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法問題上,每當有人與王安石意見相左,王就憤憤不平:“你們就是因為沒有讀書的緣故啊!”參知政事趙抃笑道:“這話不對,上古皋陶、夔、后稷和契的時代,有什么書可以讀呢?”王安石沉默不語,懶得和這幫書呆子理論。但他認識到,要力排眾議推行變法,必須統(tǒng)一思想——不換腦子就換人。
統(tǒng)一思想,先從“洗腦”入手。
熙寧四年二月,王安石改革科舉,免去科舉考試中詩賦與明經(jīng)等科,專以經(jīng)義、策論選拔進士。詩賦與明經(jīng)是唐代以來的考試科目,但在王看來,詩賦不過是文學的雕蟲小技,明經(jīng)更是死記硬背,都不如講求天下正理的經(jīng)義、策論來得實在。
熙寧八年,王安石頒布新版教科書“三經(jīng)新義”。這是他主導重新訓釋的《詩經(jīng)》、《尚書》、《周禮》三部經(jīng)典,其中《周官新義》最為重要,是托古改制的變法理論根據(jù)。從此,讀書人只求背熟“三經(jīng)新義”,不再誦讀原典,也不獨立思考。雖然王安石晚年也認識到教育改革的弊端,嘆息道:“本來想將學究變?yōu)樾悴?,哪知將秀才變成了學究”,但這種鉗制思想的科舉制,卻影響至今。
“換腦子”功效畢竟來得慢,“換人”的功效卻立竿見影。
王安石首先相中的變法先鋒是呂惠卿。呂是福建人,其思想與王安石驚人一致。王安石向神宗推薦:“能夠將先王之道活學活用的,只有他了”。呂惠卿于是被安排到負責變法的條例司委以重任,王安石事無大小,都要與呂惠卿商量,重要的變法文件都由他草擬。時人以王安石為孔子,以呂惠卿為顏回,恰比師徒情深。不久,王安石又推薦呂惠卿任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將其安插入御前講席隊伍,防止有人在神宗面前對變法說三道四。
呂惠卿之外,王安石提拔的新干部還有章惇、曾布、韓絳和鄧綰等人。有大批“自己人”幫襯,推行新法如魚得水。每當王安石奏事,韓絳就說:“臣見王安石所說特別恰當可用,陛下應該省察”。如果有人非議新法,曾布就站出來力挺王安石,堅定神宗的意志。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時人說韓絳是“傳法沙門”,呂惠卿是“護法善神”。
朝野上下的投機者看準變法派得勢,紛紛上書支持變法,很快得到提拔,以至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因選拔不限資格履歷,朝堂上擠滿了黝黑的新面孔。有伶人做戲嘲之,故意騎毛驢要登上朝堂臺階,遇衛(wèi)士阻攔,伶人說道:“不是說有腳的都上得嗎?”
曾布、鄧綰還極力推薦王安石的兒子王雱為崇政殿說書,王安石也樂得順水推舟,舉賢不避親嘛。后來,有人向王安石獻詩諂媚“文章雙孔子,術業(yè)兩周公”。王大喜,“真是知我父子??!”王公子好為大言,說“不誅異議者則法不行”——只要把宰相韓琦、富弼砍頭,新法就能推行。想法雖然偏激,但變法引起的人事地震卻可見一斑。
反對變法者,雖然不用掉腦袋,但被貶官之人,名單長得令人咋舌。變法推行的前兩年,也就是熙寧二年和三年,被罷免的知名中央大員就二十多位。參知政事趙抃、宰相曾公亮、富弼,監(jiān)察御史程顥、條例司的蘇轍等反對派骨干,均遭罷免。而力主“不與民爭利”的司馬光,也被下放到西安任永興軍知府。
王安石為掃平障礙不斷排除異己,而不少賢士為避王的鋒芒,也多求引去,以致當時的“臺諫”為之一空。唐宋時以專司糾彈的御史為臺官,以職掌建言的諫議大夫等為諫官。兩者雖各有專司,但職責互補,故多以“臺諫”泛稱。
據(jù)宋人筆記,王安石曾興沖沖帶著一份擬罷免官員清單上殿,宋神宗不答應,說:“哎呀,這些人可除不得。”異日,王安石又重擬一份清單交給神宗,神宗還是不答應。王安石退朝后就稱病在家,撒起嬌來。
這可難為了宋神宗。
宋朝的祖宗家法是讓大臣“異論相攬”,好相互制衡。按神宗的安排,熙寧初年有五人共同為相,分別是富弼、曾公亮、唐介、趙抃和王安石。現(xiàn)在,五位執(zhí)政大臣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免的免,惟獨王安石挑起改革重擔,他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撂挑子。神宗無奈,只好溫言相勸,“自古以來,像卿與朕如此相知的極少。天下事剛有頭緒,愛卿怎能說走就走呢”。自此,神宗轉而全力支持王安石。
王安石占足面子,推行新法也更加堅定,對于新法的反對者絕不留情。熙寧三年,神宗本想重用司馬光,任命他為樞密副使。王安石堅決反對,說:“司馬光好是好。只是現(xiàn)在風俗未定,異論紛紛。如果任用司馬光,無疑給反對派樹立了一面旗幟?!?/p>
如果將王安石所代表的新黨比作“左派”,司馬光所代表的舊黨則像是“右派”,左右兩派已經(jīng)勢同水火。盡管當時“左派”得勢,對“右派”施以高壓,但“右派”的反對聲卻從未消失。
刑部劉述與王安石辯論時,往往直指其事,是非分明,甚至當面頂撞王安石,常把王安石氣得面色如鐵。即使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劉述爭論起來也毫不顧忌,使得恨之者側目,愛之者擔心。司馬光也向神宗進諫道:“現(xiàn)在條例司的所為,只有王安石、韓絳、呂惠卿認為正確,天下人都認為不對。陛下難道只與三人共治天下嗎?
那是一個信仰“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時代,反對變法的右派們“言不用,萬鍾非所顧也”,他們不貪財、不戀權,不惜犧牲政治前途、放棄高官厚祿,勇于擔當、誓與“道義”共進退,也正是這種精神,才能力挽狂瀾,最終駕馭住如脫韁野馬般的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