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子家的蘋果樹頭一年果子結(jié)得多,第二年就歇歇枝,少結(jié)點兒。今年又是個大年,一棵樹上幾百只蘋果壓在枝頭,靠地面的那一枝似乎要壓斷了,英子爸老梁找來一塊木板將樹枝托起來,又用一根結(jié)實的木樁支在木板下面。
春天蘋果花開時,整個樹上花朵挨挨擠擠、密密麻麻的,引得小黃蜂和蝴蝶瘋了似地上下飛舞。英子奶奶就讓老梁打掉了許多枝杈,掐掉了許多花朵,她說,要這樣結(jié)果子,樹得累死,翻過年去可就什么都吃不上了。奶奶心疼這棵果樹,院子里其他的樹都是她得了這個院子以后才種上的,只有這棵果樹是她來的時候就有了,有些年紀(jì)的老樹了。
每年等蘋果成熟,老梁就將它們貯存在地窖里,一層一層用干凈潮濕的細沙土埋好,冬天拿上來也是脆甜爽口,像新摘下來的一樣。
地窖很深,陰暗。雖然有兩個哥哥,一到了冬天家里人總是打發(fā)英子下地窖拿冬菜,大概是因為窖口狹小,而英子身材瘦小,上上下下要靈活許多。二哥心眼多嘴又饞,家里大人不在時,總是慫恿英子下窖里拿蘋果。英子膽子小怕黑,心里卻也擋不住蘋果的誘惑,每回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拎一只小籃子,一步步摸著臺階往下挪,到了底部在昏暗中戰(zhàn)栗著適應(yīng)一會兒,才能借助窖口一縷光線,望見窖口和四壁墻上厚厚的白霜,望見二哥扒在窖口的充滿企盼的大臉盤子。冬天,窖下面是溫和潮濕的,充滿新鮮泥土味道,還有股淡淡的蘋果的清香和發(fā)酵的酒香。英子摸索到西北角,從濕涼的沙土中掏出一只光潔的泛著紅暈的,有自己臉盤那么大的蘋果,只要想著咬在嘴里滋潤的汁液流進了喉嚨,心里的恐懼就少了許多。就這樣,地窖里的蘋果能貯存到第二年開春,那時候沒來得及吃完的土豆、胡蘿卜開始發(fā)芽了,那些黃色的纖弱的小苗能從沙土里鉆出,歪斜著身子向窖口的方向長出一尺來長。奇丑無比的癩蛤蟆也從沙堆中復(fù)蘇,它鼓著眼睛,振動著腮幫子,打量英子。英子開始聞到一股一股的壞菜味。
入秋,老梁就要整治地窖,將松動的磚塊重新加固,將里面腐爛的東西徹底清理干凈,墊上新土,更換新的沙土,做好貯存蘋果和冬菜的準(zhǔn)備。
八月中旬,雖然還有酷熱的“秋老虎”,云彩里的水分已擠干了不少,天氣比以往干爽了許多,蘋果的臉變紅了。
老梁抬起頭,瞇起眼睛眺望院子前面的護城河。這河水也像人一樣,春天東邊山上的雪水融化,水一點點匯集到河床里,一天天長大,河床一天天變寬,到了夏天河水也長成模樣了,大大方方地流淌,嘩嘩地作響,有時還耍威風(fēng),漲水時能淹沒河中間的柳樹林子,到秋天河水開始變老,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變細,冬天河水就入土了,不見了,就像人生一樣??墒呛铀纳禽喕氐模荒暌淮蔚妮喕?。
人一老了就更加戀惜好陽光。這幾日,英子的奶奶白天在院子里停留的時間比夏天還長,總是一大早就坐在寬大的藤椅里,上午在西墻根,中午挪到蘋果樹下,下午在東墻的葡萄架下,一點兒都不浪費好日頭。今天也不例外。這會兒老人坐在藤椅里垂著腦袋打了陣兒迷糊,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醒了,嘆了口氣,抹了抹銀白的頭發(fā),然后又摸過掛在藤椅扶手上的拐杖來,拄著拐,挪了幾步,又抬頭看了看果樹,一邊喘一邊嘟囔:“結(jié)得太多了,春天應(yīng)該打掉些花,人不能貪,拾掇不好了明年可要大歇了……”說著,蹣跚到西邊小屋里去了。
院子西邊和正屋成直角蓋了兩小間偏屋,外間是夏天做飯用的,里頭還有一間存放種菜用的家什物和平時不用的雜物,中間還擺著個黑漆棺材。
英子的奶奶今年八十四了,身體遠不如從前了。最近哮喘的毛病又犯了,一連幾個晚上都沒法子躺下去睡覺,但是到了白天精神頭卻極大,總在院子里四處溜達。別人都以為老太太最近身體轉(zhuǎn)好了。雖然有人說八十四歲是人生中的一個“坎”,全家人都盼著老人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了今年,往九十歲上奔,但是有兩個人心里明白,這個“坎”還真不好過。一個是老太太的兒子老梁,因為最近老太太總到西頭貯物間看自己的壽材,還讓他將里頭的雜物清理出來,又讓他找人給壽材上了新漆。壽材準(zhǔn)備的有些年頭了,英子她媽在里面塞了些一時不用的棉花套子,還放了些晾好的干菜,棺材的漆也不如前些年鮮亮了。如今老太太關(guān)心起壽材,老梁心里就有了準(zhǔn)備。
還有一個人也有了點兒預(yù)感,那就是老太太的孫女英子。英子從小就跟著奶奶住,只有前幾年外出上學(xué)時離開過,畢業(yè)回到縣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老師,還未出嫁,跟奶奶住一個屋。
二
說起老梁家的院子,有些講頭。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大,如今在縣城有這么大院子的人家可不多了。再就是地勢好,占據(jù)了護城河邊上的一塊高地,南臨著河,北臨著一條大街??h城的居民散落在河岸的兩側(cè),主要集中在河的北岸。英子家?guī)缀跽紦?jù)在北岸最好的一塊高地上,院落前面是一個緩坡,一直延伸到河床上。春夏,站在院子里,河水一片銀波,仿佛蕩漾在腳下,遠處可以望見架在河上的連拱橋和河中沙洲上的綠成一窩的柳樹林,再向遠可以望見南岸掩映在綠樹中的紅瓦白房。
整個院子用三排房子隔成了三部分,后院住著老大一家。去年夏天前老梁又在院子?xùn)|北方向蓋起了三間帶連廊的磚瓦房,是為了二兒子結(jié)婚用的。老二兩口子在省城工作,很少回家住,新屋子如今空著。中間一排老房子,總共三間正屋、兩間小西屋,住著老梁兩口子,還有奶奶和英子。
要說這塊風(fēng)水寶地,還是英子奶奶當(dāng)年從外地遷來時悄悄置辦的。
英子奶奶在老家是莊戶人的女兒,家中有些田產(chǎn),算是個中等人家,十七八歲嫁到夫家。夫家也是祖祖輩輩以經(jīng)營土地為生的農(nóng)民,別的本事沒有,會伺弄土地,會精打細算,幾輩子人也攢下了些家業(yè)。解放初期,帶上了地主富農(nóng)的帽子,挨了不少整治,后來英子爺爺經(jīng)不起折騰,一次批斗會后得了風(fēng)寒,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咽了氣。英子奶奶帶著十幾歲的兒子,投奔了關(guān)外的親戚,就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小縣城扎下根來。
英子奶奶一點兒也不像地主家的媳婦,剛到這小縣城時也就三十出頭,長得又黑又壯,說話做事潑辣能干,一副能吃苦的窮苦人家模樣。英子奶奶相中的這個園子,主家早就遷往外地,留下園子由親戚照看,園子倒是不小,但遠離縣城中心,疏于照看,荒了好幾年。英子奶奶沒出幾個錢就盤下這塊地和一座宅子。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老宅翻新了一回,小縣城也擴張了不少,河岸南邊的荒地上都住了人家,英子家大門口當(dāng)年的泥濘小路修成了寬闊的柏油路,離家不遠處又建起長途客運站,周圍又建起了不少旅館、飯店,這片地顯得寶貴起來。
老梁是那種“悶葫蘆”,表面老實巴交心里極有數(shù)。這些年鄰居和周圍的人都紛紛賣了院子住進了樓房。樓房好啊,有自來水,有暖氣。也有單位看中這塊地,開出了高價想征購,可老梁始終不動心,多少年來他對這塊地有自己的規(guī)劃。在老梁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對三個兒女不偏不倚,在他心中悄悄將院子分成了三份,兩頭劃給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腿腳不利落,是個殘疾,靠大路那塊地分給他,臨街開個小店鋪就能養(yǎng)活自己。前院留給小兒子,臨著河,開闊敞亮,小兒子也是個心勁遠大的孩子,適合他。中間留給閨女,閨女才是爹媽的“小棉襖”。但這一切他沒有給子女挑明。大兒子結(jié)婚時,將臨街的三分之一院落明確給了老大。后來大孫子出生時腦積水,治療不及時,竟然影響了智力。一家子兩個殘疾人,大兒媳婦哭鬧著不想過日子,甚至提出了離婚。英子奶奶為了息事寧人,將原本留給孫女的院子讓出了一部分給了老大。
中間的院子還有這株蘋果樹,還有這老宅子——除去分給老大一部分,顯得有些窄小——將來打算留給英子。老二畢竟在省城安了家,他不能和大哥一般見識,也不會和小妹爭高下,老梁心里這么盤算著。
三
英子和奶奶住在老屋的最西頭,屋子里也沒太多裝飾,卻收拾得格外整齊,用石灰水粉刷得像個雪洞,讓人覺得舒適、踏實。一進屋子,西北角盤著北方人慣用的小火炕。英子小時候就和奶奶睡一個炕,如今長大了,小炕有些擁擠,再加上年輕人睡火炕容易上火,就在屋子另一頭支了張床?;鹂缓托〈仓虚g隔了一張條桌,桌上放著一副簡單的茶具和一個座鐘。座鐘也說不上有多少年頭了,英子自打記事就擺在這兒,奶奶隔兩日就給座鐘上發(fā)條,這表到點就打鐘,從來就沒有走差過。幾乎落地的雙開扇大窗戶,窗臺上擺著個長方形的魚缸,游了幾條河里淘來的小魚,水面上漂浮了幾朵鮮艷的蠟制的小花。魚缸是心靈手巧的二哥用玻璃粘的,是他到省城上學(xué)之前留給英子的禮物。二哥辛苦了好幾日,還把手都劃破了。
這幾日,奶奶夜里睡得越來越少,幾乎半宿半宿地坐著,頻頻發(fā)作的哮喘更讓她無法安睡。奶奶怕吵了英子,提出來讓英子搬出去住進她二哥的新房去,可英子覺得她這時最應(yīng)該留在奶奶跟前。
昨天也一樣,前半宿奶奶倚著被子,喘一陣子咳一陣子,英子照例給奶奶拿好痰盒,又在茶杯里晾好開水,伺候她吃了藥,就熄了燈自顧自地睡在小床上了。她假裝睡得很沉,奶奶試著叫了她兩聲,她不應(yīng)聲。她知道只有這樣老人才會安心。一直到后半宿,奶奶才躺下睡了一會兒。
天剛亮,奶奶照例起來了,認(rèn)認(rèn)真真地梳好頭。奶奶頭發(fā)雖然早就白完了,卻不顯少,厚密的一層,梳透了,梳通了,就挽成髻,再用老式的銀簪子把它固定好。那個簪子可是個老物件,也是奶奶喜歡的飾物,簪子頭上鏨著云朵形的花紋,鑲著三顆綠松石。英子知道奶奶藏著些寶物,這只是其中的一件。奶奶是個愛干凈的人,別看上了年紀(jì),身上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對待頭發(fā)更是一絲不茍。頭發(fā)梳好了,奶奶揭下披肩,將上面的頭發(fā)一根根撿起,又將枕頭上的頭發(fā)也一根根撿起,搓成一團,裝在一個用舊的“痱子粉”盒里,再和梳子一起放進炕邊桌子的抽屜里,然后才下炕洗漱。
而今天,英子發(fā)現(xiàn)奶奶的頭發(fā)梳得很不整齊,發(fā)髻竟然歪了,還有一縷頭發(fā)沒攏上去,垂在耳后面。英子想告訴奶奶,但一想奶奶肯定要費時費力地重新梳,又不肯讓人幫忙,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四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魏縣長委托趙校長兩口子到英子家提親。自然是給英子提的。
英子今年二十四了,十八歲高中畢業(yè),上了三年師范,回縣城在縣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歷史老師。英子是那種什么時候都不會主動惹人注意,但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好感的女子。她性格平靜,不逞強不出風(fēng)頭,走路不往前沖,說話不搶人話茬,做事不顯山不露水,明明是小家碧玉,卻暗藏著一股子沉穩(wěn)和大度。就連長相也是如此,不收拾打扮時,平平常常,稍稍一打扮卻總能讓人眼前一亮。眼睛不是很大,細長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身段苗條,尤其是白凈的皮膚,就像名貴的瓷器一樣細膩無瑕。奶奶經(jīng)常說英子,就憑著一身好皮膚注定是個富貴的命。
英子從上中學(xué)起一直到現(xiàn)在的單位上,暗中喜歡她的大有人在。上了班以后,看上英子的人家也不少,經(jīng)常有人打探消息,想牽線說媒。
雖說年輕人戀愛自由了,但是在小縣城里卻有一些固有的風(fēng)俗,特別是講究的人家。哪怕是走個過場,也會請個有頭有臉的人,先到女方家提個親,年輕人才能正式交往,如果順利,后面兩家就要定親,選日子結(jié)婚,一切要依了禮數(shù)來。
英子家是平常的人家,但也算得上是當(dāng)?shù)氐睦献袅恕<依镄值芙忝萌齻€,大哥有小兒麻痹后遺癥,一條腿是跛的,沒個正式工作,在家門口開了一家糧油店,前些年也娶了妻生了子,日子雖不富裕,一家人也能顧下自己。二哥還算爭氣,高中畢業(yè)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一家公司里工作,找了當(dāng)?shù)氐南眿D,去年也成了親。
如今,英子也到了出嫁的年齡了。
傍晚,趙校長和夫人來了,按照禮節(jié)帶了煙酒、點心,還有幾塊布料和一些營養(yǎng)品。
趙校長一家和英子媽家沾點兒親,論輩分英子管他們叫舅舅、舅媽。當(dāng)年英子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也是英子媽找了趙校長,才被接收到今天這個學(xué)校的。所以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兩口子開口提這個親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英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今天只是個過場。但在家人眼里這是個重要的過場。奶奶下午從箱子里找出了那件還沒下過水的月白色的新大褂穿上,衣服胸前折疊的印子都沒扯平。此時奶奶將有些肥胖的身子擠進藤椅里,安坐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一縷沒梳好的頭發(fā)還耷拉在耳邊,手里握著那根拐杖,一副很有威嚴(yán)的姿勢。院子清掃得格外干凈,地上潑了新打上來的井水,濕漉漉的沒一點兒浮土,當(dāng)院支了桌椅,擺了瓜子、花生和新摘的蘋果、葡萄,幾個杯盞,一壺茶水。趙校長兩口子是傍晚時分過來的,天色尚好,正是家家戶戶在院子里納涼休息的時候。兩口子自然是先問了問老人家的身體,才和英子父母在桌邊落座了。英子也大大方方問了好,斟了茶水,就退進西邊小偏房去,一邊看著灶上的藥鍋子給奶奶熬藥,一邊聽著他們的話語。
趙校長抿了口茶水很鄭重地開了口,操著在學(xué)校開會時慣用的沙啞的長腔調(diào),先夸贊了英子一番,說英子在學(xué)校工作踏實,為人本分,在老師中口碑好,人人都知道英子是個孝順姑娘。然后才提到了魏家的這門親事,說前兩天魏縣長老婆親自去學(xué)校相看英子去了,人家相中了,說英子人品好、氣質(zhì)又好,今天算是托他們兩口子正式提親來了。
英子不知道魏宏母親到學(xué)校相看自己的事情,聽后不免心里一陣堵,她用火鉗捅一捅灶里的炭火,藥鍋子里苦澀的味道飄了出來。
只聽奶奶大聲咳了幾下,英子媽連忙遞過茶水。奶奶清了清喉頭說道:“還怕我家英子配不上她兒子嗎?唉,照理說我是不同意這親事的,一來是我們這種小戶人家高攀不起,二來是因為他家小子小時候做過手術(shù),取了一個腰子(腎),這不是小事,是得過大病的人,都是這兩個糊涂人辦成這事!”奶奶把口風(fēng)轉(zhuǎn)向了英子的父母。英子連忙站起來,走到院子里又給每個人添了些茶水。英子一出現(xiàn),奶奶就“哼”了一聲打住了話頭,奶奶明白孫女的意思。
英子將茶水端給母親時,她看見母親的手有些顫抖。英子心疼母親。
趙校長矮矮胖胖的夫人連忙接過話茬,唱歌似地說道:“姨,您老放一百個心,人家兒子的病都是啥時候的事了,如今全好了,一點兒也不妨礙將來的生活。再說了,魏縣長也說了,英子哥哥工作的事包在他身上。魏縣長親自去地區(qū)勞動局要的編制,過幾天就可以上班了,正式編制,在中心商場當(dāng)庫管,工作也不累,正適合他。”英子沒想到趙校長的夫人把話說得這般明白,心里又“咯噔”一下。
校長夫人話音一落,院子里沉默了一會兒,藥鍋子“嗞嗞”響。趙校長很有威嚴(yán)地咳嗽了一聲,依舊沙啞地說道:“婚姻講緣分的。魏宏和英子是同學(xué)哩,兩個人相互了解,有共同語言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的,不值一提!”
老梁連忙遞過煙,說:“抽一支?!?/p>
五
藥鍋子飄出來的味越來越濃,英子熄了灶膛里的火,不想再聽院子里說話,兀自坐在小凳上托了下巴想心事。奶奶說,人的心一缺了,就得用東西去填補。只是這心上的窟窿用東西補只能是越補越大,大嫂的心缺了,能補齊嗎?奶奶的心是用什么補的,是那些她悄悄藏著的珠寶吧?奶奶說,那是爺爺留給她的念想。
去年大哥家生了第二胎,是一個健壯的男孩子。母親和奶奶攢了幾年的眉頭舒開了。英子見奶奶第一次將爺爺?shù)恼掌昧顺鰜恚瑨煸跅l桌的上方。
以前,英子知道爺爺?shù)恼掌恢痹谀棠痰南渥永镦i著,每次收拾物件翻出這照片,奶奶都會給英子訴苦,說這個男人不知道疼惜她,不顧家,說當(dāng)年奶奶在家里生了英子父親,找人給在縣城里聽?wèi)虻臓敔攬笙?,爺爺過了半個月才回來看娘兒倆,又說起他的軟弱,扛不住事,撇下他們娘兒倆自己奔了陰間。就是這個爺爺讓奶奶背井離鄉(xiāng),受了太多的苦。
“男人呀,女人總想指望男人,其實男人是指望不住的?!蹦棠炭偸沁@樣抱怨早已不在人世的爺爺。英子一直以為奶奶是怨恨爺爺,才不愿意掛出照片來。那天英子才明白了,奶奶其實是覺得對不住這個人才不愿意天天面對他。
照片上的男人,一副清秀的書生模樣,個子修長,身著一件長袍,手里拿著個文明帽站著,臉上看不出悲喜,眼睛向上挑了,似睜非睜的,像在嘲笑什么。如果大哥不是殘廢,面容過早地衰頹,多少有些爺爺?shù)挠白印⒆釉谛睦锉容^著。照片上爺爺站在后面,前面椅子上端坐著當(dāng)年年輕的奶奶,看上去膚色重一些,但身形豐滿,水蜜桃似的臉型,梳了一個油亮的發(fā)髻,穿著一件舊式偏襟綢緞襖,懷里抱著個周歲的男孩。這應(yīng)該是他們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張合影,發(fā)舊發(fā)黃的一張老照片。
在奶奶點滴的敘述里,英子感受到奶奶和這個男人有太多的不和諧。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爺爺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男子,祖業(yè)豐厚,家中積攢了不少田產(chǎn),但他也是個有名的浪蕩子,和奶奶成家后,還是四處游蕩,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奶奶是個明理的人,她知道自己拴不住這個男人的心,就一切由著他來,他在家一日就恭恭敬敬地伺候他一日,他出去閑逛十天半月,她就托人送錢送糧,多余之事一概不問。也許就是這點好,讓爺爺?shù)故菍δ棠逃袔追志匆?,等到父母過世后,偌大個家業(yè)拱手交給奶奶看管。奶奶也將心身全撲在家業(yè)上,把家里整治得井井有條,吃喝不缺。爺爺一味地過著不問人間煙火只享人間快活的逍遙日子,只要有他吃喝玩耍的錢,其他也懶得過問。就有一樣,每到逢年節(jié)或奶奶的生日,或在外面閑逛久了,爺爺總會從外面帶回一些珠寶首飾來敬獻給奶奶,奶奶也當(dāng)做是爺爺對她表示的一點虧欠之情,欣然接受。
歷經(jīng)歲月劫難,這些珠寶和奶奶自己攢下的金銀被她秘密地收藏著。關(guān)于這些金銀珠寶,知道的人不多,只是在大哥找媳婦時,奶奶揣了一錠金子回了趟老家,換回了大媳婦。這事只有母親和英子知道。
奶奶偷著讓英子看過的這些“寶貝”,放在一個黑色的木匣子里,藏在炕鋪的一角,用一塊木板蓋著,正在奶奶睡覺的枕頭下。匣子一打開,那塊綢布一掀開,嚇了英子一跳,真不少,金的、銀的、玉石的鐲子,珍珠項鏈,紅綠寶石的戒指,鑲寶帶翠的發(fā)簪、耳環(huán)、耳墜……著實讓英子吃了一驚。英子被這眼前的一切弄得恍惚起來,覺得這些熠熠生輝的珠寶都顯得格外不真實,但這是奶奶日日夜夜守候了一輩子的“寶貝”。
趙校長夫婦走了。老梁在樹下坐了好久,直到月亮升起。他吸了幾支煙,煙是小兒子從省城帶回來的。小兒子說這煙特貴,幾十來塊錢一包。老梁舍不得抽,今天拿出來招待趙校長,自己也抽著開開葷。
人和人不能比,自己就是窮命,這煙有啥好,還不如自家種的“莫合煙”!話又說回來,啥是好啥是壞,誰知道!英子奶奶說,一輩子低著頭做人,誰的麻煩也別找,誰也別找咱的麻煩就是好,踏踏實實地吃自己種的糧,住自己蓋的房,就是好!可是大媳婦不這樣想,有了地有了房,有了自己的店,還想讓老大找個正式工作。要沒有院子和那個店,一份正式工作搭上一輩子辛苦都養(yǎng)不起有病的孩子和老婆。人心就是不足呀!
英子爸使勁抽了口煙,又使勁吐了出來,一會兒想想自己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的人生意義,一會兒又想英子的婚事。今天就算縣長家正式遞過話來了,聽趙校長的口氣盤算著如果順利,就趕緊著定親,最好今年春節(jié)前辦喜事呢。其實這事,他知道英子心里不太痛快,他也想,只要英子張口說個不同意,這親就不能結(jié),但不知為什么前些日子英子竟然親口同意與魏宏正式交往,該不是為了他大哥的工作,英子就是心太善。
英子是這三個兒女中最招人疼的。大兒子是個殘疾,一家人為他沒少操心,二兒子也不是個省心的,供他上學(xué)、找工作、成家,哪一樣也沒少花家里的錢。去年春節(jié)老二帶媳婦回來也撂下了話,說這院子有他們一份。這兩口子說不定還惦記英子這一份呢!兒子大了就是“白眼狼”。英子和他們不一樣,性子隨自己,老實善良,總為別人考慮得多。他猜想英子突然同意親事,一定有為老大找工作的因素,這事讓他想起來心里就不痛快。魏縣長算是縣城里的頭號人物,自己一個普通人家,做夢也沒有想過要攀這樣一門親家,何況魏宏確實是有過病的人。老梁也打聽了,摘除一個腎的人如果恢復(fù)得好也和正常人一樣,但是如果有個萬一,英子輸?shù)闷饐??都是英子媽為老大工作的事找了趙校長,趙校長就給牽了這根姻緣線。事情怎么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老梁想不明白,要怪也得怪自己是個沒本事的人。
六
英子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會兒,還是睡不著,倒是奶奶今天入睡得格外順利,也沒咳幾聲。窗臺上的魚缸里飄動著魚兒游來游去的影子和攪碎的月光,就像是人心里游來蕩去、浮上沉下的心事。她起身借著白色的月光走出了屋子,站在前廊下看蘋果樹的影子枝枝葉葉地鋪在院子的地上。
她看見爸爸還在樹下蹲著,煙頭一明一滅,照亮了一張眉頭緊鎖的面孔。
畢竟入秋了,白天酷熱退去,夜里有了沁人的清涼,似乎是河水的涼意也漫進了院子。英子下臺階,繞過蘋果樹向前院走去。
前院里的菜地、桃樹、二哥的新房都籠在銀色的月光里,隱隱約約的或黑或灰或白,就像爺爺和奶奶的那張老照片一樣。再向遠處眺望,目光越過矮墻,看見護城河也快到了枯水期,前些日子還寬闊豐盈的河水正在變細、變瘦,一縷一縷分成許多銀色的細支流淌在黑色的河床上,像一整匹白布被扯破了,又像奶奶垂在耳際的白發(fā)在黑色的夜幕和黑色的河床里飄散開來。沙洲上的柳樹林子是一團深厚的黑。
說實在,這世界到底是五光十色的白天真實,還是褪去繁華的夜色更真實,誰也分不清,英子也有些恍惚。
想一想父親、母親守著河里的四季過了一年又一年,自己如果成家也在這院里,也許就會是一輩子。
同樣的風(fēng)景,許多人一看就是一輩子。
英子想讓自己不著邊際地想點兒別的事,可是這思緒還是能順著千萬根線走出去又走回來,糾纏在一點上,揮不去,理還亂。
英子倚著那棵桃樹,想,如果不出意外,春節(jié)前就要辦婚事了。她聽見趙校長和父母初步商量的時間。英子在想要不要給二哥寫信商量一下,轉(zhuǎn)念又想其實也沒啥好商量的,她已經(jīng)同意這樁婚事了,只有她心里明白也不全為了大哥的工作。
七
那個人的影子像是從對面的月亮里、河水里走來的,起初是冰冷黑白的,一會兒就溫暖鮮明起來,無法不去想他。英子知道自己還在愛著他,還愛得那樣深切,愛著他摟過她的有力的臂膀,愛著他吻過她的熱烈的唇,愛他的喜悅,愛他的憂傷,愛他的呼吸,愛他的一切。
愛,是一棵樹,一根藤。就算是一根苗,也是在自己身上扎了根、生了芽的,拔去能不痛嗎?這些痛跟誰說去。
大偉是為了進修的事才和自己分手的嗎?一開始英子還有點兒不太相信,但是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
當(dāng)初魏縣長托趙校長做媒的事,英子沒有刻意向大偉隱瞞,也沒有主動告訴大偉,她覺得這不算個什么。在這個年齡,哪個姑娘沒人來說媒?前面也有人時不時到家來問話。英子她媽只是含含糊糊說過魏縣長家好像有那意思,英子也只當(dāng)是多事的人隨便這么一打聽的,自己也一口回絕了。
直到有一天,大偉約了英子到小河邊柳樹林談事。
那片河汊中間的柳樹林子里,還真是個年輕人談戀愛的好地方,整個春夏綠意蔥蘢、安靜隱蔽。和大偉戀愛時,倆人也時不時來這兒躲清靜,說悄悄話。林子空地上有一棵歪倒的大樹,樹根已經(jīng)完全離開了泥土。那天英子來得稍早些,坐在那棵歪倒的大樹上,四周偶爾傳來鳥叫,遠處河里有孩子嘻笑的聲音。英子望著腳下的草皮,想起剛和大偉在這兒約會時,腳下的雜草長至膝蓋,他倆來的次數(shù)多了,居然走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就連腳下的草皮都被踩踏得露出了泥土的顏色。不知過了多久,大偉來了,因為趕路著急,脊背上的汗水濕透了襯衣,他的臉色是不自然的紅,一副氣急敗壞的神情。兩個人并排坐著沉默了一會兒,大偉神情開始變得有些焦躁和激動,他說到幾乎全校、全城的人都知道魏縣長家準(zhǔn)備到英子家去提親,只有他還蒙在鼓里。說著他居然哭了,一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泣不成聲,英子又心疼,又生氣,她給大偉解釋,說她沒有答應(yīng),所以覺得沒必要告訴他。后來,大偉又說同事們已經(jīng)開始議論這樁親事,都說是兩家的一筆交易,魏縣長家同意給英子他哥找一份正式工作。
“如果你父母答應(yīng)了婚事怎么辦?”
英子張大眼睛,她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復(fù)雜。但是她很快平靜下來,她盯著大偉看了好一會兒,看著大偉腫漲的雙眼,脖子和額頭上跳動的青筋,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好脆弱,好無助,讓人心生憐憫,她認(rèn)真又堅定地對大偉說:“如果是這樣,你只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就跟你走,咱們登記辦證,你同意我現(xiàn)在都可以搬到你宿舍住,或遠走高飛離開這里,只要你像個男人似地說一句話?!?/p>
大偉沉默了,他將英子攬進懷里,一言不發(fā)。英子靜靜聽著大偉的心臟在胸膛劇烈沖撞,她暗下決心:她會的,只要大偉一句話。
她和大偉之間,在英子看來這才叫緣分。到學(xué)校上班的第一天,就在走廊遇到剛從操場打完球回來的大偉,一頭的汗水,赤裸的臂膀,露著緊繃繃的肌肉,似乎有一股難以抵擋的熱浪向人襲來。當(dāng)時大偉幾乎要和英子撞個滿懷,英子覺得他裹挾著陽光和能量,一瞬間就照亮了那條幽暗冷清的走廊。他打量英子,問她找誰,然后領(lǐng)她去了校長室,領(lǐng)她去了總務(wù)處,又領(lǐng)她去了歷史教研組。也許是第一次見面彼此就留下了好印象,往后的日子里,似乎比別人就多了幾分默契、多了幾分關(guān)注。
大偉家境不太好,有個守寡的母親在農(nóng)村,還有兩個妹妹正在讀中學(xué),家里負擔(dān)還挺重。雖說兩人已經(jīng)好了快兩年了,卻沒有托人提親,也沒有對外明確關(guān)系。大偉有自己的難處,他知道如果一旦明確了關(guān)系,在這個小縣城里就意味著要盡快結(jié)婚,這需要一大筆錢。雖然英子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姑娘,但是自己有責(zé)任給她一個像樣的婚禮,一個像樣的家。他要等等,等兩個妹妹中學(xué)畢業(yè),自己手頭有些積蓄,再明確他和英子的關(guān)系,堂堂正正地向英子家求婚。英子也知道他的心思,她愿意等候。
也許彼此太珍惜,愛得才有節(jié)制,似乎稍有觸動,有什么東西就會失去。直到去年的圣誕節(jié)英子和大偉的感情有了新進展,有了想要結(jié)婚的念頭。
八
大偉在柳樹林里的話不是空穴來風(fēng)。她想起今年春節(jié)時的一幕。
二哥和新上門的二嫂也回來了,英子的父母自然是高興,年三十一大早就忙活晚間的團圓飯。英子和母親在廚房忙活,煎炒烹炸,葷葷素素地張羅了一大桌子。
晚上吃飯時,大哥一家也來齊了。大嫂抱著四個多月的小寶。大寶一早就黏在老奶奶身邊沒離開過,上了飯桌也歪斜地依在老奶奶身邊。其實這么多年大哥還是第一次坐在桌上和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年夜飯。英子媽一邊上菜端湯,一邊高興地偷著轉(zhuǎn)過臉抹眼淚。桌上她都忘了招呼難得回來的二哥和新上門的二嫂,只是一個勁兒地給大哥碗里夾菜。
英子相信奶奶的話:一物降一物。大哥自從和嫂子結(jié)婚以后,性情變了不少,脾氣和順了許多,一心一意跟這女子過日子,從早到晚守著糧店,甚至學(xué)會了蹬三輪車,自己進貨買貨,和個正常男子一樣支撐家業(yè)。只是一點兒也不拿主意,大小事都聽嫂子的。這個嫂子并不合英子心意,她霸道、不講理、貪婪,但英子能看出來嫂子是真心對大哥好,這夫妻倆還真是兩根擰在一起的藤。
大嫂自從生了健壯的小寶以后,身材又肥碩了許多,臉上肉也橫了起來,腰桿子也顯得硬氣了。席上,只見她穿著一件繡了金線的大紅綢緞襖,喧鬧的圖案倒是和節(jié)日氛圍很相符,頭發(fā)也燙得雞窩似的,兩只金燦燦的柳葉形的耳墜隨著她咀嚼的頻率在耳邊顫動,引得懷里的小寶目不轉(zhuǎn)睛地瞧。
新進門的二嫂拘謹(jǐn)許多,穿得也素雅多了,雖是新婚,上身也只是一件淡粉色的雞心領(lǐng)毛衫,露出粉白色細膩的長頸,戴著一條細項鏈,系了一顆水珠狀的珍珠。英子發(fā)現(xiàn)所有珠寶中只有珍珠是最挑人的,不管膚色深淺首先肌膚要潤澤,再就是靜若流水的氣質(zhì)。
酒宴吃到一半兒,小寶在大嫂懷里扭動不安起來,英子媽想接過去抱會兒。大嫂忙撂下筷子,說是餓了,說罷只將身子稍稍一偏,解開花襖的扣子,露出碩大的乳房,小寶銜了乳頭安靜下來。英子想招呼大嫂離席,她看見小嫂臉紅了起來。二哥連忙找話頭,詢問起大哥糧油店的生意。誰知大哥還沒張口,大嫂歪著身子答話了:“爸、媽,正想跟你們商量事兒,今年求求人,給老大找份工作吧。糧油店生意不好做了,這條街上一年新開了兩家。再說老大這身體還能干幾年?太辛苦!我想把店租出去,讓老大找個清閑點兒的事,有份固定收入。你看人家老二,坐辦公室就不一樣,先前老二可比老大黑,現(xiàn)在你看人家膚色滋潤的?!?/p>
老二不自在起來。英子也看出二哥是比在家時白了許多,也微微有些發(fā)胖。大哥卻日漸蒼老,黑黃的臉上起了不少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出許多。二哥臉上訕訕地有了一些愧疚的神情。英子想這個家誰都欠大哥和大嫂的,包括自己。
老梁一聽這話,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如今下崗的越來越多,身體好的都找不上工作,何況……唉!”
“事在人為,找找人,咱出點兒錢,興許能行?!贝笊┦悄欠N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人,也是那種想上啥,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英子此時特別能理解大嫂,大嫂想得也沒錯,大哥整日用一條腿蹬著三輪車進貨、送貨的,經(jīng)常弄得一頭一臉的面粉,像從面粉缸里鉆出來的??墒钦覀€工作容易嗎?爸媽也不是那號能張羅的人,難呀!
還是奶奶發(fā)了話,她讓大嫂抱了孩子去她和英子那屋,喂好奶,讓孩子在炕上睡會兒覺。大嫂顯然還有話想說,一聽老太太發(fā)話了,只得不情愿地離席了。
二哥似乎很高興,為了緩和氣氛,又勸著大哥喝了點兒酒。喝了酒話多,二哥又說起了院子,說哪兒都沒家里好,在城里沒有這么大的院子,他們樓房才七十多平米,人住著都憋屈死了,他和美娟(二嫂的名字)都想以后假期時就回來住住,等退休了就在這兒養(yǎng)老了。
英子爸媽直點頭。英子聽了心里有點兒涼,本來她還想找個機會先跟二哥說說她和大偉的事,這家里面只有二哥可以商量點兒事,原還想著如果二哥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回來住,自己和大偉能借新房子辦婚事,再暫住一陣子。
英子知道大偉的難處,在學(xué)校他資歷淺,分房子暫時輪不上,再說現(xiàn)在都是集資房,對他來說壓力大。她想先找二哥借房子,明年合適的時候也該考慮自己的婚事了。但是二哥也許太興奮了,家宴一散就帶著二嫂一頭扎進新房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走親戚家看朋友挨著個吃酒,每天忙得連個和家人說話的時間都沒有。英子這才意識到二哥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二哥了,也不再是她的那個二哥了。
九
說起兩個哥哥,英子對他們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又是截然不同的。
英子對大哥的感情永遠是同情和歉疚多于親情,甚至還在內(nèi)心隱藏著一絲厭惡,她知道這是不應(yīng)該,甚至是罪孽的念頭。大哥因為身體殘疾,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他比英子大了十來歲,英子記事時,他已經(jīng)輟學(xué)好幾年了,二哥比他小四歲,但是看上去比他強壯許多。大哥在家里像個沉默的影子,除了吃飯時和家人打個照面,平日就藏在院子的某個角落里。他不喜歡被人發(fā)現(xiàn),不喜歡被人打擾,他有屬于自己的天地,就像那個天地里有屬于他的“寶貝”,如果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寶貝”就會不翼而飛。有個夏天大哥整日躲在屋頂?shù)臒焽韬竺?,看天上飛翔的鴿子,一看就是大半天。還有一陣子他整日待在小河邊林子里,到天都黑透了也不回家,英子媽就瘋了似地沿著河邊找他,叫他。
有時大哥不見了,英子知道他躲在地窖里,英子能嗅到他沉默的氣息,從陰暗的地窖里飄出。有個冬天英子疼愛的小貓被人掐死在地窖里。人家都說貓有“九條命”,弄死一只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英子知道是大哥干的。還有一次英子在河里柳樹林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大哥的自行車,英子叫他,他卻不答應(yīng)。除了躲避家人,他還喜歡折磨家里人,尤其是喜歡折磨母親。給大哥洗澡是件困難的事。英子和二哥稍大些時,就自己去縣城中心的澡堂,大哥不行,給他洗澡一直是母親的事情。母親一定會提前幾天給他做通思想工作。但是就算是這樣,當(dāng)母親擺開澡盆、開始燒水時,大哥就坐在澡盆旁的小木凳上委委屈屈地哭,委屈的哭聲會越來越響亮,變得充滿了憤怒和怨恨,哭得英子心里一陣陣發(fā)毛。那是英子最不愿意看見的一幕,但她還是看見了。她看見大哥蒼白的兩條粗細不一的腿,那條畸形的腿,像是誰惡作劇一般倒裝在大哥身上,腳掌向后扭曲,腳背幾乎翻在腳面上了。他赤裸著無法遮掩的身體,站在專門為他打造的澡盆里。母親弓著腰,低著頭,垂下被汗水和蒸汽浸染的頭發(fā),用那雙消瘦的布滿青筋的手為他擦洗身體。當(dāng)母親碰觸到他的腿時,他一把將母親推倒,母親于是坐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
二哥與大哥性格截然相反。英子和二哥有著相伴成長的童年。在這個家里大哥占據(jù)了父母和奶奶所有人的關(guān)心,真正陪伴和呵護英子的是二哥。二哥長相有幾分隨奶奶,膚色重,身體結(jié)實,和大哥比起來,他愈發(fā)顯得健康開朗,似乎一天到晚都快樂著、忙碌著。夏天他領(lǐng)著英子到河里淘小魚,撿石子。冬天他拉著雪橇,讓英子坐在上面,從前院的高坡上飛一樣地滑到坡下,然后在河床的冰面上瘋跑。他保護英子,如果有人欺負妹妹,他會挺身而出。
那時候,每一次去河里玩,二哥最著迷的就是光著身子和一幫小子從土崖上往河里“扎猛子”、摸魚。英子總對河底的石子著迷。在明媚的陽光下,透過粼粼河水,河床上的石頭有白色、粉色、黃色的,晶瑩剔透,像寶石一樣,讓人愛不釋手。其余大多是青灰色。但仔細看起來每個都有奇特的花紋,像樹木花草,像起伏的山巒,還有形狀各異的,有的渾圓像個雞蛋,有的平坦就像個石硯。英子喜歡它們,它們似乎和魚一樣有躍動的生命,但是離了水那些“寶貝”就好像灰姑娘失去了水晶鞋,又變得灰不絀絀、平凡無奇,色澤不見了,花紋也看不見了。英子舍不得拋棄它們,一口袋、一口袋裝回家去,放在水盆里清洗。每一次清洗那些美麗的色澤和圖案就被神奇地喚回,那個時刻英子覺得這些石子遠勝過奶奶那個黑木匣子里的死氣沉沉的珠寶。久而久之,英子從河里撿回來的石頭在院子一角堆成了一座小丘,老梁嫌礙事要扔出去,二哥攔住了,用這些石子在水井邊上、花圃邊上鋪成了一條甬路。
十
快放暑假時,大偉提出了分手。英子做夢也沒想到最終會為上學(xué)的名額,大偉放棄了她。大偉說他目前無法考慮結(jié)婚,還有兩個妹妹需要他供著上完大學(xué),還說學(xué)校安排他去外地進修兩年。他告訴英子不要等了,自己配不上英子。
暑假一結(jié)束,魏宏造訪,來了英子家里。
其實英子對魏宏也不陌生,他們上初中時是同學(xué)。上學(xué)那時魏宏身體就不好,一年中幾乎有半年在休病假。在英子記憶中他個子偏矮,一雙圓眼睛很機敏的樣子,就是身體弱些,一到冬天就比別人穿得要厚,在室內(nèi)也圍著毛圍巾。性格有點兒像小姑娘,安靜害羞,卻愛笑,別的男孩一下課就滿操場瘋跑去了,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英子她們一幫女生在教室里打鬧。上高中,他們就不在一個班了。后來英子到外地上學(xué),回到縣城上班,一直也沒有見過他,只是聽同學(xué)說他高中時就去了內(nèi)地,一邊上學(xué)一邊治病。英子以為他再沒有回來。
但是與記憶中的相比,魏宏變化很大,讓英子吃了一驚。他看起來也不算瘦弱,中等身材,一副俊朗的面孔早已沒有了英子記憶中的稚氣,只有一雙眼睛依稀還有少年時的光景,清澈明亮。雖然是第一次來英子家,他卻表現(xiàn)出和英子很熟悉的樣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英子一眼,點點頭,笑著露出一排白牙,隨即就和英子父母、奶奶問了好。英子家人似乎對魏宏的造訪也沒什么準(zhǔn)備,等明白過來自是慌亂了一陣兒,只好先將他讓進了父母的住處,奶奶也跟著進屋里說話去了。
不管怎樣,魏宏的來訪讓英子吃驚不小。早晨上班時,英子看見大哥穿了件別扭的新西裝出門了,大嫂一直追到大門口還在給大哥整理袖口。大哥將拐杖架在自行車上,一扭身上了車子,夸張地扭著身體蹬著車子就出門了。大嫂一回身看見英子,臉上有一些不自在,指了指大門說:“你哥上班了。”然后又討好似地對英子說,“看你氣色不及從前,奶奶又犯病了吧?其實你可以搬到老二新屋子住去,晚上能休息好。那屋子閑著也是閑著。”
傍晚魏宏就來了。即便是媒人牽線,魏宏怎么能這么快就上家里來,也許是心里小瞧人呢。英子躲在西屋。灶上的水開了,英子并不想起身倒茶,只是看著那把熏黑的茶壺,沸水“嘟嘟”地頂著壺蓋。
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一個夏天經(jīng)歷的事情還沒有讓英子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英子有些懊惱,不明白自己怎么這么快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也許是想讓一段新的感情盡快取代舊的感情吧!連她自己都奇怪,一個暑期她和大偉誰也沒聯(lián)系過誰。假期結(jié)束一上班,就聽說大偉已經(jīng)進修走了。
英子坐著,轉(zhuǎn)身呆望著院子里的蘋果樹。蘋果都成熟了,要趕在下霜前都摘下來。這幾日老梁已經(jīng)摘了一大半了,他沒有招呼英子幫忙,他知道她今年沒這個心情。這才幾天掛在枝頭的葉子就黃了不少,每天早晨地上都是一層,如果再有幾場風(fēng)雨,葉子就落得差不多了。
沒有辜負家人的希望,蘋果豐收了。果子黃里透紅,又大又圓,咬一口汁水就順著嘴角流下來。但一棵樹上總有幾個被蟲子咬了的,或沒長成的果子,原來都躲在葉子下,葉子稀疏了現(xiàn)在都暴露出來了,又小又黃地干癟著,像老太太的臉,或露著黑黢黢的蟲眼。沒長成的就再也長不成了,如果是夏天還給人留有希望,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定局。
“砰”的一聲,一個蘋果落下來了,英子心里驚了一下。魏宏也從房里走了出來,很有禮貌地和英子父母、奶奶告別,英子起身出了小屋打個了照面。魏宏似乎看出英子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只是點頭說了聲“我走了”,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一樣告別了。
晚上,奶奶興致挺好,看得出魏宏給家人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奶奶一高興就絮叨起來,原是想勸解英子,聽起來更像在寬慰自己:“人家孩子說了,病早就好了,現(xiàn)在和正常人沒兩樣,醫(yī)生也說可以結(jié)婚,什么也不耽誤。小伙子也出息著呢,在銀行工作,累不著,房子也是現(xiàn)成的。這些個孫子里只有你命最好,我找人算過?!?/p>
稍稍歇了會兒,奶奶又說:“婚姻是女人的大事,感情只管一陣子,時間長了還不是柴米油鹽。你看你大嫂了吧,憑著什么和你大哥過?反正不是感情,憑著房子、地、兒子,唉!”
英子躺在床上想睡了,有一句沒一句聽著。不知道自己和大偉的事,家里人究竟知道多少,但是關(guān)于自己和魏宏的婚事,似乎都看出自己答應(yīng)得有些勉強。
一會兒,又聽見奶奶挪動炕上那塊板,然后是“嘩啦、嘩啦”的聲音,英子知道她又在看那些珠寶。奶奶壓低了嗓門對英子說:“早些時候置這個院子,支撐一家子開銷,還有給你大哥娶媳婦,把我自己當(dāng)年攢的那點兒金子都快用完了。只有這些首飾,是你爺爺給我的,是個念想,從來沒動過,等你嫁人,就留給你,算是份嫁妝。我不能讓你白守我一場?!闭f完了,奶奶使勁咳了一陣兒、喘了一陣兒。英子聞著屋子里有一股溫暖陳腐的味道,像打開了陳封已久的箱子的味兒,也像是地窖里悶了一冬的味兒。該不是從老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味道吧!英子悶悶地想了會兒心事,朦朧中就睡著了。
十一
下了一場雨,天氣變涼了,花圃里的花草也消瘦下來。玫瑰早已過了花期,開敗的美人蕉也無精打采,只有荷蘭菊仍是蓬蓬勃勃地開著,靛藍色的花朵,嫩黃的蕊,一叢叢湊熱鬧似地開得格外恣意,春天、夏天里漂亮的花太多,誰也不注意它,等到其他的花都開敗了才顯出它的美來。太陽出來了,幾只小黃蜂輕快地飛入花叢。
花圃是英子開辟的。奶奶也算是個有見識的女人,眾多花草中尤其喜歡玫瑰和菊花。奶奶總給英子說女人的外表要像玫瑰,嬌艷芬芳,內(nèi)心要像菊花,清潔素雅。每年奶奶都收集好些玫瑰和菊花的花瓣,還收集了一些舊報紙和一個英子用舊的字典,她用這幾樣?xùn)|西裝了一個枕頭,特意告訴英子,等她百年了,將這只枕頭放進棺材里,讓她枕上,這預(yù)示著等下輩子她生個兒子能識文斷字,生個女兒有花一樣的模樣和品性。
奶奶和所有老人一樣,在暮年時執(zhí)著地迷戀自己的“下輩子”,在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精心地為“下輩子”準(zhǔn)備著。英子想,奶奶大概還想著那個在英子眼里不曾存在過的爺爺,那個對奶奶沒有多少愛惜之情的爺爺。不管今生多苦多累,下輩子還要做女人,守候同一個男人,還要為他生兒育女,走凡世的路,受凡世的苦,這就是奶奶。沒有人敢給她說,沒有下輩子,否則太多的“牽掛”安放在何處。
天氣一涼,英子奶奶咳得厲害起來,住了一陣子醫(yī)院。英子每日下班去醫(yī)院陪護,魏宏也經(jīng)常去,有時兩人碰上彼此聊幾句,要么就陪老人說說話。英子知道自己心中有芥蒂,每次和魏宏交談時,總是聊不深。但是英子也感到魏宏不是輕浮之徒,對自己說話做事小心翼翼的,并沒有小瞧自己的意思。魏宏也是個明白人,似乎選擇了等候。
陰歷八月十三,也就是中秋節(jié)前夕,奶奶出院了,看起來哮喘好了許多,但是醫(yī)生說老人已經(jīng)時日不多,能過了這個中秋,就算圓滿了。英子明白醫(yī)生的意思。
準(zhǔn)備今年的中秋節(jié),家里人格外上心,大概都清楚這也許是奶奶過的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了。魏家也遞過話來,八月十六在迎賓樓訂了包間,兩家一起坐坐。英子想會不會是要商量結(jié)婚的大事了。
一樹的蘋果摘完了,只有那幾只沒長成和被蟲子蛀空的果子干癟地晾在光禿禿的枝頭,像是誰故意給它們難堪似的。
遠眺前方,天空更加通透了,河水更加消瘦了,河床里裸露著大片大片灰色、白色的石子。
院子里的花,除了荷蘭菊都凋謝得差不多了。還有兩株秋菊也到了開放的時節(jié),害怕被霜打,以往一到這時英子她奶奶就張羅著把它們從地里移到盆里,白天放在院子里曬太陽,夜里移到她和英子住的屋子來。老人在醫(yī)院還惦記著,一回到家果然已經(jīng)移了進來。兩大盆菊花打滿了花苞,有的朵兒已經(jīng)像忍不住似地綻開了幾個花瓣,一派繁華的前兆。這兩盆菊花,一個叫碧云,一個叫金鉤,那叫碧云的實際上開白花,仔細看時花心處呈淺淺的碧色,那叫金鉤的開得很形象,花瓣或長或短,卷曲成鉤狀,色澤金黃。兩盆花差不多同一個時節(jié)開放。一旦開放,葉子的苦味和花朵的清香混雜著,是英子喜歡的味道。
“空籬舊圃秋無痕,冷月清霜夢有知?!边@是《紅樓夢》中描寫菊花的詩句,英子不知怎么憶起這兩句,心想無論開得多繁華,畢竟是秋天的景致,還是脫不了悲傷的情緒。
中秋過得分外熱鬧。二哥一家從省城趕回來了。團圓飯從中午一直延續(xù)到傍晚。二嫂身材福態(tài)了許多,一問果然是有喜了。奶奶忙問男孩還是女孩,二嫂說醫(yī)生不告訴男女,又說她和二哥真心希望是個女孩,像小姑那樣的漂亮女孩,將來嫁個好人家。
奶奶格外高興,摟著孫子大寶坐在上席,不停地給大寶夾菜,不停地將大寶的手從嘴里撥出來。大寶涎水流了好長,奶奶一邊用手帕替他揩抹一邊笑著說:“我給大寶算過命,人家說咱家大寶好命,一輩子不受累,不愁吃不愁喝,一輩子有人伺候。我一開始不信,現(xiàn)在才明白,可不是好命?一輩子讓人伺候,誰有這么好的命?”英子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整桌子人都先是笑了,過后又忍不住直點頭。
奶奶也喝了兩小盅酒,接著說:“什么好呀、壞呀,什么真呀、假呀,人這一輩子都活不明白的事,就別一定要弄明白了,想明白了又怎樣?誰還能回過頭去再過一遍?等到真活明白了,閻王也就該招你了。唉,我是累了,有些困了,英子扶我回屋休息一會兒吧?!庇⒆又雷诉@么久,老人家撐得不容易,連忙將奶奶攙回屋,安置奶奶依著被子歇好,又給她涼了杯水,想陪她說會兒話??赡棠虜[手讓她出去,說要一個人瞇一會兒。
一家子人又在一起吃喝了一陣兒。二哥嫌父親釀的葡萄酒沒勁頭,換了自己從省城帶來的酒。大哥沒什么酒量,已經(jīng)是一臉通紅的窘態(tài)癡相,但看得出他很高興,以往死氣沉沉的眼活泛起來,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了。
“這才上了幾天班,人的精神氣就不一樣了?!庇⒆訌膩頉]有見大哥這么高興過,心里想著也有了幾分喜悅。
金澄澄的月亮上來了,一家人才離了席,意猶未盡,又端了月餅和茶水去院子里歇了會兒,嘗了嘗今年的蘋果,也說起了英子和魏宏的事兒。二嫂也許是高興,話也多了起來,笑嘻嘻地對英子說:“妹妹好福氣,我和你哥都打聽過了,魏宏家還是蠻有實力的,在省城還有房子,他是他們家的獨生子,你要嫁過去這些還不都是你的?!庇⒆涌匆姸绾莺莸闪硕┮谎邸S⒆忧埔娪辛松碓械亩┥聿墓回S腴了許多,下頜也圓潤了起來,愈發(fā)嬌態(tài)可愛,不知什么時候她脖子上那串項鏈上的珍珠換成了一尊沉甸甸的金佛像。
夜風(fēng)清涼,大家說了會兒話就散了。英子幫著媽媽收拾完盤盞,洗了洗手,自己在院子里悄悄坐了會兒,又想起奶奶說大寶算命的事,暗自里笑了一會兒,又想起二嫂的話,原以為家里人都不太介入這件事,嫁與不嫁都是自己作的主,現(xiàn)在看來不是自己想得那樣簡單,這段婚姻有家里人許多期盼呢。
魏宏來了電話,詢問節(jié)日過得可好,也問了問奶奶的身體,還囑咐了一下明天兩家見面的事,英子簡單回答了。
果然是中秋的月亮,屋子里彌散著皎潔的光輝,窗前兩大盆菊花沐浴在月光下,開得熱鬧非凡,幽香沁人。英子小心移步,怕踩踏了腳下深深淺淺的花影。
見奶奶舒舒坦坦地躺在小炕上熟睡的樣子,只是沒脫去外衣,英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地喚了幾聲,不見有動靜,便伸手觸了觸奶奶的身子,才發(fā)覺奶奶身子已經(jīng)硬了,呼吸也沒了。英子知道不好了,眼淚就流了下來。
喪事辦得順利,因為大家都有準(zhǔn)備,只是英子和魏宏兩家見面的事被擱了起來。英子知道自己的婚事也可以推一推了,悲傷之余偷偷地舒了口氣。
魏宏也來了,還帶了幾個朋友一起前后張羅著,細心周到,幫了不少忙。大哥腿腳不利落,幫不上什么忙,二哥也是什么禮數(shù)都不懂,加上二嫂有身孕,英子媽不愿意讓他們太靠近,魏宏就顯得重要起來。
入殮時,英子將裝著字典和干花的枕頭裝進了棺槨,墊在奶奶頭部。
“頭七”過完,家里暫時消停下來。英子媽招呼英子,將奶奶的木匣子遞給了英子,說:“拿著吧,你奶奶特意交待的,這是給你的。奶奶說,別看英子是老小,但是伺候她時間最長,心地也最善良,大哥的事情上,受委屈了,這是補償,能用上更好,用不上就是個念想?!?/p>
十二
喪假一過,英子就上班了。學(xué)校通知歷史組派一名老師到省城交流學(xué)習(xí),為期一周。組長征求意見,大家推薦了英子。英子也覺得趁這個機會出去走走是對的,這一陣子她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遠離這一切,反倒可以梳理一下心緒。
臨走頭天晚上,她給父母說了一聲。第二天一早,她帶了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簡單的一個旅行包出門了。她還帶上了那只裝著珠寶的木匣子。她想反正去省城一趟,找個珠寶行當(dāng)給看看真?zhèn)?,心里也好有個數(shù)。
她坐上最早的一班長途車。車窗開著,清涼的秋風(fēng)吹得人神清氣爽。她心里有一點兒小小的興奮,她想起了在外地上學(xué)的那幾年,雖說是牽掛家人,但每次坐上車離開縣城、離開家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這次也是一樣。
穿過護城河上的大橋,英子透過車窗向外張望,還在沉睡中的小縣城逐漸被拋到了后面。河岸高坡上的人家、橋下蜿蜒的細流、干涸裸露的河床、河汊中間的柳樹林……在微薄如煙的晨曦中變得渺小、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空曠寂靜的田野,一壟一壟收割后被遺棄的麥茬,還有一簇簇像是被剝光了外衣的枯萎的玉米稈、葵花稈,一切在寂寞的田野里孤立著,包括田埂上佇立著的清瘦的楊樹。天際盡頭,淡紫色的山峰像是黑夜忘記帶走的夢境,孤獨地悄悄地橫臥著,等待著蘇醒。
小小的興奮過后,一種離別的愁緒涌上心頭,英子心里清晰地萌生了離開的念頭。如果能了無牽掛地離開,人生也許會開啟另一番天地。一個人,了無牽掛的一生,或許是種大解脫,大自由,但那又怎么能是凡人所能擁有的?試想如果沒有了大哥殘疾的下肢,如果看不見母親慌張無助的雙眼,如果聽不見父親藏在煙霧里的嘆息,如果能遺忘佇立在童年時光的蘋果樹,如果沒有那條河,那片樹林……人生無法預(yù)設(shè),就像奶奶說的,沒有人能回過頭去再走一遍,即便是有來世。時間的河流沖刷走的過往,誰也不能讓它在上游改道,誰也不能跑到下游去打撈,誰又能跑得贏時間?英子很快就開始責(zé)怪自己這罪孽的想法。但是無論對哪個女人來說,婚姻太容易成為一生中唯一的碼頭,究竟該不該停下行程,更何況這行程似乎還未開始。紛亂的思緒慢慢平息下來,英子想也許是秋天高遠深邃的天空,也許是這無邊空曠的田野,讓她有了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吧!
省城的一周過得很快,行程安排也很滿,參觀學(xué)校,聽觀摩課,組織了兩次研討,還有一天是自由活動。
自由活動的這一天,英子就去了一家較有名氣的珠寶店,說明了來意。有一上年紀(jì)的老者出來,英子便把奶奶的珠寶悉數(shù)拿了出來。那老者看完后,告訴她這些物件里黃金首飾成色都還不錯,那幾件銀飾屬于老款式,也有收藏價值,只是那些珠寶類,所謂的玉石、寶石、翡翠,包括那些珍珠全是假的。而這些東西恰恰都是當(dāng)年爺爺送給奶奶的,竟然一件真的都沒有。這一結(jié)果對英子來說并不奇怪,只是確定了她當(dāng)初的一些猜疑,但她的心還是猛地沉了一下。
第二日,英子便踏上了返程的長途車。英子有些后悔帶這些珠寶做鑒定,她覺得有些對不起奶奶。長途車行駛了三四個小時,鄰坐靠車窗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一路上插了耳機聽歌曲,打開窗子吹風(fēng)。英子覺得風(fēng)里帶了寒氣,想讓她關(guān)窗,但見姑娘聽歌很投入,便不忍心打擾,回到家時,就覺得鼻塞頭重。
回到家已是晚飯時間,英子說自己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會兒,便一頭扎進小屋。屋子里如今只剩了英子一個人住,安靜得能聽到鐘表嘀嗒聲,窗臺上魚缸里的魚沉默著一動不動,菊花有人無人都恣意地開著,有些花敗了,有些花又開了,敗了的花朵枯萎在枝頭,竟無人收集。英子感到深深的倦意,迷迷糊糊睡著了。
十三
這一覺好長。朦朧中,她覺得自己的頭要裂開一樣疼,仿佛有火焰裹了她的全身。她聽見有人叫她,“英子,英子”,那人像是奶奶,又像是媽媽,一會有人摸她的頭,“發(fā)燒了,好燙,讓她睡會兒?!?/p>
英子想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屋頂,還有四面的墻,都在向她壓過來。她聽見好多聲音:花朵在深深的嘆息,魚兒一串串地吐出無人破譯的密語,鐘表邁著沉重的步伐堅定地行走,許多腳步聲,是誰來了又走。行走的聲音敲在耳膜上,敲得她耳朵疼,心臟也受不了,“奶奶,奶奶,別讓鐘表這么響……”
花開了,花敗了,窸窸窣窣的,有些像婦人的哀怨、少女細碎的心事,沒完沒了,一朵接著一朵打開,一朵接著一朵墜落,數(shù)不清楚的朵數(shù)聚在一起,連綿不斷地或開或落……英子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帶著火焰的氣息,最后所有的聲音都變輕了,輕得像那個冬天圣誕節(jié)路燈下的雪花一樣,一朵一朵閃耀著七色的光芒,緩緩落了下來,全壓在英子的胸口上,最后消失了光芒,變成黑乎乎的一團。
奶奶坐在英子跟前。她比逝去時又老了許多。時間永不停止,“嘀嗒、嘀嗒”向前走,將腳印留在你的肌膚上、頭發(fā)上,哪怕你已經(jīng)死去。奶奶也不看英子一眼,只顧自己低著頭打盹,頭發(fā)沒有梳好,沒有了牙齒的嘴巴半張著,一副邋遢衰敗的樣子。英子想推醒她,但自己的胳膊像棉花一樣沒有力氣,她聽見奶奶囈語:“是假的,誰告訴你的?我知道是假的,但是念想是真的,唉……”她說著長長地嘆氣,從沒有牙齒的黑洞一般的嘴里,呼出白色的塵煙,頭發(fā)全都散在臉前了,遮擋著深深的蒼老和深深的衰敗,一縷一縷的濃墨從頭發(fā)里流出消失,又像快要干涸的河水在荒涼的河床上時隱時現(xiàn),最后只留下白的發(fā)。
一只黑色的貓。好可憐的模樣,瘦弱的、骯臟的,可憐得讓人無法遺棄。是小時那只流浪的貓,瑟縮在干草叢中,被英子撿回來,在火爐上取暖烤糊了自己的尾巴。不是死在黑暗、潮濕的地窖里了嗎?瘦小的貓,毛色好臟喲,灰色的沒有光澤的眼睛圓溜溜地睜著。它趴在英子胸前,英子覺得呼吸困難。她想把它攆下去,它就不動,她往下扯它,它用尖利的爪子拼命拽著被子不下去,又趴在胳膊上,趴在腿上、后背上,英子急得要哭了……
時間永不停止,“嘀嗒、嘀嗒”向前走,將腳印留在你的肌膚上、頭發(fā)上,哪怕你已經(jīng)死去。
母親又給大哥洗澡。大哥畸形的、瘦弱的腿踩在木盆里,母親蹲在那兒使勁擦洗,似乎這樣大哥的腿就可以好,可以還原,可以發(fā)生奇跡。站在盆里的大哥都四十了,體態(tài)早衰,肌膚松弛了?!皨專级啻罅?,你不能再給他洗了!”是英子在說。母親垂下汗水浸出的臉,蹲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哀求道:“你別管了,這是我上輩子欠下的債……”
陌生的年輕男子坐在蘋果樹下的藤椅上、奶奶每天曬太陽的地方。突然沒有了鐘表的聲音,時間可以停止了嗎?沒有太陽在空中行走。是啊,在夢里有誰見過太陽?但是英子確信這個青年是爺爺,蒼白的面容,細長的略微向上挑起的眼,嘲諷的神態(tài)。好多年了,他一直在樹下,坐在那個屬于自己的椅子上,他搖晃著椅子,漠不關(guān)心地審視著院子里的一切,看著花開花謝,看著春華秋實,看著一天一天老去的奶奶,看著比自己還老的兒子,看著不認(rèn)識的或殘疾、或健康的孫子們。英子討厭他,想讓他走,不過又想過去給他端杯茶水。
大偉來看她了。幾個月,一點兒音信都沒有,人怎么這么絕情。凹陷的雙眼,滿是胡碴的青黑色的下巴。何必這樣。英子想,自己沒怪他,他又何必折磨自己。大偉用手撫摸英子的頭,似乎有淚水垂下來,冰涼,隔夜的茶水一樣,在問她話:“想好了嗎?和我走,我娶你來了,什么也不用管了,什么上學(xué)指標(biāo)、什么你大哥的工作、還有我的妹妹們,不管了,就咱倆走吧,起來,現(xiàn)在走?!庇⒆硬幌氡犻_眼睛,她不想回答他的話。英子想起“半路殺出來”的魏宏,該不是誰安排來考驗大偉和她的感情的。最終英子還是說了:“怎么可能,你沒看見門口的花車嗎?那是魏宏家接親的車,你來晚了?!?/p>
魏宏還是上初中時的小男孩模樣,穿著棉衣棉褲,圍著圍巾,有些憨態(tài),在夢里還是笑哈哈地看著英子的幾個同學(xué)在教室追逐打鬧。英子穿著紫色的碎花小襖,兩只羊角辮子上各綁了一只紅色的塑料草莓,不知怎么紅色塑料草莓掉了一只,一直滾,一直滾,滾到魏宏課桌子底下,魏宏彎腰撿起來,攥在手心里……
又是一個夢。
有人來了,彎腰俯看英子,只是說:“沒事的,傷風(fēng)感冒,多補充些液體,讓她睡吧,注意觀察觀察?!?/p>
十四
有人喂她水,喂她藥,冰涼的小勺貼在嘴唇上,清涼的水一點一點入喉,又用濕毛巾敷她的頭,擦拭她的臉頰、耳朵、額頭、眉毛、鼻梁、嘴唇,一遍一遍,就好像給奶奶入殮時擦拭身體一樣,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
定睛看時,仿佛是舊日的黃昏時光,屋內(nèi)光線暗淡,一切照舊。
奶奶走了,是誰在給鐘表上發(fā)條,一分一秒地計算著在小屋寂靜中流走的時光。四壁的白墻似乎也是時間的證人,靜默地等候在將來證明什么。爺爺、奶奶在照片里團聚了,堅守那份黑白的過往。真的什么都沒有變化嗎?至少屋子應(yīng)該一點一點地變老,菊花應(yīng)該一點一點地衰敗,太陽應(yīng)該一點一點地西沉。
魏宏坐在床邊上,守著英子。
“燒退了,你好點兒了吧?”魏宏仔細地看著她,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喝水吧,嘴上的皮都脫了兩層了?!笨匆娪⒆有蚜?,魏宏難掩內(nèi)心的歡欣。
“你這一覺睡得快有三天了,我還第一次見有人這樣睡覺呢。餓了吧?我猜你想吃蘋果,我給你切一片?!?/p>
魏宏切下一薄片蘋果放進英子嘴里,一股甘甜清涼的汁液入喉,她又閉上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滾出。她突然睜大眼睛問魏宏:“那只發(fā)帶上的草莓,還在嗎?”
魏宏有些吃驚地望著她,真把手放進衣兜里摸索,英子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在魏宏的手掌心里,有一只紅色塑料草莓。是夢里那一只,一定是,只是紅色顏料快褪完了。魏宏也笑了,像夢里小男孩一樣一樣的。
英子又睡去了,這一覺同樣漫長,但不再有夢。
第二天,快中午時,英子起來了,除了覺得有些虛弱,渾身竟有說不出的輕松。小屋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又聞到了菊花的香氣,一絲一縷在屋子里浮動。小床旁邊椅子上放著一本翻了幾頁的書,昨天是魏宏坐在這兒,她記得很清楚。昨天魏宏給她說了許多話,也談到了他們的婚事,魏宏說他理解英子的心情,他知道英子心里有沒解開的疙瘩,雙方父母們在這件事上操之過急,他愿意等,也尊重英子的選擇。
英子記起這些話,心里有些愧疚,又感到欣慰。她聽見魏宏在自家院子里和父親說話,起身出了房門。
上午的陽光照得院子里格外敞亮,照得英子險些睜不開眼,空氣清新醉人,她扶了門框站定。母親趕忙拿了件毛衫給她披上:“別看日頭好,昨夜下霜了?!?/p>
花池里的花花草草果然凍傷了,蔫頭耷腦伏在地上,父親在清理花池、修剪果樹,還要給果樹施冬肥,一切都在為入冬做準(zhǔn)備。只見魏宏幫忙累了,蹲在一旁歇息,一只手里端了一缸子水,一只手一點點清洗腳下石子路上的泥土。魏宏見英子出來了,連忙招呼她:“你看,這些石頭多漂亮!聽說是你從河里撿回來的,太美了!這塊石頭上有一幅山水畫,有河流有樹木。這像起伏的山巒。這幾塊白色的、黃色的該不是玉石吧?你聽說了吧?咱們這河上游發(fā)現(xiàn)了玉礦,以前就有人在河里撿到過玉石。英子你真行,我看這里盡是寶貝!”
英子走過去,抿著嘴笑,看著魏宏用清水一點一點清洗這些石子。
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