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散文,說說高原。
在1958年那個飄著大雪的深冬,當(dāng)我駕駛著“二戰(zhàn)”期間淘汰下來的德國大依發(fā)牌載重汽車駛上青藏高原時,昆侖山下的望柳莊就成了我人生的一個新起點(diǎn)。望柳莊是“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插了一棵柳枝而得名。那是昆侖莽原上第一棵柳;4000里青藏公路也就成為我體驗(yàn)生命的跑道。每次我站在世界屋脊上時,就覺得我也就成了這高地的一部分。
登上唐古拉山,離太陽近了,離死亡也近了——從第一次親臨這座山到后來的百余次翻山,我始終是這種感覺。真的!但是我還是那么喜歡讓高原的太陽沐浴我的身體,這種享受好幸福!因而,我寧愿拖著自己的影子沿著雅魯藏布江孤零零地行進(jìn),也絕不與那些談山變色的人同路。
山越來越高,路越來越險。希望不在山頂,而是在山那邊。當(dāng)喜馬拉雅山的風(fēng)變成為體內(nèi)的呼吸時,我就有了寫散文的題目。這時你看山下的城市和牧村,都是面目全非。人也是很渺小。太陽不知什么也爬上了山頂,就要飛翔。
我沒有興趣和精力介入文學(xué)之外的任何消耗生命的事,我心里只有青藏高原。這里的藍(lán)天之上還是藍(lán)天,險路前面還有險路,每一公里山路上都隱藏著探不完的謎底。我去長江源頭釣魚。沒有釣到魚,看到的盡是新鮮的文章題目。我明白了,不生長魚的河里才沒有污染。
朋友沒有去過青藏高原,他讓我描繪一下那里的四季。我說,我實(shí)在無法滿足你的要求,因?yàn)槲业墓P太笨拙。我只能對你說,我愛青藏高原的每一個季節(jié)——
春天,我愛看唐古拉山的雪蓮在默不作聲地怒放。雪線之上是終年不化的積雪,雪線之下的山坡上掩埋著戰(zhàn)友的遺骨。我采來雪蓮放在先烈的墳上,我把一只乞求食物的奄奄一息的藏羚羊送進(jìn)牧民的帳篷。而坡上的墳?zāi)乖谥鹉暝龆唷?/p>
夏天,我愛聽長江黃河源頭那無數(shù)小溪擺脫了冰的束縛,一路跑著奔向大海。一邊是一瀉千里的世界,另一邊卻是死寂一樣的沉默。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掙扎著無力的翅膀,把自己斷送在一堆渾濁的聲浪里。最可怕的陷阱往往是自己設(shè)的。
秋天,我愿跟牧羊女帶著養(yǎng)得肥壯的牛羊,到另一個游牧點(diǎn)去落戶。無邊的路越來越瘦,枯黃已經(jīng)接近云彩。我們越走離冬天越近,但是我很明白,只要邁進(jìn)冬的門檻,春天就會不遠(yuǎn)。
所有的坎坷都在期盼中消失。
冬天,我很憐憫大半輩子都在狩獵的藏族老人,因?yàn)槭I(yè)而寂寞地嘆息著。我走近老人,說:你不必絕望,我們的未來又遠(yuǎn)又長。老人茫然地望著我:又遠(yuǎn)又長?我指著天上的月亮告訴老人:你看,它在天上掛了五千年,還是那么金黃!
我只有走在藏北的冰雪路上時,才會感到春天是最新鮮的;我只有被暴風(fēng)雪圍困在山巔后,才能體會到拼搏對人生是多么的現(xiàn)實(shí)!
我已經(jīng)上百次爬上5300米的青藏高原的制高點(diǎn)。我還要去多次,因?yàn)槟莾河形叶嗄昵坝眯脑韵碌囊豢昧鴺?。?zhàn)友們來信說,那柳樹只活了一個夏天就死了,奇怪的是隔年后,它又發(fā)芽了。沒料,它還是只活了一個夏天又死了。我一定要去看望那棵柳樹的,不管它死死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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