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在捷克語中意為“寒鴉”。

“盡管人群擁擠，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孤獨的。對世界和對自己的評價不能正確地交錯吻合。我們不是生活在被毀壞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錯亂的世界。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迷失在森林里。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里的悲傷嗎，你知道你自己心里的悲傷嗎？”

這是典型的卡夫卡式囈語，這樣的自我質(zhì)問和審視，有些人會視為無病呻吟，充滿了矯揉造作的意味，而另一些人——當然不是多數(shù)，而是極少數(shù)，會視之為人生的必要動作，我們稱之為“發(fā)現(xiàn)自己”或者“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

因為這只是極少數(shù)人生命中的一個儀式，所以通常這一部分人會比別人更孤獨，但也更接近真實的自己——那個自己藏在面具、袍子之下，只有獨自一人或夜深人靜時，才出來晃一晃。在庸眾的眼里，他們是活得像“一個問題”或者“一堆麻煩”的那類人。所以，“卡夫卡”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家的名字，也是生命的一種短暫的存在方式，一種人類永遠的精神困擾。從這個意義上講，卡夫卡的人生和他的作品一樣價值非凡。

卡夫卡一生被各種問題充斥：家庭問題、職業(yè)問題、戀愛問題、婚約問題、創(chuàng)作問題、信仰問題、疾病問題、死亡問題……用米蘭?昆德拉的觀點來說，這是生命之“重”。而卡夫卡完全有機會和資本過一種相對更“輕”的生活，他家庭富有，職業(yè)體面，相貌俊雅，談吐不凡……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能過上主流意義上的“好生活”。

但他卻在與世界的對抗中，過完了慘烈卻又默默無聞的一生。所有的驚心動魄或者云淡風輕，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的朋友遵從他的遺囑，把他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他甚至不會在死后被人再度提起?？ǚ蚩ㄔ诮菘苏Z中意為“寒鴉”，他是一只比孤獨還要孤獨的寒鴉。

卡夫卡的人生是該被我們同情還是贊賞？或許，我們并沒有資格同情或者贊賞。就如愛因斯坦在讀過卡夫卡后沮喪地承認：“我無法閱讀他，因為人類的心靈還不夠復雜。”誰又敢肯定，以我們的資質(zhì)和悟性，可以真正理解卡夫卡呢？

所以，卡夫卡的人生不是一種可以評價的人生，它只是一種存在：充滿了太多的困惑和誘惑，令人恐懼，又讓人著迷。

用生命闡釋輕或重

“我走過的三十八載旅程，飽含著辛酸，充滿著坎坷?！边@是卡夫卡給他熾烈愛過的女友密倫娜信中的一句話。

卡夫卡只活了41歲，除了訂婚三次又三次解除婚約，終生未婚，其他的經(jīng)歷和生活狀態(tài)與常人無異。他是法學博士，保險公司高級職員。人生稱不上春風得意，但也算不得凄風苦雨。

卡夫卡所言的“辛酸”和“坎坷”，更大程度來自于精神世界。卡夫卡在成人世界里非正常的，甚至是變形的、充滿悲劇意味的生活，追本溯源，卻在于他的家庭，在于他和父親至死未和解的對抗和疏離狀態(tài)。所以，從宿命的角度講，人生來就是一個矛盾體，我們試圖改變某些與生俱來的東西，但又被這些東西左右一生。如果說未經(jīng)本人許可被安排到這個世界是一種命運，同樣，我們出生于一個富有或者貧窮的家庭，我們擁有開明或者蠻橫的父母，同樣是一種命運。

對這種安排，無非兩種選擇，要么委曲求全，要么抗爭到底?？ǚ蚩ㄟx擇了后一種。

卡夫卡出生于布拉格一個猶太商人家庭。父親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哲學，并以此為傲，從而也養(yǎng)成了粗暴、專橫、剛愎的性格。父親對卡夫卡實行“暴君式”的管教，從來不曾試著去理解兒子的才華，也反感他所有的朋友?？ǚ蚩ǚQ父親是“坐在靠背椅上統(tǒng)治著世界”，而他自己則“像奴隸活在父親掌控的世界里，并且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這讓天生慧根和“反骨”的卡夫卡從童年開始，就陷入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對抗之中。

這其實是幾乎所有孩子共同的困境，來到這個世界，就被要求去接受無數(shù)的秩序、規(guī)則，因為這樣才有可能獲得一個更主流、更正常、更成功的人生——雖然這未必是你需要和中意的那一款。大部分孩子默許和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卡夫卡也是如此，一方面他十分崇拜和敬畏父親，另一方面，他一生都生活在父親強大的氣場之中，這形成了他孤僻憂郁、內(nèi)向悲觀的性格。

1921年8月，38歲的卡夫卡給妹妹艾麗寫信，就她提出的關于孩子擇校的問題表達意見，說“孩子們可以拯救他們的父母”，還引用了斯威夫特的話，“在孩子的教育方面，父母是最不可信賴的人。”卡夫卡認為家庭是“一個極其復雜且不穩(wěn)定的有機體”，在家庭中，父母“剝奪了孩子的個性權(quán)利”，僅僅為“遵守某些要求的某些人”留下了空間。

這些言辭，正是卡夫卡在多年的遭遇和體驗中形成的一種銳利、深刻的思考，也從一個層面上呈現(xiàn)了人生的荒謬感：我們?nèi)松畲蟮呢撁嬗绊?，正是來自那些我們認為天經(jīng)地義應該愛著我們的人：父母、伴侶、兒女。

卡夫卡有時也會試著和家人接觸。在他的日記中，記錄著他陪父母打牌的心境：“我坐在一邊，完全像個陌生人一樣。我父親要我玩一把，或者至少看他們玩，我編了個理由拒絕了。從童年開始，我就常常重復著這樣的拒絕，它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在這種冷靜得近乎冷酷的敘述中，與其說我們看到了他和父母感情疏離的那種窘?jīng)r，不如說我們看到了人生最深處的那種悲涼和絕望：即使最親近的人也是很難分擔孤獨的。

我的一位朋友這樣向我描述，每次和妻子做愛，過程完整、熱烈，不乏高潮，但在完事之后，他卻覺得像是和一個陌生人在親熱。有一種小眾的說法是，檢驗一個男人愛不愛你，只需用一個細節(jié)判斷，在纏綿之后，他是不是會擁抱著你，有和你說話的欲望。這個細節(jié)可能會讓大多數(shù)女人黯然。

其實卡夫卡式的悲涼和絕望，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只不過，和我們對此表現(xiàn)出的麻木、遲鈍和順從不同，卡夫卡仿佛從他本人中抽離出來，冷靜地審視和品味著這一切，所以他對此的感受也遠比我們敏銳、具體和深邃。

當然，卡夫卡這種過于灰暗的心理，也被廣泛質(zhì)疑。人是否應該向著光明疾走，而不是在黑暗中沉溺？這可能取決每個人的視野和心靈的寬度。和活得輕盈、自由的杜尚、梭羅不同，卡夫卡的生命恰恰不能承受這樣的“輕”。

卡夫卡式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或許可以用深受其影響的米蘭?昆徳拉的話來闡釋：“我們常常痛感生活的艱辛與沉重，無數(shù)次目睹了生命在各種重壓下的扭曲和變形，平凡一時間成了人們最真切的渴望。但是我們卻不經(jīng)意間遺漏了另外一種恐懼——沒有期待、無需付出的平靜，其實是在消耗生命的活力與精神?！?/p>

用寫作對抗摧毀

《新周刊》曾做過一個專題：你與世界合唱，我與自己獨吟！這句話用在卡夫卡身上，相當貼切。詩人里爾克也在《安魂曲》中寫道：“在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彪m然卡夫卡說過，“在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能夠摧毀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上卻刻著‘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但他卻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著這種摧毀，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寫作。

1906年，卡夫卡取得法學博士之后，進入保險局擔任臨時雇員。為何不選擇寫作作為職業(yè)？因為他覺得文學與謀生的職業(yè)掛鉤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貶損。這是對文學的宗教般的情懷，然而在高尚的動機之下，卡夫卡卻不得不忍受漫長的、枯燥乏味的職業(yè)生涯。

這個選擇，理性卻絕非美妙?？ǚ蚩▏L試著下午睡覺夜晚寫作，但他糟糕的睡眠和對環(huán)境噪聲的敏感使他的身體處于極端疲憊的狀態(tài)，他不得不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他所說的“令人厭惡”的事上。

即使并非內(nèi)心的真實意愿，卡夫卡還是把自己的專業(yè)干得很出色，和同事處得也不錯。這也是卡夫卡內(nèi)心矛盾之處，誰知道這個表面上兢兢業(yè)業(yè)、嚴謹刻板的小職員，在夜晚寫作時，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這種表面上平靜、正常的生活，卻暗潮洶涌。對于工作對寫作的妨礙，卡夫卡有過這樣驚人的描述：“我內(nèi)心的一切都準備好了，要從事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這對于我而言，將會是一種渙然冰釋，一種真正的生機勃發(fā)，可是我卻不得不在這兒，在辦公室里為了一篇可憐巴巴的文牘就從一個有能力享受這種幸福的軀體上割下一塊肉來?！倍跒榱思彝ダ娑邮芤粋€工廠的股權(quán)之后，因為努力工作卻依然無法得到父親的認可，曾一度在給密友馬克斯的信中流露過自殺的念頭：“我久久地站立在窗口，貼住窗戶玻璃，我曾常常巴不得用我的縱身一跳讓橋上的養(yǎng)路費征收員嚇一跳?！钡罱K，他卻說，“道一聲晚安，這樣我明天就是一個工廠頭頭啦，一如人家要求的那樣?！?/p>

這也是如今許多職場人士的共同體驗，在謀生和熱愛之間，通常并沒有合二為一的路徑。于是，在矛盾重重又無法破解的狀態(tài)下，許多人成為“橡皮人”：“他們沒有神經(jīng)，沒有痛感，沒有效率，沒有反應。整個人猶如橡皮做成的，是不接受任何新生事物和意見，對批評表揚無所謂，沒有恥辱和榮譽感的人。”

卡夫卡卻在掙扎和突圍中，獲得了更為細膩、豐富和真實的痛苦體驗。這痛苦開出花來，便是他的文字。

與他對工作不抱過多目的性相比，卡夫卡對文學帶有強烈的目的性。他要求文學要有力量，要足以引起人們心靈的震撼。卡夫卡認為作家并非一門職業(yè)，而是一種使命。寫作是他的存在方式，“寫作作為祈禱的形式”，是他“唯一的渴望”，“唯一的職業(yè)”。

如果說卡夫卡為自己找到了信仰，無疑這信仰是痛苦的。其實，卡夫卡式的困境至今仍普遍存在，但解決的方式卻有了另一個向度。

比如一個叫張小硯的女子，也是普通上班族，她的一次隨性行走，后來變成了一場長達71天，近萬公里的即興旅行。在冗長、乏味得足以令人昏睡的生命里，這樣的任性是對生命的一種詩意的對抗。不同的是，卡夫卡選擇了寫作這條殉道式的對抗之路。

卡夫卡的代表作《城堡》，或許正是他宿命般的孤獨的具象化表達和展示。小說中那個土地測量員K，在一個夜晚踏雪來到神秘、強大的城堡面前，對自己命運卻了然于胸：為進入城堡，傾盡心力，直至生命耗盡。

和張小硯對生命的輕佻相比，卡夫卡對生命過于莊重了。他也許無法讓我們效仿，但我們?nèi)詴錆M敬意。這并非完全因為他的文學成就，而是他在對人生結(jié)局洞悉之后，仍在努力抗爭的姿態(tài)。被女友密倫娜形容為“害羞、膽怯、懦弱而善良”的卡夫卡，又有堅韌的另一面。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內(nèi)心有個龐大的世界，不通過文學途徑把它引發(fā)出來，我就要撕裂了?！?/p>

用放棄愛情成全孤獨

在卡夫卡最親近、可信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為他寫的傳記《灰色的寒鴉》中，有這樣的描述：“卡夫卡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健康的，他的精神趨向根本不是病態(tài)，而是自然偉大，顯示著向上、簡樸和絕對的誠實?？ǚ蚩m然安靜，可一旦他說起什么，馬上會令人側(cè)耳傾聽，因為他的話總是內(nèi)容充實，命中要害。與好友交談時，他的舌頭有時靈活得令人驚訝，甚至激越亢奮，直至忘我，風趣的話語和開懷的笑聲簡直無休無止。真的，他喜歡笑，笑得歡暢，也懂得如何逗朋友笑?！?/p>

可見卡夫卡并不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人。并且，他長相俊美，女性緣也不差。然而，卡夫卡一生三次與人訂婚卻終生未娶，這頗讓人費解。

尤其是他和菲莉斯（卡夫卡在信中稱之為“F”）戀愛長達五年，卡夫卡寫給她的信足有500多封。這個過程，算得上糾結(jié)、熱烈，這可以從卡夫卡在寫給F的信中找到證據(jù)：“魯濱遜還可以退到他的小島上，而我除了你，什么也沒有?！薄叭绻銓ξ艺f，你愛我，我會驚恐萬狀，可是，如果你不對我說你愛我，我就會立即去死。”

29歲的卡夫卡，渴望結(jié)婚，渴望生兒育女，但和在戀愛中的激情四溢相比，面對婚姻，他又表現(xiàn)得理性而患得患失。一方面是出于對經(jīng)濟狀況的擔心，他怕結(jié)婚后負擔更重，影響他的寫作，另一方面他害怕新婚生活會毀掉他的孤獨感。他在日記里有過這樣讓人震驚的獨語：“性交是對在一起的幸福的懲罰，盡可能過苦行的生活，比一個單身漢更加苦行，對我來說這是忍受婚姻生活唯一可能的道路?？墒撬兀俊焙瓦@種偏激之語相比，他還有理智的權(quán)衡，“我何嘗不想結(jié)婚，但單身生活已在我現(xiàn)在生活的內(nèi)部把它毀滅了。我已經(jīng)一年之久沒有寫任何東西了，往下我也寫不了什么。我的頭腦里只有這一個我加以保留的折磨著我的想法，此外沒有別的想法?！彼矠樽约旱姆N種行為產(chǎn)生過自責，“有公職人員們懦弱、節(jié)儉、優(yōu)柔寡斷、打小算盤、預先防備的惡習。”

1914年5月底，卡夫卡與菲莉斯訂婚，但一個多月后，卡夫卡就解除了婚約。1917年他再度和菲莉斯訂婚，不久卻檢查出患有肺結(jié)核，12月又解除婚約。1919年5月卡夫卡與另一名女子尤里雅訂婚，1920年4月又解除婚約。幾番折騰之后，生活回到原點。

馬克斯曾在日記里精準地記下卡夫卡和菲莉斯第二次解除婚約后的狀態(tài)：“店里兩個人推著一輛小車來拉他的行李。他說，他們來搬棺材。”

每一個孤獨的靈魂，都需要一個人傾聽和安撫，卡夫卡也是如此。但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即使在愛情或婚姻里，他孤獨的靈魂也需要（是必須）自由安放。所以，他的愛情悲劇不在于他的疾病，在于他的思想。他后來也為此矛盾過：“事情總是這樣，錯恰恰就錯在人們在考慮。”

后來卡夫卡還有過幾段情史，但在放棄菲莉斯之后，他也放棄了所有獲得婚姻幸福的可能性。在卡夫卡生命的最后，有一個叫朵拉的20歲姑娘一直陪伴左右，直到1924年6月，因喉頭結(jié)核，他在痛苦中平靜地離世。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他享受了唯一一份讓他免于恐懼的愛情，他甚至在去世前一個月，還給朵拉的父親寫信，祈求娶朵拉為妻，但被拒。

卡夫卡去世六年后，朵拉曾反對出版卡夫卡的一切遺稿：“這個世界并不懂得弗蘭茨，他與誰都沒有關系，因為誰都不可能懂得他……”

那么，卡夫卡傾盡心力，可否懂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