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風氣完全變了,我一向不愿意承認自己落伍,可是和《美女指南》的編輯們在一起共事,討論稿子,動不動跟你討論《花花公子》,你會覺得這場景很荒唐很滑稽。在年輕人眼里,《花花公子》也許已經(jīng)不夠色情,不過在我這個落伍的人看來,它就是一本地道色情刊物。
大約五年前,我的一位大學同學成為本省的副省長。畢業(yè)二十多年,這位女同學一直在北京混,仕途得意一路上升,此次下放,據(jù)說也是為進一步提升做準備。有一天,秘書打電話過來,說吳省長想跟我一起吃個便飯,問有沒有時間。我說與領導一起吃飯的時間肯定是有,只是不知道日子。秘書說這個肯定要事先溝通,我們準備好了會通知你。于是初步選定時間,說好某一天??斓饺兆?,秘書來電話,說就定在那天,到時候派車來接你。隔了一會,又來電話,說吳省長有重要會議,要改日子。
前后折騰幾次,終于定下來,一輛黑色小車把我接到吃飯地點。不止我一個人,本地幾位同學都到了,吳省長談笑風生,看到我,滿臉紅光喊道:
“太好了,大作家總算來了,想不到見你一面真不容易。”
其他同學便跟著起哄,說大作家就架子大,果然姍姍來遲。吳省長又繼續(xù)調侃,說你怎么可以空著手來,這么多老同學,也不帶幾本書。我呵呵一笑,懶得解釋,本來倒是準備了一本書,臨走時匆忙,竟然忘了拿。幸好忘了,要不然光給她一個人送書,眼里只有領導,其他的老同學必定諷刺。這年頭給朋友送書很難,不送吧,說你眼里沒人,送了,又有討好拍馬之嫌。
同學聚會就是喝酒,我不善飲,自然又被一通調笑。吳省長說,知道你為什么只能是大作家,而不是偉大作家,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不能喝酒,不能喝酒還當什么作家呢,看看人家李白,看看人家杜甫。當年一起讀書,她在班上年齡最小,比年齡最大的班長小十四歲,那時候,梳著兩條小辮子,還是個青澀的女中學生,一說話臉就紅,現(xiàn)如今,經(jīng)過幾十年歷練,已完全是個成熟的女官員。
酒過無數(shù)巡,吳省長突然變得一本正經(jīng),非要我先把杯中的酒一飲而干,然后現(xiàn)場辦公說正事。她笑得有些詭秘,說既然大家都老同學,你這面子一定要給,這忙一定要幫,一定不許拒絕我的請求。本來喝酒就喝酒,她這番話很矯情,一個春風得意的成功女人,都當上副省長了,要什么有什么,能呼風,敢喚雨,對于我這樣一個靠小說混點虛名的作家,還會有什么了不得的請求。我們碰了碰杯,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了,是那種兩斤裝的茅臺,懂行情的都說好,我對酒是門外漢,味道差不多,都一個味,就覺得夠勁,辣得狠。
吳省長還兼著計生委主任,過去我一直弄不明白這衙門是干什么的,經(jīng)過一番咨詢,終于弄明白,原來它和作家協(xié)會一樣,也是個堂而皇之的正廳局級單位。當然,所謂弄明白,也就知道這么多,我跟她開玩笑,說想不到你還兼管計劃生育這樣婆婆媽媽的事。吳省長臉上露出一絲不屑,說計劃生育難道不重要嗎。如果不是副省長,只是老同學,我很可能會繼續(xù)玩笑。我很可能會說,再重要不也就是不允許生第二胎,就是發(fā)發(fā)避孕套嗎,話到嘴邊咽了下去。
吳省長開始跟我商談正事,說計生委有個很不錯的內部雜志,已辦了好些年,現(xiàn)在終于有了正式刊號,即將公開發(fā)行。出于對這雜志的重視,她將親自掛帥,身兼雜志社社長,目前正在物色一個有點名氣的主編??紤]了很多人都不合適,最后,她突然想到了我這位老同學。
做夢也沒想到當了許多年的專業(yè)作家,我會成為一位雜志社的名譽主編。這有些莫名其妙,以為自己會堅決拒絕,朋友們也不相信我會去兼這差事,結果卻是稀里糊涂答應了。說好只掛個虛名,具體事情由執(zhí)行主編去干,當時的氣氛就這樣,吳省長根本不允許商量,她不斷提高嗓門,說今天當著這么多老同學面,你要是不肯答應,別想離開這個大廳。反正這事她說定了也就算是定了,行得行,不行也得行,不由分說地吩咐服務員再打開一瓶茅臺,讓大家繼續(xù)喝。在場的同學一個個都喝高了,跟著起哄,說好了好了,別給臉不要臉,借你老兄的一個虛名,又不是真看中了你本人,搭什么臭架子,你他媽何德何能,不要那么矜持好不好。
生活中我從來不是個頂真的人,那天一直小心翼翼,不想讓大家把我灌醉,結果我確實沒醉,起碼有兩個同學醉了,大醉,一個當場跑去衛(wèi)生間嘔吐,另一個竟然號啕起來,他曾經(jīng)追求過吳省長,大概是又想起了當年。大家都以為吳省長會喝醉,為了逼我就范,她面不改色地連干了三滿杯。我們的老班長發(fā)話了,說你這主編一定要答應,人家小吳已喝成這樣,不要說當個小主編,讓你干什么都不能拒絕。吳省長眼睛也紅了,說我就喜歡班長叫我小吳,今天我們是老同學聚會,不答應也得答應,要是不答應,我立馬再喝三杯,你信不信,來,服務員,給我倒酒。她這么一嚷嚷,不僅把我唬住了,在場同學都嚇得不輕。
結果吳省長一點事都沒有,她酒量真是驚人。我最終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答應掛名譽主編。荒唐之處在于,雖然已答應掛名,這個刊物的正式名稱還沒有最后確定。由于此前只是內部刊物,它有個名字叫“婦女之友”,現(xiàn)在要公開發(fā)行,突然發(fā)現(xiàn)東北某省有一家同名刊物,工商部門不可以注冊,必須要有一個新名稱才行。于是開始折騰,一會叫《美女》,一會叫《婦女指南》,一會叫《美人計》,最后才定名為《美女指南》,一個聽上去非常糟糕的刊名。
刊號還沒定下來,我已開始后悔,一次次想打退堂鼓。很顯然,我這人不適合當主編,尤其不適合《美女指南》這種時尚刊物。吳省長每次都是安慰,說作家也要深入生活,說你想管事多少管一點,不想干事掛個空名,進可攻退可守,這樣多好。
最初的想法只是幫著組稿,既然老同學如此看重,能出力就出些力,畢竟文壇上混了這么多年,好歹認識幾位作家。這年頭有錢就好辦事,有人就能辦事,《美女指南》拋向文學界的重磅炸彈,是每期配發(fā)一個精品短篇小說,一篇一萬塊錢,如此肥約,不怕最好的小說家不上鉤。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們的刊名雖然俗氣,有些低級趣味,可是事在人為,大家只要齊心合力,內容方面完全可以做到不俗。事實上組稿意想不到的順利,我給朋友們打電話,開口先說稿費,然后以美國的《花花公子》刊登優(yōu)秀短篇為例,讓大家為我寫稿。小說界的同行大都很給面子,都說這個忙義不容辭,有哥們干脆跟我玩笑,說你們那刊物步子也太大了,總不至于要弄一本中國版的《花花公子》吧,你們真敢登那樣的圖片。
說老實話,《美女指南》想辦成一本什么樣的刊物,心里沒有底,不僅我弄不清楚,身兼雜志社社長的吳省長也不太明白。在創(chuàng)新精神鼓舞下,當時只有一個最樸素愿望,當然也非常浪漫,要創(chuàng)辦絕對一流的刊物。所以敢說一流,因為雜志社有個非?,F(xiàn)成的精英團隊,精英這兩字也不是我隨口說說,上上下下都這么認為,官方和民間都一致看好。團隊成員在一起磨合已久,志存高遠,很想做出一番事業(yè)驚天動地。執(zhí)行主編老蔡是留英學生,學傳媒出身,本名叫蔡祖文,她覺得這名字不好,無論筆名網(wǎng)名,都用“老蔡”,是名頭很響亮的網(wǎng)絡紅人,新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手下一班能打敢殺的精兵強將,譬如主筆王影,人漂亮,文章也漂亮,什么文章都能寫,什么文章都能寫好。又譬如主編助理毛薇,完全是個優(yōu)秀的大內總管,擱劇組是第一流的制片主任,擱證券投資公司是第一流的基金經(jīng)理,里里外外一把抓,什么事都能給你辦好管好。其他諸如藝術總監(jiān)運營總監(jiān)創(chuàng)意策劃,都是大有作為的年輕人,清一色娘子軍。
我這掛名的主編更像個不拿薪金的打工仔,雖然很受尊重,但是她們想到我,通常只是催稿,催我所組的那些名家短篇小說。有時候人家出國了,老婆生病了,孩子考大學了,割痔瘡了,陷入婚外戀了,反正只要不能按時繳稿,她們便唯我是問,電話里一個勁發(fā)飆。再強悍的女人都難免女人的毛病,除了向我埋怨,對名家的小說也是口無擇言,有的小說寫得非常好,或者說也不至于那么差,她們卻看不太明白,橫挑鼻子豎挑眼,結果好不容易組來的稿子,到她們手上,倒好像是托熟人走后門要照顧的關系稿。
幸好為了表示清白,避免以權謀私,我沒有躋身名家行列混稿費,否則一萬塊錢一個短篇,還真讓人說不清楚。擱今天,有人可能不稀罕,在五年前,一個短篇掙一萬塊錢,也不算少了。老蔡因此很不服氣,對名家的高稿酬不止一次表示不滿。我說多給些錢能有什么錯呢,想當年人家《花花公子》刊登小說也是黃金開路,絕對高稿酬,而且高得離譜。這只是隨口一說,實際上我并不知道人家給了多少銀子。老蔡說這個事沒辦法比較,《花花公子》上可都是海明威那樣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我笑著說:“海明威的小說,也不能全是精品力作呀。”
老蔡的咄咄逼人,有時候真叫人下不了臺,她算不上是大美人,當然也不算難看,甚至可以說挺耐看。典型的高級白領,何時何地都是正裝打扮,化妝非常到位,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老公跟她一樣也是海歸,也是成功人士,在一所大學當商學院院長,據(jù)說手上捏著好多股份,經(jīng)常在本地電視節(jié)目中亮相?!睹琅改稀仿犐先ジ褚槐静坏谴笱胖玫能浶钥铮贿^老蔡很有信心,堅信經(jīng)過團隊的努力,經(jīng)過巧妙運作,依附體制而又不被體制所限,盡量使利益最大化,最終便能達到讓刊物上市的宏偉目標。
一個刊物的最后目標是在證券公司上市,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編輯部的同仁都相信會有這一天,連吳省長也欣賞這樣具有創(chuàng)新的想法,她們一致認為,那種靠政府出錢豢養(yǎng)的體制內刊物,那種老套的辦刊思路,遲早都會被淘汰,注定壽終正寢,光明正大地走市場是必然趨勢,也是唯一出路。老蔡喜歡以《花花公子》的例子來為我開竅,她說一般人心目中,都以為美國的《花花公子》是一本色情讀物,只知道上面有很多美女的裸體照片,不知道它骨子里其實非常保守。
時代風氣完全變了,我一向不愿意承認自己落伍,可是和《美女指南》的編輯們在一起共事,討論稿子,動不動跟你討論《花花公子》,你會覺得這場景很荒唐很滑稽。在年輕人眼里,《花花公子》也許已經(jīng)不夠色情,不過在我這個落伍的人看來,它就是一本地道色情刊物。忘不了自己第一次面對時的窘迫,那是剛粉碎四人幫不久,美術界開始討論世界名畫上的一絲不掛,記得是在堂哥客廳,幾位畫畫的哥們大談藝術,最后說到了偉大的莫迪利阿尼,吵得不可開。我在一旁百無聊賴,茶幾邊上堆著一大垛雜志,其中有兩本就是《花花公子》,我無意中將它們打開了,香艷性感的裸體女郎撲面而來,那種震撼真無法用文字描述。
有人問掛名這個名譽主編,動不動就與玩時尚的女編輯們打交道,會有些什么不一樣的感受,我的回答是除了落伍,還是落伍。為了消除別人誤解,或者說讓別人有所了解,我常常要重復王朔的段子。這段子在圈子里已廣為流傳,也不知道真假,據(jù)說他到了美國,從小說《玩的就是心跳》里隨手挑了一段交給《花花公子》發(fā)表,結果竟然被人家退稿了,理由是“太黃色”,要知道同樣的文字曾在國內最著名刊物上公開發(fā)表,一點問題都沒有。
《美女指南》光看名字,是本容易讓人誤解的娛樂刊物,其實事在人為,它的定位非常明確,就是立足于高端白領,全面服務白富美,如果說美國的《花花公子》針對男性所向往的高水平生活,那么《美女指南》便是力圖為當下女性打造一種全新的認知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痘ɑü印纷屇腥嗽谒较吕锵M女人,《美女指南》號召女人公開地消費男人。每次應邀參加編委會的選題策劃,我都有種多余人感覺,仿佛參加一次火星人召開的會議,既不了解風情,又根本不懂時尚,討論什么都插不上嘴。
我一再強調自己不拿《美女指南》的一分錢,從來都是默默奉獻。作為一名體制內作家,拿著一份不甚光彩的薪水,屢屢有種見不得人的內疚。很多人認為這是中國作家寫不出好作品的根本原因,我既然沒有勇氣放棄,頭上始終頂著體制的綠帽子,甘心被包養(yǎng),那么對于這份刊物,權當著學雷鋒做好人好事。此外從理論上說,或者從情理上講,我都有買單請客的權利,可以名正言順地宴請各路作家,但是從來沒這么做過,一來我對上館子毫無興趣,二來也覺得用公家的錢招待朋友喝酒,多少有些缺乏誠意。我們已經(jīng)被人罵得夠嗆,已經(jīng)得到太多好處,為了吃吃喝喝又再增罵名,何苦呢。
事實上在我之前,編輯部有過一位管事的陳主編,一個看上去有幾分帥氣的中年老男人。這位陳主編極度的婆婆媽媽,是事都要管,是工作都要過問,結果呢,什么事都管不好,什么工作都做不到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編輯部安插了一位異性領導,鯰魚效應沒達到,工作效率沒增加,麻煩倒是增添了不少。共事的女編輯很失望,我第一次參加編輯部會議,聽到的全是負面故事,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又聽說不少。作為一名壞男人,陳主編不過是剛起步,然而對女性圖謀不軌可能會有的笑話,應有盡有洋相百出,其中一個段子最為著名,他居然試圖勾引主編助理毛薇。亂花漸欲迷人眼,近水樓臺先得月,當領導的追求女下屬在今天并不新鮮,編輯部美女如云,未婚已婚離婚再婚,陳主編眼花繚亂,弄得最后,偏偏挑選了一位不喜歡男人的拉拉。
這是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案例,也許男人都圖省事,都希望找到容易下手的獵物,也許毛薇過于大大咧咧,看上去沒心沒肺。有一次召開全國發(fā)行工作會議,大家都住在酒店,陳主編突然顯得很英勇,義無反顧地發(fā)起了攻擊,他冒冒失失走進了毛薇的房間,語言輕佻,大打攻勢足球。毛薇正跟女友視頻聊天,陳主編標準的黨政干部出身,見不多識不廣,完全不知道視頻為何物,結果所有對話和圖像資料全被記錄在案。
“看來我們有同樣的毛病,”看著落入陷阱的陳主編毫無防備,毛薇忍不住要笑,她偷偷地調整了一下筆記本電腦,將那上面的自帶攝像鏡頭對準他,不無譏諷挖苦地說,“我們都有著同樣的愛好,都是喜歡女孩子,都喜歡美女?!?br/> 陳主編說:“我不喜歡美女,我就喜歡你。”
“這話適合對所有的女孩子去說?!?br/> “不,我就對你一個人說?!?br/> “編輯部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為什么你要看中我呢,不過也許,你已經(jīng)跟別人說過了?!?br/> “絕對沒有,我真的就只看中了你一個人?!?br/> 毛薇決定攤牌,直截了當?shù)馗嬖V對方自己的性取向。她告訴他自己討厭男人,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不喜歡。陳主編不相信,說不喜歡只是因為不明白男人的好處,說他有辦法讓她喜歡,讓她知道男人的種種厲害。接下來一番話不堪入耳,注定要在日后成為大家的笑柄,同事們閑著無聊,就會拿出這個段子來解悶,有時干脆再看一遍真人秀,總算下手還算留情,沒把這視頻公布到網(wǎng)上去。
陳主編不得不灰溜溜請辭,非常狼狽地走人。作為老同學,吳省長對我進行了很及時的善意提醒,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話絕對不能當作借口。人活著,要有八榮八恥,前車之鑒放在那里,伴君如伴虎,美女就是老虎,不是老虎,起碼也跟獅子差不太多。好在我這人膽子小,惹不起躲得起,不用提醒也會很老實。既然只是掛個主編虛名,我始終抱定了三不管原則,不問稿子,不問賬務,更不過問人事。前面說的名家短篇是個例外,偏偏有人不明事理,冒冒失失地就向我投稿,有人向我打聽買版面的情況,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更荒唐的是還有人希望通過我,在編輯部找一份正式的工作。
有一天忽然來了一位美女楊,也看不出具體年齡,打扮得很時髦很妖嬈,香水味濃郁,天知道她如何獲得了我的地址,帶著出版的幾本新書,開門見山先把自己一頓猛夸。然后就大提建議,說最近幾期的《美女指南》存在什么不足,還能夠有什么樣的改進。她激情迸發(fā)口若懸河,語氣仿佛早已是《美女指南》的編輯,全然不顧我的目瞪口呆。繞了半天,我才明白她是想到編輯部工作,登門拜訪只是為了應聘。用這種信心爆棚的方式求職,盡說些咄咄逼人很強悍的大話,高調高調再高調,雖然讓人感到意外,感到很茫然,然而恰恰是《美女指南》努力向女性朋友推薦的一種謀生策略,事實證明它很可能有效。
終于有插嘴機會,我告訴香氣撲鼻的美女楊,自己這個名譽主編只是掛職,根本不管事的,跟我說什么都白說,她真想求職,真想成為編輯部的一名成員,應該直接去找執(zhí)行主編老蔡,或者去找主編助理毛薇。我非常不當回事地就把她給打發(fā),過了沒幾天,老蔡給我打電話,說我跟毛薇研究過了,你推薦的那個人挺會說話,如果你真覺得不錯,我們可以考慮試用,編輯部現(xiàn)在正缺人,也許她是個很不錯的人才。讓人大跌眼鏡的結局,編輯部很輕易地就錄用了美女楊,而且上上下下都認為是我強力推薦,都覺得她是我的一個熟人,錄用她就是給我面子。
事實上,我從未向任何人推薦,不知道美女楊在背后說了什么話,反正大家一致這么認定,越辯白越黑,越解釋別人越不相信。好在一開始只是試用,合則留,不行便可以請她滾蛋,對于編輯部來說也沒有任何風險。沒想到這位美女楊還真是一位人才,有著超強的組稿能力,每當策劃了一個什么不錯的選題,她總是能在最短時間,將最需要的稿件拿到手上。除此之外,她的文筆也說得過去,偶爾趕兩篇急就章文字,反響都很不錯。
《美女指南》的發(fā)展勢頭一度非常好,發(fā)行量猛增,被轉載被引用文章位居同類刊物前列,是白領或者希望成為白領的教課書,深受時髦女性歡迎。過了一年多,吳省長不再兼任社長一職,我連忙打電話請辭,不愿意繼續(xù)枉擔虛名。吳省長正在去開會的路上,說好吧,你既然那么在乎自己名聲,我也不再強求,什么時候一起再吃個飯,我們好好談談這事。這以后不久,飯局安排好了,不是吳省長請客,而是另一位大學同學李國輝買單。李畢業(yè)于歷史系,與我們同屆不同系,按慣例凡混好的闊佬,只要同一所大學畢業(yè),都可以沾光稱為同學。他是一家優(yōu)質上市公司的副總,年薪是天文數(shù)字,選了家豪華餐廳,點了澳洲大龍蝦,每人一份魚翅,剩下的全是非常昂貴的素菜。
李國輝全家都在,全職在家的太太,大學剛畢業(yè)的兒子李爾王。這頓飯的目的很簡單,李國輝想讓兒子到《美女指南》編輯部上班。我聽了就笑,根本不把這事當事,說只要吳省長一句話,還不是水到渠成。吳省長也笑,說老同學不要這樣不講義氣好不好,別光想著往人家身上推,我姓吳的早已不再兼社長了,你好歹還是個沒去職的主編。李國輝太太吃準了我們不會不幫忙,她現(xiàn)在只是為兒子的選擇感到無奈,解釋說本來要把兒子送到國外,現(xiàn)如今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哪有不把孩子送出去的道理。他們的寶貝兒子是個不折不扣工科男,成績一向拔尖,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本科是同濟大學橋梁專業(yè),在國內這是最吃香喝辣的頂尖專業(yè)。沒想到他本科剛畢業(yè),突然叛逆起來,突然對造橋不再感興趣,現(xiàn)成的公費留學瑞士機會也堅決要放棄。
李爾王進入《美女指南》編輯部遠比想象得要困難,既然吳省長不太方便直接出面,只能讓我先硬著頭皮與老蔡和毛薇商談。我老實不客氣地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她們互相對看,眉頭緊鎖一聲不吭,半天不肯表態(tài)。事后毛薇才跟我說明原因,為什么她和老蔡當時會猶豫,為什么不敢一口答應,理由很簡單,像這樣有背景的男孩進入編輯部,弄不好會是一塊很燙手的山芋,進門容易出門難,真進來了,就算是不適合做編輯工作,也沒辦法將他攆走。經(jīng)過了一番操作,經(jīng)過幾次討價還價,李爾王最后還是進了編輯部。不過,等他正式開始上班,我已經(jīng)不再掛名主編,編輯部我本來去得就少,現(xiàn)在干脆不去了,因此從來也沒看過他上班的樣子。
李爾王開了一款原裝的大眾越野車去編輯部上班,這車據(jù)說比寶馬都貴,他媽怕兒子太扎眼,千叮嚀萬囑咐,關照他不許跟別人說這車的價格。美女編輯們個個網(wǎng)絡高手,外語都好,都會上網(wǎng)搜索,很快弄得一清二楚。大內總管毛薇有些看不慣,為了殺他的威風,便讓新來的李爾王打雜,既然你會開車,編輯部接人送客,去印刷廠拿樣刊,陪會計到銀行去取錢繳電話費,什么事都讓他干。偏偏李爾王沒心沒肺,是個精力過剩的大男孩,中等個子,渾身都是結實的肉疙瘩,體重早就超標了,讓他干什么都興高采烈地去做。
作為一個富二代標本,李爾王很快成為編輯部的熱門話題,同時也引發(fā)了《美女指南》的專欄大討論。主筆王影和美女楊為富二代與官二代孰優(yōu)孰劣,各自化名展開筆戰(zhàn)。這樣的辯論很容易引人注目,刊物上轟轟烈烈,網(wǎng)絡和電視媒體趁機跟著起哄。我對這樣的爭議毫無興趣,然而舊話題沒完,新話題又源源不斷。一開始,大家都不相信李爾王沒談過戀愛,在今天這樣一個全面開放的世界,一個家庭條件如此優(yōu)越的男生,大學畢業(yè)了居然還是處男,簡直就可以算作奇跡。人們很認真地探討他守貞的原因,最后得出結論,既然不是同志,肯定是電腦游戲禍害,這位傻乎乎的工科男好像還沒來得及對女孩子有興趣,一逮著空閑,就會全力以赴地玩電腦游戲,而這恰恰是他不肯去瑞士留學的真正原因。
李爾王又白又胖,走路的樣子很滑稽,有點同手同腳,有點像唐老鴨。女編輯都喜歡拿他取樂,私下里打賭,賭他什么時候破處,賭會是什么樣的女生將他拿下。她們開始接二連三地為他介紹女朋友,編輯部內的未婚女性都有幸成為玩笑對象,對這樣的插科打諢李爾王來者不拒,照例不把這事當回事。很快吳省長又平調北京,為什么是平調,大家想不明白,有人說是過渡,也有人說年紀差不多了,仕途已到頭,反正說走就走,說好一起吃頓告別飯都沒來得及。
這以后,《美女指南》的事我知道得越來越少,偶爾有人會云里霧里地跟我來一段八卦,基本上也是聽了就忘。上市的希望看來已經(jīng)沒戲,所謂期刊改革只剩下一些空洞口號,老蔡差一點離婚,毛薇差一點結婚,這些事擱別人身上都不算新聞,具體到她們兩人都是。老蔡的海歸丈夫養(yǎng)了一個電影演員當小三,毛薇想成為中國第一對公開結婚的同性戀者。當然更多話題還是與年輕的李爾王有關,鯰魚效應終于產生了,女生成群結隊的地方,有個不錯的未婚男孩子會特別吃香,在編的不在編的人員太多,不止一位女孩開始看上了李爾王,編輯部漸漸成為爭奪他的戰(zhàn)場,年輕的爭奇斗艷,有點歲數(shù)的也不甘示弱,主筆王影和美女楊公開決裂,為了李爾王打得不可開交。
群雌爭雄,結局出人意外,美女楊最終高調勝出,將獵物攫為己有。更出人意外,最后我居然還會成為美女楊和李爾王的證婚人。由于事前一無所知,美女楊挺著大肚子來找我的時候,希望我能參加她的婚禮,并且作為證婚人說幾句話,我的驚愕在她看來有些做作。我的一舉一動都仿佛是故意裝糊涂,好在她很快就相信我不是在演戲:
“我以為全世界都知道了,沒想到你還蒙在鼓里,喂,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意外?”
“有點意外。”
美女楊比李爾王足足大了十一歲,即使在姐弟戀已不再是什么新聞的年代,大十一歲聽上去也會讓人一驚,靜下心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驚愕過后,我顯得很平靜,美女楊也很平靜,我們看上去都很平靜。
“你不會相信,你肯定不相信,”美女楊的眼睛瞪得很大,非常無辜地看著我,解釋為什么要隆重舉行婚禮,“這完全是李爾王的想法,你不會相信的?!?br/> “我相信?!?br/> “不,你根本就不相信?!?br/> 據(jù)說李爾王父母最初選擇《美女指南》編輯部,只是想讓兒子遠離電腦游戲,他們希望一個美女如云的世界,可以讓李爾王盡快從《魔獸世界》中解脫出來。他們突然意識到,到了兒子這歲數(shù),在男女問題上仍然一片空白,絕對不是什么好事。男大當嫁女大當嫁,瓜熟蒂落盆滿則溢,好槍不用也會生銹,荷爾蒙應該有個正當?shù)娜ヌ帲欢聭B(tài)發(fā)展遠遠超過想象,李爾王沒有完全從《魔獸世界》走出來,卻以最快速度走進美女們的樂園。他以非常草率的態(tài)度,完成了幾次沒有結局的戀愛,最終又把目標鎖定在了早已有男朋友的美女楊身上。
李爾王的父母顯然不贊成這樁婚事,這事聽上去就荒唐和不靠譜。擦槍走火也就罷了,轟轟烈烈還要步入婚姻殿堂,找一個年齡如此懸殊的女孩,擱誰父母身上都不會樂意。事實上,按照美女楊的說法,她自己只是相信愛情,相信緣分,根本不在乎婚禮這種儀式,別人有什么議論她都不在乎,還會在乎一個婚禮儀式嗎。可是天真的李爾王在乎,他突然非常地在乎起來,堅持要在孩子出生之前,舉行一場正式的婚禮。
如今的婚禮都由婚慶公司出面操辦,有一套正經(jīng)八百的固定程序,必須有個證婚人出來念證婚詞。舉行婚禮那天,編輯部的同事悉數(shù)到場,活生生擠了三桌,大呼小叫就數(shù)她們最熱鬧。主筆王影當眾與美女楊親切擁抱,好得像一對親姐妹。相逢一笑泯恩仇,美女楊的前男友也來了,帶著年輕的新女友,看上去仿佛一名未成年少女。新郎新娘的父母自然都要到場,兩位父親穿著很正式的西裝,一團和氣冰釋前嫌,他們的年齡差距更大,美女楊的爸爸老年得女,都已經(jīng)七十多歲。婚禮出奇隆重,婚慶公司很會營造氣氛,寫了很詳細的腳本,按部就班彩排了好幾遍。證婚詞是別人寫好的,大致意思都差不多,到時候,我只要上臺照本宣科讀一下就行。
美女楊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行動不是很方便,還要惦記著照顧李爾王,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哄堂大笑。這是一場讓人感到快樂的婚禮,喜氣洋洋聲勢浩大,大廳里擺滿了桌子,我坐在主桌上,不斷地被敬酒。同桌的老蔡存心想灌醉我,當眾拋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話題,一口咬定是我把美女楊和李爾王弄進了編輯部,然后又是我一手策劃,成全了這兩人的好事。事實真相已不重要,弄得我有口難辯,最后便三人成虎,異口同聲,我不只是證婚人,而且成了紅娘和媒婆。
婚禮上,許多事我都是第一次知道。美女楊的祖父是名院士,父親是退休的正廳級干部,外公的官也很大。除了歲數(shù)有差距,新郎新娘也還算是門當戶對,在一個婚姻自由的年代,就算不門當戶對又怎么樣。李爾王母親從頭到尾都不太高興,我的老同學李國輝畢竟是場面上的人,跟我大談已去北京的吳省長,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身份,沒完沒了大談小說。他對我十年前的一部長篇評價很高,為它不被文壇重視憤憤不平,我覺得在婚禮上談這個非常不合時宜,為什么我們不能談些別的輕松話題呢。好不容易不談文學,清靜了一小會兒,我上臺去念證婚詞,重新回到座位上, 李國輝又開始喋喋不休:
“我們學歷史出身的人,有一點想不太明白,你們作家一個個妙筆生花,什么都能寫得栩栩如生,都寫得那么生動?!?br/> 我很費力地聽他說話,胡亂點頭,周圍的大呼小叫實在太響了,太鬧。
李國輝繼續(xù)議論:“有些事,譬如現(xiàn)如今的年輕人想什么,做什么,怎么做,你們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說的對,我確實是不知道?!?br/> “那你怎么寫呢?”
我笑了,趕緊將這話題轉移開,說我已經(jīng)老了,沒想到要寫他們。
“誰會來寫呢,總得有人寫吧,電視上倒是成天在演戲,在說他們的故事,可我覺得一點都不像,都胡說八道,都胡編亂造,害得年輕人越來越走火入魔?!?br/> 我無言以對,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在有人過來敬酒了,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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