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韻起床的時候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石英鐘，剛好七點整。又回頭瞥了一眼躺在身邊的癱瘓丈夫龍斌，貓著腰輕手輕腳出了房。洗漱完畢，又特地打扮了自己一番，換上了那套她最為得意一直舍不得穿的春秋裙，這套裙子還是年初弟媳送給她的三十歲生日禮物。竹韻的容貌和身材本來就不錯，淺施脂粉恰到好處地掩飾住臉上的憂郁和憔悴，有幾分憂郁氣質，又顯出風姿綽約了。過了好一會她洗手進廚房，拿了兩個鐵碗出門，到外面打早點。

竹韻在宿舍區(qū)外的一家米粉店打了兩份米粉，還在龍斌碗里加了只熟雞蛋?；貋淼轿堇飼r，龍斌已經(jīng)醒來了。竹韻把米粉放到客廳的餐桌上，侍候龍斌洗漱完開始吃早餐。

龍斌見竹韻碗里沒有雞蛋，便用筷子插著蛋放到了她碗里說：“你吃吧?！?/p>

“我特地給你的”，竹韻把雞蛋扒回丈夫碗里，“我要去面試，你想要我考個大零蛋??？”

龍斌覺得竹韻的話無懈可擊，笑了笑沒再推讓，夾起蛋一口就咬下一大半。

竹韻在丈夫目光的護送下，騎著自行車出了門。桂林是山水名城，空氣質量一直不錯。竹韻走到街上的時候，太陽剛剛出山，給那些平地突兀的奇石異峰涂上了一層迷幻般的光澤，山上樹林里還有成群的小鳥在跳躍嬉戲。竹韻心中在不停地禱告：但愿面試成功！

直到今天，竹韻還一直覺得自己八年前能沖破一切阻力，毅然與龍斌結婚是個壯舉。竹韻這輩子之所以會有不顧一切下嫁殘疾人的壯舉，是因為龍斌本身就是一個壯舉。

那年，龍斌和一位同事值夜班看守廠里的材料庫，一天深夜來了幾個盜賊，撬開庫房門偷盜鋼材。龍斌和同事被驚醒了，龍斌大聲喝斥并揪住了一個盜賊，盜賊狗急跳墻掏出刀子行兇。同事膽小嚇得拔腿逃跑，結果龍斌身中八刀，腰部還挨了幾下重擊，倒在血泊中。后來盜賊落網(wǎng)了，龍斌雖然被全力搶救了過來，但是傷了脊椎神經(jīng)，傷好之后下身失去了知覺，只能一生在輪椅上度過了。后來經(jīng)媒體報道，經(jīng)過政府和有關部門層層批復，龍斌成了舍身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的英雄，被人推著到全國各地演講，宣講他的英雄事跡，感動了無數(shù)人。

當時，竹韻即將從省城一家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畢業(yè)，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去聽了一場龍斌的報告會。竹韻坐在最前排，每次掌聲響起來的時候她都熱淚橫流，把手掌拍得發(fā)麻。坐在輪椅上的龍斌在她眼里變成了一座巍巍豐碑。聽完報告，她第一個沖上臺去，討到了英雄的簽名?；氐綄W校，她醮著熱淚，寫下了一首情意真摯，后來被百余家報刊爭相刊登的人生宣言般的長詩。嫁給英雄的念頭就是在那時萌動的，接著她沖破父母和親人的阻撓，謝絕了同學和朋友的勸告，義無反顧地走進了英雄的生活，輪椅在她手上一推就是八年……

前面路段沒有那么擁擠了，竹韻收起紊亂的思緒，加快了車速，她必須按時趕到面試地點接受主考官的挑選。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尋找工作，把日子過下去。竹韻所在的公司在半年前宣布破產(chǎn)倒閉，傾巢之下無完卵，她也下崗半年了，靠著下崗補貼和龍斌一月千把元特困補助維持生計。

竹韻來到地處環(huán)城西路的威力修飾責任有限公司門口下了車，推著車往里走。這是一家私營裝修公司，雖然開業(yè)才年多時間 ，但因經(jīng)營有方，加上近來桂林搞城市改造，加快新城建設，業(yè)務越來越多，生意非?；鸨?。前些日子，在電視臺、晚報上打出了招聘下崗職工的大幅廣告。竹韻憑著良好的文化和職業(yè)素質順利地通過了初試，闖進了面試圈。

招聘辦公室設在二樓，主考官把應試者集中在一間會議室里 ，告訴大家，應聘裝修工的等下去做現(xiàn)場考試，應聘管理人員的到經(jīng)理辦公室分別面試。應聘裝修工的被帶走了，就剩下三名管理人員應試者坐在那，一個一個被叫到經(jīng)理室面試，竹韻是最后一個被叫進去的。

經(jīng)理室不很豪華但顯得氣派，一張大班臺上坐了三個人，班臺后面的墻上掛了世界、中國、廣西三幅地圖。坐在中間那位中等身材，穿著純綿T恤的男子大概就是主考官吧？大約三十多歲年齡，投向竹韻的目光很柔和，竹韻坐下的時候，他還微笑著親手遞來了一杯水說，我是公司總經(jīng)理海力。不要緊張。但是，坐在海力左邊那位二十多歲的妙齡女郎卻不那么和善，雖然身材一流，面容姣麗，但是表情太冷，用不太友善的目光看了竹韻一眼說，開始吧。

海力欠了欠身子，看了一眼簡歷便開始提問，妙齡女郎輕輕敲打著筆記本電腦鍵盤負責記錄。

“下崗多久了?”

“半年?！?/p>

“下崗后沒去找過工作?”

“找過?？晒鹆植幌裆钲冢皇悄敲慈菀渍业焦ぷ?。我又離不開桂林……”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況？”

“是的”，竹韻用力點了點頭，“我丈夫是個癱瘓人，成天坐在輪椅上，我要是離開了桂林他就沒法生活了?！?/p>

“你……”海力頓了頓又問，“請問你先生是不是龍斌？”

“是啊……”竹韻心頭一怔，“?？傉J識他？”

“不認識……”海力搖搖頭，“我早年聽說過龍斌先生的英雄事跡和你們的愛情故事。我非常非常崇敬英雄?！?/p>

“謝謝……”竹韻發(fā)覺自己有些感動，視線也隨之模糊起來。

“竹韻女士”，海力笑著合上了文件夾，“你的面試通過了，下周一來報到上班吧。”

“謝謝，謝謝……”竹韻強壓心中的激動，連聲道謝。

推著車走到街上時，竹韻已經(jīng)滿面淚痕了。

2

今天是竹韻到威力裝飾工程有限公司上班以來的第一次領工資，連工資加獎金領了2000多元，比下崗前的工資高得多，特別高興，馬上給龍斌的姐姐打了電話，要請她一家夜晚去她家吃飯，好好慶賀慶賀。這時，海力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要她馬上去他辦公室打一轉，有重要事情要跟她談。

竹韻敲開海力辦公室門的時候，海力正坐在電腦前看資料，竹韻應聘時坐在海力身邊的冷艷女郎，海力的特別助理馬麗亞站在他身后講著什么。見竹韻進來，馬麗亞轉頭不太友善地看了她一眼，而海力指著班臺左前方的沙發(fā)熱情地說，請坐。待竹韻坐下來又對馬麗亞說，馬麗亞，倒杯水吧，你回避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跟竹韻單獨談。馬麗亞嘴一撇，倒了水放到竹韻前面的茶幾上，有些悻悻然地出了辦公室。竹韻看著馬麗亞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心中掠過一縷陰影。

在竹韻胡思亂想間，海力笑容可掬地坐到了她對面，并提來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這是送給你的，啊，不，是送給你家先生龍斌的?！?/p>

“什么……”竹韻張大了嘴。

“啊，是這樣……你在公司上班，龍斌一個人呆在家里肯定寂寞，送臺電腦給他上上網(wǎng)會好些，上網(wǎng)費由公司給你報賬?！?/p>

“這可不行，無功不受祿?！敝耥嵃杨^搖得像撥浪鼓。

“竹韻，龍斌過得快樂了，你才能安心工作，你把工作做好了，可以為公司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哪是無功受祿啊？再說我一向崇敬英雄，就算我對英雄表示一點敬意吧。竹韻，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

竹韻有些犯難了，自己跟海力不過是普通主雇關系，上班拿了工資獎金，豈能再收他如此貴重的禮物？從馬麗亞眼里的敵視來看，她已經(jīng)隱隱感覺出了些什么。但是，不收又如何拒絕呢？何不暫時把電腦收下，今后努力工作來回報公司，或者今后用工資付帳也行，其實她也早就想給龍斌買臺電腦了。想到這里，她伸手接過電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下班后，竹韻到菜市帶了一些菜回去，回到家里的時候，龍斌姐姐和姐夫已經(jīng)到了，姐夫陪龍斌喝茶吹牛皮，姐姐在廚房里忙碌。龍斌外甥到外地上大學了，兩口子開了一間茶館，生意還不錯，姐姐憐惜弟弟弟媳過得艱難，竹韻每次請他們來吃飯，都要帶些菜肴和酒水過來，搞得竹韻挺不好意思的。聽說竹韻得到了一臺電腦的獎勵，而且是老板崇敬英雄送給龍斌的，姐姐姐夫都很高興，龍斌更是興奮得不得了。

吃完飯，姐姐和姐夫回去打理生意，竹韻推著龍斌去濱江大道散步兜風。龍斌一天到晚悶在家里，要想呼吸到室外的新鮮空氣，只有晚飯后竹韻閑暇時推他出來透透氣。竹韻到海力公司上班后，中午在公司吃工作餐，沒時間回家侍候他，姐姐便每天派手下員工給他送飯，夫妻一天到晚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呆在一起。

“阿斌”，竹韻推著龍斌一邊走，一邊興奮地說，“我想去老家請個保姆來，有保姆侍候你我更加放心，也免得姐姐走上走下的?！?/p>

“不，請保姆要花錢，你賺錢也不容易……”

“不要這么講，哪個叫我們是夫妻呢?”

“是嗎……我們是夫妻嗎……”龍斌自言自語般輕輕哼了一聲就沉默了，眼里已經(jīng)有了一種晶瑩的東西在燈光下閃爍。竹韻心頭一痛，也不敢再吭聲了，怕一不當心又戳到他的痛處，于是雙手暗暗加力，推著輪椅加快步伐往前走。

不一會上了濱江路。竹韻把輪椅停在江畔護欄邊，把輪椅搖高，讓龍斌伏在護欄上看滿江燈火，她坐在護欄邊的水泥條凳上陪他說話解悶。

“阿斌，你還記得我們剛結婚那陣嗎?只要一出門，馬上就會跟來一大群崇拜者問長問短求簽名，弄得你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出門。你看現(xiàn)在多安寧，路上行人誰也不認識我們?！?/p>

“是啊，如果我不逞英雄該多好!我也可以去辦公司賺錢，有空了陪你去北京游故宮登長城，去蒙古草原縱馬奔馳，到西北戈壁灘騎駱駝看沙漠日出日落……”

“哎，阿斌”竹韻急忙轉換了話題，“我們公司的前景挺不錯的，老板是個相當有現(xiàn)代經(jīng)營頭腦的人。他說等放年假了，讓我和你全國游?！?/p>

“其實，我當年在廠里跑購銷，想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去周游世界，讓人看笑話??？”

“怎么說這話?不要悲觀了?！?/p>

“悲觀又怎樣，樂觀又如何，難道樂觀就能改變現(xiàn)實？我有時想，一個人要騙別人是很容易的，唯一騙不了的就是自己。我是個什么東西，心中比誰都明白?！?/p>

龍斌的目光茫然而散亂地投向江面，江面上幾艘游船改造的“水上歌廳”霓虹閃爍，傳出陣陣歡歌笑語，帶著涼意的秋風撲面而來，把濃郁的桂花香味送入肺腑，溫馨中又揉入了幾縷傷感。良久，龍斌收回目光，對同樣盯著江面出神的竹韻說：“風大天涼，我們回去吧。”

竹韻起身推著輪椅，沿著原路慢慢往回走。風涼爽宜人，吹著竹韻的滿頭秀發(fā)向后飄拂，她的眼里不知不覺閃出了淚光。與英雄結婚是個壯舉，但有誰知壯舉的后面卻是漫長的寂寞和孤獨？英雄受人愛戴，而誰又真正能穿透英雄身上的光環(huán)，走進他們的真實生活呢?只有她竹韻知道，這漫長的八年，她與龍斌所承受的壓力、痛苦、傷感與困頓……

回到家里，叫龍斌服了藥，又上了一會網(wǎng)，竹韻便把煤爐上面的熱水倒出來給龍斌洗臉擦洗身子，這是她每晚必做的功課。長時間坐著的截癱病人，如不勤擦洗身子，是會發(fā)褥瘡的。竹韻在龍斌的配合下剝了個精光，因為習慣了，兩人都極為自然，沒有半點難堪。龍斌的身體已經(jīng)畸形，腰部以下癱瘓部位嚴重萎縮，而上身卻開始發(fā)福。竹韻把他用力抱進一只裝有熱水的大盆里，然后扶他坐在水中擦洗。洗罷，給他推進房里，扶他上床穿上干凈衣褲。竹韻累出了一身大汗，也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

脫了衣服，竹韻才發(fā)覺剛才的熱水已經(jīng)給龍斌洗澡用完了，于是，她干脆扭開自來水龍頭用涼水沖起來。水雖然有點涼，但還能適應，她邊洗邊想，下個月領了工資，首先得買臺熱水器，免得天天要燒水。

衛(wèi)生間里鑲著一面鏡子，竹韻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裸體，她的身材非常好，肌膚也富有彈性和光澤，水珠在她身上飛珠濺玉，發(fā)出音樂般的動聽聲音。她頎長的脖子白嫩可人，高聳的胸脯，修長豐腴的雙腿，纖細的腰肢，無一處不透出成熟女性的魅力。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完美無瑕的身體，竹韻有些驚異起來，八年風風雨雨過來了，自己的美麗居然絲毫未減當年。

一陣涼風透過窗戶縫隙吹進來，把緊閉著的衛(wèi)生間窗簾掀開了一條縫。她一驚，伸手要去拉攏來?？删驮谒氖钟|到窗簾的剎那間，她的目光無意間投向了窗外，她看到了一個令人心跳耳熱的鏡頭。對面一間房子的窗戶，窗口的大紅雙喜還未褪色，不知是疏忽，還是過于急切，那對年輕夫妻未拉上窗簾也未關燈就除去彼此的衣物，赤裸地滾落床第，兩具肉體像柔軟的藤條般纏繞在一起，似乎憋足了半個世紀的愛和欲要在這一刻盡情地傾瀉……

竹韻臉一熱，心不安分地劇跳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了。她想馬上逃離衛(wèi)生間，可腳卻像生了根，手像著了魔，目光像被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住了，她的手不但沒放下，反而撩開了窗簾的一角，呆望著那對男女的合力廝拼，直到那男人從女人身上轟然倒下，她的手才無力地垂落，窗簾也隨之關閉下來。然而，此刻竹韻的心底卻升騰出了一股熊熊燃燒的火焰，一種莫名的躁動和欲望在胸中擴張、膨脹……

胡思亂想了一陣，竹韻又感到萬分驚慌，心底涌出一股罪惡感來，于是扭開龍頭，讓清涼的自來水澆在自己發(fā)燙的肌膚上，企圖澆滅心中熊熊燃燒的烈焰……

竹韻迷迷糊糊出了衛(wèi)生間，不知怎樣走進了房間，從迷亂中清醒過來，發(fā)覺自己正偎在龍斌身邊，龍斌的手下意識地在她光潔的肩頭輕輕撫摸著，她抬起頭，目光迷離地懇求起來。

“抱抱我吧，阿斌……”竹韻伏在了龍斌的身上。

“小韻……我……”龍斌張開雙臂抱住了她，兩片熱唇在她臉上親吻著。

竹韻的情緒又高亢起來……她拼命地回吻龍斌，一只手也不知不覺地伸向那個隱秘而又充滿誘惑的部位……可是她的手又慢慢地收了回來，因為她觸到的是一片沒有生命之歌的沼澤荒野，是一條斷了生命之源的干涸河床，任你千呼萬喚，生命的大旗不會為任何人獵獵生威……

“對不起，小韻……”龍斌滿臉歉疚地撫摸著竹韻的柔發(fā)，然后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前，“小韻，婚姻應該有實在的內(nèi)容，夫妻恩愛，生兒育女，可我什么都不能給你。你才三十歲，還很年輕，聽我的，即使你不離開這個家，你也沒必要這樣死守，只要你感到幸福快樂，不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

“阿斌……我不是蕩婦，我早就習慣了，我不想，真的一點也不想。只要你這樣抱著我就很愉快很滿足……”

“一個人騙別人容易，可是騙自己難啊，小韻，悲劇，悲劇啊，從一開始就是悲劇，我不應該把你拉進我的悲劇世界啊……”龍斌徹心徹肺地大叫一聲，抱住了竹韻的脖子，讓她的臉貼到了自己的臉上，兩人的淚水同時流淌出來和在一起，滲進了嘴里……

3

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這是桂林最寒冷的時節(jié)，寒風一起寒意徹骨。

這天下午，市總工會舉行了一個特別的捐贈儀式。威力公司經(jīng)營狀況好，效益顯著，海力捐出了十萬元財物，委托市總工會慰問接濟下崗特困職工，總工會為了鼓勵全社會都來關心下崗職工，特地舉行了一個頗具聲勢的捐贈儀式，請來了報社、電視臺等媒體做專題報道。竹韻作為威力公司中層干部也參加了捐贈儀式。忙完，已經(jīng)到了下午五點多了，海力以公司有接待應酬為由謝絕了總工會領導請他赴宴的邀請，開著車把竹韻帶到了一家高級酒樓，把她推進一間包廂：“竹韻，我要請你好好吃頓飯，想吃什么盡管點?！?/p>

“可我回家還有事。”竹韻有些為難地站起來想走。

“放心吃吧，我已經(jīng)安排人給龍斌送晚餐了?！焙Ａ酥耥嵰话眩骸爸耥崳愕墓ぷ魈錾?，有你這樣的員工是公司的幸運?？墒悄阋惨獙W會放松，學會生活。”

盛情難卻，竹韻只得安心坐下來準備接受海力的宴請了。海力把采單遞給竹韻要她點菜，竹韻看了一眼花花綠綠的菜單卻無從下手，便又抱歉地把菜單遞回去說，我很少進酒店吃飯，不曉得點菜。海力笑笑沒再客氣，一口氣點了好幾道竹韻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昂貴菜肴，又上了一瓶長城干紅。服務員一上菜，海力就開了酒倒上兩杯。

“來，我敬你一杯。”海力舉杯跟竹韻清脆一碰，“竹韻，你的財務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為我分擔了一副重擔，給公司帶來了良好的效益，你的功勞不小啊!”

“這么說，老板打算獎勵我了?”竹韻怕氣氛過于沉悶，便趁機幽了一默。

“讓你說中了?！焙Ａσ残α?，從皮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了竹韻，“這是你的年終獎金。”

竹韻瞪著雙眼，驚呆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公司所有員工都有?”

“當然有，但發(fā)多發(fā)少是按貢獻大小區(qū)別對待的，我們的公司可不興吃大鍋飯的?！?/p>

“是不是太多了……”

“你可真有意思，給獎金嫌多!拿著吧，這是你應該得的?！焙ＡΠ彦X放進了竹韻的包里。

“?？偅銓T工這么好，對社會又樂善發(fā)施，說句心里話，像你這樣既懂賺錢又慷慨的人不多啊!”

“你說得很有道理。”海力喝了一口酒，沉吟了半晌，“我早就想請你吃飯，表達我的崇敬。真的，我覺得我做得再好，也不及你和龍斌高尚圣潔，與你們相比，我可以說什么都不是。錢是什么?如果把它與生命相比，是何等微不足道啊!”

兩人講得熱乎起來，海力又舉起了杯子，竹韻也完全打消了拘謹，主動和他碰響了杯。

沒想到，這時會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口響起：“海總，竹姐，瀟灑啊，何不來個燭光晚宴，豈不更加浪漫？”馬麗亞端著一杯酒，走進了包廂。

海力和竹韻對這個不速之客光臨沒有心理準備，都有些尷尬。

馬麗亞一屁股坐下來，挑釁般地向竹韻舉起了杯：“姐，喝，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p>

“馬麗亞，你跟誰喝酒了，你醉了?！焙Ａδ樢怀?。

“你喝得我就喝不得，和誰喝酒是我的個人權力，沒必要向老總請示吧?！?/p>

“好，姐陪你喝。”竹韻怕海力跟馬麗亞鬧僵了，便跟她碰起杯來，把大半瓶干紅喝了個底朝天。海力也了心情，扶著有些踉蹌的馬麗亞走出包廂，埋了單便出了酒樓。他先把馬麗亞扶上自己的車，然后又招了輛的士，把竹韻送上車。

的士在路上飛馳起來，竹韻回頭看了一眼海力的車，發(fā)現(xiàn)他也把車開上了路?；匚读艘环瑒偛诺那榫?，越來越感到納悶。

回到家的時候，龍斌已經(jīng)吃過飯，正在電腦前打字。竹韻走過去輕輕問：“寫什么??？”

“哈哈，寫點小東西，前些日子寫了一篇小稿被報社采用了，我賺稿費了?！饼埍蟮男那楹芎茫泵﹃P了電腦，打開電視，招呼竹韻坐下，自己也搖著輪椅來到了她身邊，“小韻，你們老板真還不錯，請你在外吃飯，還要飯店給我送來幾個菜?！?/p>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還發(fā)獎金了。竹韻說著掏出信袋，抽出那扎還未開封的鈔票遞給龍斌說，你數(shù)數(shù)看。”

“你們老板還真大方！”

“那當然，今天他還捐了十萬接濟貧困下崗職工呢！”竹韻的目光落到了電視屏幕上，突然興奮地抓住了龍斌的手，“噓，別出聲?？炜?，電視新聞……”

“今天下午，市私營企業(yè)家海力先生向全市特困下崗職工捐獻了價值十萬元的錢物，祝他們新年快樂。下面請看詳細報道!”這時，畫面上出現(xiàn)了總工會的捐贈場面，其間還節(jié)選了市委副書記、總工會主席和海力等人的講話。連竹韻也被念了名字。

竹韻興奮起來了，禁不住拍著龍斌的肩膀大叫：“阿斌，看，那是我們公司，看，那是我，還有老板海力……”

“海力?”龍斌一驚，指著屏幕問，“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就是海力?”

“是啊，他就是我們老板海力!”

“他怎么叫海力呢?”龍斌愣了。

“他怎么不能叫海力？”竹韻不解地望著他，”你怎么啦……是不是認識他?”

“哦，不，不……”龍斌盯著電視，沉思著說，”我是說，我有個哥們也叫海力。后來調(diào)到外地工作去了……”

“那就巧了，哎，哪天有空了，請海老板到我家來吃頓飯？”

“啊……千萬別，千萬別叫他來……”龍斌大驚失色，連連搖頭擺手。

“為什么?”

“你看我這樣子，讓他看到太難為情了?！饼埍髷D出了一絲笑容。

“不會的，海力早就知道你的情況了，他說他好崇敬你?！?/p>

“不，絕對不能叫他來家里！”龍斌臉色陰沉，搖著輪椅進了房間。

4

不知怎么回事，一連幾天竹韻上班的時候總感到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們都以異樣的眼光看她，那目光如芒刺背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尤其是那些女員工，沒事的時候就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但一見到她立刻作鳥獸散。

元宵節(jié)之后的一天，深圳幾個客戶來游桂林，海力又要竹韻做陪，一行人游了七星巖出來，竹韻與一個女客戶談論贊嘆著七星巖的神奇，桂林山水的靈秀。走到月牙樓的時候，她正要陪客人登樓觀光，卻被一位從前曾在威力公司工作過的女孩拉住了，她只好停下來跟這女孩說話。

“韻姐，你怎么還跟海老板扯在一起?”女孩說。

“怎么叫扯在一起?老板讓我陪客人游覽，就是我的工作嘛?！?/p>

“哎呀，韻姐，我是看在過去你對我好的情份上才告訴你的。你知道大家在說你什么?”

“什么?”竹韻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她若無其事地說，“我干自己的事， 吃自己的飯，又沒犯著誰，別人說我干嘛?”

“他們都說你與海老板有那種關系，跟馬麗亞爭男人，講得難聽死了……”

“你聽誰說的?”竹韻大驚，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

“你還不知道呀?凡是跟你熟悉的人都這么說。韻姐，我相信你是個正派的人，我才提醒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當心遭人暗箭啊!”

“謝謝你，小妹……”

女孩走后，竹韻臉色由漲紅變得鐵青。她竹韻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沒有出格的地方，只不過因工作關系和老板走動近點。她對海力懷有好感，可是這種好感純粹是員工對老板的尊敬，沒有摻雜任何見不得人的成分。

送走了深圳客人回到公司，竹韻便敲開了海力的辦公室，神情冷峻地走了進去：“老板，這是我的辭呈，請你在上面簽個字吧?！?/p>

海力大惑不解：“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職?”

“最好別問這么多，你在上面簽個字，我馬上就卷鋪蓋走人！”

“竹韻，我們一向合作得這么好，你毫無預兆地提出辭工，這對我來說是不是太突然了?我不是想強留你為本公司服務，只希望你說出辭職的原因，是否與我有關，我好在這方面改進。我可以掏心置腹說一句，我看重你的能力，也敬佩你的人品，我真誠地希望我們能永久地合作下去!”

“?？偂痹谘孕刑故幍睦习迕媲?，竹韻終于失聲哭泣起來，她和著淚和屈辱，把風靡一時的流言向海力傾訴。

“竹韻，可以聽我說句真心話吧?海力沉思了很久，說，你，包括你的丈夫，都是我一生崇敬的人!尤其是你，在我心目中幾乎是當代優(yōu)秀女性的范本，簡直就是一個圣潔的女神。如果我們早相逢八年的話，我想我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你的，但現(xiàn)在，或許將來，我對你只有至真至誠地崇敬，真的，而且我也決心以你為范本，去尋找我生命中的另一半。你等著，我非查出這個造謠者不可!”

海力撕掉了竹韻的辭呈，并向她伸出了雙手：“竹韻，請相信我吧?！?/p>

“海總……”竹韻握住了海力有力的大手，兩行熱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5

海力沒費什么勁就把造謠生事者查了出來。她就是馬麗亞。

馬麗亞到威力公司工作已經(jīng)三年了，算得上一員老員工了。應該說她是一個頗具心機的女孩，當然，最開始的她還是個來自貧困山區(qū)的清純女孩，是現(xiàn)實社會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心機重重的。她進威力公司的目的是很明確的，她大專畢業(yè)在職場碰了幾次頭，便決定用自己的青春和美麗殺出一條通往輝煌的人生之路來。聽說威力公司的老總海力是個大齡王老五，便決定來應聘把他搞定。憑著自己的姿色和文筆，如愿以償?shù)乜既×斯久貢毼?。雖然海力為人還算正派，但是他同時也具有所有男人的弱點，在馬麗亞強大的柔情攻勢面前敗下陣來，跟她做了情人。馬麗亞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海力，希望跟他結為夫婦永結百年之好，當然，也不是沒有摻雜想做老板娘的雜念。竹韻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了潛在威脅，她認定海力在打竹韻的主意，而且肯定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什么見不得人勾當。于是她開始暗暗跟蹤他們，終于在公司捐款那天晚上抓到了“把柄”。

回去后，馬麗亞跟海力發(fā)生了爭吵。為了把竹韻從海力身邊推開，她暗暗慫恿自己的親信散布流言蜚語，說竹韻勾引老板，一場老板跟員工的緋聞就這樣有聲有色地掀了起來……

海力得知了真相大為震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包括馬麗亞如何傷害他自己，他都可以諒解，可是，他絕對容忍不了任何人對竹韻的傷害，更不能容忍把他當成竹韻緋聞的主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一片最為隱秘的空間，他海力也不例外，不要看他事業(yè)蒸蒸日上風光八面，可是又有幾個人知道他的風光下面深藏著一道何等凄迷的風景啊！可以說他是世上最苦的人，有些人的苦是苦在面上，可以從臉上看出來，可以博得世人的同情和理解，而他的苦卻是苦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獨吞，不能跟人傾訴，無法讓人分擔，像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向前艱難跋涉，一直要等到離開這個世界才能得到解脫。他不想向馬麗亞解釋，也不想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向她敞開，只能狠下心頭了斷與她的關系。

海力次日就召開了公司全體員工大會，公布了他的調(diào)查結果。當眾決定解雇馬麗亞，并做了一場慷慨激昂的講話。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八年前，本市出了一位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而光榮傷殘的英雄，他的名字叫龍斌，一位風華正茂的女大學生沖破世俗偏見，毅然與英雄結成了夫妻。你們想知道英雄夫妻是怎樣生活的嗎？龍斌下半身癱瘓了，起居飲食沒法自理，一切都靠他的妻子照顧。早上起來，妻子安排好丈夫的一切去上班 ，中午回來又要做飯，清理丈夫的大小便，忙完之后又去上班，晚上回來，吃了飯推著丈夫去散步，回來給丈夫洗澡、清洗臟衣物，等她上床的時候，我們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們已經(jīng)風雨相伴度過八年春秋了。八個春秋于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可以理解為從幼稚走向成熟，也可以理解為青春年華在歲月中悄然流逝。而我們的英雄妻子卻任勞任怨、兢兢業(yè)業(yè)，在家是個好妻子，在單位又是個好職工?？墒牵ツ晁诘墓镜归]了，她也下崗了，折騰了半年，來威力上班后，她又以堅韌的毅力努力工作，為公司的成長和發(fā)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你們知道這位英雄的妻子是誰嗎？她就是坐在我們面前的竹韻女士!”

會場響起了熱烈掌聲。海力待掌聲平息，又說了下去。

“對于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女性，我海力算什么?面對這樣的英雄丈夫，我海力什么也不算。 除了對她表示崇高的敬意，我海力能對她做出絲毫的侵害嗎?在海力公司絕對不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解雇馬麗亞就是要告誡大家，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負起責任是要付出代價的！”

散會后，馬麗亞哭著哀求海力，請求饒恕?？珊Ａz毫不為所動。

馬麗亞離開公司的時候，竹韻正要去找海力，迎面碰上了馬麗亞。兩人對峙了足足幾十秒鐘，馬麗亞咬牙切齒地說：“你遂愿了，你高興了是吧？”

竹韻搖搖頭：“其實你不了解內(nèi)情，這事跟我真的沒有什么關系?！?/p>

馬麗亞狠狠地說：“哼，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馬麗亞說完，狠狠剜了竹韻一眼氣沖沖而去，那一眼剜得竹韻頭皮發(fā)麻。

盯著馬麗亞遠去的背影，竹韻發(fā)了懵，她開始以為海力說要查明真相只是一時氣極放出的話，過后不會認真去查的，就算他查出了真相，尤其始作俑者是他的情人馬麗亞，海力很可能會偏向馬麗亞，最多是解釋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完全沒必要這樣大動干戈?？墒牵坏戳笋R麗亞的魷魚，連情人關系也一刀兩斷。海力如此護著自己，難道真的是出于對龍斌英雄壯舉和自己這場婚姻壯舉的崇敬？當馬麗亞的身影在大門口消失的時候，她收回目光，站到了海力辦公室門口，剛要舉手敲門又收回了手，逃也似地跑開了……

“風流事件”后，海力向她表示了歉意和決心，拍著胸脯對她說，竹韻，我的這顆心絕對是純潔無暇的，我不允許任何人給你帶來任何傷害。希望你能任何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好好工作，共同把公司做好。面對人們的尊敬目光，竹韻反而變得平靜了，她知道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工作，把一切做得最好，才有可能獲取人們的長久尊重，才能獲取所需要的一切。

一天，公司成功地拿下了一單大業(yè)務，是夜，海力在酒店宴請有關人士致謝。竹韻充當后勤總指揮，跑上跑下忙了一整天，剛入席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一開機就傳來了小保姆帶哭腔的聲音：“大姐，不好了，你快回來啊……龍大哥他……自殺了……我上街買菜回來，他割了手腕，流了好多血……”

“啊……快打120……”竹韻驚叫一聲，手機砰地掉落地上，她晃了幾晃，急忙撐住餐桌，才沒跌倒。

“怎么了，竹韻?”

“海力見狀，急忙走到她身邊?！?/p>

“我走了……”竹韻失魂喪魄似地，跌跌撞撞往外跑。

“竹韻，出什么事了?”海力追了上去。

“龍斌……自殺了……”

“這……”海力還算冷靜，馬上拔通了急救中心的電話，中心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接到求救電話派車去搶救了。他這才對客人打了個招呼致了歉，交待副總經(jīng)理陪客，自己拉著竹韻出了酒樓，開車朝醫(yī)院飛馳而去……

竹韻和海力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龍斌已經(jīng)被推進了搶救室。

搶救室的門緊閉著，不知龍斌到底是死還是活。小保姆跟竹韻和海力語無倫次地講了龍斌的自殺經(jīng)過。小保姆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叫龍斌，可是龍斌沒有答應他。她便推開臥室門，還沒進門就驚叫起來。龍斌著歪著頭坐在輪椅上，左手吊在輪椅外邊，手腕還在滴血，地板上流了一大灘鮮血，人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小保姆還算冷靜，先打了“120”急救電話再打竹韻的電話，然后就出門高喊救命……

竹韻神情呆滯地坐在急救室門外的椅子上，海力坐在她身邊反復安慰她，竹韻，不要急，龍斌福大命大造化大，現(xiàn)在醫(yī)學很發(fā)達，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過了好久，竹韻的淚水才涌出眼眶，她不知道龍斌為什么要自殺，八年多過來了，夫妻倆過得好好的，他會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她感到很累很無助，聽著海力充滿溫情的勸慰，抬頭看了一眼他焦急而又關切的面容，突然感到他是那么親切，那么令她感動，如果她不是個有夫之婦，真想撲進他懷里痛哭一場，然后靠在他厚實寬大的肩膀上睡上一覺，跟他在一起總讓人感到安全踏實……

一位醫(yī)生走出了急救室，海力急忙站起來拉住了他，急切地問，醫(yī)生，他不要緊吧？

醫(yī)生摘下口罩說，病人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了，不過失血過多，正在輸血。誰是家屬，請去交費。

竹韻長長地松了口氣，癱軟在椅子上站不起來。海力拍了拍她的肩頭說，坐著別動，好好歇一會，我去交費。說完就快步離去，竹韻看著海力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中再次涌出一陣感動……

6

一輛紅色的士從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向中山路緩緩行馳，車里坐著龍斌、竹韻、威力公司一名男員工、以及竹韻家的小保姆。小保姆坐在車門邊，竹韻坐在司機后邊，龍斌身子仰靠著車椅，坐在正中間。他的臉色蒼白，表情陰郁，竹韻手里捧著一束鮮花，給車里沉悶的氣氛增添了幾分鮮活，這是海力托人送來祝賀龍斌康復出院的禮物。

二十多天前的下午，龍斌是用保險刀片割斷脈管的，幸好小保姆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撥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才使龍斌死里逃生揀回了一條命。對于自殺原因， 龍斌一直保持沉默。

的士直接開到了竹韻居住的宿舍大院停下來，竹韻從屋里推出輪椅，坐在司機副座的公司男員工下車，打開車門把龍斌抱到了輪椅上。竹韻付了車費，推著龍斌回到屋里，男員工和小保姆提著從醫(yī)院帶回的生活用品跟在后面。男員工喝了茶告辭回公司上班去了，小保姆在一旁開始整理從醫(yī)院帶回的東西。竹韻推著龍斌來到了電腦前為他開了機，打開了電子信箱：“阿斌，你住院期間，收到了好多網(wǎng)友的郵件。你看，他們都很關心你！”

“小韻，我……不但沒死成，又給你添了這么多的麻煩……”

“別想那些了”，竹韻撫摸著他的雙肩，“只要你安然無恙，比什么都好。今后你要有火就朝我發(fā)，千萬別干傻事?！?/p>

龍斌的目光離開了電腦屏幕凝視著竹韻清秀的臉龐，伸手為她理了一下掉在額頭手頭發(fā)，然后緊緊地握住她柔軟的小手久久不肯松開。

“阿斌，你有什么話就麻直講吧?！?/p>

“小韻，我曉得你很想知道我為什么要自殺，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你……”

竹韻走進保姆房間，叫她去買菜，就又回到了龍斌身邊。

“小韻……”，龍斌把頭靠在輪椅的靠背上，眼里也蓄滿了淚水，“我在割腕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說你與老板的關系不尋?！?/p>

“哎呀，你怎么能這樣想?”

“小韻，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樣的女人，就算真的有那種事也很正常。”龍斌打斷了竹韻的解釋，“我想那個發(fā)電子郵件的人肯定是無中生有，可是，這些流言引起了我對自己的重新審視。外界曾一度把我當英雄，我在自己巡回做英雄報告，被鮮花和掌聲簇擁的時候，也把自己當成了英雄，所以當你向我走來時，我便欣然接受了你這份非常的情感。如果換到今天，我會拒絕你的，寧可把你那份沉甸甸的愛藏于心間感動一輩子，也不會讓你走進我的殘缺生命毀了你一生幸福的。小韻，別插話，請聽我把話說完。我成為英雄，到底給社會、給他人、給自己帶來了什么?可以說，除了累贅、負擔、不幸、痛苦，我什么也沒留給社會。我當年保護的國家財產(chǎn)是什么？無非就是倉庫里的一些爛銅廢鐵，全部丟了也不過萬把元，可是我卻跟人拼命，莫講能否保護得了那些爛銅廢鐵，即使保住了，我這一受傷，這一癱瘓，給國家?guī)淼穆闊┖蛽p失何止這些??？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有點荒唐……”

“不，阿斌，你不能這樣想，世上許多事情都不是可以用金錢作標準來衡量的，有時精神的力量要遠遠大于金錢的力量?！?/p>

“你講的也許沒錯，可是這對我來說卻是一個錯誤。你知道當年和我一起值班，看見盜賊逃跑，后來被開除的那個年輕人在哪里，他現(xiàn)在過得怎樣了嗎？”

竹韻一頭霧水地盯著龍斌。

龍斌用力地搖了幾下頭：“他是你現(xiàn)在的老板海力！”

“什么？！”竹韻驚訝得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攏來。

龍斌笑了笑，又輕輕地握住了竹韻的手：“海力從前名叫王小林，被開除后就去廣東打工去了，沒想到這些年混出了名堂，做了大老板?？晌夷?？卻成了活著沒埋的死人，什么也不能做，吃國家勞保，還要老婆侍候，連老婆做女人的權利都不能給她。小韻，你講，我做了英雄之后的歲月還是英雄嗎？海小林當初貪生怕死做了狗熊是不那么光彩，可是他保住了生命和健全的身體，現(xiàn)在不但自己發(fā)了財，還可以招收下崗職工就業(yè)，接濟貧困職工，還能關照我這個英雄。如果我當初跟他一樣，今天的我會是這個樣子嗎？和他相比，到底他是英雄，還是我是英雄……”

“阿斌，你這話太偏頗了。海力給社會提供的是物質財富，而你給社會的是精神財富?！?/p>

“不要安慰我了，如果讓人知道我妻子的凄苦生活，這種精神還有意義么……”

“你想得太多了，阿斌……”

“我的整個身體就剩下大腦沒有癱瘓了，我能不想嗎?小韻，我想，我們還是走出那層虛幻的光環(huán)，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我們的關系，好嗎?”

“不……阿斌……嫁給你，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可是我后悔了，悔青了腸子！”

“阿斌……”

小保姆買菜回來了，竹韻與龍斌的對話也只得告一個段落。她讓龍斌玩電腦，自己起身給姐姐、弟弟打電話，叫他們晚上來吃飯。打完電話，小保姆給了她一本剛出版的暢銷雜志，氣憤地告訴她說，竹韻姐，上面登了誣蔑你的文章，你看看，他們胡說八道了些什么？

竹韻接過雜志，封面上赫然印著《英雄自殺，都是風流嬌妻惹的禍》，她又急忙翻開內(nèi)文，這篇配有半裸性感美女圖的文章，寫的是竹韻與海力的“婚外戀情”導致龍斌自殺的故事。盡管文中姓名做了處理，竹韻成了“周筠”，龍斌成了“隆武 ”，海力成了“A老板”，但文章的線索和情節(jié)都是依照不久前的那場風波編造的。編輯還裝模作樣地寫了“編后語”：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因涉及個人隱私，編者對人物姓名作了處理……

竹韻看罷，只覺腦袋轟地一聲炸響，立刻昏倒在沙發(fā)上……

不久，竹韻悠悠醒來了，臉色慘白地對龍斌笑了笑，站起來走到電腦前，在百度搜索鍵上打下了雜志文章的標題，一搜索又令她氣憤難當，不但這篇文章上了網(wǎng)，而且點擊率，跟貼率極高。許多不明真相的網(wǎng)友大罵竹韻是騷貨，是禍水，要將她拉出去斬立決，什么難聽的話都有。竹韻突然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污水池里，淹得快要窒息了……

龍斌捏緊拳頭，高高舉起不斷揮舞，嘴里哇哇怪叫起來……

7

竹韻病倒了，住進了醫(yī)院，龍斌卻請來律師，聯(lián)合海力，以龍斌、竹韻、海力三人的名義聯(lián)合將雜志社和作者告上了法庭。要求作者和雜志社公開賠禮道歉，恢復原告名譽，并向兩被告索賠百萬名譽、精神損失。同時也查出了《英雄自殺》一文的出籠真相。該文作者是個以杜撰“紀實稿”為生的自由撰稿人，這篇掀起軒然大波的稿子，是他以網(wǎng)上一篇貼子為藍本，通過自己的想象的拼湊杜撰出來的。

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空氣濕漉漉的可榨出水來。竹韻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的蒙蒙雨空。茫茫雨霧中，外面的樓房、樹木，還有遠處的山嶺都變得迷離影綽，看得見但看不真切，朦朧中透出幾許詩意。可是，雨中美景并沒有給竹韻帶來好心情，她的心中布滿陰霾，如這空氣一樣潮濕得快發(fā)霉了。往院的這段日子，她認真地思考了很多問題。尤其得知自己的老板就是當年的王小林時，她的靈魂確實地震撼了一次。她知道，她能得以順利進公司工作，無疑是托了這層關系的福，但在公司得到今天的地位，她則認為是自己努力的結果。想得最多的就是龍斌跟她談話，可以肯定，龍斌的自殺的確不是完全因為自己的“風流韻事”，最多也只是引火線而已，而是海力的出現(xiàn)給他刺激太大。當年的的膽小鬼王小林成為當今的大老板海力，給他的沖擊已足以動搖支撐他生命的信念。如若人對自己一直津津樂道的價值觀產(chǎn)生懷疑并且否定，他的精神支柱又夫復何存?人的悲哀就在這里，往往自己津津樂道的東西，在現(xiàn)實的求證過程中，經(jīng)常被剝得赤裸精光，被沖擊得土崩瓦解，得出完全相反的結果。她曾從人的本原和理性的角度審視了自己這八年的生活，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生活在虛假之中，在別人看來她的生活很美甚至很輝煌，但實際上卻過得無奈凄苦……

有人們說病魔唯一的貢獻，就是能把人塑造成一個思想家。也許這是因為，一是躺在病床上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二是病房給人提供了思考的環(huán)境和氛圍。此情此景，竹韻開始了思考，她不能不思考。

明天法院就要開庭了，可是醫(yī)生還不讓竹韻出院，竹韻委托了律師向法庭告假。法官曾經(jīng)征求過她的意見，此案涉及個人陰私，是否申請不公開審理?她想也沒想就回答說，為什么不公開審理，我那點所謂的“陰私”又不是見不得人!我還恨不得全中國人民都來旁聽呢。不知庭審結果會怎樣呢? 竹韻突然有了強烈的當眾傾訴的欲望，她覺得自己非去法庭當眾陳述不可，要不，這場官司即使贏了，又有多大意義?

律師說這場官司贏的把握在九成以上，但是，對于百萬賠償不要期許過高。竹韻當即表示，我們是為名譽打官司，至于能得到多少賠償她不會在乎。竹韻自己對贏官司也是信心十足，因為她手里抓著一份足以所有人瞠目結舌的鐵證，只要自己的證據(jù)一拿出來，對方想賴也賴不了。只是，她還在為是否出示這份證據(jù)犯著躊躇，這份證據(jù)的隱私性太強，把它公開出來，擔心對自己今后生活帶來消極影響，尤其會再次刺激傷害了龍斌。于是，竹韻又翻出起訴書副本和對方的答辯狀副本讀起來。律師說的贏官司，指的是被告沒有證據(jù)證明她和海力間存在那種關系，所以涉嫌侵害公民名譽，但是，卻不能證明自己和海力的關系清白，沒有證據(jù)證明她和海力有那種關系，并不是說她和海力就一定沒有那種關系？不行，一定要把證據(jù)亮出來，一定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想到這里，竹韻翻身跳下病床，穿著病號服就匆匆出了醫(yī)院，打的直赴法院。

來到法院審判庭，得到許可，她走上審判臺，坐到了空著的第一原告的位置上。這場官司挺復雜的，共同原告是竹韻、龍斌、海力，被告是雜志社和《英雄自殺》一文的作者。 因為法院宣布公開審理此案，市里幾家報紙都以“英雄上法庭討公道”為主題事先進行了報道，所以今天旁聽席上坐無虛席。竹韻進場的時候，庭審的法庭調(diào)查和當事人陳述已經(jīng)結束。 已經(jīng)進入了舉證辯論階段，雙方唇槍舌戰(zhàn)，互不相讓。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雜志社發(fā)表此文是否構成侵權，三原告請求判令被告賠償精神、名譽損失共計100萬元標的是否過高，被告方律師稱，該雜志社刊發(fā)《英雄自殺》一文未用原告的真名實姓，情節(jié)雷同，純屬巧合。文學創(chuàng)作是允許虛構的，如果拿文學作品對號入座 ，顯然沒道理。再者，被告的索賠標的高達100萬元，這在目前的訴訟實踐中還不多。

原告律師則旗幟鮮明地予以反擊：“《英雄自殺》一文是被冠以“紀實文學”名義發(fā)表的，并非虛構的文學作品，文中雖然沒直接采用原告真名，但主人公名姓則采用了諧音處理，同時文章的背景及環(huán)境也與原告的情況相吻合，尤其是文章的線索和情節(jié)，都歪曲了原告身上所發(fā)生的事實胡拼亂湊而成。而且，編后語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因涉及個人隱私，編者對人物姓名作了處理。這豈不是告訴讀者對號入座嗎?至于索賠標的，只要侵權行為成立，百萬元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請問被告，人的名譽和精神究竟值多少錢?”

“尊敬的審判長，被告方作者請求發(fā)言。”被告席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蓄著長發(fā)的，顯得文質彬彬的作者舉起了手。獲得審判長應允后，他說，“尊敬的審判長，我想陳述這樣和一個事實和邏輯。原告方反復聲稱，原告竹韻和海力沒有男女私情，是的，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他們有這層關系，但是，原告方也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自己的關系清白?！?/p>

“對，講得好。被告律師接過話題說，請問原告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一點呢？”

面對被告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海力和龍斌臉色氣得發(fā)青，竹韻的臉也漲紅了，接著由紅轉青，手里捏著那份證據(jù)，快要捏出水來。最后，竹韻狠狠地咬了咬牙，高高地舉起了手說：“審判長，審判員，原告竹韻請求發(fā)言。”

“請講!”審判長表示許可。

“我剛從醫(yī)院請假來出庭。我想向法庭陳述三點事實和理由：一是我與海力先生的關系純屬正常的主雇關系，我有鐵證來證實；二是我對被告侵權的看法；三是我對訟訴目的的陳述。首先，我要向審判長逞上證明我與海力先生關系正常的鐵證?！?/p>

“呈上來?！睂徟虚L說。

書記員接過證據(jù)呈與審判長，審判長看了一眼，面帶難色地問竹韻：“請問原告，可以當庭宣讀嗎?”

“可以宣讀!”竹韻堅定地點頭。

這是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開具的關于竹韻的婦檢證明。鑒定結果是這樣寫的：處女膜完整，無損缺，亦未發(fā)現(xiàn)修補痕跡，被檢查者尚未在過性行為。

“如果法庭認為此鑒定不可采信的話，我申請法庭指定醫(yī)院再次接受檢查鑒定?！敝耥嵮a充道。

怎么，竹韻結婚八年還是處女?此證一出，全場嘩然，旁聽席上的觀眾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審判臺上，包括原告、被告、審判人員都愕然了，過了好一會，審判長才說了聲安靜，接著宣布此鑒定有效，可以作為證據(jù)采信，請原告繼續(xù)陳述。

“審判長”竹韻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她激動得站了起來，“有了這個證據(jù)，足以澄清我與海力先生的清白，證明關于對我倆有不有正當兩性關系的文字和言傳都是不實的，應該推翻。我想，雜志社和《英雄自殺》一文的作者無疑是侵犯了我的名譽權。如果拿此文去問桂林的讀者，他們會認為文中的隆武和周筠是誰呢?而且這篇文章是被冠以紀實作品的名義發(fā)表的，顯然不是虛構的文學作品。我打官司的目的，不是窮瘋了要索討一筆錢來過日子。事實上，誰也不愿把自己的陰私公之于眾的。我訴訟的主要目的是想提醒人們尊重生命和人格。就算我丈夫自殺與風流事件有關，那這散布風流謠言的人豈不是殺人兇手么? 是的，我丈夫曾經(jīng)被稱作英雄，但我們?nèi)ダ斫狻圩o過英雄么?英雄，尤其是像我丈夫這樣傷殘的英雄，他們的偉大，不是在在危難之際是否能挺身而出，而是如何度過成了英雄之后的漫長痛苦人生。如果我們的社會能透過英雄的悲歡和苦樂領悟生命的含義，那么，我訴訟的目的也達到了。我講完了，謝謝!”

掌聲了響起來……

“審判長，我請求發(fā)言!”

一直沉默著的海力舉起了手請求陳述，得到準予后，他先向觀眾和審判長分別鞠了一躬，隨即語調(diào)低沉地說：“我要說的是一個與本案無關的事件。我叫海力，也叫王小林，就是當年與龍斌一起值班、逃跑保命的那個貪生怕死的家伙。而今英雄妻子下崗陷入困境，而我這種東西卻做了老板，面對英雄妻子我會怎么想，會怎么做，會去傷害玷污她嗎？我還是個人嗎？我今天參與訴訟，并不是想為自己討個清白，我早已沒清白可言。我只想請求社會給英雄一個公道，還英雄妻子一個清白。謝謝!”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被告方，還有什么陳述的?”審判長問。

被告方律師看了看雜志社代表和作者，大家都搖了搖頭。作者首先站了起來，其他被告和律師也站起來。作者流下了淚水，以痛悔的眼光看著竹韻：“對不起，竹韻女士，請接受我真慶的道歉和敬意。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處罰……”

被告席上所有人都一齊向竹韻深深鞠了一躬。

“竹韻捂住臉，放聲痛哭起來……”

休庭之后，龍斌悄悄對竹韻說：“小韻，這場官司結束了，我們該開始下一場官司了?！?/p>

“什么官司？”竹韻愣了一下。

“我要跟你離婚！”龍斌輕輕而堅定地說。

“不，我不會同意的！”

“你不同意，我就跟你把官司打到高院去?！饼埍竽抗鈭远ǖ乜粗耥?。竹韻沒有回答他，不輕不重地掐了他一把，然后咬咬唇，上前抓住了輪椅扶手。海力先是略略一愣，也馬上上前抓住另一邊扶手，和竹韻一起推著龍斌慢慢走出了法庭。

屋外，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透過雨幕可以清晰地看到枝頭綻開的蓓蕾，在雨絲的飛舞中頑強地支撐起綠色的生命。竹韻心想，自己在這淅瀝春雨中已走進了陪伴英雄的第九個春天，這個春將給她帶來什么呢？

一位記者搶到前面，閃光燈一亮，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彩色的膠片把這三人同行的場景永久地定格在這春意萌動的淅瀝春雨中……

責任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