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詩經(jīng)》的諸多詩篇中可以看出,在其時代,“賢妻”意識已成為一種強大的女性共性意識,影響著女性的生活,未嫁少女渴望成為賢妻,而已嫁婦女則處處以賢妻自律或自我標榜。這種意識正是根源于婦女對于人妻美德之社會規(guī)范的認同與追求,是后世“賢妻范式”的濫觴。
【關鍵詞】詩經(jīng) 賢妻意識
【中圖分類號】G6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2)18—0072—02
從《詩經(jīng)》的諸多詩篇中可以看出,在其時代,“賢妻”意識已成為一種強大的女性共性意識,影響著女性的生活,未嫁少女渴望成為賢妻,而已嫁婦女則處處以賢妻自律或自我標榜。
何為賢妻?由《周南·桃夭》《小雅·車轄》等詩及《禮記·內(nèi)則》《禮記·昏義》觀之。第一,要有如花的容貌,即便不能如花,也要莊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第二,則要有柔順勤勞專一之品德,即“宜其室家”“宜其家人”;第三,還要有旺盛的生育能力,“桃之夭夭,有蕡其實”。女性的歸宿是婚姻,精神依存的對象是丈夫,生活的和諧與否取決于與此相關的家族的情況、丈夫的態(tài)度、生育的能力,以及婦道婦德的踐行效果等。在強勢的男權語境中,遭受欺凌、暴力或棄置是無法預料的事,因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們所思考的就是如何做一個他人眼中的“賢妻”,討夫家、丈夫的歡喜,以改善和維系安寧平和的家庭關系。生育能力是她們所無力自我解決的,容顏好否亦是天生的,于是她們所能做的就只有追求儀表上的莊嫻及柔順、勤勞、專一之品德。
《召南·采蘋》就是反映未嫁少女為成為賢妻而做準備的詩: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
詩中的祭祀者是“有齊季女”,祭祀地點在“宗室牖下”,祭品有“蘋”和“藻”,季女即未嫁少女,“宗室牖下”即宗廟的窗戶下。在宗廟的窗戶下由少女主持的以“蘋”和“藻”為祭品的祭祀是一種什么樣的祭祀呢?《禮記·昏義》云:“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于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薄多嵐{》云:“此祭女所出祖也?!边@原來是少女出嫁前的“賢妻”課程的實習。按當時習俗,為了能勝任出嫁后的妻子職務,嫁前三個月,女子需要學習婦德、婦言、婦安、婦功,最后學習祭祀,然后才可以出嫁。《鄭箋》:“蘋之言賓也,藻之言澡也,婦人之行尚柔順,自潔清,故取名以為戒?!?/p>
在女子未嫁之前,即已有禮制教導少女如何成為一個賢妻,婦德、婦言、婦安、婦功是主要內(nèi)容,這是一種對于女性的婚姻道德的美好期望,是流行于貴族間的禮法。然而禮教在其形成過程中也在不斷由貴族向民間發(fā)散著影響,因而這種對于女子賢妻的美好期望也逐漸成為一種全社會范圍的期望,在這種期望中成長起來的女性,不可避免地會將這種期望內(nèi)化為對自我的要求。
《周南·葛覃》就呈現(xiàn)了一個少女渴望成為賢妻的心理狀態(tài):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詩經(jīng)探索》之《周南·葛覃釋義》中解釋:草木萋萋、黃鳥飛鳴是在春季。黃鳥又名倉庚、黃鶯、黃鸝等,是一種候鳥,春季北來,冬季南飛,古人是把這種候鳥作為物候的一種標志來觀察的?!吨軙r訓》云:“驚蟄之日,桃始華。又五日,倉庚鳴?!薄抖Y記·月令》也記載:“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贝杭臼侵苣系貐^(qū)的嫁娶季節(jié),少女采葛績麻?!胺疅o斁”之“服”字,劉操南在《詩經(jīng)探索》中認為改為“事”更妥貼,《爾雅·釋詁》:“績、緒、采、業(yè)、服、宜、貫、公,事也。”《周頌·噫嘻》“亦服爾耕,十千維耦”中的“服”字,《孔疏》《詩經(jīng)直解》《詩經(jīng)譯注》等都作“從事”解,可見“服”有“從事”之意,“服之無斁”,即從事“采葛績麻”的勞動不厭煩,很感興趣,少女要趕快向師氏匯報這件事。徐璈云:“葛之長大而可為絺绤,如女之長大而當歸于夫家。刈濩污瀚,且以見婦功之教成也?!鄙倥诖遂乓约簩Α叭似蕖钡氖聞找呀?jīng)學會了,并且很感興趣,渴望早日教成出嫁,讓父母安心。少女對于婦功的學習是積極的,可以想見其內(nèi)心對于賢妻美德的強烈向往與追求,讀者可以感受到她的“刈濩污瀚”是充滿快樂的,顯然在她的潛意識里成為一名合格的“賢妻”已成為一種對美與善的追求。
“賢妻”美德主要是對于作為人妻的已嫁女子的一種社會期盼。《周南·桃夭》是女子出嫁時唱的“……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室家”即“男有室,女有家”;“宜”即善,女子出嫁到夫家后,要有善于夫家。從這個籠統(tǒng)的要求里,我們可以看到社會對女子成為賢妻的期盼。在這樣的期盼中,很多已婚女子于是以“賢妻”美德自我要求,從《氓》等棄婦詩中我們看到,即便這些為男子所拋棄的棄婦也無一不是無可指責的賢妻,在她們的潛意識里“賢”是她們不當被棄的理由,賢妻而見棄正是她們所以控訴的原因: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女主人公從回憶的角度敘寫了從議婚、迎娶、三歲為婦到被棄的全過程,女子從情感到身體全身心地投入于男女的愛情與婚姻,“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女子的努力與辛勞換來了家境的好轉,但男子卻根本無視她的賢惠與付出,富而易妻。我們在讀該詩時可以感受到在女子的敘述中有一種大于愛的力量,有一種道義上處于優(yōu)勢的力度,即女子自認是個無可指責的賢妻,正是這個道德意義上的優(yōu)勢,使她對男女的指責體現(xiàn)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她強調(diào)責任不在自己,而在男子變心,感情不專,反復無常,“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邶風·谷風》也體現(xiàn)了同樣的棄婦“賢妻”意識: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婚,以我御窮。
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
《毛傳》:“衛(wèi)人化其上,淫于新婚,棄其舊室?!薄囤L·谷風》的主人翁是一個勞動婦女,她和丈夫起初家境很窮,后來稍有富足,丈夫另娶了一個妻子而趕走了她。全詩是一個棄婦站在舊道德傳統(tǒng)上的自我申訴及對男子惡行的指責?!对娊?jīng)世本古義》引朱善云:“《谷風》雖棄婦所作,而觀其自敘,有治家之勤,有睦鄰之善,有安貧之心,有周急之義,則是初無可棄之罪也?!迸魅斯婚_始就提出“黽勉同心,不宜有怒”的夫婦常道,并且向丈夫表示了白頭偕老的愿望,為求“同心”,她做了種種努力,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真誠地對待鄰里,是一個無可指責的賢妻良母,但是男子卻不仁不義,吸干了女人的青春和體力之后,就喜新厭舊拋棄了她。“不遠伊邇,薄送我畿”,不說女主人公未犯“七出”之條本不當棄,就說周代棄婦也有既定的禮儀。《禮記·雜記·內(nèi)則》:“出妻,夫使人送至女家,接送如待賓客,除非犯過而不可教者,則放出而不以禮?!薄栋谆⑼āぜ奕ⅰ芬苍疲骸俺鰦D之義必送,接以賓客之禮?!痹搵D并非犯過被棄,應“棄”以“接賓客之禮”,將其送至娘家,但是這個男子只送她到門口,讓棄婦背負著“犯過而不可教”的毀譽回到娘家,這不啻在棄婦受傷的心靈上又加了狠狠的一刀,使她悲慘至極。這樣品德低下的男子也曾讓棄婦有所留戀,“德音莫違,及爾同死”“行道遲遲,中心有違”,昔日的甜言蜜語還在耳邊縈繞,被趕走時又是多么不情愿。棄婦專情且持家有方,具有美好的德行,但是她的美德正是她的不幸,為了堅持美德她耗干了自己的青春和女性魅力,她在家庭中的實用價值降低了她在丈夫眼里的色情價值,因此當她的實用價值不那么重要的時候也就是她被棄的時候。棄婦用綿長的敘述,為自身所經(jīng)受的不公對待進行申訴。此婦與《氓》之棄婦一樣,就婦德與婦功而言,可謂賢矣,她同樣也是自敘其賢,站在賢妻的立場上譴責男子的不義行為“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
要之,棄婦在自敘其賢、譴責男子無德的潛意識里始終是以一種正面角色自居的,顯然是因為她們的行為是符合婚姻道德的,而男子的行為則是違背這一道德的,婚姻道德是她們最有力的庇護與依賴之源,使她們的指責具有說服力,在這里,女子的賢妻意識其實是一種對社會規(guī)范的女性婚姻道德的歸依,打著賢妻的旗號必然會招來社會的同情與認可。
《衛(wèi)風·伯兮》和《小雅·采綠》從另一種角度反映了《詩經(jīng)》中女性的賢妻意識。
《衛(wèi)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小雅·采綠》: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韋長>其弓。之子于釣,言綸之繩。
其釣維何?維魴及鱮。維魴及鱮,薄言觀者。
我們發(fā)現(xiàn),兩首詩中分別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與“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浴”這樣的詩句,這種同一意象在不同的人物生活中的重復出現(xiàn)是巧合還是隱藏著一種社會公德?《毛傳》云:“婦人夫不在,無容飾?!痹瓉硭紜D“女為悅己者容”無心妝扮的自我心理因素之外,不事修飾也是婦人獨守空閨時竭力維持的一種儀表。宋人羅大經(jīng)說:“蓋古之婦人,夫不在家,則不為容飾,其遠嫌防微,至于此也?!保ā耳Q林玉露》乙編卷五)由此,此不事修飾的意象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婦容要求?!霸谌藗兌純A向于用冶容海淫的成見苛責女人的環(huán)境中,獨守空閨的妻子也許不得不做出蓬頭散發(fā)的樣子。她可能以不事修飾掩飾、抑制自己的沖動,也可能借以掩護自己,從而避開了外來的是非。因為自炫是近乎自媒的,‘首如飛蓬’的外表不唯能躲過苛責的眼光,而且還會被人們視為守志不移的標志?!?/p>
女子通過不事修飾來表示對外出丈夫的專一,而這種專一正是此種狀態(tài)下賢妻的道德要求,女子在詩中表達自己不事修飾的狀態(tài),無疑是想體現(xiàn)其對丈夫的深情與專一,而這其實也是她潛意識中對自身賢妻美德的一種彰顯。
由上觀之,賢妻意識在《詩經(jīng)》時代廣泛滲透于婦女的生活中,而這種意識正是根源于婦女對于人妻美德之社會規(guī)范的認同與追求,成為后世“賢妻范式”的濫觴。
〔責任編輯:陳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