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是一門研究不同于研究者所在社會的他者的文化的學科。人類學特別強調(diào)“他者的文化”的重要意義,一方面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內(nèi)在規(guī)律提醒我們應當重視“他者的文化”;另一方面是考察“他者的文化”有助于我們從自我認識的刻板印象中解脫出來,從而更加深刻的認識自我。法人類學,顧名思義就是法學與人類學的一門交叉學科,是采用人類學的研究視角對人類社會的法律現(xiàn)象進行研究與考察的一門學科。馬林諾夫斯基的《原始社會的犯罪與習俗》是法人類學發(fā)展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本著作,他通過新的視角和新的方法,開創(chuàng)了法人類學研究的新紀元。馬林諾夫斯基對于法人類學最重要的貢獻,是他所首倡的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以及他在書中所表露出的對他者文化的重要意義的深刻認識,這兩項寶貴的財富對當今法人類學及諸多社會科學的研究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田野調(diào)查——重新認識原始社會的法律系統(tǒng)
馬林諾夫斯基在本書的導論中提出“……由于這些學者的研究不得不依賴于早期業(yè)余人種學者的資料,致使這項研究嚴重受阻,因為在那時還沒有掌握著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目的和知識,以及受過現(xiàn)代田野調(diào)查訓練的專家存在。在原始法律這門抽象而又復雜的學科中,總的來說業(yè)余的觀察是毫無用處的?!痹谶@里,馬林諾夫斯基發(fā)出的是對法人類學前期研究的質(zhì)疑,因為他認為前期研究缺乏科學的方法。同時他又提出了一種期待,期待自己的新方法——田野調(diào)查,能夠為法律人類學的發(fā)展作出貢獻。而后來的發(fā)展也證明,這樣一種具有開拓性質(zhì)的方法,確實為法人類學的發(fā)展、甚至是社會學、人類學及其他眾多社會科學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馬林諾夫斯基通過田野調(diào)查,獲得了大量第一手觀察得來的資料。馬氏對這些資料進行了總結(jié),提出了新的觀點,同時對法人類學前期研究的觀點提出了批判。他認為,在法人類學領(lǐng)域里,對原始社會的認識存在著以下幾點并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共識”:(1)“原始人不僅被塑造成守法公民的模范,而且是順應著他本能沖動的自然傾向,遵從著其部落的所有規(guī)章制度和戒律,已成為一條公理”(2)“原始人——資深的人類學家們當今所作的判斷——對傳統(tǒng)和習俗深懷敬意,并且自覺地遵從著它們的命令。通過‘精神的惰性’,加之對公眾輿論或超自然懲罰的恐懼,或再經(jīng)由即使不是‘群體本能’,也是一種‘隨處可見的群體情感’,他‘奴隸般’、‘不知不覺地’、‘自然地’服從著部落的規(guī)則和戒律?!保?)“和我們的成文法相比,原始人更愿意服從習俗慣例這類不成文法,或者確切的地說,他們自發(fā)地服從于不成文法?!狈扇祟悓W的前期研究基本上都表達了同一個觀點——原始社會沒有明確的法律,原始人對于“習俗”的遵從是自覺默認和本能的。而馬氏顯然不贊同這些觀點,并予以了鮮明的批駁。首先,馬氏認為將任何強制性約束視為理所當然而予以接受,是與人性背道而馳的,這就對原始人自覺遵循“習俗”提出了質(zhì)疑。第二, 馬氏指出,僅靠“情感”不能使禁令和責任具有約束力。最后,馬氏明確提出了原始社會存在著法律系統(tǒng)的觀點——“在每一種人類文化中都存在著重壓在每個公民身上,要求他們作出重大的自我犧牲的法律、禁忌和義務,人們是基于道德、情感或注重事實的理性,而不是出于任何‘自發(fā)性’來遵守它們的?!?br/> 法人類學前期研究得出的不符合實際情況的結(jié)論,一方面是由于研究方法不科學,另一方面就是“文化中心主義”的立場在作祟。而馬林諾夫斯基的另一大重要的貢獻,就是對“文化中心主義”進行了批判。
二、他者文化的意義——對文化中心主義的駁斥
馬林諾夫斯基提出,“我主張人類學法學領(lǐng)域中最大的需要是建立更多的理論,特別是在與原始人實際的交往中形成的理論?!辈浑y發(fā)現(xiàn),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法人類學的知識是需要在實地調(diào)查中形成的,實際上就是提倡實地的田野調(diào)查,反對“書齋里的玄想”;另外,“特別是在與原始人的交往中形成的原理”實質(zhì)上是對將西方法學的觀念用于對原始社會的法律形態(tài)分析的一種駁斥,同時也是對“他者的文化”的重要意義的一種肯定。
人類學者認識到這種“他者的文化”的重要意義,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的。泰勒在他的旅行中對原始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然而,這位近代人類學的鼻祖,卻也不可避免的站在“自己的舞臺”上,演繹了一段充滿文化等級色彩的人類學。他將人類文化的進化史劃分為“蒙昧-野蠻-文明”三個階段,依據(jù)一系列的指標,將世界不同民族安放在這條進化軸上,而歐洲的民族顯然就處于這條軸的最前沿。這一心態(tài)在現(xiàn)在看來荒謬至極,但在當時,卻在歐洲存在著普遍性,泰勒的理論,可以說是這種中心主義心態(tài)在人類學上的典型反映。也正是由于這種心態(tài),在那個不寬容的世紀,上演了一段扼殺理性的歷史——殖民戰(zhàn)爭。顯然,殖民主義和中心主義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一致,在近乎瘋狂的中心主義的鼓動下,歐洲人總是站在他們的角度看待一切問題,認為那些“落后”的民族就理應走到和他們一樣的文明社會中來,歐洲人打著開化所謂的落后民族的旗號,進行了殘酷的殖民戰(zhàn)爭。
由此可見,馬林諾夫斯基提出“他者的文化”的意義,是多么難能可貴,是對既有的學科思維的一種突破,更是對文化多樣性、文化平等理念的倡導。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我們習慣于去尋找一個制定、實施和執(zhí)行法律的具體機構(gòu),我們同樣在原始社會中尋找類似的機構(gòu),卻無法發(fā)現(xiàn)任何相似的情況,于是我們就得出結(jié)論認為,原始人對所有法律的服從是因為他們具有服從法律的不為人所知的傾向;若以中央權(quán)威、法典、法庭和警察來界定法律強制力,我們必然會得出原始社會的法律不需要強制執(zhí)行,它被人們自發(fā)地遵守著的結(jié)論?!睆鸟R林諾夫斯基的論述中不難看出,傳統(tǒng)的人類學者在對他者文化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文化中心主義”的立場導致研究者自然而然的從自身文化的角度去看待“他者的文化”,忽略了被研究的社會在長期歷史實踐中形成的獨特的地方知識體系,進而得出了一些不符合實際情況的結(jié)論。
當今世界,這種“文化中心主義”的立場在某些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仍然存在。這些國家打著“民主”、“自由”的旗號,通過武力侵略、文化滲透、經(jīng)濟控制等方式,強力推行自己的文化價值,試圖打造一個“又平又扁”的世界,一個符合他們自身利益的世界。人類學家李亦園先生借用生物界“特化” 的理念來論證人類社會需要多樣性。所謂“特化”,即在某一時段某一環(huán)境里的最適應群體,表面上看,“特化”的群體,可能最適應當時當?shù)氐沫h(huán)境,但“太適應太特化的結(jié)果,也可能走入演化的死胡同,一旦周遭的環(huán)境改變,過分特化的物種反而會因為無法改變而滅絕”,李亦園先生認為 “在某個角度上來看文化也同樣地可能導致‘特化’現(xiàn)象,如果人類一直過分依賴某種特定的文化設施或文化內(nèi)容,最后也可能造成整個文化的僵化而喪失了演化上的優(yōu)勢?!?人類發(fā)展的道路告訴我們,單一的文化不利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那么,屬于文化范疇的法律也不應是單一的,法人類學的追求應著眼于“反思”,“以他為鑒”,尋找法律體系的多樣性可能——如何通過對非西方法系的考察,探尋多種法律體系的可能性。從馬林諾夫斯基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已經(jīng)初步提出了一種“無國家”的法律觀,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進一步的思考,構(gòu)建一種宏大的社會規(guī)范體系,而法律僅僅是這種規(guī)范體系的一部分。原始社會基于互惠基礎的社會習俗,則完全可以“古為今用”,對于新時期社會規(guī)范體系的建設,當大有裨益。法人類學從原始社會汲取養(yǎng)分,反觀當今社會中有什么積極因素可以成為“無國家”法律及社會規(guī)范體系的組成部分,這是任重而道遠的。
正如李亦園先生所言“文化也必須講求內(nèi)容的多樣性與發(fā)展的多元性,使文化的內(nèi)容不斷的能更新而保持活力,這樣整個人類的種族有才前途。在這個層次上面,生物演化與文化演進的理念都是相通的,因此當代社會思潮強調(diào)‘多元性’意識,實在有其深層的理論基礎?!睆倪@一角度而言,馬林諾夫斯基在當時認識到“他者的文化”的價值,更顯其深刻、獨到的理論洞察力。
?。ㄗ髡吆喗椋嚎轮偌祝?990.6-),男,浙江溫州人,大學本科,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方向為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