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上一把黃土飛上天,
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前洼洼糜子后溝溝谷,
黃土里笑來黃土里哭。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人之淳焉,歌之厚焉。陜北這一片亙古如斯的高原喲!
在饅頭似的山頂眺望,山梁縱橫,溝壑連綿,數(shù)萬個饅頭似的山頭簇?fù)碇鸱徊ㄒ徊ㄍ葡驘o限的遼遠。一波一波,像是凝固的海浪。
那些遠遠騰起的山尖是遠方駛來的船么?那些深深淺淺凹陷的溝壑是波谷浪壑么?
暮靄沉沉,嵐氣蒼茫。
紅彤彤的高粱就在這高原山洼上長出來。
粉楚楚的蕎麥就在這高原山坡上長出來。
黃燦燦的糜谷就在這高原山畔畔山窩窩長出來。
寒霜侵襲,沙塵肆虐,三月干旱的春,六月漫長的夏, 大自然慘烈得如此悲放。陜北貧瘠的土地以寬大的胸懷容納它們,以近乎榨干的心血哺育它們,便長出種類各異噴香撲鼻的莊稼,長出茁茁壯壯、茂茂騰騰的一種信仰和精神。
那些高粱蕎麥谷子豆子玉米南瓜長在高原的谷雨芒種酷暑秋露中,也鐫刻在陜北農(nóng)人那一道道額皺中,也常莊嚴(yán)地挺立在我的夢境,在我五月的甜夢中嘎嘎拔節(jié)咔咔抽穗。即使在歧路猶豫遲疑中,我的眼前也常變幻浮現(xiàn)出那些芬芳搖曳的莊稼。
我知道,我就是高原上的一顆種子,只有播撒在高原的土壤中,我才能萌發(fā)抽芽,含苞吐艷,虎勢勢地長成一稈高粱一蓬豆菽。山風(fēng)吹過,我才會搖啊搖,最后變得顆粒飽滿,成熟。
走進高原,就走進高原生命的河流。你看,八月的高原到處流淌著糜海谷浪,流淌著玉米黃豆醉人的芳香,也澎湃著高原子民稔熟豐年的喜悅和激情。
有誰能理解莊稼成熟時農(nóng)人的心情!那一刻,山川河谷栩栩搖曳的斑斕色彩,灼疼了我的相思。
民歌似水,民歌如風(fēng)。
我愛陜北民歌,那是最本質(zhì)最真誠的聲音!渾厚旋律,凝沉韻味,唱出了勞動者最樸素的情感。
我的老家,是民歌的搖籃。那兒曾唱出過兩首最美的信天游經(jīng)典——《東方紅》、《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那是古葭州,我毫不懷疑秦風(fēng)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簡直就是寫我的故鄉(xiāng)的。那里石頭山圍攏的鐵城,是她的標(biāo)志;石頭山下的三川三鎮(zhèn),蒼蒼的蒹葭延綿小河兩岸,是她的根系;那里像蘆花一樣飄來蕩去自由的信天游,是它的果實。
被黃河水洗禮的故鄉(xiāng)的父老最懂得感恩。他們知道陽光帶來的溫暖,雨水帶來的甘甜。曾經(jīng),在夜幕幢幢的黑暗中,他們肩拉著犁踉踉蹌蹌,如豆的汗珠和進黃土。曙色微熹,黎明破曉,地平線在朦朧中變幻,突然紅日拉開漫天金黃,分田分地,一頭頭牲口拴給了自己……那心臟劇烈跳蕩著,心聲怎能不由衷地流溢出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在黃河邊長大的故鄉(xiāng)的兄妹,最懂得靠自己的雙手,撥開千重霧驅(qū)除萬重浪,在風(fēng)里浪里搖動槳櫓,在風(fēng)里浪里穿梭行進。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九十九道灣上九十九支船,九十九支船上九十九根桿,九十九個艄公把船來扳!渾厚蒼涼的悠悠長音,浸潤了黃河邊一代又一代人。
生于斯長于斯的子孫們啊,正是吸納著這民歌的乳汁,才翻過了一道道山蹚過了一道道水,一輩一輩搖櫓不止,劃航不止,倔犟昂揚不止。
我在老家葭州黃河邊,一次次撫摸民歌,陶醉懷想,虔誠地遙望。漸漸地,我看見了那些根——那些在黃河岸邊盤根錯節(jié)的根。那一刻,我的古老荒蕪淳樸粗獷的高原,那些民歌,像一張亮紅的剪紙飄呀飄,以它寧靜的力量,放逐壓抑,放逐舒卷,放逐浩闊,放逐憧憬,從四面八方穿透我的心靈、血液和信仰!
驀地,大風(fēng)刮過,我看見遠遠的黃河上,又搖過一櫓船影。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