鵪鶉來了,正值初春乍暖,丁香花含苞待放的時節(jié),也正是他們新婚后第一個溫暖、無霜、只有露水的早晨。陽光照在床上使她比往常起得都早。她發(fā)現(xiàn)了后院里的鵪鶉,立即喚醒了他。他起身望去,只見八只小鳥正在房東的庭院里扒土嬉逐。
他告訴她這些是加利福尼亞鵪鶉。母鵪鶉就像那些高貴有錢的寡婦,體態(tài)豐腴,渾身上下一片灰褐色。它們由三只胖墩墩的公鵪鶉陪伴。公鵪鶉看上去仿佛穿了件灰背心,脖子上一圈領帶似的黑毛。每只鳥的前額都有一根黑色羽毛一上一下地跳動。它們在庭院里漫步閑逛,儼然像一個觀光團,不時停下來在地上啄啄、滑滑,漫無目的,誰也不管誰,卻誰也離不開誰。
夫婦倆一邊穿衣服,一邊低聲談論院里的小鳥,看它們在草坪上啄食。等他沖好咖啡,熱好卷餅,他們便一起在廚房里的餐桌上吃早點。在那里,他們可以直接看到院子里的鵪鶉。他打開窗子,清晨的潮濕空氣和蘋果花香撲面而來。陽光透過窗子;卷餅里夾有葡萄干,甜滋滋的,他倆不必言傳便可意會。
那天晚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去一家飼料店買了些軋碎的玉米。他對她說,這些鵪鶉在這里只要有東西吃,得到很好的照料,就不會飛走。他把玉米撒在廚房的窗子旁邊。傍晚時分,鵪鶉回來了。它們來到窗子近處啄玉米,在房東庭院里打滾洗泥土澡。她問他這些鳥會不會把房東種的東西吃掉,他說,這些鳥只要有碎玉米吃就不會啄壞院子里的東西。
自從鵪鶉來了以后,他們把鬧鐘往前撥了。起初,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來喝咖啡,吃卷餅,好好欣賞一下這群小鳥。等到丁香花、郁金香紛紛盛開的時候,他們把鬧鐘撥得更早了。這樣,起床前可以盡情地愛撫一番,事后妻子去洗澡,丈夫準備早點,并為鵪鶉添些碎玉米。
觀賞鵪鶉最好的時間是太陽剛剛升起,街上還未開始喧囂,房東的卷毛狗放出之前。房東就住在隔壁,一道籬笆把兩家院子隔開。每當房東放出卷毛狗,卷毛狗就著了魔似的一心想捉住這些鵪鶉,猛撞籬笆,發(fā)瘋似的狂吠;鵪鶉則拍拍翅膀飛起來,落到蘋果樹的低枝上,等待卷毛狗平息,以便再飛回撒著碎玉米的地方去。
不久,他可以把玉米撒在窗臺上了。鵪鶉就同他們共進早餐。只要他們靜靜地吃,沒有任何猝然的舉動,鵪鶉就會拍打翅膀,跳到咖啡壺和盛卷餅的籃子附近,一顆顆啄食窗臺上的玉米。鳥嘴篤篤篤地叩打窗臺,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拉開簾子,試探它們是否會進來。
四只公鵪鶉膽子大,有幾次竟走到桌子上,安然地理理羽毛,抖抖身子。好幾個星期,她把甜卷餅碎屑放在手指上喂它們。公鵪鶉只是呆呆地看著;倒是一只母鵪鶉,用它那只帽檐般的羽毛鑲嵌著的眼睛睨視碎屑,終于朝誘餌跑過來,一口啄走了碎屑。鳥嘴觸到了她的手指,她放聲大笑,鵪鶉轟的一聲全從窗臺上飛走了。一星期以后,鵪鶉又開始到窗臺上來了,而每一次都是那只母鵪鶉啄走一片碎屑。
每天傍晚他們都坐在草坪的椅子上看鵪鶉啄食。早放的玫瑰開始露瓣,房東家種的東西開始抽芽,他們看到一只母鵪鶉交尾了。調(diào)情是在房東家的院子里進行的,他們沒有看見,只看見一只渾身灰褐色、脖子上一圈黑羽毛的公鵪鶉用喙扭住母鵪鶉的脖子,騎到母的身上,雙翅拍打著它,而母鵪鶉在土里掙扎。
房東屋里傳來了房東老婆的抱怨聲:“湯姆,它們又在院子里了,湯姆!”房東從里屋沖出來,揮舞雙臂,噓噓作聲。他脖子上皺紋累累,蒼老不堪,一頭稀疏的白發(fā)。
鵪鶉鼓翅飛了起來。
房東老婆拉開紗門,把頭伸出門外,尖聲叫道:“湯姆,你得想法子收拾收拾這群該死的鳥了。冬天我們還得靠這園子菜呢!你要想吃,就得想個辦法!”
紗門砰的一聲關上。她躬背走了,后面緊跟著那條卷毛狗。她雙腿向外拐,穿著普通農(nóng)婦的灰色衣服,圍裙上污跡斑斑。她的聲音活像卷毛狗的狂吠。
“你這該死的,湯姆,你到底管不管這群鳥!”
房客和他的妻子坐在草坪的椅子上,一邊看一邊尋思:他們該做些什么呢。也許應該告訴房東這些鳥不會傷害那些幼苗。但又想那樣她就會有借口生氣,和他們大鬧一場,朝他們嘶叫。他們想最好還是等一等,等她怒氣平息了再說。
第二天,房東說他很喜歡這些鳥。而且幼苗已長大;不再會有什么危險了。他說他一直很喜歡鵪鶉,甚至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認為鵪鶉漂亮、好吃。就是他老婆有點那個,不過她最多一兩天就會消氣的。那個院子一直是他老婆的一塊心病,因為整個冬天全靠它。
罌粟花開了,甜嫩的豌豆開始結實了,三窩小鵪鶉出世了。第一批小鵪鶉是在早餐時來的,由母鵪鶉領頭,蹣跚地朝碎玉米走去;公鵪鶉忙碌地在兩邊和后面跑來跑去維持隊形。他們數(shù)了數(shù),三家共有十只小后代。他們起得更早了,為了把早餐時間拖延得更長些,多聞聞院子后面的干芥草味。
每天晚上五點半,一只母鵪鶉總是準時帶領小鵪鶉沿庭院前面的小路作晚間散步。一天晚上,房東和他老婆坐在前門廳里,不相信那只母鵪鶉真的會像房客說的那樣按時出現(xiàn)。當那只母鵪鶉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尾隨著一長串小鵪鶉時,他們都笑了。房東和他老婆一邊喝啤酒,一邊告訴他們旱災時這里如何蕭條,他們?nèi)绾尾坏貌皇〕詢€用。老太婆說她還保留那些事事節(jié)儉的習慣。她還說她對這個院子關心得有點過分。房客夫婦倆都覺得房東老婆還是蠻講理的。
秋天來了,他們把蘋果和蘋果醬裝進罐頭。房東也收進了他的南瓜、胡蘿卜、西紅柿和甜菜。房東老婆用蘋果罐頭同別人換櫻桃罐頭。房東把院子檢修了一遍,房客幫他筑起防風籬笆,翻了院子的地,打掃汽車房。他買了五十磅一袋的碎玉米,用紅杉木做了個食槽放在窗臺上,即便關上窗子,十八只鵪鶉也有足夠的地盤了。
入冬時這群鵪鶉已經(jīng)長得很像樣了。他告訴她有了這些碎玉米,鵪鶉就不愁如何過冬了。它們會待在離食物不遠的地方。小鵪鶉長大了,一只只喂養(yǎng)得結結實實的,新長的羽毛油光閃亮。原來的那八只更是滾圓滾圓的,被夏季的玉米喂肥了。他說這些鵪鶉一定會順利地度過冬天的。
樹葉轉黃,又下霜了。他們關上了廚房的窗戶。她雖不能再喂母鵪鶉餅屑,夫妻倆卻可以自在地談話,不必再擔心會驚走鵪鶉了。他們談到夏天鵪鶉如何早早地驚醒他們。他對她說他希望這輩子天天都能像這個夏天一樣。
晨霜滿地,寒氣逼人。他們雖然早就醒了,卻遲遲不愿起身。他們互相偎依,既惦念鵪鶉,又留戀身邊的溫暖。
下第一場冬雪的那個早晨,鵪鶉不見了。他把食槽里的雪掃干凈,換下潮濕的玉米。晚上,鵪鶉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玉米還是老樣子。他對她說鵪鶉也許到城外的山里去過冬了,那里有更好的御寒條件,而且打獵季節(jié)已過,不會有什么危險的。他說到了春天鵪鶉還會回來,又和去年一樣。
整個冬天,房客和他的妻子都睡得很晚才起床。這是個干燥、凄涼、寒冷的冬天。人們在談論夏天時會有干旱。房東把舊油桶都裝滿了水,以備旱時澆院子。
房客還是經(jīng)常去更換玉米,撒一些在冰凍的地上。但是鵪鶉仍然沒有出現(xiàn),玉米全被麻雀等鳥兒吃光了。他妻子說她相信春天鵪鶉會回來的,一切都會照舊。
大地解凍了,到處是泥土的氣味。房客見房東在打掃汽車房就去幫忙。他看見那只塑料袋里裝滿了灰色和褐色的羽毛,有尾毛,有頸毛,有的還沾著干皮。他還看見汽車房里出現(xiàn)了從未見過的麻袋和大夾籠。他問房東怎樣把這些鳥一網(wǎng)打盡的。房東說這是他老婆的主意。他們是在第一場冬季風雪一到,這些鳥蜷縮在一起的時候干的。他說這些鳥味道美極了。
房客對妻子只字未提那只麻袋和夾籠的事,但她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不久,他不再去放碎玉米了,等到那只五十磅的袋子開始發(fā)霉,就把它扔進了垃圾箱。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最新美國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