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風中,遙望華山,黝黑的山體巍峨挺拔,猶如一個典型的西北漢子,寬厚、粗糲、沉默。我們要尋訪的老兵張順京,也會是這樣的嗎?
聽說我們要找張順京,當?shù)厝说姆磻际牵骸芭?,那個守了一輩子烈士墓的英雄?。 睙嵝娜祟I著我們,穿街過巷,來到“烈士陵園”牌匾下?!袄蠌垼诓辉??”“在啊——”隨著一聲洪亮的陜西腔,一個高瘦、筆挺的身影從整齊的墓碑間走出來,黝黑的臉,質(zhì)樸的笑,左腳有些不靈便:“我咋會不在,這是我家嘛?!?br/>
死人堆里撿回一條命 張順京的故事,要從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講起。
張順京的老家在距離華山不遠的陜西富平縣。1958年,他出生在一戶窮苦農(nóng)家,兄弟8個,他排行第二。19歲那年,張順京光榮參軍,隨部隊駐扎在四川眉山。1979年初,中越邊境局勢驟然緊張,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張順京一連寫了十幾封決心書,字字都是赤子之心:“我死了,家里還有7個兄弟為老人盡孝。為國往前沖,全家都光榮。怕死當逃兵,全家都蒙羞!”他把僅有的幾件衣服和一封遺書塞進軍挎包里,交給了組織。
這個態(tài)度堅決的小伙子跟隨連隊,成為第一批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1979年2月17日,農(nóng)歷正月廿一,凌晨4時半,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正式打響。張順京和戰(zhàn)友們邊架橋邊前進,負責“打穿插”,從敵人后方包抄打擊。
2月25日,最激烈的諒山攻防戰(zhàn)打響,戰(zhàn)斗異常慘烈。為了多帶子彈,戰(zhàn)士們丟下干糧,只帶了3天的壓縮餅干,硬是打了整整9天,終于攻克諒山。當晚,后方的糧食補給送到了,班長派個子最高、力氣最大的張順京分干糧。張順京給戰(zhàn)友們發(fā)完后,坐下來剛咬第一口,一顆子彈就打進他的頭顱。張順京瞬間失去了知覺,兩名戰(zhàn)士負責抬著他撤退。撤退途中,遇到越軍猛烈的炮火襲擊,他們只好將張順京藏進一條隱蔽的山溝里,又返回戰(zhàn)場殺敵了。
失血過多的張順京,一夜就這么趴著。有那么一瞬間,他恢復了一點模糊的意識,口渴,想喝水。他迷迷糊糊似乎聽到水聲,就拼命往前爬了50多米,再也堅持不住,又一次昏迷過去……
第二天,戰(zhàn)斗結(jié)束,戰(zhàn)友們收殮遺體,發(fā)現(xiàn)張順京已經(jīng)毫無知覺,以為他死了,便強忍淚水把他抬上車送去掩埋。突然,一位負責檢查遺體的軍醫(yī),摸到張順京的脈搏還有一絲微弱的跳動,大喊:“等等!這個人還有救!”
“我的命是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3年后,再說起這段血與火的經(jīng)歷,張順京
點點滴滴都記得很清楚。上戰(zhàn)場的日子、戰(zhàn)斗詳情、戰(zhàn)友名字,甚至連“繳槍不殺”的越南話,都記得。
來到毛主席建立的“榮軍第一院” 1979年剩下的日子,張順京是在云南、貴州等地的前線醫(yī)院里度過的。短短兩個月內(nèi),他動了6次手術(shù),頭蓋骨換成了玻璃鋼的,但腦袋里的彈片再也無法取出來。由于彈片壓迫神經(jīng),他左側(cè)的胳膊和腿動彈不得,被認定為一級傷殘。在我國的傷殘等級中,“一級”是最嚴重的,意味著“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完全喪失勞動能力”。那時,他還不到22歲。
“就在這時,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方毅同志來看望我們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你們!’一句話,我就知足了。”戰(zhàn)場上不怕死的他,有了活下去的堅強意志。他強忍疼痛,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拄著拐杖下地,練習走路。老母親從富平縣千里迢迢趕過來,看兒子傷成這樣,還沒開口,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下來。張順京不讓她哭:“有啥好哭的?您到隔壁看看,比我傷重的多了去了?!彼幌虢o前線醫(yī)院添麻煩,堅持跟母親回老家養(yǎng)病。1980年4月,他被送進華山腳下的陜西省榮譽軍人康復醫(yī)院(簡稱榮院),開始療養(yǎng)。
在普通人看來,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能在療養(yǎng)中了此余生,已是最好的歸宿。但張順京這個西北漢子從不這樣想。華山腳下的夜特別寧靜,每到晚上,張順京就會想起戰(zhàn)場上激烈的廝殺聲、槍炮聲,戰(zhàn)友們的說笑聲、吶喊聲;一閉眼,這些聲音就鉆進他夢里。一睜眼,這些聲音又全沒了。他心里空落落的,吃不下喝不好?!熬臀疫€活著,雖說殘了,也不能坐著吃白飯啊,讓死去的戰(zhàn)友們瞧見,怎么對得住他們?”
張順京開始拼命鍛煉。那時候,康復鍛煉的儀器還很匱乏,他就用土辦法,找一株枝椏結(jié)實的樹,把沒知覺的左手“固定”在樹上,強行拉伸、縮回……還有左腿,開始只能蹣跚走10米,他就每天繞著籃球場轉(zhuǎn)圈,第二天多挪10步,第三天多挪20步……這些魔鬼般的鍛煉會帶來怎樣鉆心的痛,常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年后,奇跡發(fā)生了:張順京丟掉了拐杖,恢復了行走、活動的能力。
1981年,張順京興高采烈地“上崗”了,在收發(fā)室?guī)兔Ψ謭蠹?、送信、接電話。他還用腰和胳膊夾著掃帚打掃院子。一年后的一天,他偶然聽病友和醫(yī)護人員聊天,說榮院有個革命烈士公墓,就在兩里地外,沒人打理都荒了。一聽“烈士”二字,他頓時上了心,一打聽,才知道一段不尋常的往事:1936年10月,長征結(jié)束,中國工農(nóng)紅軍傷亡嚴重。為了解決傷殘戰(zhàn)士的醫(yī)療問題,中央在陜北、甘肅等地成立了5個“紅軍殘廢醫(yī)院”。毛澤東后來感覺“殘廢”二字對傷員人格不尊重,將其改名為榮譽軍人教導院,并任命何長工為院長。新中國成立后,榮院從延安遷出,搬到廟宇眾多的華山腳下,2000多名傷殘軍人就住在廟里。后來,這所“全國榮軍第一院”改為陜西省榮院。
光陰荏苒,當張順京來到這里時,已經(jīng)有各個革命時期的英雄在此療養(yǎng)過。有延安山洪暴發(fā)時,背著毛主席脫險的老紅軍團長張開銀;有井岡山上給朱德當挑夫的老紅軍楊銀發(fā);有吳家棗園里,教毛岸英務農(nóng)技能的郝光華……很多傷殘軍人病重去世后,骨灰就安置在榮院附近一處骨灰堂里,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革命公墓”。天長日久,公墓沒人管理,墳堆交錯,荒草叢生。
張順京坐不住了。他拖著一步一趔趄的左腿,走到榮院領導辦公室里,堅決請求去守墓?!拔业膽?zhàn)友都死在越南了,我什么都不能為他們做。這些烈士是我們的前輩,該有個干凈的地方。沒人愿意守,我來!就當是給葬在云南的戰(zhàn)友守墓了?!?
“忠孝不能兩全,只能為國盡忠” 1982年1月,張順京搬到公墓住下。沒有房子,就住在骨灰堂里,那里存放著沒來得及安葬的烈士骨灰盒,他在旁邊支張床。骨灰堂不通水、不通電,夜里黑漆漆的,骨灰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讓他整晚頭痛惡心。僅有的“財產(chǎn)”——兩床被子和一只紙箱,沒幾天就被老鼠咬爛了。公墓里滿是荒草、枯枝,貓頭鷹在墳地里凄厲地叫,讓人汗毛倒豎。蛇是最常見的,不是盤在門前的草叢里,就是順著門縫往小平房里鉆。
當時跟著張順京一起搬進公墓的,還有新婚妻子胡海燕。胡海燕是西安閻良人,家境還過得去。親戚給她做媒:“有個軍人,打仗受了傷,你愿不愿意去照顧他一輩子?”那個年代,全社會的姑娘都夢想嫁給英雄,胡海燕毫不猶豫答應了。懷著樸素的感情,帶著父親置辦的一口大木箱子和里面的嫁妝,胡海燕來到張順京身邊。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但一推開新“家”的門,她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張順京安慰妻子:“這里條件是差了點,但比起那些埋在地下的戰(zhàn)士,又算什么呢?我會把這里變好的?!泵刻煲淮笤?,張順京拖著不方便的手腳,開始在公墓里忙活,整墳頭、剪樹枝、拔荒草、種樹苗……這些對平常人都不算輕松的活兒,他一干就要大半天。西北天氣惡劣,遇到刮風下雪,剛拔掉這邊的草,那邊的樹枝又被卷走了。有一次他一跤摔倒,傷殘的左腳頓時不能動彈,半天爬不起來。他扶著墳頭一點點“蹭”起來,一聲不吭繼續(xù)干活。妻子從幾里地外挑水回來,知道了,心疼得直抹眼淚?!叭思艺f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是嫁了英雄成狗熊。他為國家守墓,我就守著他吧?!?br/>
最苦的還不是這些。當時,在華陰縣城,很少有人知道張順京是英雄,大家嘲笑他是“得了小兒麻痹癥的跛子”,處處躲著他。張順京從不解釋?!拔医忉屔赌??見人就說自己打過仗、立過功?這種事我做不出?!?br/> 從華陰到老家富平,只有半天路程,但為了方便烈士家人隨時祭掃,張順京很少回去。有一年除夕,他帶著妻兒回家拜年,正月初二回來,看見大鐵門外燒滿了紙錢,灰燼隨風亂飛?!拔倚睦锖茈y受,烈士也要過年,家人來拜祭,見不著,多痛苦。我跟自己說,以后再不回家了。”張順京一輩子沒什么豪言壯語,就這件事上,說了句刻骨銘心的話:“我是忠孝不能兩全了,只能為國盡忠,不能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睆哪且院?,過年是張順京最忙的時候,鞭炮、花圈、供果、對聯(lián)一樣不落。有些烈士的家人來不了,他還替他們燒紙錢。
“我更要看門里的人” 張順京守墓是義務的,唯一的收入是每月42.5元撫恤金。這筆錢不光兩口子花,還得“支援”7個兄弟。夫妻倆別說買衣服了,就是買根蠟燭,也舍不得用,總要燒到最后,本就破爛的木頭桌椅,被燒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1983年,兒子在骨灰堂里出生了。張順京給兒子起名“磐石”,他喜歡“這個堅定的意思”。孩子剛出生時只有三四斤重,沒錢買營養(yǎng)品,胡海燕只得用棉簽蘸點糖水,涂在孩子的嘴唇上。上學時,張磐石腳上的鞋,到處是窟窿眼,就這樣在風里雪里走了好幾年。有一年,張磐石在學校參加活動時,從樹上摔下來,頸部骨折,老師同學都不敢來看他:“他爸是個殘廢,家里窮,千萬別被賴上了。”張順京把氣憋在心里:“我自己掏錢治,不會找學校一點事!”在兒子的病床邊,他只說了一句話:“你要好好讀書,要有志氣?!?br/> 1987年,女兒張文娟出生后,張順京的負擔更重了。他和妻子靠賣豆腐腦、開壓面作坊貼補家用。早上4點不到,兩口子就起來磨豆腐。天剛亮,就在墓地門口支個早點攤。收了早點攤,再壓一天的面,一斤面只賣5分錢。家里能吃的只有面條,兩個孩子都不知道別的東西是什么味道?!拔萋┢赀B夜雨”,不久胡海燕又遇上車禍。兩個行動不便的人,就這樣彼此支撐,相濡以沫。
好心人見張順京過得苦,就給他找個了看門的活兒,一個月有幾百塊錢?!袄蠌埌?,你反正就是看個門,在哪都是看,還是有點工資好?!睆堩樉┫胍矝]想就拒絕了:“我不光是看門,更要看門里的人,我哪里也不去?!?br/> 這“門里的人”,都在橫七豎八的墳堆下長眠了,但他們的事跡,張順京一天天整理出來。每當有烈士的家人來祭奠時,他總要問清楚烈士的生平,拿紙筆記下。等到清明節(jié),附近學校組織學生來掃墓時,他就一遍遍講給學生聽——烈士王天錫,在抗日戰(zhàn)爭中創(chuàng)建了新四軍騎兵大隊,是首位騎兵隊長;烈士王銀生,是電影《智取華山》的原型……講到最后,他總要對學生們重復一句話:“生活越來越好了,你們要記著他們,報效他們?!?br/> 有了名氣,張順京也沒為自己謀過一分錢。但每次有領導來參觀,張順京總是不厭其煩地申請撥款?!澳纯催@,入了土的烈士,墳地要修整;沒入土的烈士,骨灰也要安放。”他是不善言辭的人,更不懂官場辭令,只會用最淳樸的話懇求:“你們少喝點酒、少抽點煙,就什么都有了。”為這個,他沒少受氣,碰到不理解的,總說他是為了出名、出風頭。張順京都忍了:“烈士們死了不會說話,我替他們說話。他們(在天之靈)住上好房子,我就安心了?!?br/>
“守著孩子們的未來” 在采訪中,有個細節(jié)深深感動了我們。無論何時,這一家人坐在一起,胡海燕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丈夫,眼里是一個妻子毫無保留的溫柔與驕傲;張順京的目光始終凝視著兒子,眼里是一個父親深藏的愛和自豪;張磐石則會細心地提醒母親該吃藥了——他現(xiàn)在是一名軍醫(yī),說話斯文禮貌,辦事踏實周到。
小時候,張磐石沒有想過父親為什么要在這里守墓,只是懂事地跟在父親后面,為墓碑拂塵撣土;他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愛給學生們講烈士的故事,只是主動在清明節(jié)前把墓地打掃干凈,等學生們來?!伴L大后,才慢慢覺出來,父親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他守的不僅是陵園,更是孩子們的未來?!?br/> 張磐石考大學時,想讀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但母親堅決要求他學醫(yī)。在西安一家醫(yī)學院學習5年后,他到空軍醫(yī)院實習。醫(yī)院領導對他的技術(shù)和品德十分滿意,決定正式錄用他。但他做了個驚人的決定:回榮軍醫(yī)院工作。
“我不是不想留在西安,父親常說‘忠孝不能兩全’。父親盡了忠,我來盡孝。陪他一塊兒守墓,我可以實現(xiàn)‘忠孝兩全’的心愿?!?010年,張磐石成為榮院的一名麻醉師。他的女朋友是大學同班同學,放棄了大醫(yī)院的工作,遠離了西安的父母,也跟著他來到榮院?!八改赣X得,我出身這樣的家庭,是個靠得住的人。”張磐石說。
張順京的女兒張文娟現(xiàn)在就讀于西安交通大學會計專業(yè),還是正月初十,就早早返校了。榮院的老兵和工作人員個個羨慕他:“老張真是把兒女教育得好!”張順京說:“如果我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還給學生講,那是忽悠?!?br/>
“老兵永遠不死,只會悄然隱去” 30年,10950個日出日落,就在張順京執(zhí)著的守護中,靜靜逝去。當年荒在路邊的“革命公墓”,正式掛上了“烈士陵園”的門匾;晴天是灰、雨天是泥的土路,變成了平坦的水泥路;200多座橫七豎八的黃土包,規(guī)整為一排排整齊的、簇新的墓碑;近300個無處安放的烈士骨灰盒,被迎進新修的、明亮的3層小樓“天福堂”;新蓋的一排四間平房,窗明幾凈,是他們溫馨的家,門上掛著“平安家庭”的小紅牌……
張順京父子一邊跟我們講述每個烈士的事跡,一邊順手給墓碑擦灰、拔草。冬日的太陽,從巍巍華山的背后爬上來,照在這個脫胎換骨的烈士陵園里,一片安詳。我們無數(shù)次舉起相機,想拍下一個英雄高大如山岳的形象,可無論怎么仰拍,他都是平凡人,雙手粗糙、面色黝黑。但是,他身板筆直、目光堅定,再陡的路都拒絕記者的攙扶。他整個人是樂觀的、愉快的,甚至閃耀著年輕的光芒?!拔椰F(xiàn)在很滿足,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我不是英雄,我做這么小的事情,是應該的?!?br/> 去年年底,老家富平的一些戰(zhàn)友來找張順京,向他反映生活中的困難。張順京安慰他們:“咱是習副主席的家鄉(xiāng)人??!這點困難算得了什么?我在這里義務守墓30年,一分錢也沒拿過?!?br/> 只有在回憶往事時,張順京才會難受?!拔矣袃蓚€心愿,一個是找到把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軍醫(yī),告訴他我沒辜負他的救命之恩;另一個是趁自己還能走,去趟云南烈士陵園,親手給犧牲的戰(zhàn)友燒個紙。”
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曾說:“老兵永遠不死,只會悄然隱去。”每年,慕名來華山的人有100多萬,他們都是追慕“自古華山一條路”的英雄豪情,但有幾人知道,這華山腳下,就有一個身負重傷的老兵,悄然隱于繁華背后,守著烈士、守著清貧、守著寂寞、守著信仰,一守就是30年?關中自古帝王都,從這個烈士陵園往周邊走,有漢文帝霸陵、唐睿宗橋陵、唐玄宗泰陵,還有司馬遷祠墓,都曾是千古風流。但在我們心里,唯有張順京和他守著的共和國英靈,才是真正不朽的英雄。
編輯:劉雅婷 美編:苑立榮 編審: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