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清明乍暖還寒,一大早,經不起朔風考驗的云朵,竟然變成了六角形狀的雪花滿天飛舞。
早上8點多鐘,天空逐漸地亮了起來,一縷陽光透進屋里,我和先生提著一大提包情書,踏著皚皚的白雪走出家門,坐上一輛出租車直奔媽媽的墓地。
媽媽的墓地是在一條山梁上,密密麻麻的墳墓多得數不清。我們捷足先登,用掃帚把媽媽墓前的雪掃凈后,打開情書包裹,把情書分成很多等份,一打地豎起來卡成馬架。又把一小疊情書點燃,放在馬架的空隙處,火借風力燃得好快,沒有半小時,那情書變成的灰卷,飄飄悠悠地飛落在媽媽的墳墓上。媽媽,這是您所愛的人,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寫成的情書啊!
媽媽25歲喪夫,一個弱不禁風的知識女性領著我奶奶、我和弟弟過日子。經歷了殘酷的土改斗爭,媽媽說服了奶奶,她們主動地把我們家的土地和房屋,交給了農會分給勞苦大眾,因為表現好,奶奶又是親自參加勞動的,所以被劃為開明富農成分。解放初期,經爸爸生前的朋友介紹,媽媽走上了教育工作崗位。奶奶多病,我和弟弟上學,媽媽微薄的工資收入,維持我們一家四口人的生活。
我15歲那年,媽媽因為工作表現好,被縣教育局調到蓋州中學任音樂教師。奶奶決定讓我跟隨著媽媽去她所在中學念書,自己和弟弟仍然留在熊岳,四口之家兩地生活。我們臨走時,奶奶背著媽媽囑咐我很多話,奶奶的用心我心領神會。我知道自己的任務很重,一是要好好學習,二是要當好監(jiān)督媽媽行動的“臥底警察”。
到了這所學校,我和媽媽住在集體宿舍旁邊的一間小屋里,離媽媽的體、音、美教研室很近。我們自己起伙,媽媽的工作很輕松,經常抽空回宿舍做家務。媽媽說我愛好文學,把我安插在二年(5)班,班主任老師姓黃,是教語文的。
有一天,上自習課,團委侯老師叫我去寫黑板報,外邊天氣有點涼,我回到宿舍穿衣服,發(fā)現媽媽的枕頭下面壓著一條男褲,疊得板板正正。我立刻拎起來看,我的媽啊,這條褲子是我班主任黃老師的!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起來,腦袋也像大了好多,我鬼使神差地將褲子摔在地上,用雙腳踹了又踹,一條好端端的褲子變成了狼狽不堪的垃圾。撇到院子當中吧,怕同學們見笑,于是拋在黑暗的墻角處,又踹了兩腳。當我寫完黑板報回來時,媽媽坐在床邊流眼淚,我沒有勸她吃飯,自己草草地吃了一碗。那天晚上,媽媽病了,第二天她躺在醫(yī)院里,我雖然有點心疼,但是想起那條男褲,心里不是滋味。35歲的媽媽風華正茂,一旦有了新歡,奶奶、我和弟弟怎么辦呢?
就在那年冬天,發(fā)生一場史無前例的反右斗爭,媽媽和黃老師都被打成右派,媽媽被送到蓋州的東部山區(qū)改造,黃老師被遣送回河南洛陽老家改造。我享受的每月六元錢的二等助學金也被取消了,求知欲望很強的我,流著眼淚離開了學校,回到奶奶身邊,做起了臨時的打工仔。每到了星期六的下午,我寧可少掙半天工錢,也要穿起奶奶做的千層底布鞋,徒步四十里去看媽媽。媽媽身體很不好,巨大的政治壓力、繁重的農活、內心的相思苦三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看那孤苦伶仃的樣子,讓人心疼。那時我似乎長大了,如果媽媽能跟黃老師在一起,就是改造也有個伴啊。這樣的生活持續(xù)3年多,那年冬天,奶奶去世不到兩個月,在一個飄雪的日子里,媽媽,我可愛的媽媽,什么也沒說便撒手人寰了。
可是,媽媽,你的心靈深處藏著的是真愛啊!這么多年,我和弟弟都有可心的工作和幸福家庭,每到年節(jié),我們姐弟團聚的時候,總是想起媽媽,尤其是我退休以后,覺得這塊心病越來越重,總想找點機會去為媽媽做點什么。前不久在一次老同學聚會時,得知黃老師的消息,我樂得一夜沒睡,早晨跟先生商量,我們決定去洛陽看他老人家。
我們帶著一大提包遼南的土特產,冒著北方的飛雪,登上了南去的列車。兩天一夜奔到了洛陽,一片麥苗青菜花黃的景象,讓我們賞心悅目,一種外邊世界很精彩的感受油然而生。當我們由老同學的親戚介紹見到黃老師時,一種愧疚自責的心理困擾著我,準備了好幾天的要說的話卻說得吞吞吐吐。黃老師八十高齡,微瘦,眼瞼有些下垂,說話的姿態(tài)還是年輕時的樣子。見到我們如同見到親人,他滔滔不絕地講訴這多半生的經歷,當他問到我媽媽的景況時,一種掩飾不住的痛苦表情呈現在臉上。他深情地說:“都怨我不好,沒有好好地照顧她?!?/p>
黃老師一生沒有婚姻,一個養(yǎng)子很孝順。他從教育工作崗位上退下來,幫助養(yǎng)子帶過一個孩子,這些年,他為報刊撰寫文章,成為自由撰稿人。我們在他家住了兩天,他的養(yǎng)子和兒媳都很好客,中午到街上酒店用餐喝酒,早晚在家時菜肴也很豐盛。黃老師一家再三挽留我們多住幾天,老師說洛陽的牡丹節(jié)快到了,看看牡丹花展是很開心的。
當我們說到清明節(jié)掃墓的事,他不再挽留,沉默一會兒,略有所思地說:“我有一包東西,你們帶回去,清明節(jié)時在你母親的墓前燒了吧。”說著,他站起身走近書柜,拿出一個約二尺長、八寸寬、八寸高的包裹,包得方方正正的。
他認真地打開包裹,又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拿出幾份寫滿字跡的紙張,疊好放進包裹里,很嚴肅地說:“這是我給你媽媽寫的情書,怕干擾你們的正常生活,沒有郵寄,幾十年的心血,你們就不必過目了……”
很快,這些情書已化成了灰燼,宛如一只只美麗的蝴蝶在媽媽的墳前翩翩起舞。而山梁上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拿著花籃,有的拿著鮮花,也有在燒紙錢,唯有我們與眾不同。
回家的路上,我望著漫天的飛雪心潮起伏:是啊,雖然遠隔千山萬水、陰陽兩界,我的好老師,我的好媽媽,你們的愛情卻像飛雪一樣的圣潔……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