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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通海鬧地震

        2012-12-31 00:00:00周孜仁
        龍門陣 2012年9期

        按:本文作者曾任云南省革命委員會主任譚甫仁的秘書,親歷親見了譚甫仁主政云南時期的許多重大事件。在“文革”荒誕年月中,這些事件都帶有強烈的悲劇、鬧劇兼笑劇色彩。

        “譚甫仁辦公室”設(shè)在昆明軍區(qū)大院最深處的八號樓,與專門接待高級將領(lǐng)的“軍區(qū)九號”毗鄰。小院四周爬滿常青藤的墻垣把我們和整個世界隔絕了。1970年1月5日凌晨1時0分37秒,和我同住一屋的張德鴻、卜降奇和李文輝突然從熟睡中驚醒,3人拼命搖我的床檔,大叫:“快起來,快起來!為什么屋子會搖動呀?”他們誰也不知道往外逃跑,只是傻傻地披衣立著,妄作空論:是不是蘇聯(lián)打來了?在哪兒扔原子彈了?我睡意正濃,依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勸慰他們說,睡吧睡吧,等天亮再說。我們4人果然又酣然入睡。

        我之所以那么沉得住氣,除了年輕嗜睡,還有就是在來到這里之前曾被類似的事件忽悠過。那一回,我正和云南保山的秀才們一起住在省委大院為“積代會”(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寫典型材料,深夜正沉臥酣睡,突然有人敲門,并大叫:“快起床,快起床!”我推了推鄰床那哥們兒,他馬上像上緊彈簧的機器人,一蹦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極認真地問了一句:“蘇修扔原子彈了嗎?”

        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按照布置,由新聞組那位干部領(lǐng)著我們這幫人,在黑燈瞎火中不知繞著哪兒瞎跑了一個多小時,再讓大家回來睡覺……

        那年頭,毛主席老是向百姓叫喊要準備打仗,要大家“備戰(zhàn)備荒”,挖防空洞?!袄莵砹恕苯械锰?,大家反而麻木了。這一次,我們4人堅持睡到天亮才起床。這時已傳來消息,說玉溪專區(qū)的通海、建水一帶發(fā)生地震了。關(guān)于這次地震的準確信息,是地震發(fā)生4天后,《云南日報》刊出的一則顯然經(jīng)過嚴格審查、語焉不詳?shù)南ⅲ?/p>

        新華社昆明8日電:1970年1月5日凌晨1時,我國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區(qū)發(fā)生了一次7級地震……

        這次被地球物理專業(yè)領(lǐng)域定義為“通海地震”的大地震,事實上是中國災(zāi)難史上死亡人數(shù)和危害程度僅次于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的三大地震之一。后來證實的情況是:通海地震震級為里氏7.8級,受災(zāi)面積8800平方公里,造成15621人死亡。許多村莊被夷為平地,有的村子僅剩下兩三名婦孺,幸存者在極度驚恐中茍延殘喘。與通海毗鄰的峨山縣城逢5趕集。4日下午,從四面八方匯集來準備第二天趕集的人,將兩層樓的大旅社擠得爆滿,過道上還加了地鋪。地震將這幢填滿了山民的樓房夷為平地,砸死200余人。昆明工學院教職工140余人,地震發(fā)生時正待在設(shè)于峨山縣小街公社的“五七干?!苯邮芩^的政治洗禮。干校宿舍是一幢空置的倉庫,倉庫厚重的墻體和巨大的屋架被地震摧毀,90多名大學教師被砸死在床上,住在其他地方的40多名老師也全部罹難。建水縣曲溪中學168間校舍全部震毀。1月4日正是周日,留在學校的師生147人,54人被壓死,31人重傷,58人輕傷。校內(nèi)僅存一古廟屋架,像一具枯骨無望地向漆黑的上蒼吶喊。

        接下來,我們得到的信息更加莫名其妙:中央為這次救災(zāi)提出了十六字方針: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發(fā)展生產(chǎn)、重建家園。災(zāi)區(qū)“人民”立即響應(yīng)中央號召:“對于地震,我們就是不怕。一千個不怕!一萬個不怕!”他們主動提出“三不要”的響亮口號:“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睂τ谥г?,他們的態(tài)度是:“千支援,萬支援,送來毛澤東思想是最大的支援!”當?shù)卣鞔_宣布:除了“紅寶書”和慰問信,其他一律不收!

        滿目廢墟,死尸遍野。許多幸存者被壓在殘垣斷壁下等待救援,可是一卡車接一卡車運來的,竟然是《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各種慰問信和毛澤東像章!

        1月10日,《云南日報》的報道有如下敘述:“……廣大貧下中農(nóng)說,地震震不掉我們貧下中農(nóng)忠于毛主席的紅心?!薄罢鸢l(fā)后,省革命委員會派人,星夜兼程把紅色寶書《毛主席語錄》、金光閃閃的毛主席畫像送到了災(zāi)區(qū)群眾手中。”

        不管政府怎么封鎖消息,整個昆明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人們都跑出來躲地震,滿街都是塑料薄膜搭建的窩棚:或在開闊地搭建“三棱錐”,或在行道樹邊,依樹再用一根竹棍或木棒支起一個帳篷;樹叢中就更簡單了,隨便撐起一塊布或者油毛氈就解決問題。為“敬建毛主席萬歲紀念館”而被譚甫仁將軍下令炸毀的文化宮舊址最為壯觀:這里地勢寬敞,加上紀念館還未建起,廢墟上搭滿了五花八門的抗震棚。

        和外面破破爛爛的塑料棚、油布棚相比,軍區(qū)八號和九號前面地壩上的帳篷顯得專業(yè)多了。士兵們統(tǒng)一架起一排排鋼筋支架,再捆上一行行粗大的龍竹竿,然后將巨大的軍用卡車帆布蒙蓋上去,在蒙布下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漫無邊際的黑暗空間。每到黃昏,所有軍人和家屬都卷著席子和被褥往里面鉆。住在這些帳篷里面雖然也很不舒服,但和大院外的老百姓相比,已經(jīng)很不錯了。1970年的1月很冷,每天早晨起床后看見花園里滿地白霜,我總會想起滿街抗震棚下冷得哆嗦的可憐百姓。我們當時沒有身處震區(qū),所以想不到災(zāi)區(qū)的情況有多慘烈。

        我們的頭兒甫漢(他是譚將軍從北京帶來的貼身秘書)從地震災(zāi)區(qū)回來后,整天悶悶不樂的。關(guān)于災(zāi)區(qū)的事,他滴水不漏,只告訴我們要在全省范圍對地震開展“群測群防”,要注意有沒有雞不進窩、狗亂咬亂叫、井水突然往上冒等情況發(fā)生。我們八號沒狗沒雞沒水井,無法觀察到這些異象,甫秘書就對我說:“你是學工的,做一個地震儀吧!”

        我遵命去買來電鈴、干電池,請軍區(qū)附近的冶金機械廠師傅為我們無償加工了一只小銅球、一個小銅圓柱和8塊小銅片。我把銅片和銅柱固定在木板上,分別接上電池的正、負極。圓柱居中,銅球置于銅柱頂上,銅片代表8個方向——簡單來說,就是模仿1000多年前張衡的候風地動儀,只是沒有威風凜凜的龍和張開大嘴的蛤蟆裝飾。一旦發(fā)生震動,銅球滾下來掉在相應(yīng)方向的銅片上,接通了銅柱和相應(yīng)銅片的電極,使電鈴大響,眾人就抓緊逃命。除了干電池和電鈴算現(xiàn)代化器件,整個裝置比1000多年前張衡的發(fā)明要土多了。

        地震儀放在會議桌中間,有事沒事,大家依舊坐在大廳一起讀社論,話說天下大事,沉浸在70年代的宏偉夢想中。慢慢地,我們知道了一些關(guān)于災(zāi)區(qū)的實情。甫漢說,他跟譚將軍去了建水、通海、峨山等重災(zāi)縣,看見死人太多,將軍便下令就地掩埋所有死者。其辦法是:用推土機推出寬兩米左右的深溝,把尸體一個緊挨一個碼放整齊,推埋上幾十公分的土,上面又碼第二排,然后再推土,再碼第三層,直到高度與地面齊。昆明工學院有138名教職員工在地震中死亡,遠在昆明的老師得知這個消息后,連夜去昆明鋼鐵廠借了兩部卡車,到現(xiàn)場將尸體全部運回來,擺放在學院廣場上,等待家屬從全國各地趕來認領(lǐng)。那年頭通信和交通都很落后,等認尸的家屬趕來,有的已過了十天半月。好在當時天氣冷,尸體還沒腐爛。

        這事公然違抗了“必須就地掩埋”的命令,惹得譚將軍雷霆大怒。雖然昆明工學院是八派(指云南造反派群眾組織中的“八二三”組織,是受到譚甫仁力挺的一派)老窩,深得將軍倚重,可是,譚將軍認為即使這樣,“你們就該搞特殊化嗎?難道知識分子就比當?shù)氐呢毾轮修r(nóng)高貴嗎?”他嚴令該校領(lǐng)導深刻檢討。說到這事,甫秘書對譚將軍的做法頗多微詞。

        地震時期,云南人還有一句振奮人心的口號:“地震失去的,我們要加倍讓地球償還!”僅僅聽聽喊口號的這股勁兒,就足以感受到云南人民對地球有多仇恨。事實上,被“文革”極左思潮搞得癲狂的昆明人,此前已經(jīng)開始荒唐地發(fā)泄這種仇恨了。從1969年12月28日開始,人們就向滇池發(fā)動了“奪取良田萬頃的人民戰(zhàn)爭”,即“圍海造田”運動。云南省和昆明市“革委會”負責人宣布,此舉是“遵照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關(guān)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教導,改天換地,對于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掀起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shè)高潮,備戰(zhàn)、備荒,培養(yǎng)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昆明地區(qū)的工人、農(nóng)民、軍人、機關(guān)干部、學校師生在4個月的漫長時間里,一律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停課、半停課地參加了這一“壯舉”。在滇池草海部分橫建一條6公里長的大壩,然后抽干壩內(nèi)湖水;同時,從滇池西岸的山上炸石取土,用船運來東岸,在排干的大壩之內(nèi)填進約1米厚的泥土,從而造出約3萬畝農(nóng)田……

        通海地震,為正在編寫“積代會”典型材料的秀才們增加了“新題材”,推出了“新典型”,收獲了“新成果”。比如,震中的通海、建水二縣結(jié)合部涌現(xiàn)出來的女典型J某,家鄉(xiāng)突發(fā)大地震時從外地急急趕回,首先不救人,而是心急火燎去廢墟中把收音機扒出來。據(jù)她后來的“講用報告”說,她是想馬上收聽北京的聲音,讓毛主席指揮戰(zhàn)斗。僅此一“壯舉”,年方十八的J某不僅當上了云南省“積代會”代表,而且青云直上,很快當了省委常委。

        就在J某迅速躥紅不久,趁批林批孔之風,省委一號大院便有大字報貼出,題目是《省委三千金》,對云南省三位政壇女士的躥紅提出質(zhì)疑。大字報披露,說“三千金”之一的J某當年地震中那“動人事跡”實際上是“見物不見人,救物不救人”,皆因財迷心竅。那時全民生活水平低下,收音機是很值錢的。很快,J某從典型代表成了批斗對象。

        通海大地震因處于“文革”中期,被塵封了30年,直到2000年才公之于眾,其抗震救災(zāi)也具備了“文革”時期的特色,成為人類救災(zāi)史上罕有的悲劇。

        (責編:王 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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