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總是在年輕的時候做一些本末倒置的事情,然后用漫長的一生來痛悔。
同學(xué)聚會,家庭崩潰
自高中同學(xué)聚會回來到現(xiàn)在,朝子共計闖紅燈三次,撞隔離欄兩次,與公車輕度追尾一次。短短幾天,出錯率是開車五年的總和。不能再想了,再想文楚那雙迷離哀怨的眼,自己估計就要出重大交通事故了。朝子想,難怪社會上流傳一個說法:同學(xué)聚會,家庭崩潰。家庭崩不崩潰暫且不好說,但自己快要崩潰了倒是真的。
當(dāng)初五年聚會時,朝子沒參加。那時大學(xué)畢業(yè)才一年,自己事業(yè)剛有起色,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怕見到文楚。這次十年聚會本也不想去的,班長QQ里留言,電話里威脅,又發(fā)動幾個同學(xué)輪番轟炸,好像他再不去,就是自絕于黨和人民,罪不可赦。朝子不覺得自己有那么重要,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就是,自己現(xiàn)在在高中同學(xué)的眼里,混得還不賴,他們看得起他。
于是就去了。晚宴設(shè)在家鄉(xiāng)G市一家口碑不錯的湘菜館,他到的時候,離約定時間已過去半小時,大家看他進(jìn)去時的表情很復(fù)雜,有終于等到因耍大牌而故意晚到的明星般的歡欣和不滿。他抱拳作揖解釋,自己上午開完會,中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驅(qū)車過來了,足足開了六個小時啊,累壞了。這么一說,大家的表情便有了諒解的成分。誰讓人家現(xiàn)如今在省城混得風(fēng)生水起呢,能趕過來,已經(jīng)很顧同學(xué)情誼了。
他被安排坐在班長那一桌,走過去才知道,這是刻意安排的,因為他的鄰座是文楚。全班人都知道,他高二時與文楚相戀,大四時分手,大家這么安排,分明用心良苦。
時間好像對文楚特別苛刻,當(dāng)年在班里算得上美人的她,如今竟然比同來聚會的幾個女同學(xué)顯得憔悴蒼老一些,這發(fā)現(xiàn)讓朝子多喝了幾杯酒,仿佛唯有將那些醉人的液體倒進(jìn)肚子,才能將心里的失落和不安壓下去。
理所當(dāng)然地喝多了。從吃完飯到練歌房K歌,朝子別的都不記得,只記得文楚一直在旁邊無言地幫他倒茶續(xù)水遞紙巾,那雙當(dāng)年迷得他暈頭轉(zhuǎn)向的大眼忽閃忽閃地溢著哀怨。那種欲語還休,讓朝子恍然間回到了十七歲那年的夏天。
她的眼里閃著英勇獻(xiàn)身的光
文楚發(fā)信息來說,她這幾天有事要來省城一趟,到時可不可以請朝子當(dāng)向?qū)?,陪她在這個城市轉(zhuǎn)轉(zhuǎn)。
“醉翁之意不在酒”。朝子腦子里立馬跳出這句話。但朝子沒有猶豫,立即回復(fù)了四個字:樂意奉陪。速度之快,仿佛這一個星期以來,他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等這條信息。那邊再發(fā)過來,說到時打他電話。朝子回家之前把這些信息刪了。他怕被妻子看到。妻子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還是他女友身份的文楚在另一所大學(xué)讀書,暑假會順道來他的學(xué)校等他一起回家,他班里許多人包括他妻子都知道朝子有一個漂亮的早戀女友。
文楚來的那天,朝子缺席了公司的員工例會,驅(qū)車去火車站迎接。朝子從文楚的衣著和身上濃烈的香水味看出了破綻,她是有備而來。多年混跡于生意場,朝子養(yǎng)成了看誰誰都一身破綻的毛病,仿佛人人都是野心家,卻又都逃不脫他的火眼金睛。
但他從不說破。并不是所有的破綻里都藏著惡意,朝子這點分辨能力還是有的,有些人只是不善于偽裝,而不善于偽裝恰恰說明此人心機(jī)不深。比如眼前的文楚。下午游玩時,她一直心不在焉,卻偏要表現(xiàn)出平靜如水的樣子。朝子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這么不淡定,心里藏不住事。
果真,晚上吃飯時,她建議喝酒。難道她忘了,他以前幫她起了個綽號叫“三杯倒”?還是,幾年不見,她酒品爆長?
醉了有你,我怕什么?文楚故作嬌媚狀,而眼里,卻分明閃著豁出去了大不了英勇獻(xiàn)身的光。
只得陪著喝。朝子記得,以前他們戀愛那陣,只有一種情況下文楚會喝酒,那就是每年他和她生日時。因為無論白的紅的還是啤的,稍許過量,文楚就會癱軟如泥,還愛撒酒瘋,用朝子的話說,該女酒品不行。
這次,文楚果然又把自己喝癱了。半扶半抱地把她弄回賓館時,朝子渾身都汗透了。替她胡亂擦了把臉后,看著她依然不甚清醒的迷亂樣子,朝子有瞬間的把持不住。這個女人,他曾親密接觸過近五年,她身上和內(nèi)心的每個角落他都解讀過,以朝子對她的了解,她故意喝醉,不就是想讓他有機(jī)可乘么?可是……朝子搖了搖頭,努力把潛伏在身體里的某些欲望趕走。靜靜地凝視橫陳在寬大雙人床上的文楚幾分鐘后,他起身開門離開。
初夏的夜風(fēng)還有點涼,朝子就在這樣的風(fēng)中疾走,直走到眼里起了霧,才返身回去開車回家。
那一年,那些事
你眼中的我真的就那么差勁了?早上,朝子一走進(jìn)文楚的房間,文楚就滿臉羞愧和哀怨地問。朝子好脾氣地笑笑,放下為她買的早餐,搬張椅子坐在她對面。
說吧,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Γ?/p>
文楚一愣,臉?biāo)查g紅了。她沒想到朝子會這么直接。是的,她昨晚是有意把自己喝醉的,想讓朝子欲罷不能,然后,她才可以理直氣壯地提條件。可是,她沒想到,朝子竟然那么紳士。唯一的解釋是,他對她真的不再有絲毫的留戀,或許還有一個可以聊以自慰的解釋,他還在因著她以前對他無意間的傷害而耿耿于懷。
太傷自尊了??粗幽菑堅频L(fēng)輕的臉,文楚竭力忍著的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地掉下來,思緒混亂間,憶起當(dāng)年。
那時,他們大四。那天是文楚的生日,朝子在前一天就說好了,會在晚飯前趕過來陪她慶生,但當(dāng)她在學(xué)校門口的餐館里訂好位子等他時,他卻打來電話說,臨時急著趕一份簡歷過不來了,讓他那跟她在一個學(xué)校就讀的好哥們梁子陪她。
文楚很生氣。朝子是裝傻還是很天真?這個梁子早就對她有意思,雖然從未對她表白,但比他們低一屆的他曾開玩笑地說過,他是沖著她才報考了她所在的學(xué)校,且經(jīng)常以朝子哥們兒的身份對她百般照顧,她這么缺心眼的人都感覺出來了,難道朝子看不見?
梁子的確是個很稱職的哥們,這天不但替朝子買花買禮物,還跟班似的一直陪著。她不開心,他便保持沉默,小心翼翼,鞍前馬后。雖然目前大學(xué)生就業(yè)形勢嚴(yán)峻,但簡歷未必就一定非得在這一天趕出來,她也跟朝子一樣面臨畢業(yè),這種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文楚越想越傷心。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眼前沒有“杜康”,但有為朝子準(zhǔn)備的啤酒,文楚便和梁子推杯換盞起來,然后稀里糊涂地?fù)溥M(jìn)了梁子的懷里。
萬萬沒想到,朝子卻在這一刻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戲劇性地看到了這一幕。朝子說,原本只是想跟她開一個浪漫的玩笑,在她極度失望時突然出現(xiàn),給她十足的驚喜,不料想驚喜變成了驚訝。次日,任憑她哭著解釋,朝子死活聽不進(jìn)去,從此拒絕跟她見面。
你當(dāng)年那么固執(zhí),那么絕情,不肯給我一次解釋的機(jī)會。文楚用手胡亂擦著眼淚說。
我當(dāng)時是真的氣糊涂了,過后想回頭找你時,你已經(jīng)真的跟梁子走到一起了……我只有默默祝福你們。朝子低著頭撒謊。
是嗎?文楚苦笑,那段極度痛苦和失落的日子里,是梁子一直陪在身邊開解,無視她的呵斥和驅(qū)趕。對比著朝子的冷漠,心灰意冷的她最終接受了梁子。
我沒想到梁子會走得那么早。這些年,難為你了。朝子抬起頭來,表情復(fù)雜。雖然一直回避,但文楚后來的事,朝子還是陸續(xù)聽同學(xué)們說了一些,比如,梁子在畢業(yè)那年遭遇車禍去世,痛不欲生的文楚兩個月后卻莫明其妙地嫁給了一個出租車司機(jī)。
很好奇我為什么嫁給我現(xiàn)在的老公吧?文楚仿佛看出了朝子的不解,吸著鼻子說,我那時懷了梁子的孩子,梁子就是得知這個消息時,急著趕去看我才出的車禍。梁子真的很好,失去他,我才知道他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不忍心拿掉他的孩子,從殯儀館送走他那天,下了出租車后,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一條河邊,想跳下去,結(jié)果被看出我不對勁而一直跟著我的出租車師傅阻止了。聽我哭訴了我的遭遇后,未婚的他竟然說要娶我,讓我安心生下孩子。不可思議是吧?說到這,文楚笑了一下,朝子看出來了,那笑是發(fā)自她內(nèi)心的。
好了,該我坦白這次來的目的了。文楚接著說,本來我妄想利用我們之前的感情勾引你,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問你要一筆錢,現(xiàn)在這個計劃落空了,但我還是想厚著臉皮讓你借我二十萬,我會分期還你,當(dāng)然,也許一輩子也還不清。
家里出事了?
是的。我老公酒后駕車,撞了人。他進(jìn)去了,但后面的罪孽,我要替他還。他在我人生中最無助的時候收留了我,我不能在他最慘淡的時候撒手不管。
好,我借。朝子想都沒想,點頭答應(yīng)。
情人最終難免淪為朋友
文楚在接過朝子的銀行卡時,紅著眼問了朝子一個問題:為什么你肯沒有任何要求地借我這么大一筆錢?
朝子想了想,答道,我現(xiàn)在有這個經(jīng)濟(jì)能力,就算是為當(dāng)年我們走岔了的感情埋單吧。
但他心里卻在嘆息,有些事情可以用錢來解決,可有些事情,任你怎么彌補,也無法推倒重來。這點,他無法開口跟文楚說。
送文楚離開,朝子開著車從機(jī)場出來,心里有一半像被人挖走一般,空蕩蕩地疼;另一半,卻被一種六年來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塞得滿滿的。這一空一實既互相平衡,又搖擺著失衡,折騰得朝子心煩意亂。
順手打開音樂來聽,恰巧是陳奕迅在唱: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
是的,十年之后,縱使彼此有愛,卻也再找不到擁抱對方的理由。
朝子跟著唱,唱著唱著,眼淚模糊了視線。他索性把車??吭诼愤?,點根煙抽上。
有時候,所謂命運,原來只是人心的一個閃念。文楚一定不知道吧,他肯出這二十萬,不單是為了他們之間的那段感情,更多的是為了心的安寧。
當(dāng)年,他們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個隱秘的版本,隨著梁子的去世,這個版本屬他一人專有。大三那年,班里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開始利用各種途徑找工作,朝子除了長得帥,基本屬“三無產(chǎn)品”——無特長、無關(guān)系、無背景,只有干著急的份。他現(xiàn)在的妻子一直暗戀他,有一天把他約出去表白,說只要他肯跟她在一起,她可以讓她在當(dāng)?shù)厝耸戮止ぷ鞯囊谈笌兔?,讓他在這個城市占有一席之地。當(dāng)然,還有一個選擇,他可以進(jìn)她父親的公司。
條件很誘人,劇情很俗氣。要愛情還是要前程這個命題早有師兄師姐們在前面做足了示范,他要做的,只是如何讓文楚自愿分手又不至于瞧不起他。
梁子對文楚的心意,他早就看在眼里,嫉恨在心里,這時候,梁子卻是最好的一枚棋子。他故意惹文楚生氣,然后打電話給梁子要他幫忙去陪她……而他只等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讓文楚百口莫辯。
有些人總是在年輕的時候做一些本末倒置的事情,然后用漫長的一生來痛悔。多愚蠢。朝子扔掉快要燒到手指的煙,打起精神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