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在古鎮(zhèn)長大,曾經(jīng)的小巷和青石板路總是又曲折又悠長。歲月如梭,一晃人到中年。夢里的古宅依然月光幽幽;夢里的古井依然清澈如玉;夢里的人依然是童年少友,不曾長大;夢里的小巷,盡頭依然是一片漆黑,我知道那是時間的隧道,默默訴說著它那悠長而寂寥的心事。
我其實還沒有完全到懷舊的年齡。而且我的歲數(shù),也絕無讓我有懷舊的資本。但是看著周圍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筑,看著這小鎮(zhèn)里的人一個個步履匆匆,曾經(jīng)悠長的小巷和那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步履,我感到已經(jīng)是越來越遠,恍如隔世了。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很少去小巷了,整天穿梭于水泥森林中。但是很多天來,我的夢中卻一直出現(xiàn)著小巷。我不知道這是某種暗示還是某種象征,但我決定去尋夢。于是,在這個秋天的黃昏,我開始沿著童年的足跡在那兒找尋著我的夢,夢里的小巷,夢里的老宅。
我摸著斑駁的墻壁,徐徐前行,感到似乎每走一步都踏著對過去的回憶。“捉住了,看你還逃……”“追我呀,我在這呢!”耳畔似乎又響起兒時的聲音。小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就經(jīng)常在這里玩捉迷藏?!岸×懔恪币魂嚽宕嗟拟徛暟盐覈樍艘惶晃焕险咄栖噺奈疑磉呑哌^。在這樣狹窄,僅容得下兩人的小巷,人們是很難騎車而過的。幽靜的小巷因有了這清脆的鈴聲而愈發(fā)顯得幽靜。
我在一個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院門口停下了,那是我小的時候住過的地方。很老的小院,平矮的瓦房,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有人在拿著扇子生爐子,有人在叮叮當當?shù)爻床俗鲲垼稛熝U裊;有人捧著一大盆衣服,來到古井旁,打了水,然后用搓衣板賣力地搓著衣服;有人拎著馬桶出來,在街道的一邊刷洗著。他們雖然都在忙碌著,但是卻沒有一點緊張的神態(tài),反而倒有種悠然的感覺。暮靄中的小巷顯得格外溫馨??諝饫锼坪跎l(fā)出一種味道,我說不清,但就是那種生活的氣息,讓我感到了熟悉和親切。
扶墻而立,思緒萬千。曾經(jīng)住過這里的奶奶早已乘鶴而去。我的那些小伙伴也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大多都已經(jīng)搬走了。
睹物思人,正有些失落,突然一位兒時的伙伴認出我來了,很熱情地與我打招呼。聽說我是來這到處看看的,便高興地一邊拉著我到處轉(zhuǎn),一邊向我介紹:這里原來住的是張木匠,現(xiàn)在早已搬走了;這里原本不住人,現(xiàn)在則住進了一個孤單的怪老頭;原本住在這里的王寡婦,現(xiàn)在生病住院了。對于這里的鄰居,他像熟悉自己的朋友一般熟悉。
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那口古井還在,便問那井現(xiàn)在還用嗎。正問著,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拎著一個水桶來打水了。對于那口井,我有著很深刻的記憶。小的時候,這里的老人總是告誡我們這幫小家伙,說井里有水妖,不要靠近井。但是頑皮的我們總是愛去看看那口古井。為了試試它的深淺,曾經(jīng)扔過石塊扔過瓶子甚至扔過心愛的玩具。夏天的時候,大人們還用它來“冰凍”西瓜。經(jīng)過井水浸泡的西瓜,吃起來格外清脆可口。至今想起來,都忍不住要咽口水。
對于這里的一切,我都記憶猶新。我突然覺得,那些天天站在門口,與小巷的鄰居打著招呼的老人儼然就是小巷真正的歷史。小巷的瑣事,小巷的輝煌,都在老人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只有他們,才能依托起小巷的過去和現(xiàn)在。沒有了這些老人的小巷,就像沒有了源頭的水庫。
走進老屋,老屋是那種很古典的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所以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的味道,淡淡的,卻能穿過我的心田。這不禁讓我浮想起了那一個個遙遠的夏日午后,我曾在這里聽著收音機或者老人的故事酣然入夢的日子。
才走出老宅,就聽到一陣吆喝聲:“油炸粑呵……”久違的老人的聲音。那悠長的吆喝聲似乎把小巷喊得更為悠長。夕陽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就像這小巷長長的故事。一路叫賣的艱辛,使得老人額頭上的汗珠在夕陽的余暉下鍍滿了金光。老人仿佛剛剛渡過歷史的長河,才上了岸,走進了這古樸的小巷。
回首看看自己曾走過的路,也是痕跡全無,像雁過無痕一般。于是我突然不自覺地笑了笑,追問起自己此行的意義。
我是來尋夢的?是來尋找童年的?但是時光是呈直線的,它永遠不會重復,所以夢中的小巷其實只存在我的記憶里。來到這里,我其實只是想尋找我記憶的承載體。那些小巷那些老宅將幫助我回到我的童年。但是如果小巷消失了,一切過去的建筑都不存在了,我害怕那些沒有夢的人從此會真的忘記小巷,從此會真的找不回自己的童年,找不回我們上一輩的影子。
夢里的小巷和現(xiàn)在的小巷感覺上相似,又感覺著不同。夢里的小巷原汁原味;現(xiàn)在的小巷不倫不類。二十多年前是不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尋夢小巷,但現(xiàn)在這種尋夢童年的人會越來越多?,F(xiàn)在還住在小巷的人家,或許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二十多年前也還差不了多少,但那種生活已不是他們內(nèi)心真正渴望的標準。賣油炸粑的老人已敲不開小巷里人家的門,悠長而厚重的小巷也已漸漸容不下一顆顆向上飛躍的現(xiàn)代的心。
臨走的時候,再次回望小巷,突然想起顧城的詩歌:“小巷/又彎又長/沒有門/沒有窗/你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
回到家中,我搜遍了我的所有相冊,卻尋不到記憶中的小巷。那些我只待上一天甚至只有一個小時的景點卻都在相片上一一出現(xiàn),而與我相伴數(shù)十年的小巷卻蹤跡杳無。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老了,老得只能靠相片來回憶。而那時的小巷將是我記憶中的一片空白。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所有曾經(jīng)擁有過小巷記憶的人都老了,梅山古鎮(zhèn)的小巷就會忽然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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