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的詩
　　黎明
　　一只在海灘上靜靜佇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聽見有人來
　　還側(cè)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縱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兩只機敏的大耳朵
　　那黑眼睛
　　那灰褐色的一躍
　　真對不起
　　看來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運食糧
　　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里出來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
　　2012，7，山東薛家島
　　塔可夫斯基的樹
　　在哥特蘭
　　我們尋找著一棵樹
　　一棵在大師的最后一部電影中
　　出現(xiàn)的樹
　　一棵枯死而又奇跡般
　　復(fù)活的樹
　　我們?nèi)ミ^無數(shù)的海灘
　　成片的松林在風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樹
　　在這島上
　　要找到一棵孤單的樹真難啊
　　問當?shù)厝?，當?shù)厝苏f
　　孤單的樹在海邊很難存活
　　一棵孤單的樹，也許只存在于
　　那個倔強的俄國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單的樹
　　連它的影子也會背棄它
　　除非有一個孩子每天提著一桶
　　比他本身還要重的水來
　　除非它生根于
　　淚水的播種期
　　2010，8，瑞典哥特蘭島
　?。ˋndrei Tarkovsky，1932-1968，前蘇聯(lián)著名導(dǎo)演，在瑞典哥特蘭島拍下了他最后一部電影《犧牲》。）
　　魚鳴嘴筆記（節(jié)選）
　　1
　　似乎不再有人
　　從遠航中歸來了
　　在這座島上
　　更高的手機信號塔已代替
　　往日的燈塔
　　2
　　我要寫的詩
　　像鐐銬一樣冰冷
　　3
　　當你憑窗探望
　　海灣公路上那一道
　　在松林里隱現(xiàn)的
　　雪亮車燈
　　就是為你而來
　　4
　　“重新發(fā)現(xiàn)大海
　　正如你重新發(fā)現(xiàn)
　　自己的孤獨”
　　5
　　夜間的浮標燈，我們
　　在白天琢磨
　　6
　　一條被釣起的小鲅魚——
　　那釉光的一閃
　　那銀色的孔雀藍
　　7
　　那鏡子般的海面，也會使你疲倦
　　8
　　基辛在演奏
　　無人
　　音樂在海立方上擦出火花
　　2012，7
　　一些地名
　　驅(qū)車在膠東半島
　　日照
　　灰樹
　　成山角
　　魚鳴嘴
　　乳山
　　即墨
　　鳳凰尾
　　文登
　　老母豬灣……
　　這些都是詩
　　都曾經(jīng)是詩
　　最難解的一首
　　是灰樹
　　2012，7
　　讀列夫·洛謝夫《布羅茨基傳》
　　從這本你早年朋友寫的傳記里
　　我知道了，
　　你愛吃中國餐，
　?。ㄅ叮恰吧嗉馍系闹袊保。?br/>　　你只用墨水。
　　知道了大概在三十多年前，
　　就在我去普希金的西伯利亞的時候，
　　你也曾來過一趟明代的長城。
　　我還知道了我們都生在五月下旬，
　　同屬于雙子星座。
　　而你的朋友讓我更清澈地看到了
　　那顆只照耀你的星。
　　天才，當然，我甚至仿佛和洛謝夫一起
　　親自聽到了你第一次朗誦時
　　那猶如來自云端的聲音。
　?。悻F(xiàn)在仍在那里。）
　　我知道得愈多，
　　便愈是為自己悲哀。
　　不過，除了詩神和俄羅斯
　　為你特意準備的那一份火與冰的厚禮，
　　我也知道了我們所受的苦刑
　　其實都一樣：那就是坐下來——
　　并面對一張白紙。
　　2009—2012
　　寫于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結(jié)冰路面上的兒童氣球
　　在十二月的冷風中飄搖
　　像是被一只快凍僵的小手，丟棄在那里
　　一輛車開過來，左繞右繞
　　像是在面對自己的良心
　　繞過去了
　　第二輛緊跟著就開過去了
　　第三輛放慢車速，有點打滑，終于
　　也繞過去了
　　但你還是聽到了那“啪”的一聲
　　當你在夜半進入寫作
　　在一陣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里
　　2011，1，1，北京望京
　　青海行
　　——獻給昌耀
　　1
　　在坎布拉
　　赤裸的峽谷和盤旋的
　　山道上，我看到
　　一條清澈發(fā)藍的河，
　　他們告訴我這就是黃河——
　　尚未被泥沙淤塞、攪渾的黃河……
　　我們還得往前走。
　　我們還需要走多遠，
　　才能找到
　　那最初的愛？
　　2
　　那青稞的鋒芒
　　和迎風綻放的土豆花，
　　幾乎把我?guī)Щ氐?br/>　　我自己的
　　麥浪中的童年，
　　而藏紅花卻是那樣紅，
　　我從未見過的
　　異樣的紅——
　　它為什么這樣紅？
　　3
　　那日月山上的天葬臺
　　是為誰準備的？如果
　　一個有罪的人也能被接受，
　　我愿禿鷲的利爪
　　現(xiàn)在就撕開這已半死的肉體，
　　然后順著轉(zhuǎn)經(jīng)輪的方向
　　繞山而去，
　　把那已不屬于我的魂
　　攜向天國——
　　如果我們，也可以被接受。
　　4
　　多少年了，唱花兒的少年
　　已是滿鬢白霜了，
　　他仍在唱著同一支歌，
　　他的歌中仍噙滿著淚，
　　他的目光仍朝著同一個方向，
　　他的嗓音早已沙啞，
　　但他仍在唱——
　　他把我也變成了一個
　　愛的
　　悲哀的
　　學(xué)徒。
　　5
　　流放的詩人，
　　這里的酥油、女人、
　　帶嗡嗡飛蠅的干馕
　　會使你得以幸存；
　　在這里你的漢語是蒼白的，
　　你曾經(jīng)寫下的詩也是虛偽的，
　　在這里你必將死一次，再死一次……
　　然后有一只手會為你燃起一盞
　　酥油燈，在一個暴雪之夜，
　　而在野鹿、牦牛的注視下，
　　你，仿佛是為了接生而擰開
　　你那已生銹的鋼筆……
　　6
　　這是八月。
　　就在去塔爾寺的路上，
　　天色驟然變暗，
　　在那一瞬我看到雪山閃耀，
　　（我們的車窗內(nèi)
　　甚至還透進了它的光）
　　但在回來的路上，
　　它消失了……
　　而轉(zhuǎn)經(jīng)輪仍在那里轉(zhuǎn)動。
　　它會不停、不停地轉(zhuǎn)動。
　　7
　　而那些
　　以額抵地的信徒，
　　已叩首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了，
　?。ㄆ溟g，有的還起身摸出手機
　　查看上面的信息）
　　也許再叩拜一次，
　　神就要對你們講話了，
　　也許再重重地叩一次，
　　你們中的一個
　　就會力竭而死——而這
　　或許就是得救。
　　8
　　還需要走多遠
　　才能找到那最初的愛？
　　還需要走多遠，才能發(fā)現(xiàn)
　　一朵綻放的雪蓮？
　　雪線以上，
　　我們已無力到達，
　　而前面，那片藏紅花的披肩
　　還在飄……
　　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