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能知道，這原始的一切會不會隨著越來越多向這里邁進的腳步而消失？

二人轉(zhuǎn)

這一次出行是兩個人：孫眼鏡，宗眼鏡。

那一天，孫眼鏡給宗眼鏡飛信：忽然想起，今夏八月初，可否有興趣結(jié)伴去東北一游？目標為大興安嶺、漠河一帶……宗眼鏡當即回復(fù)：太好了！

上網(wǎng)查詢資料，設(shè)計行走線路，托人預(yù)訂車票。

即將獲得的自由讓宗眼鏡在夢中也按捺不住興奮。這個樣子，根本不像是一個經(jīng)歷過半生漂泊的人，而更似一個初出遠門的孩子。

這是宗眼鏡和孫眼鏡第一次地理意義上的結(jié)伴同行。之所以把此次旅行的目標定在北方，是因為我們都是具有強烈北方情結(jié)的人。黑土地的北方，大森林的北方，白雪的北方，遼闊而哀愁的北方，總是能喚起我們心中更多更深的情感。

恰當?shù)臅r候，恰當?shù)娜?，恰當?shù)哪繕?。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更值得珍惜的事了。我們登上鹽城——哈爾濱的列車。二人轉(zhuǎn)正式開演。

臨江屯的黃昏和室韋的早晨

抵達室韋時已近黃昏。孫眼鏡與宗眼鏡一心想先去看一看臨江屯。如果不是此次旅行，室韋與臨江屯是兩個夢中也無法觸摸到的名字。而臨江屯不在旅行社預(yù)定的景點線路之中，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前往。孫眼鏡說：不去看看，很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這里距室韋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不通汽車。先與村中牧人聯(lián)系，騎馬走過去，但來回得四個小時，且價錢貴得驚人。孫眼鏡靈機一動，想到旅行社的那位司機。很快談妥價格，用面包車送我們?nèi)ヅR江屯。

臨江屯是一片尚未被喚醒的處女地，一個被舊木頭包圍的世界。木頭的味道，牛糞馬糞的味道，淡淡地飄散在空氣中。晚歸的孩童與牧人牽馬走在村道上。柵欄歪斜著，木屋歪斜著，天空也歪斜著。一幅幅灰暗而日常的原始圖景。不遠處，額爾古納河的河水在黃昏中泛著清冷而古老的波光。

嘎佳家正豎新房。她的父親在工地上忙碌。這是一個慈祥的大鼻子老人，第二代俄裔，會說流利的俄語。他們家正翻蓋新的木刻楞。聽說是為將來接待游客作準備。宗眼鏡心中微微一驚：看來，臨江屯的舊味道離消失已為時不遠了。嘎佳問：“室韋那邊的人都已發(fā)財啦，你們說，來我們臨江屯的人會多起來嗎？”她灰藍的眼神充滿期待。宗眼鏡回答說：“會的，會的?！逼鋵?，我的內(nèi)心倒希望臨江屯永遠不要變得太新太快。

“咔嚓、咔嚓”。我們盡可能多地把這里的一切急急地裝進相機之中。有誰能知道，這原始的一切會不會隨著越來越多向這里邁進的腳步而消失？天色已暗，回室韋的路上，一場山雨鋪天蓋地而至。天光全熄。臨江屯仿佛沉入夢中。

與灰暗的臨江屯相比，室韋屬于半新半舊型。村口有不少新蓋的木刻楞，油漆得黃汪汪亮堂堂。新木刻楞與舊木刻楞的味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說臨江屯是一位尚在沉睡中的少女，那室韋更像一位已被喚醒已受教化的少女，她見過了一些世面，懂得了一些修飾與風(fēng)情之道。但她仍然是美的。

家家戶戶角角落落都被鮮花占據(jù)。甚至秋千架上也爬滿了鮮花。這與俄羅斯人向來有愛種花的習(xí)慣有關(guān)吧。作為全國唯一的俄羅斯民族自治鄉(xiāng)，室韋的居民百分之六十以上為華俄后裔。我們下榻的旅館名叫“穆秀麗之家”，屋舍內(nèi)外，鮮花簇擁。木地板，白被褥，干凈而潔爽。雖然村中還沒安裝自來水管道，但水缸中的水是由男主人從額爾古納河中挑上來的，清澈得讓人張嘴就想喝上兩口。女主人是第三代華俄后裔，燒得一手好菜。男主人祖籍山東，樸實而勤快。當晚，我們吃到了女主人親自做出的俄羅斯大列巴、果醬，炸江魚、各式山野小菜。

回味無窮?。?/p>

聽老李嘮嗑興安嶺

松嶺、勁松、塔源、林海、大烏蘇、塔爾根……整整一天一夜，火車都在森林中爬行，幾乎逢站必停，猶如一個足夠耐心與細心的小腳母親，那些大大小小的土黃色小站，都是她散落在外的孩子，她得一個不落地去照看它們一眼。從乘務(wù)員到乘客，好像全都是十足的慢脾氣好脾氣。好在窗外有看不厭的風(fēng)景——白樺、黑樺、落葉松、樟子松……濃綠得似乎與外面炎熱的世界絕了緣。

依然比森林中的鳥兒起得還早，宗眼鏡獨坐窗前，把小眼睛睜大。此時，一穿鐵路制服、手拿對講機的中年男子走近。

“請問有給手機充電的地方嗎？”宗眼鏡問。

“沒有，咱這是綠皮車，不設(shè)電源插座。”

“哦，現(xiàn)在都興和諧號子彈頭了，你們這車什么時候淘汰啊？”

男子略微沉思，然后搖頭：“難說，難說，那玩意兒，速度至少要達到一百二十公里以上，在咱林區(qū)不一定適合?！?/p>

邊說，邊在對面坐下。我們開始輕聲嘮了起來。男子姓李，乘務(wù)員，今年五十一歲，加格答奇人，自小在林區(qū)長大，在火車上已干了三十年啦，先是小火車，后是綠皮車。聽說我來自南方，老李說：“你們南方好啊，南方的水好，養(yǎng)人，咱北方的水硬，一到老年，就容易患心血管、肺氣腫病?！?/p>

“但東北男人就是不愿意離開自家的窩，為啥？這里到處都是寶?。∮羞@樣一句話，‘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鴨飛進飯鍋里’，咱興安嶺永遠餓不死人！只要欲望不高，守著個聚寶盆，老婆孩子熱炕頭，為啥還要出去瞎折騰？”

“假如你在興安嶺迷了路，只要不被老虎和狼吃掉，保管你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餓了，到處都能找到野果子吃，渴了，水洼里的水都能喝，找不到水洼子，在白樺樹的皮上輕輕劃一道小口子，嘴靠上去就可以喝，嘖嘖，樺樹汁甜啊，比礦泉水甜多了！”

“鬧日本的時候，小鬼子比咱們自己還了解東北，把咱這旮答的地圖畫得一清二楚。他們最樂意干的事就是修鐵路，為啥？把里面的寶貝一車一車往外拉呀！”

“小時候，我記得興安嶺到處是原木，上百年幾百年的樹哪兒都有，那個粗呀，有時一輛卡車只能拉上一根，第二根都裝不下，你看現(xiàn)在，還能找到幾棵原木？一棵樹長成材至少也得上百年，但伐倒一棵樹只要幾秒鐘，電鋸‘嗤——’的一聲就放倒了。興安嶺多災(zāi)多難。八七年那場大火，大興安嶺更是遭受滅頂之災(zāi)，那個慘啊，過火的地方，到處是動物的尸體，一米八的漢子，最后燒得也只剩下一小段焦炭，用報紙一包就走。”

說到這里，老李終于停下來，一臉沉重，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點起，吐出一口濃濃的白霧，猶如一列小火車開過。

來吧，找不著北的人

偏于一隅，卻名揚四方，這是北極村。

走進北極村，才明白什么叫做“北”；走進北極村，才算真正找著了北！

“借極光生輝，靠最北揚名”。極光難尋，因為它們不是一座建筑，或是其他什么自然風(fēng)景，在那兒等著你；極光與極晝是一種天體與地理現(xiàn)象，只在每年夏至前后會偶爾出現(xiàn)，可遇而不可求。

但在北極村，“最北”這兩個字卻被發(fā)揮到了極致。前面綴有“中國最北”字樣的牌匾令人目不暇接——“中國最北郵局”“中國最北人家”“中國最北商店”“中國最北氣象站”“中國最北旅行社”“最北瓜園”“最北哨所”……后來，還發(fā)現(xiàn)一家“中國最北廁所”。再后來，宗眼鏡還親自命名了一只“中國最北公雞”……

多是多了些，卻不能說人家名不副實。

在北極村，似乎只剩下一個方向：北！除此而外，沒有南，也遑論東和西。

來吧，所有找不著北的人。

回聲

早晨四點多，宗眼鏡被“中國最北公雞”孜孜不倦的啼叫聲拖起，宗眼鏡又把孫眼鏡拖起：“明天就要離開啦，咱們今天去看日出吧。”

孫眼鏡揉揉惺忪的眼，表示同意。

我們朝江畔走去。天地間霧氣沉沉，沒有絲毫日出的跡象。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走著走著，孫眼鏡突然唱起來：“東方紅，太陽升……”

對面就是俄羅斯的外興安嶺。

江灘上鋪滿鵝卵石。黑龍江水泛著黑色而澄澈的波光。境內(nèi)境外，我們都覺得自己是今天起得最早的人。宗眼鏡禁不住吼了一聲：“噢——”。

“噢——”對面立刻有人學(xué)了過來。

宗眼鏡試著又喊了一聲：“噢——噢——”。

“噢——噢——”清晰如前。原來是回聲！

接著，宗眼鏡喊了一個長句子，足足超過十個字?；芈暼圆痪o不慢、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給復(fù)制了過來，清晰得如江水中一字兒排列的鵝卵石。以前聽到的回聲一般都是末尾的一兩個字。太神奇了哎！簡直就像有一個人在學(xué)舌。

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興奮不已?！澳懵?，你聽！”我喊孫眼鏡。

孫眼鏡當然也聽到了。他說：“我們喊朋友的名字吧?！?/p>

就這樣，在中國最北的江邊，兩個眼鏡你一聲，我一聲，把心目中那幾個好朋友的名字全都一個個喊了過去，又給一個個傳了回來。我們激動不已：這不等于是把朋友們免費送出國門一趟，又給免費送了回來嗎？

這天下午，兩個眼鏡特地合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來到另一處江邊。

我們的相機閃個不停。拍對岸，拍江水，拍水中的石頭。多么安靜的黃昏啊，這樣的意境就像是特地為告別而準備的啊。

黃昏越來越低，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老長。

兩個眼鏡流連不舍。最后，我們特地擺了一個pose，把自己的影子很抒情地留在了江灘上。

再見，黑龍江，再見，北極村！一切的一切，都將會在心中留下長久的回聲。

一定要再來

有關(guān)此行的記憶是如此豐富、遠未窮盡。

寫到這里，心中竟再次涌起淡淡的惆悵，仿佛又經(jīng)歷著一次別離。那天早晨，就要離開北極村時，我的內(nèi)心翻騰著，也沉默著，就像水滴將要離開江河，葉子就要告別森林，對即將重返的“熱生活”，隱懷抗拒又充滿無奈。

兩個眼鏡的共同想法是：一定要再來的！看看大北方的秋，看看大北方的冬——哈爾濱、滿洲里、呼倫貝爾、室韋、額爾古納、加格答奇、漠河、北極村……僅憑這些名字，就能找到故地重游的理由。

而且，要想真正了解并深入體驗一件美好的事物，僅僅白天遠遠不夠，還必須擁有其一個或一個以上的夜晚。必須單獨相處，單獨對話。

返程的火車經(jīng)過上海。深夜，宗眼鏡和孫眼鏡在上海燈光璀璨的街頭倉促分別，來不及握手和回眸，二人轉(zhuǎn)到此結(jié)束?？粗鴮O眼鏡遠去的背影，宗眼鏡恍惚間如墜夢境，覺得這十幾個日夜，好像從不曾有過。

幸而，我們約定還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