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柴靜的電視節(jié)目,也喜歡柴靜的散文。她被譽為“中國最好的女記者”,她的文字在某種意義上很像是她的工作筆記或者生活隨感,但是卻具有如她名字一樣的品質(zhì):有柴的如常、誠實、質(zhì)樸、簡素,當然還有柴的熾熱溫度。同時又有著清涼入骨的平靜、冷靜、安靜、大靜。故事和人物在她的筆下是如此利落,精準,骨肉勻稱,直達心靈。她從未以散文家自居,但她名下的篇章所傳達出來的獨特氣息和豐饒情懷讓我確認:她就是散文家,且有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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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一個串串嗎?美女,吃一個串串嗎!”他伸著脖子喊。美女看都不看他,直接走過去了。
這個烤羊肉串的新疆小販回頭對鏡頭說:“她為什么不理我?”
我原來只知道這個人賣了三十萬羊肉串資助貧困學生,看到這段決定采訪他。
阿里木快四十的時候都沒娶上老婆,去年總算結(jié)了婚,姑娘比他小十二歲,長得漂亮,又是個大學生,跟著他烤羊肉串,他愛跟媳婦開玩笑,我問他總算有個老婆了什么感覺,他盯著老婆看,嘿嘿笑,想開開玩笑又不敢,不敢又實在憋不住,“這樣的老婆……再有一個也可以呀”。
老婆似笑非笑,又不好意思惱。
他勾著頭,眼睛直瞄著老婆的臉色,一邊吹,說自己當時結(jié)婚好多姑娘都愿意跟自己,相親從吐魯番到伊犁。
吹得吹得就沒邊了,“我跟她結(jié)婚也是必須的啦,不結(jié)萬一沒人要她啦?!?/p>
老婆臉一黑,站起來走了,進了里屋。
我笑,“話說大發(fā)了吧?”
他臊眉搭眼,“沒事,沒事,小女孩?!?/p>
進屋子哄去了,卻直接被轟出來了,灰頭土臉,“她說——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嗎?”沒過兩秒鐘,又沉不住氣了,進屋把老婆拽出來了,剛吃完手抓飯的大油手,摸人家頭發(fā),摸臉,嘿嘿樂。也不會說好聽的,就把姑娘的卷發(fā)傻乎乎地往耳朵后邊掖,小卷掉下來,又掖,掉下來,又掖。老婆撲哧樂了,拿個打火機,嚇唬他,要燒他胡子。
我也樂了,“你就吹吧,古麗說你第一次見面就拉人家手,被人家甩開了。”
后來這句都沒法剪進片子里,因為編導笑場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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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我遞一串,“你也吃一串?!?/p>
我嚼,貴州這肉硬,不如北京的好吃,他往里打好多雞蛋,讓肉軟點。我以為他烤肉串的這么多年,自己早不愿意吃了,他叨著一串吃得香著呢?!靶r候我爸爸每次帶一個孩子進城去吃羊肉串,我吃不上,就哭?!?/p>
他們鄉(xiāng)里一共只有七個人念過初中,他上到高二,當兵去了,回來進了供銷社,鄉(xiāng)親們都來賒東西,他臉薄,不好意思,東賒西賒,三年后,上級來查賬,他去收錢,硬不起心,收不上來,工作也丟了。
哥哥賭博,把家里房子都輸沒了,家里天天沒個安寧,他想著得讓他們活好點兒,就背個烤爐子,拿了五百塊,出來了。到了西安,剛支起爐子,賣得還不錯,來了二十幾個同鄉(xiāng),說,你得給我們干。他不,被打了一頓,挺狠的,他沒敢回旅館拿行李就背著爐子走了,身上只一塊錢,買張站臺票,上了火車,車不知道往哪兒開,開到實在餓得不行了,下了車,是鄭州。
沿著鐵路線走了出去,到市里,他進了一個餐館。給他們烤串打工,別的伙計每天黑老板三十塊錢,他不忍心,都交給老板。那些伙計大部分是老板親戚,也不好趕走,老板教育大家?;镉媯儽扑惨谶@點錢,他不同意,“老板對我好,知道我不吃辣的,給我炒西紅柿?!庇直淮蛄艘活D。
他身上只有一塊錢,沒有領(lǐng)工資,也沒跟老板說,走了。
“為什么不領(lǐng)你該領(lǐng)的錢?”
“我對不起他,”他說,“也不解釋了。”
走到了北海,一個盜竊的團伙逼他給放風,他不愿意,頭朝下被吊在風扇上,說你干不干,他說不干,對方按一下按鈕,他覺得心里頭五臟六腑都快絞出來了。醒來的時候他躺在地上,腳已經(jīng)絞折了,隔了十幾年,現(xiàn)在摸的時候,腳背上的骨頭還凸著一塊,他站久了疼。
之所以要到貴州畢節(jié),他就想找一個最窮,沒人找他麻煩的地方,活著安生點就成。
到了這兒,身上十塊錢,賒了十塊錢的肉,烤了賣得挺好,賣到十四塊錢,城管來了,帶回去,罰錢,罰了十塊錢,說走吧。
他說這些也不悲情,也不覺得苦,苦他吃得太多了。我還怕他那時候住在煤棚里,晚上睡不著,心里孤單。他說從沒覺得孤單過,因為天天晚上都想著怎么活下去,不知道什么是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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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我去小涼粉鋪里吃,這些年他天天就是饅頭和涼粉,舍不得去吃清真館子,時間長了,辣的也能吃了。
老板娘挽著包進來了,他搭訕:“你越來越年輕了?!?/p>
“小鬼。”頭發(fā)油光水滑的老板娘繃不住笑。
坐下跟我說他,“摳死了,洗衣粉,熱水,都從我這兒借,一件衣服穿一輩子,這么多年也沒請我們吃過一次飯,小鬼?!彼椭^,嘿嘿訕笑,“謝謝你?!?/p>
他自己這么多年就放開吃過一次:二十四塊錢的自助餐,他進去吃了一頓,第二次去,別人站在門口堵著他,不讓進了。
老板娘嘆口氣,放低點聲音跟我說:“也可憐,被城管追得雞飛狗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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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一串肉掙不到三毛錢,一開始他全攢著,給家里寄回去,蓋房子,讓他們過得好點。每次寄完錢只給自己留十塊。他住的房子,連個窗子都沒有,太陽永遠進不來,連個鬧鐘也舍不得買,讓鄰居叫他起床。
家里有了錢,但沒人快活,為爭這點錢,鬧得更厲害。
他想著,都有了錢就好了,把哥哥們都帶出來了,他出生意的本錢。
到了畢節(jié),他們聯(lián)合起來要趕他走,他躲起來。過一陣子,哥哥們自己內(nèi)部打起來了,都跑了,他才敢出來露頭。
我有點意外。
他把筷子擱在碗上,停了一下,才說:“底層的殘酷,你不了解?!?/p>
他躺在小黑屋里,傷透了心,想這些年的事,他說想了八個月:“我每天回家來想了很多事情,我以前去那些地方,我們一個民族的人對我不好。我到這里來了,別人沒欺負我,自己的親人這樣欺負我,是不是我的家人是最壞的?我是這樣說。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別的民族是怎么生活?別的民族,我也看看其他的民族,別的民族也是一樣?!?/p>
“你看到什么了?”
“比如說當時我們擺攤的時候,看到有很多做小本生意的個別的人,一旦要是同行的話,必須要吵鬧。”
“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教育的問題。他從小到大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好,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錢的話,我把所有的錢一定要用在教育上?!?/p>
他就這么開始捐的錢。他幫的人都是孩子。那些因為窮差點沒了未來的孩子。賣的三十多萬羊肉串,掙的十萬塊,幫了一百六十個貴州的孩子。
結(jié)了婚我以為他會攢錢給將來的孩子,他說再拼命干十年,掙一百萬,建個農(nóng)村留守兒童的學校。“大街上老看見不上學的孩子,一群人跟著打架生事,他們長大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肯定不會是正當?shù)娜?。他們這些農(nóng)村的留守兒童,為他們做個事情,也許會改變他們的一生,這個跟救一條人命一樣?!彼f蓋完學校,他交給放心的人,就走了。
“去云南,一個小村子,我看好了,放點牛,放點羊?!?/p>
我說古麗愿意去么?
阿里木說:“在新疆,很多女人纏著我,她不高興。在這里,每個人都說,阿里木,你的老婆漂亮,我不高興。我倆都愿意走,哈哈!”他擠眉弄眼,“你不信問她,古麗,明天去云南好不好?”
古麗脆快地說:“好?!蔽覀兌紭妨恕?/p>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把錢捐回家鄉(xiāng),他說都是一樣的,“有人說你這是不是為了民族團結(jié),我說我不是從這個角度考慮的,這么說民族反而有了距離。我就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公民,干我能干的?!?/p>
“一般人是有錢了,富裕了之后,再來幫助沒錢的人,你自己那時候也還是個窮人。”
“這個不是這樣,他不是說沒錢,他沒這份心,我要干這個事情,一件一件會做起。”
“那會有人說,你要幫助人幫不過來,會有太多的人?!?/p>
“對。我?guī)筒贿^來,但是通過我的行為,會有一些人良心會發(fā)現(xiàn),我相信這一點?!?/p>
“可能有的人說,一個賣羊肉串的小販,又能幫助多少人呢,反而把自己的生活都已經(jīng)犧牲了,你怎么看這些事情?”
“我不覺得我犧牲什么,我覺得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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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幫的孩子周勇,當年如果不是他,已經(jīng)無錢醫(yī)治,沒有希望了,現(xiàn)在是個高三學生,孩子來看他,拍他肚子:“叔叔你胖了好多。”
“結(jié)了婚胖了十六公斤。”他很滿意地摸一摸。一邊做手抓飯給我們吃,葡萄干甜死了。
別人到北京領(lǐng)獎,都聽安排,就他非帶著老婆,不讓帶就不去。
老婆到了北京,住在別的地方,他急得,怕她一個人不安全,差點就不錄像了。在那兒吃的好住的好,他說趕緊回來吧,聞著家里的羊肉味兒,勞動完了餓了再吃,才最香。
我最喜歡站得遠點看他烤肉,煙熏火燎的,小口哨吹得快飛起來了,老婆一會兒給拿著礦泉水往嘴里喂點水,他說:“我最開心的就是烤羊肉串?!?/p>
“是這個烤的過程,還是這個音樂,還是人來人往?”
“是烤的過程?!?/p>
“不就是翻來覆去么?”
“嘿嘿,”他說,“說不清,反正很開心,職業(yè)病?!?/p>
有個小娃娃,大眼睛,跟媽媽來買五串羊肉串,也不吃,讓媽給吃完,再買五串,癡癡地看著他快跳起舞的樣子。她媽說,“每天非來這兒不可,只在這兒買?!?/p>
我說你為什么要來這兒。
小女孩看他沖自己眨眼睛,羞澀地咧嘴笑,說“我喜歡他”。哎,是,他就是那種不管哪個年代,小孩子都會喜歡的大人,是那種在童話里、歌謠里、彩色的畫畫里會出現(xiàn)的絡腮胡子的綿善的大家伙,他長得簡直就可以直接貼在給娃娃們的書上。對這樣的人來說,與其說道德,不如說純真的人性。
他受了那么多苦,身上沒有一點可怕的東西。被人夸了這么多,身上也沒一點虛浮的東西。
還是娃娃們最了解他,周勇寫過一句話,“長大了,我也要像他一樣,做世間有情人”。
(本文榮獲河南省文聯(lián)、散文選刊雜志主辦的2011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