都是我干的。一直到弟媳婦進門,臟活累活我還是搶著干。過年時,我把肉買來,一塊一塊洗凈,分類切成肉絲、肉片和臊子,邊角部分剁成肉末,再炸成夾沙和丸子。在炸夾沙和丸子前,在頭遍清油中先炸一些各種花樣的油馃子。我和弟媳是同一天生的孩子,懷孕期間,弟媳反應(yīng)大臥床不起,我一邊嘔吐,一邊拖著疲憊的身子做弟媳喜歡吃的飯菜。
回想起來,自從哥哥走后,我時時處處都以家中“老大”的身份出現(xiàn),不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身體力行,努力踐行對父母的諾言。
我和哥哥一起生活了15年,記憶中找不出多少有趣的事,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兩頓飯挨不到黑。母親總是太陽過了院子中的十字甬路才做飯。我和哥哥拿著木棍棍畫線線,氣憤地踏在線上用腳后跟踩,罵太陽走得太慢。在那個年代里,饑餓像又干又硬的土塊一樣,塞滿了我童年記憶的口袋。
1962年年底,縣上召開人民代表大會,父親負責會務(wù)。散會的一天,會務(wù)組的同志允許帶一個子女在灶上吃一頓飯。父親把哥哥老早就帶了去,等到代表們吃完后再給他們安排。哥哥和其他孩子一樣,在灶房門口一直等著不見動靜,就去外面玩。太陽落山了,哥哥還沒有回來,母親也想著讓我以叫哥哥為由,到那里混著吃上一點。沒想到,我剛剛走到招待所后院,就被王輝叔叔一把拽進灶房,給了一碗肉菜,讓我悄悄地趕快吃。我也怕被人看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剛剛吃完,哥哥和幾個孩子也來了。當其他孩子一人端了一份肉菜時,哥哥卻兩手空空,我無地自容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哥哥拉了我一把,說:“回去。”
我不知道是因為從沒有吃過油水大的肉菜,腸胃不接受,還是剛剛吃完就跑了一陣,抑或因為吃了哥哥的一份心里不安,一進門,只覺得胃里如大海起浪,翻騰不息,緊接著嘔吐不止,害得哥哥半夜上街敲藥房的門給我買藥。母親后悔不應(yīng)該讓我去。哥哥說:“誰吃了都一樣,就是她吐得太可惜?!蔽野没诓粦?yīng)該吃得那么快,如果稍微慢一點,哥哥進來還能吃幾口。在極度饑餓的年代,我吃了哥哥等了一天的這碗菜,它一直擱在我的喉嚨里,成了永遠消化不了的心病。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