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歲的石頭睜開眼，小小年紀的他，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房子里沒有父親。石頭和父親睡在一個床上，父親啥時候起來，他都不知道。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他早晨起來，就見不到父親。石頭想見到父親。他穿好衣服，出門在院子里找，也不見父親。石頭聞見廚房里有飯菜的香味。廚房的飯桌上，有一碟菜，一個饃饃，一碗包米面糊糊，案板上放著洗過的碗碟。這說明父親已經(jīng)吃過飯，到地里干活兒去了，飯桌上的飯是留給他的。

石頭不會做飯，但生火，燒開水，洗鍋碗，掃地，這些活兒都會干。他洗罷碗筷，把燒的開水裝進熱水瓶里，再掃地，抹桌凳，把廚房和住房收拾干凈后，開始寫字。父親每天在一張大紙上寫兩個字，讓石頭在本子上用鉛筆反復(fù)寫，直到會認會寫為止。他已經(jīng)會認會寫七百多個字了。父親教石頭一個星期背會一首五言古詩。石頭背會的古詩有五十多首。村莊上的人都說，石頭是個早慧的娃娃。奶奶說：“石頭一生下就有靈氣，像他爸?！?/p>

石頭把字認會寫會，就走出院子去玩。鄰居安安家是他最愛去的地方。安安十一歲，是石頭最好的朋友。安安有一個哥哥，在城市一所重點中學(xué)住校上學(xué)，幾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安安上學(xué)去了，安安父母干活兒去了，安安家的院門鎖著。石頭聽見院門前的小樹林里，有鳥叫得好聽，細細一聽，鳥的叫聲從來沒聽過，是新來的鳥。石頭悄悄走進小樹林里，看新來的鳥是什么樣子，可鳥的身體藏在濃密的枝葉中間，只把叫聲留給他。石頭看不見鳥，就雙手抱著樹干搖。一只鳥從濃密的枝葉中飛出來了，又飛到另一棵樹上叫，仿佛和他捉迷藏。石頭嘴里喊：“不聽了，不聽了，你叫你的去！”

石頭去到池塘邊玩。池塘其實是一個大坑，里面放了水，供村莊的牲畜飲水。他看見池塘邊有五六個孩子打水漂，比看誰打的水漂多。打水漂的都是沒到上學(xué)年齡的孩子。石頭找了一個片狀的石頭，打到水面上，一下打了七個水漂，引起了孩子們的一片歡呼聲。石頭打了一陣兒水漂，不想打了，躺在池塘邊的綠茵上，看天上的云彩。一個孩子喊起來：“看，兔子！兔子！”孩子們一看，有兩只野兔在不遠的地方向他們張望?！翱齑米影?！”孩子們喊著，呼啦啦去逮兔子。

石頭沒去逮兔子。他離開池塘，漫無目標地走著。他揀了一個長長的樹枝，在空中使勁劃著圈，聽風(fēng)在樹枝上嗚嗚唱歌。遠遠看見，安安媽扛著鋤頭走過來。一見安安媽，石頭心里就一熱。安安媽走到石頭跟前站住，手摸石頭的頭，說：“孩子，這一星期你背的是哪一首古詩？給大媽背背?！?/p>

石頭站好，給安安媽背起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卑舶矉屄犕辏α?，說：“真是個好娃娃。走，跟大媽回家。今天大媽烙韭菜盒子，你在大媽家吃飯?！卑舶矉屖譅恐^的手，往回走。安安媽的手，又大又溫?zé)?，抓著這樣的手，石頭覺得渾身有勁，雙腿輕快得簡直能飛起來。安安媽經(jīng)常牽著安安的手走路。石頭看安安媽牽著安安的手走路，心里想，就像一只大鳥牽著一只小鳥在飛。他太羨慕安安了，安安有媽，是有媽的孩子。石頭沒有媽，石頭的媽在他兩歲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走了，石頭渴望有個媽。

安安媽牽著石頭的手回到家。安安媽準備做晌午飯。石頭回到自己家，再寫那兩個字。這是父親教的學(xué)習(xí)方法。父親說，會認會寫了，不一定就真地會認會寫。隔上一段時間，再去認，再去寫，才能牢牢記住。石頭確認那兩個字完全會認會寫了，才打開一個箱子，箱子里有幾十本小人書。他看小人書。石頭讀小人書上的字，小人書的一半內(nèi)容，他都能看懂。

快晌午了，石頭奶奶來了，石頭奶奶住在石頭大伯家。石頭大伯家在村東，離石頭家不遠也不近。村上的地有兩處，一處近，一處遠，遠處的地在五公里外。土地分到戶的時候，抓閹兒，石頭父親抓到的是遠處的地。石頭父親活兒一忙，晌午就不回來。石頭奶奶過來看，如果石頭父親晌午不回來，就喊石頭到大伯家吃飯。有時候石頭奶奶來動手做飯。石頭奶奶進門來，石頭正入迷地看小人書。石頭奶奶看鬧鐘，說：“晌午快到了，再等一陣兒，你爸不回來，你就到大伯家吃飯。”

安安媽來了，對石頭奶奶說：“我給石頭說好了，今天晌午在我們家吃飯。我知道你要來，把你的飯也做上了。今天烙韭菜盒子，餡子做好了，面也和好了?！眱杉沂嵌嗄甑慕磺椋玫煤鸵患胰艘粯?。石頭奶奶也不推讓，領(lǐng)著石頭到安安家。晌午吃飯的時候，有安安父親，有放學(xué)回來的安安，大家吃著很香的雞蛋韭菜盒子。吃過飯，安安媽把石頭奶奶叫到院子里的一邊，說：“石頭爸離婚四年了，又當?shù)?，又當媽，也該成個家了。我給石頭爸介紹一個。”石頭奶奶對安安媽說：“石頭爸雖然離婚了，心里還想著石頭媽。他聽說石頭媽，別人介紹了幾個，都不適合，現(xiàn)在還一個人。石頭爸準備找石頭媽好好談一談，看她能不能回來?！薄拔颐妹煤褪^媽娘家一個村。昨天我妹妹來說，人給石頭媽介紹了一個，兩人正在談呢?！卑舶矉屨f，“我給石頭爸介紹的那個，男人是病死的，有一個兒子，是個好女人。我領(lǐng)來和石頭爸見個面，一見面你們就知道了。”石頭奶奶說：“事情是個好事情，我得給石頭爸說一說，他得同意?！?/p>

石頭奶奶把安安媽要介紹對象的事，給石頭父親說了，石頭父親同意了。石頭奶奶說：“要不要給石頭說？”石頭父親說：“我看得說一說，讓娃娃有個思想準備。這件事你說好?！笔^奶奶對石頭說：“過幾天，我們家要來一個女人，看我們家，和你爸說話。你可不能調(diào)皮，要乖，聽話，有禮貌。”石頭問奶奶：“那女人來我們家干啥？”奶奶說：“娃娃家不要刨根問底，以后再給你說?！?/p>

奶奶不說，聰明的石頭想呀想，終于猜到七八分了，一定是父親要找對象了，來我們家的女人，一定是父親要找的對象。

安安媽把那個女人領(lǐng)來的時候，石頭奶奶早就來了，還拿來了買的新鮮肉。石頭父親沒有去干活兒，在家等候。安安媽和那個女人是騎車子來的，石頭聽見院門外有自行車鈴響，奶奶高興地說：“來了！”對石頭喊，“石頭，快去開門?！笔^想，院子里有父親，有奶奶，為啥他們不去開門，叫我去開門？多年以后，石頭才明白，奶奶是想讓那個女人一進院子，一眼就看見一個聰明勤勁的孩子，給她留下好感，給婚姻一個好的鋪墊。石頭跑著去開院門。遺憾的是，和安安媽進來的那個女人，并沒有看石頭，眼睛盯著向她走來的父親和奶奶。石頭看那女人，微胖，圓臉，黑頭發(fā)，紅皮膚，長得不多么好看，也不多么難看。

都進到房子去，院子里只有石頭一個人。不大功夫，奶奶和安安媽走出來，坐在院子里閑聊。石頭知道，房子里的父親和那女人在說話。安安媽幫石頭奶奶到廚房里做飯，石頭父親和那個女人走出房子。直到這時候，那女人才發(fā)現(xiàn)了石頭，把石頭打量了幾眼，問石頭父親：“這是你兒子？”石頭父親笑著點點頭。那女人說：“一看就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娃?！甭犈丝?，石頭羞得不敢抬頭。那女人看看院子，目光落到菜園里：“看，豆角辣子地都干白了，該澆水了，西紅柿也該搭架了，芹菜地里的草也該薅了，那邊的一點兒空地上，能栽一溝蔥，秋天挖了，能吃一個冬天。”那女人和石頭父親走出院子，石頭也跟了去。女人看院門前的小樹林?！拔乙粊恚涂匆娔慵曳孔拥奈恢锰昧?，這地方養(yǎng)雞好。雞放到小樹林里，吃草吃蟲子，長得快?！蹦桥苏f，“我們村張老二家孵的小雞好。一茬小雞剛孵出來，你趕快去抓?！笔^父親說：“就是就是?！?/p>

石頭想，那女人一定是同意走進我們家了，我們家很快就要變樣了。園子里的菜再不缺水了，草有人薅了，西紅柿要上架了，還有一溝栽的蔥秧子，一群漂亮的小雞在院門前的小樹林里快樂地吃蟲子，廚房里有女人做飯了，父親從地里回來，就能吃上熱飯，晌午，奶奶再不會跑過來，操心我和父親吃飯的事了。我們家再也不會冷冷清清了，和安安家一樣，每天熱熱鬧鬧的。

吃飯的時候，大家坐在一個桌子上。石頭發(fā)現(xiàn)那女人好幾次看他的時候，眼神有點兒古怪，仿佛有啥心事，心事很重地在眼晴里一圈一圈轉(zhuǎn)著。

石頭父親和石頭奶奶對那女人很滿意，那女人走后，對安安媽說：“我們沒啥意見，就看人家了。”

石頭盼望那女人快點兒走進家。

可那女人再沒有來。

家里的生活仍然繼續(xù)著原樣。清晨石頭醒來，父親給石頭留下早飯，下地干活兒去了。石頭在家里認字，寫字，看小人書，在村莊里到處走，找小朋友玩。晌午，不是石頭到大伯家吃飯，就是奶奶過來做飯。父親和奶奶再沒有提那女人。那女人就像飛來的一只鳥，在石頭家落下，停留了半天，就飛走了，永遠不來了。

石頭和安安玩的時候，想起那女人，石頭問安安：“你媽給我爸介紹的那個女人，為啥再沒來？”安安說：“不知道。”石頭看見安安臉上的表情有點兒不自然，話里藏著啥，就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我哥哥。哥哥不能哄弟弟?！卑舶部纯瓷磉厸]有他爸媽，低聲說：“給你說實話，那女人看上你爸，也看上你們家了，就是嫌你們家有一個兒子。她也有一個兒子。那女人說，兒子長大要蓋房子，要娶媳婦，花許多錢。如果你是丫頭，她一定同意?！?/p>

“兒子長大要蓋房子，要娶媳婦，要花許多錢?！笔^嘴里念叨著，問安安，“要是我長大不蓋房子，不娶媳婦呢？”安安說：“你見誰家的兒子長大不娶媳婦？娶媳婦就得蓋房子，沒有房子媳婦能娶來嗎？”

石頭說：“只要那女人能來我們家，我保證長大不娶媳婦?！卑舶舱f：“你這話那女人能相信嗎？只有廟里的和尚才不娶媳婦，住在寺院里，不蓋房子?！?/p>

安安悄悄告訴石頭：“我媽還要給你爸介紹對象呢。”

石頭盼望安安媽快把女人領(lǐng)家來。

安安媽把女人領(lǐng)來了。女人身材細高，長得白，好看。石頭看見那女人，想起看過的一個電影，女人像電影里的一個女護士。那女人和石頭父親在房子里說話，然后看院子，看菜園子。石頭想起安安說的兒子要蓋房子、娶媳婦的事。他怕那女人看見他，也想到這些事，就跑出院子，鉆進門前的樹林里。

直到奶奶喊石頭吃飯，石頭才回去。那女人從十幾歲開始，先在食堂做飯，后來又在飯館里做飯，今天的飯是她一手做的。石頭奶奶和安安媽打下手。做的是家常飯：餃子。做了兩種餃子。煮好的餃子端到桌上。一種餃子形狀如貝殼，白中透紅。那女人說：“這叫粉紅佳人水餃，菜用的是西紅柿，才有了這種顏色?！彼o每個人的碟子里夾上餃子，石頭咬了一口，味道鮮美。還有一種餃子，白里透綠，鮮美可口。那女人說：“這是蝦仁小白菜水餃，主要是蝦仁提的味兒。”她對石頭說，“姨做的餃子好吃嗎？”石頭嘴里含著沒咽下去的餃子，說：“好吃，好吃。”

石頭吃著好吃的餃子，直到吃不下去了，才不吃了。石頭看那女人對他的態(tài)度，心想，她肯定不像上次來的那個女人，嫌我長大要蓋房子，要娶媳婦，把我當成家里的負擔(dān)。

吃過飯，洗鍋碗也是那女人一個人干，她不讓石頭奶奶和安安媽插手。那女人臨走的時候，對石頭父親和石頭奶奶說：“我計劃在縣城里開一個餃子館，做幾種餃子，這樣的餃子館城里還沒有。開餃子館比種地掙錢，開一年餃子館掙的錢，頂種三四年地?！?/p>

那女人走后，石頭奶奶問安安媽：“這女人心靈手巧，干啥太利索了。你估計，她能看上石頭爸和我們家嗎？”安安媽說：“看她對你們的態(tài)度，我看，這事十有八九能成。”石頭奶奶高興地對石頭父親說：“要是事情成了，你們到縣城開餃子館，就在縣城里住，石頭在縣城學(xué)校上學(xué)。縣城學(xué)校教學(xué)質(zhì)量高，石頭長大有出息?！?/p>

石頭看見父親笑了，先對著奶奶和安安媽笑，然后又對他笑。奶奶和安安媽說的話，他也聽到了。父親的笑感染了他，石頭也笑了。石頭想到上學(xué)。村里有一所小學(xué)，小學(xué)老師對石頭父親說：“你家石頭聰明，你又是他的學(xué)前老師。石頭今年秋天就能上學(xué)。”石頭想，如果我們家能搬到縣城，我就要在縣城的學(xué)校上學(xué)?？h城的學(xué)校是啥樣子呢？縣城的老師是啥樣子呢？

石頭盼望父親能盡快把那女的娶進門。

可這個女人，就像上回來的那個女人一樣，再沒有來。

石頭的神經(jīng)過敏起來，這個女人，該不會像上回來我們家的那個女人，把我當作累贅，才不嫁給父親？石頭想問父親，又不好開口，可心里老想著這件事，總想問個明白。

晌午，父親從地里回來，興致很高，嘴里吹著口哨，剁肉包韭菜餃子。父親把煮好的餃子往盤子里撈，美美吸了一鼻子餃子冒的熱氣，說：“嘗嘗爸做的餃子香不香？”這時候，石頭想到那個女人，就說：“爸，那個餃子做得好的姨咋不來了？”父親看了石頭一眼，說：“吃餃子，別再提她了。”石頭說：“爸，你給我說了，我再吃。”父親臉色嚴肅起來，用筷子敲著盤子邊，說：“沒有她，我們不是一樣過日子嗎？不是一樣吃餃子嗎？”

父親不給石頭說，石頭就去問奶奶。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涼棚下做鞋，石頭急切地撲到奶奶身上，嚇了奶奶一跳：“嚇死我了！出啥事了？”石頭說：“奶奶，給我們做餃子的那個姨，為啥再不來？”奶奶一聽，針在頭發(fā)上抿了抿，笑了：“我當是啥事呢？才是這個事情?！蹦棠逃冕樋p著鞋幫子，慢慢悠悠說：“大人的事，給你娃娃不好說?！笔^說：“奶奶，你一定要給我說?！蹦棠谭畔率掷锏尼樅托?，讓石頭坐到她腿上，說：“家里有爸，有奶奶，我們?nèi)兆舆^得好好的，那女人來也行，不來也行?！笔^心不甘地纏著，非要奶奶說出那個女人再不來的原因。奶奶干脆不作聲，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做她的鞋。

天快黑的時候，石頭到安安家去玩，安安正在做作業(yè)。石頭想著那件事，父親不給他說，奶奶不給他說，安安要是知道，肯定能給他說。石頭想問安安，可安安媽在房子里，不好說話。石頭悄悄拉安安衣服，給他一個眼神。安安跟石頭出了房子，一直走出院子，到石頭家院門前的小樹林里。石頭問安安：“第二回領(lǐng)來的那個女人，再沒有來，是不是嫌我是兒子，長大要蓋房子，要娶媳婦？”安安說：“我媽不叫我給你說，我媽說，大人的事情不要叫娃娃知道?！笔^說：“我會認會寫七百多個字了，會背五十多首詩了，我不是尕娃娃了?！笔^纏著安安，一定要他說。安安叫石頭纏急了，說：“那女人給我媽說，你爸好，你也好，你是個兒子，她也有一個兒子，兩個兒子，長大要蓋房子，要娶媳婦，養(yǎng)不起。你要是個丫頭，她肯定同意嫁給你爸。”

聽了安安的話，石頭徹底失望了。

安安說：“還是親媽好。我媽生下我哥哥和我兩個兒子，就不說兒子長大蓋房子，娶媳婦花錢?！边@時候，石頭想到自己的媽，心里暖暖的。媽長的是啥樣子？記不清楚了。有時候，石頭也想，媽是啥樣子，可家里沒有一張媽的照片，奶奶家也沒有。父親和奶奶，從來也不給他說媽的事。石頭想，我媽啥樣子，安安肯定知道。我媽走的那年，安安已經(jīng)七歲了。石頭問安安：“我媽是啥樣子？”安安想了想，說：“像我媽給你爸第二回介紹的那個女人?！?/p>

天黑了，石頭沒有回家，去找奶奶問個明白。

奶奶在院子里乘涼，手里不停地搖著扇子。奶奶一見石頭，說：“這扇子有一首古詩，我想，石頭來了，看能不能把古詩讀出來？奶奶心里想石頭，石頭就來了。”奶奶要拉石頭到房子里的燈下，叫石頭讀扇子上的古詩。石頭說：“奶奶，我要問個問題，你給說完了，我再讀古詩。”奶奶說：“我的石頭會認許多字，會背古詩，人小心不小，說的是大人話，要向奶奶提問題。好吧，你就提問吧?！笔^說：“奶奶，我媽為啥要離開我爸離開我？”奶奶一聽石頭提的問題，臉上的笑容褪去，默默地坐著，心里想事情。過了一陣兒，她把石頭拉到懷里，溫柔的手撫摸著石頭的頭發(fā)?！澳氵€小，大人的事本來不應(yīng)該給你說?！蹦棠陶f，“我的石頭不是一般的娃娃，是小大人。奶奶今天就給石頭說了?！?/p>

奶奶平靜地給石頭說著父親和媽媽的故事。

父親上一輩兄弟三個，都是農(nóng)民。在那個貧窮年代，誰家都希望自己家有兒女能上中專或大學(xué)，將來有一份工作，吃上商品糧，過上和父輩截然不同的生活，也給家里長光。父親從小聰明，學(xué)習(xí)好，被認為是最有希望考上中專或大學(xué)的。父親上高中的時候，家里生活貧窮。高中在縣城，父親住校。家里口糧短缺，父親一天吃兩頓飯。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悄悄躲到一邊去。父親中午不吃飯的事，被同班的一個女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女生家雖然在農(nóng)村，但那地方條件好，父母又能干，家境富裕。女生長得秀氣，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女生早就看上長得高大帥氣學(xué)習(xí)拔尖的父親了。女生看到父親中午不吃飯省口糧挨餓，女生就到食堂買兩份飯，一份放到父親面前。女生的行動感動了父親，父親無法拒絕。久而久之，兩人越來越親密。女生知道自己平平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沒有希望再考上學(xué)的。女生向父親表達山盟海誓，一定要嫁給父親。女生還說，他的父母能給父親找到好工作。父親高三沒畢業(yè)，就和女生一起輟學(xué)了。女生的父母并沒有給父親找上工作。女生如愿以償，嫁給了父親可是父親又走上了父輩的老路，當農(nóng)民了。

“你媽把你爸害了，錯過了上學(xué)的機會。”奶奶說，“這還不夠，害人的事還在后頭呢，在你兩歲時你媽和你爸離婚了，把你和你爸撂下，走了?！?/p>

石頭急著問奶奶：“我媽為啥要離婚？”奶奶說：“話就長了，你長大了，再給你說。”奶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窗子里映出的燈光中，石頭看見奶奶眼睛里晶瑩的淚光，奶奶心里一定有許多傷心事。

石頭想，我一定要去找媽，看看我媽是啥樣子。我要撲到媽的懷里，叫她撫摸我，親我。我要對媽說：“我爸想你，我想你，你為啥要離開我們？媽，你快回來吧?！毕胫胫^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石頭求安安領(lǐng)他到安安小姨家的村子里去，找媽。安安答應(yīng)了。石頭要安安給他保密。安安給他媽編謊，說他要到小姨家去玩。從這里到安安小姨家的村子，有十公里。安安騎一輛“飛鴿”大自行車，馱著石頭。車子高，安安屁股騎不到座包上，半站著踏車子。

安安沒進小姨家的門，在村子里問人，領(lǐng)石頭去到石頭媽的父母家。到了院門前，安安躲到遠處。院門關(guān)著。石頭心里怦怦跳著，一步一步走近院門，大著膽子去敲門。門沒扣，輕輕一碰就開了。院子里沒有人，有四只鵝“嘎嘎嘎”驚叫起來。鵝們一見石頭是個孩子，就伸長脖子把嘴當武器向石頭沖過來。一個女人從房子里走出來。石頭想，女人一定跑過來，把猖狂的鵝擋回去，把他解救出來?？膳酥皇歉邬Z后面，喊了幾聲，絲毫沒能阻攔住鵝的腳步。石頭嚇得只是往后退，一直退到大路上，腳下一絆，跌倒了。鵝并沒退回去，圍著石頭兇惡地叫。那女人見此情景，一下大笑起來，而且是仰頭咧嘴大笑，仿佛在欣賞一個快樂的游戲，就好像石頭叫鵝追嚇得跌倒，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石頭看見身邊有一個樹條子，拿起樹條子，向鵝們一頓亂打，鵝們這才轉(zhuǎn)身向院子跑去。那女人喊起來：“這是誰家的野娃娃，看我收拾你！”兩手叉腰，橫在石頭面前。

這時候，石頭才有功夫打量女人。女人的樣子好看，像安安媽第二回領(lǐng)來的那個女人。這是不是我媽？沒容他多想，女人開口了：“你是誰家的野娃娃？為啥要打鵝？”石頭委屈地說：“鵝追我，欺負我，我才打它?！迸苏f：“你不進院子，鵝追你嗎？看你這娃娃，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啥東西？”石頭頂了她一句：“你才偷東西呢！”女人伸手就要打，石頭趕快跑開了。女人嘴里罵著啥，走進院子。石頭聽見扣院門的聲音。

石頭想，這女人肯定不是我媽。

石頭看著緊閉的門，固執(zhí)地站著，我還沒有找到我媽，我要進門去找我媽。

安安走過來，拍打著石頭身上的土，說：“我們走吧?！?/p>

石頭說：“我不走，我還沒找見我媽呢?！?/p>

安安說：“剛才出門來的那個，就是你媽?！?/p>

石頭大聲說：“她不是我媽，我媽不是那個樣子！”

安安說：“你要不信，你就去找吧，我要到小姨家去了。”

石頭信安安的話，可他雙腳沉重，心里亂七八糟的。剛才出門來的那個女人，蠻橫、冷酷，對我沒有一點兒慈愛之心。我媽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她不配做我媽，我也不要這樣的媽。一股風(fēng)吹過來，來勢很猛，吹得石頭身子歪了幾下。風(fēng)變成了一股旋風(fēng)，圍著石頭打旋，后來便旋挾著塵土，走了。石頭對媽的想象、憧憬，就像風(fēng)旋起的塵土，頃刻間飛得無影無蹤。

石頭追安安去了。

石頭見父親領(lǐng)來一個女人。女人又矮又瘦，走路腿腳很吃力，就像有啥病。女人一進門，就用溫和、親切的目光看著石頭。父親對女人說：“這就是石頭?！迸死^的手，說：“一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迸硕紫律恚氚咽^抱起來，試了幾下，沒有抱起來。女人累得直喘氣，雙手又揉膝蓋又捶腰。

石頭奶奶來了。石頭奶奶一進門，女人就喊了一聲“媽”，石頭奶奶燦爛地笑著答應(yīng)。女人對石頭父親說：“你和媽休息，我做飯去。”女人進廚房去。石頭父親到園子里去摘菜。石頭問奶奶：“這女人是誰？”奶奶說：“她是你媽?！笔^說：“她連走路都費勁兒，是個有病的女人，我爸能要她嗎？”奶奶說：“她害的是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這種病不傳染。她不能生孩子。家里永遠都只有你一個兒子，她肯定要愛你疼你?！?/p>

石頭不想看見那女人，吃飯的時候，心里覺得飽飽的，低頭吃了半碗飯，放下碗，就離開桌子。石頭聽見那女人說：“石頭怎么不吃飯了？”石頭不回頭地走出院子，走到樹林邊。父親來了，對石頭說：“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不歡迎她。我要她，想了又想，和你奶奶商量過。她人是有些病，只要對你好，爸和奶奶就放心了。”父親頓了頓，說：“爸一直等你媽回來，最近才知道，你媽要嫁人了?！笔^說：“你不要等她，她不是我媽！不是我媽！”父親驚駭?shù)卣f：“石頭，你這是咋了？咋這樣說話……”

石頭想，那女人不能下地干活，只能搞家務(wù)、做飯，還要花錢吃藥。都是為了我，父親才娶她的。父親娶上她，肯定要倒大霉。不能讓父親娶這樣的女人。石頭想，怎么能讓父親不要這個女人呢？我只有離開這個世界，父親才不會娶她。

我怎樣離開這個世界呢？

石頭想到自己去死。

可是，怎么去死呢？

房上有父親新摞的一垛干羊草，垛有半房高，爬到垛頂上，頭朝下栽下來?？墒鞘^又一想，如果下來頭不是朝下，不一定就能摔死。村里有一座大庫房，脊式房頂，有兩房高，是全村最高的建筑。上到房頂上，頭朝下栽下來，就能死。石頭圍著庫房轉(zhuǎn)了幾圈，上庫房沒有梯子，上不去。最后想到用刀子捅肚子自殺，這是他在電影上看到的。

父親有一把宰羊用的刀子，尖而鋒利，用那把刀子自殺，肯定死得快。

父親陪奶奶到外地一個醫(yī)院看病，當天不能回來。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石頭睡在外面的房子，床靠近里面房子的門。不能驚動睡在里面房子里的那女人。石頭睡了一陣覺，就起來了，光著身子，走到玻璃窗前。夜空晴朗，又大又圓的月亮，照亮了他，也照亮了房間。石頭看了看閃著白光的刀子，看了看天上的月光，凝神屏息，站立著。閉起眼睛，右手握住刀子，吸了一口氣，準備拼力將刀子刺向肚子。睡在里面房子的女人，已經(jīng)注意到石頭了，悄悄推開門，石頭卻不知道。就在刀子刺向肚子的時候，隨著一聲尖叫，那女人朝石頭撲過來，將石頭推過去。刀子刺斜了，在腰上劃了一下。她借著月光，奪過石頭手中的刀子，哭著說：“石頭，你瘋了嗎？為啥要這樣??？”石頭看著被她奪過去的刀子，說：“只有我死了，我爸才能娶上好女人?！笔^看見，她的身體在月光中打了一個激靈，差點兒跌倒。

女人拉亮燈，推開窗子，將刀子扔到院子里。石頭精心準備的自殺行動，就這樣以失敗告終。刀子只傷了皮膚，流出一點兒血。石頭父親有一個藥箱子，盛著一些常用藥，就放在石頭睡的房子里。她從藥箱里取出碘酒、紗布、膠布，用碘酒清洗石頭腰上的傷口，用紗布包扎。她拉石頭到石頭睡覺的床上，叫石頭躺下睡覺。

石頭躺在床上。女人拉滅燈，坐在石頭身邊，輕聲說：“石頭，我知道自己渾身是病，條件太差，不配做你爸的妻子，不配做你媽。你今天這樣做，不怪你，都怪我……”她哭了，幾顆眼淚滴在石頭臉上，滴在石頭眼窩里。她用毛巾把滴在石頭臉上的眼淚抹去，又用手輕撫石頭的頭發(fā)和臉。石頭的心漸漸靜下來了，有了睡意，閉上眼睛。

石頭一覺醒來，見女人還坐在自己身邊。女人問石頭受傷的地方疼不疼，石頭說：“不疼?！逼鋵嵤怯悬c兒疼。女人說：“好孩子，閉上眼睛，快睡覺吧。”石頭又睡著了。石頭睡得很踏實，一直睡到太陽照紅了天地。石頭穿衣服的時候，女人將做好的早飯端來，是兩個荷包蛋、一個蔥花餅。石頭想到自殺沒成功，心里非常惱恨自己，怎么就把她驚動了呢？石頭心里惦記著那把刀子，要到院子里去找。他要找見那把刀子，有機會他還要自殺。女人說：“刀子你不要找了，我已經(jīng)收起來了?！笔^要她把刀子還給自己，她笑著說：“先吃飯吧，吃過飯再說刀子的事?！笔^不想吃飯，只吃了一個荷包蛋、幾口餅子，就不想吃了。女人說：“你一定要吃飽，吃飽飯有精神，身體健康，你爸和奶奶見了高興。”石頭接著又吃，直到吃飽為止。吃過飯，她說：“刀子趕天黑前一定還給你?！迸私惺^躺在床上，取開包扎的紗布，在受傷的地方消炎，重新包扎好。她不叫石頭亂動。躺在床上休息，傷會好得快些。

今天，女人出奇地能干。天氣熱，出大太陽，女人把被褥、床單、枕頭，還有石頭的幾件衣服都洗了，趕中午，就把被褥縫好了。接著，她又做飯，飯是石頭愛吃的甜抓飯，放了葡萄干、紅棗。吃過飯，石頭睡覺，她開始刷廚房。石頭睡了一個多小時覺，醒來的時候，廚房已經(jīng)刷好了。

石頭父親和石頭奶奶回來了。石頭的傷處已經(jīng)不疼了，下床坐在桌前寫字。石頭父親一見女人干了那么多活兒，吃驚不小。一個有病的人，得付出多大的努力??！石頭父親說：“你這樣干，不怕把你身體累壞？”她只是看著石頭父親笑。奶奶問石頭早晨吃啥飯，中午吃啥飯，石頭都說了?！澳銒屔眢w不好，可她心強，今天干了這么多活兒，了不起?！蹦棠虒κ^說，“有你媽在，家里有人照料了，你不受罪了。你爸找你媽找對了?！?/p>

石頭聽了奶奶的話，看女人今天干的活兒，對自己的關(guān)懷，覺得女人太像安安媽了。安安媽在家里就這樣干活兒，就這樣疼愛安安。石頭對女人有了依戀，對自己的想法有了懷疑，父親娶上她，真的要倒霉嗎？石頭問自己：“我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離開這個世界？”

石頭奶奶走了。石頭父親有事出去了。女人把給石頭洗的衣服折疊好，放在床上。她拿了一個板凳，坐在石頭身邊，先把刀子給石頭，然后說：“石頭，你是一個好孩子。你有一個好爸爸、好奶奶。我要走了。以后還會來看你的?！彼岩环庑胚f給石頭，說：“你把信交給你爸，該說的話都在里面?！闭f罷，她笑了一下，拿著準備好的提包，走出房子。每天這時候，有一輛班車路過村里，石頭想，她肯定去坐班車。石頭突然醒悟了，她是決心離開父親了，決心離開這個家了，再也不回來了。這都是因為我。石頭趕緊出門去，追上她。

石頭說：“你不能走?！?/p>

女人說：“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闭f罷，繼續(xù)往前走。

石頭緊緊拉著她的衣服，大聲說：“你不能走！”

女人說：“我為啥不能走？”

石頭說：“你是……我媽。”

女人遲疑了一下，說：“石頭，這話是真的？”

石頭說：“你就是我媽。”

女人蹲下身子，抱著石頭，說：“石頭，我的好孩子！”

女人把石頭越抱越緊。

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