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叔叔考上了大學(xué),我們?nèi)叶既プ疖嚒?/p>
1977年,高考報名費是五毛
70年代后期,父親在一家工廠上班,叔叔在公社中學(xué)代課,他們一周回家一兩次,平日里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在湘西南一個果木種類繁多的農(nóng)場生活。
那是1977年的10月下旬,正是場里柑橘金黃的時節(jié)。這個季節(jié)是小孩子最忙碌卻又最快樂的季節(jié)。忙碌是因為要幫著大人包裝出口的橘子到深夜,快樂則是因為可以吃到很多橘子。不要懷疑我,雖然那時候所有的果實都屬于場里,但家門前的累累果實,總有一部分能跑進小朋友的肚子。
那個季節(jié)的夜晚,八歲的我常幫著媽媽包裝橘子。包裝紙是一種薄而半透明的正方形紙,并且印著淡綠色的橘子圖案,一張紙包一個橘子,橘黃的包裝盒上有許多規(guī)則的洞洞,印著一簇簇帶著葉的橘子,十分誘人。家家戶戶都發(fā)了一塊中間有圓洞的板,只有恰好不大不小滿足那個洞的橘子,才能包裝起來,其他的退回場里。還要將印著綠色橘子的那一面露在箱子的洞洞口……
據(jù)說,我出生前,場里的橘子是出口到蘇聯(lián)的。那么現(xiàn)在呢?母親搖頭,她也不知道。
那個夜里,我和母親同樣在油燈下忙著。忽然間,聽到父親與叔叔的腳步聲。母親自言自語道:“今天他們怎么會這么晚回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母親惴惴地端著油燈去開門。三個大人走進正屋,興奮地說著什么,我望過去,微弱的燈光下,他們?nèi)龔埬樁技尤f分,仿佛有天大的喜事,而我也聽懂了一些詞:恢復(fù)高考,政審只看本人的表現(xiàn),叔叔符合條件,十年前的書……接著,母親迅速地點亮另一盞燈,三個人踢踢踏踏地上樓找書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大人們的喧鬧聲驚醒,只聽母親問:“要不要帶點錢,要報名費的吧?”叔叔輕快地回答:“嫂子,報名費只要五毛,我有的?!蔽液闷娴貑柲赣H:“報什么名呀?”母親快活地摸摸我的頭:“報名考大學(xué)呀,你叔叔要去考大學(xué)?!卑藲q的我問:“什么是大學(xué)呀?”母親含笑:“就是坐著火車,去大城市讀書,讀完書就留在大城市工作,做干部啦?!?/p>
弟弟也被我們吵醒,很開心地嚷嚷:“我也要去,我要去坐火車!”
一向沉默的母親笑起來:“好,等叔叔考上了大學(xué),我們?nèi)叶既プ疖嚒!?/p>
于是,叔叔考上大學(xué),成了我們?nèi)易钜笄械呐瓮?/p>
如果叔叔考上大學(xué),還要娶桂香嗎
星期天,叔叔在隔壁村的未婚妻來了。叔叔那年已經(jīng)27歲了,他在1968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回到農(nóng)場,開始是地道的農(nóng)民,后來去了中學(xué)教書。父親替他做主跟隔壁村里的桂香訂了婚,桂香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姑娘,長得很漂亮,卻不知為何27歲居然還未嫁人,肯定不對勁。
這是母親悄悄跟我嘀咕的,但是當著父親與叔叔的面,她卻沒說過。想來,也是因為叔叔年齡不小,家庭成分又不好(爺爺奶奶都是右派),不好太挑剔,所以忍了下來。
我一向不喜歡桂香,因為我去鄰村的同學(xué)家玩,她總裝著不認識我。當然,更重要的是,我見過她與別的帥男人在山窩窩里抱在一起。
這一天,她帶了一籃雞蛋,說是給叔叔補身體的,一條魚,說是給叔叔補腦子的。她還說,她正在織一件毛衣,打算等叔叔考上大學(xué)后去城里穿。
騎自行車去縣城借復(fù)習資料的父親與叔叔晚上才回,說是跑了很多地方才借到了一兩本。桂香還在等叔叔。那天晚上是她與叔叔定親半年來頭一次在我家過夜,更是她頭一次去叔叔屋里坐,但只坐了不到十分鐘,父親在門口說:“復(fù)習最要緊,有話考完后再說吧?!?/p>
第二天一早,桂香動身回家。媽媽想將所有的東西都還給她,她皺眉問我們是不是打算等叔叔一考上大學(xué)就悔婚?笨嘴笨舌的母親被人說中了心事,只得蒼白地否定,訕訕地將東西收回。
從此,叔叔開始了復(fù)習。我看不到他的刻苦,只覺得不過一星期沒見,他就瘦了許多,頭發(fā)胡子都顯得格外長。
沒幾天,桂香的父親來我家了,是來催婚的。父親回絕得理直氣壯卻又客氣,說等叔叔考完有了消息后,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立刻完婚?,F(xiàn)在結(jié)婚,只會讓叔叔分心。
我悄悄問母親:“如果叔叔考上大學(xué)了,還會娶桂香嗎?”那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考上大學(xué)的叔叔就跟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母親摸摸我的頭:“不知道,要叔叔自己決定?!蔽艺J真地求母親:“如果考上了,就讓叔叔不娶桂香好不好?”
母親驚詫地看著我,我一咬牙說了出來:“她不喜歡叔叔的,她都跟別的男人抱在一起?!蹦赣H吃驚地捂住我的嘴,低聲說:“千萬不能告訴叔叔呀?!?/p>
我憋著氣,連連點頭。
一顆紅心,兩種打算
一個多月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很快便是叔叔去參加高考的時間,考場就在叔叔任教的中學(xué)。前一天,母親特意去稱了一塊肉回家,我和弟弟的筷子一伸過去,便被父親的筷子啪地擋住。我們委屈地看著父親,叔叔就給我們各夾了一大筷,父親立刻端起那碗肉,一半都扒拉到叔叔碗里。母親說:“永紅,快吃吧,吃得飽飽的,明天有力氣考試?!笔迨宓难廴τ悬c紅,低下頭飛快地扒飯。
叔叔考完后回來說,參加考試的人很多,僅僅他那個中學(xué)的考場,就有一千多考生,坐得滿滿的。父親笑笑:“一顆紅心,兩種打算,就當今年是去試一把。”
接下來的日子,橘子已經(jīng)包完,我就看著母親在燈下一針針地做著新棉鞋,織著新毛衣——那是為叔叔做的,怕他考上大學(xué)后來不及準備。
一個多月后,叔叔接到了體檢通知。媽媽激動得語無倫次。心情輕松的叔叔對母親說:“這只是去體檢,說不定體檢不通過呢?!?/p>
母親連連朝地上吐口水:“好話靈,壞話不靈?!?/p>
然而,壞話也靈了。體檢結(jié)果說叔叔心臟有雜音,肝大兩指,不合格。那天晚上回到家,叔叔便進了他的小屋再沒出來,父親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在他屋外一直坐著,終于,我和弟弟困得不行的時候,叔叔打開了門,啞聲說:“都去睡吧,我沒事了?!?/p>
日子又回到了原樣,不同的是,桂香跟她爸來退親了。退親的時候要算清彼此往來過的財物,她將那次給過我家的雞蛋和魚,抵了一件叔叔送給她的尼龍衣服。
我最高興,可是大人們的臉上,表情很奇怪,有輕松,也有沉重。
叔叔一如既往地教書,一周回一次家,回家的晚上,我看他還在復(fù)習。母親悄悄地告訴我,明年,叔叔會繼續(xù)考大學(xué)。
農(nóng)歷新年后,我?guī)е艿懿蛇^三月泡兒,偷過地里的黃瓜,摘過五月的枇杷和桃子,便又快到了叔叔再次高考的時間。
這時,父親托了在縣醫(yī)院當醫(yī)生的熟人,提前給叔叔檢查身體。
打擊是毀滅性的,那位醫(yī)生很坦率地告訴父親,心臟雜音還在,肝還是大兩指。依叔叔的身體根本不可能通過高考的體檢。
這一次,連父親都難過得不能自持,回到家中,兄弟兩個都躺在床上。那一晚,連五歲的弟弟都覺出了家中氣氛的異樣,他只吃了小碗飯就低聲對我說:“姐姐,睡覺去吧。”他睡前一向是找媽媽的。
我們沉默地上床,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想到如此嚴肅的問題:叔叔不能考大學(xué)了,而且他的身體也不好,桂香又退了親,叔叔也許會打一輩子光棍了。在我小小的心里,打光棍是一件很不幸的事。
端午節(jié)的粽子剛吃完沒多久,桂香就結(jié)婚了。那天,我跟著鄰村的同學(xué)偷偷去看桂香的男人。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嫁的那個男人又老又黑,根本不是那個她抱過的帥男人。迷糊中,我一轉(zhuǎn)頭就發(fā)現(xiàn)圍觀人群中那個帥男人正牽著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小男孩的手。
大人的世界我不明白,只是我忽然之間對桂香產(chǎn)生了同情。
1978年,再次高考
那個周末,叔叔吃完飯就進了屋里。我跟進去,想讓他給我講故事,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又拿起了那些爛書本在用功。我一愣,又一喜,飛快地跑到外屋,附耳告訴父親這件事。父親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下去,摸摸我頭,長長地嘆氣。
那段時間家里的氣氛十分怪異,叔叔努力地復(fù)習功課,母親也盡可能給他做好吃的。但是父母的臉色總是黯淡的,還能聽見他們嘆長長的氣。
過了一陣子,一個穿著樸素的阿姨來到我們家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才恍然大悟:因為那個阿姨,叔叔的高中同學(xué),約了他一起去考,所以叔叔才又復(fù)習了。
父親背著叔叔跟阿姨談起了叔叔的身體問題。阿姨笑笑說:“誰知道今年體檢的標準是什么呢?也許放寬松了。今年不放松,明年也許放松了。反正,讀點書沒壞處。”
父親臉色漸漸舒緩起來,連連點頭:“哎,我一個大老爺們還沒你想得透,真是慚愧?!?/p>
我好奇地看著父親。在我的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說這四個字:“真是慚愧?!蔽矣X得,這是一種書面用語,只適合讀書人說。而父親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就不是個讀書人。
叔叔考完試后,每天晚上家里便開始放收音機。我喜歡聽廣播劇,聽不懂的地方,叔叔就細細地解釋給我聽。那個晚上,我正和弟弟在玩鬧,叔叔忽然朝我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們都靜下來,收音機的女聲緩慢而清楚地播著新聞:中共中央要為右派平反了。
等了很長很長時間,那段新聞才播完。叔叔自言自語:“爸媽應(yīng)該不久就能回來了?!?/p>
母親臉上慢慢地露出了非常明快的笑,是我童年時期很少見過的。
那一年果真就如那位阿姨所言,體檢標準出乎意外的低。緊張得渾身冒冷汗的叔叔去到縣醫(yī)院,醫(yī)生卻只是測了一下他的視力與聽力,然后讓他脫下外衣,在醫(yī)生面前轉(zhuǎn)了個圈,就在體檢表上蓋了章。叔叔猶自不信,連問了三遍:“合格了?”醫(yī)生終于不耐:“合——格——了,剛剛測你的聽力沒問題的呀!”
叔叔急著要回家通報好消息,一路上騎自行車騎得過猛,十五公里的路程連摔了兩跤。那是怎樣的開心啊。我記得母親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猛地奔向里屋,用被子蒙住頭……而父親,也是笑著笑著淚水就流了下來,他用他那粗大的手掌,用力地擦著笑臉上的淚,卻怎么也擦不盡。叔叔含著淚與父親抱在一起。我聽到父親嗚咽著說:“爸媽曉得了不知多高興,趕快寫信告訴他們?!?/p>
還是叔叔最鎮(zhèn)定,說:“等拿到錄取通知書了再說?!?/p>
叔叔真的拿到吉首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時,父母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十分淡定。母親問:“吉首呀,有多遠?”又笑了起來:“衣服、棉鞋、被子都準備好了?!?/p>
叔叔去上大學(xué)時,父親真的帶著我們?nèi)叶甲嘶疖嚒贿^只上去了五分鐘就下了。我對火車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太擠,太臭,太熱。
年底的時候,爺爺奶奶回家了。那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家原本是在縣城里的,只是因為爺爺奶奶被劃成右派,去了很遙遠的地方,父親就帶著叔叔來到農(nóng)場,與他們的奶奶生活,而他們奶奶在過世前,幫父親找了一門親事,就是我母親。
世事多么奇妙,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轉(zhuǎn)一個彎,你就有了新的緣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