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嶺麻風村在廣東所有麻風村中最為偏遠，興建于1953年，位于廣東、湖南、江西三省交界的深山老林中。當年，200多名當?shù)鼗颊咴谡M織下，徒步數(shù)日，穿越渺無人煙的森林來到這里。之所以選擇這么偏僻的森林，是因為當年麻風病尚未有特效藥，他們只好被“流放”到深山。大多數(shù)人終老于此，再沒有出山。20世紀90年代，麻風病有了特效藥，病人們均已康復，政府鼓勵他們返回家里，但他們的親屬卻不愿接受他們。楊理合教授做了極大努力。他四次進入深山，動員病人們從深山里遷出來。在他的努力下，2002年，僅存的15位老人終于從深山老林中遷出來，來到了韶關(guān)曲江韶西麻風村，第一次在21世紀的夜晚見到了電燈。

“麻風村”對我們只是一個聽起來有點嚇人又有點刺激的話題，遙遠地飄在恍惚的天邊。

世紀之交，一個偶然的機會，楊理合醫(yī)師——一位圣徒般的老人，領(lǐng)我們走進了這個今天已不足一萬人的麻風群落。

1936年，在廣州白云山下，一個地名很美叫做紫薇廟的荒野，連續(xù)在月黑風高之夜執(zhí)行過幾次大規(guī)模的處決。每當殺人之時，刑場上竟先燃放密如炒豆的鞭炮，然后劊子手用機關(guān)槍向哀號的形色枯槁的人群掃射。沒有槍決造反者時的激昂口號，也沒有處決刑事犯的重鐐加身，既沒有判決書，也沒有法警，因為被槍殺的人根本沒有罪，他們只是一群病人，是麻風病人。連續(xù)幾次慘絕人寰的屠殺，被擊殺者達300人之眾。行刑時震耳欲聾的鞭炮就是為了掩蓋當局的罪惡，兼為劊子手們壯膽驅(qū)邪。

兩千年前，麻風曾是當誅之罪，“癘者有罪，定殺”。癘者，麻風病患者是也。千百年來，中國的麻風病人就悲慘地求存于被稱做“天刑”的恐怖之中。1949年，早已絕望的麻風病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中國政府撥出巨款在全國為麻風病人建立了1010所病院，數(shù)十萬麻風病人悉數(shù)收治入院，開創(chuàng)了麻風病人享受政府免費醫(yī)療的先例。由于那時世界醫(yī)學對麻風病的認識還很淺，所以麻風村都與世隔絕，但相對于近百萬之眾的沉浮于滔天巨浪、隨時將被吞沒的“螻蟻”，這里已是無比寧靜的港灣。他們活下來了。

實際上，對我們來說，“麻風村”只是一個聽起來有點嚇人又有點刺激的話題，遙遠地飄在恍惚的天邊。世紀之交，一個偶然的機會，楊理合醫(yī)師——一位圣徒般的老人領(lǐng)我們走進了這個不足一萬人的麻風群落。這是麻風桿菌被征服前的最后見證。這群不幸者用自己受難的軀體，激發(fā)了全世界的醫(yī)學家們征服這種可怕疾病的勇氣與毅力。如今，這個群落幾乎已全是古稀老人，完全喪失勞動能力，身有嚴重殘疾，而且全都生活在貧困線下。下面的幾個故事，只是我們遇到的許許多多的令人傷感的故事中的一部分。

林志明：不屈的苦難人生

在全世界的麻風病人中，最憂郁的人中肯定有林志明的名字。他天生一顆善良的心，那雙眼睛又是如此地善于觀察而且富有詩性。林志明8歲得病，很早就去了由外國傳教士開辦的稍潭麻風病院，并輾轉(zhuǎn)進過廣東的五個麻風村，遍嘗了麻風病人在舊中國所能吃過的苦。在這個過程中他尋找機會，在麻風村里學會了看書識字，他看過《三國演義》、《說唐》、《蝦球傳》、英國人寫的《塊肉余生述》，后來又被冰心的《超人》和郁達夫的《沉淪》深深吸引。他在麻風村生活了40多年，仍按捺不住與命運抗爭的沖動，他走出麻風村，在廣州街頭賣字畫維生。由于他出色的才華，廣州一個街道辦接納他去做事。他的勤奮認真獲得廣泛稱贊，還做報告介紹自己不畏殘疾、自強自尊的經(jīng)驗。當時臺下數(shù)百人聽講，他激動得流淚和發(fā)抖，他覺得自己奮斗一生，終于掙脫了苦難。

但社會終究不能容納他，就在做完報告不久，他還是被勸退回了廣州太和麻風村。身體好的時候，他到廣東各個麻風村周游，收集麻風村里的故事和資料。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病友的故事，完成了一部40多萬字的可作為信史來看的自傳體小說《苦難不在人間》，講他歷經(jīng)的苦難生活和不屈的掙扎。他幾乎是以生命完成和出版了這本書，讓我們第一次傾聽到了麻風病人自己講述的故事。然而，他卻沒有掙脫出無邊的黑暗。

當我們在廣州太和麻風村見到他時，這位一生飽受疾病與內(nèi)心煎熬的老人已經(jīng)滿臉皺紋和疲憊，在我們的本子上他信手寫下這樣一首詩：

一年秋去又冬來，

客館羈人心自哀。

風雨黃花零且亂，

無言獨對老殘開。

老人的字很漂亮，是用殘疾的手寫的。

鄭美強：愛人、教師、麻風佬

太陽西沉的時候，我們坐在廣東廉江麻風村破舊的教室門口，聽鄭老師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半個世紀之前的故事，聽起來，恍如昨日般真切。今生今世，他內(nèi)心的悲情與牽掛都源于9歲那年。父母給他訂的一門娃娃親，為他和相隔很遠村莊的一個同歲的小女孩訂了終身。10年以后，這個小女孩成了他心愛的妻子。

我們問鄭老師是不是還記得他心中那位美女的相貌?！八南嗝?，記得，她比我矮一拳，人長得很好看，是長發(fā)，頭發(fā)不濃，臉是鵝蛋形的，不白，也不黑，笑起來有一對酒窩，丹風眼，左手的尾指有點彎。有時候做夢會看到她，我都老了，她還是20歲的樣子。離開家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要是遇上了，肯定認得出來，她也肯定認得出我?！?/p>

鄭老師與妻子已經(jīng)分離快50年了。就在他的女兒出世前不久，已經(jīng)讓人類恐懼了幾千年的麻風病擊碎了他年輕而甜蜜的家。1955年的一天，這位年輕的教師在打完球去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腿上長出一個乳頭一樣的東西，不痛，他用麻皮綁，用火燙，想把它弄下去。過了幾天，身上又起了一塊紅斑，越來越大，他到醫(yī)院去檢查，是麻風病。

在鄭老師患病的年代，整個世界對麻風病都還束手無策。這種病的無數(shù)傳說和晚期患病嚴重的潰爛與變形，使人們深感恐慌，所以患者必須離家，到專門的隔離地——也就是麻風村，接受治療。

年輕的妻子死活不愿離開他，鄭老師癥狀不太重的時候，有時還從麻風村回家去探望，看看父母，看看年幼的女兒。妻子完全不顧可能被傳染，只要他回家，一定要與他睡在一起。鄭老師不希望妻子被傳染，他堅持與痛哭的妻子離了婚，完全離開家，永遠地住進了麻風村。

死別一樣的生離，悠悠已是半個世紀。老人身邊連愛妻的照片都沒有保留。他只知道，離婚后的妻子終于再嫁，生活很安定。女兒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現(xiàn)在每年還來看他一次。由于潰爛，鄭老師的一條腿截了肢。他為自己裝上一條桌腿一樣的木棒，用來站立和移動，每天從宿舍走到教室，教麻風村的孩子讀書。

鄭老師是微乎其微的與家人尚有往來的幸運者，而更多的病人們在深陷病痛之后，又不得不以殘軀孤獨地面對苦難。

章阿婆：被撕裂的母親

在大衾島，我們認識了章阿婆。她永遠穿著深灰色的彌漫著沉重歲月的衣服，緩緩地在住著十個人的宿舍中挪動，眼睛呆滯而渾濁。

她的床頭掛著一個鏡框，里面是七幅家人的照片，因為年代久遠，照片與木框都已霉變發(fā)黃。章阿婆年輕時就嫁人，生了一個兒子。幾年后她得了麻風病，被送到大衾島隔離治療，從此與丈夫和兒子分別。當兒子上學讀書、學會寫信之后，她常常和兒子通信。兒子信上說得最多的是：“媽媽，我好想念你，你什么時候回來？”母親就在對愛子的思念中度日。兒子的信讓她感覺到那個家的真實。

漸漸地兒子成人了，章阿婆收到了兒子的最后一封信：“媽媽，我要娶老婆了，希望你不要再寫信來。如果那個女子知道我媽媽是麻風病人，她就不會嫁給我?！蔽覀冊谡掳⑵诺墓褡永锟吹皆缫迅珊缘难獫n，不知是不是那時留下的。那天，她借來一桿秤，兒子的來信總共有五斤四兩重，她把那信抱在懷里很久，就像抱著自己的兒子，然后，一頁一頁地將它們親手燒掉。她只留下了最后的一封信，她知道，那封信后她失去了兒子，她不怪兒子，兒子是走向幸福。

歲月沒過久遠，章阿婆凝望那幾幅照片的眼神已經(jīng)變得木然，她不知道兒子今天怎么樣了？兒子還想念她嗎？她有了孫子嗎？他們生活得還好嗎？

馬海德：一位可敬重的美國人

馬海德教授是當代中國麻風病醫(yī)護史中最重要的人物，受他影響的人也相繼奉獻了大半生的時間在中國麻風病人身上。

馬海德教授原名喬治·海德姆，1910年生于美國紐約布法羅市。父親是黎巴嫩移民，他的童年生活非常貧窮，他立志要當一個醫(yī)生，去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1933年，23歲的馬海德先生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后，就在同年到了中國上海，考察在東方流行的熱帶病，并由熱帶病考察轉(zhuǎn)移到對社會民生的關(guān)注。后來馬海德認識了宋慶齡，逐漸醉心于共產(chǎn)主義思想，在紅軍長征期間他曾接待過白求恩，后來被毛澤東任命為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的衛(wèi)生顧問。1949年，馬海德成為第一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籍美國人。

自1953年開始，馬海德投身到中國性病和麻風病的防治工作中去，開始打開了麻風病人隔離人世的世界。當年他初進入麻風村時，醫(yī)護人員都穿著一身隔離衣，帶著口罩、手套，穿著長膠靴，他卻穿得與平常一樣。為病人診病時，他的雙手觸摸著病人的手，病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有一位病人回憶說：“我25年未曾接觸過別人的手。”

馬海德解釋說，麻風病的傳染率很低，被感染的機會非常之微，一般健康人的體質(zhì)都有足夠的抵抗能力。他每每都會接過病人送來的水果，大口大口地吃。他的態(tài)度，激勵著每一個與他接觸過的學生們。

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馬海德醫(yī)生提出了麻風病“三可”論斷，即可防、可治、不可怕。后來又提出“四個轉(zhuǎn)變”，即將住院隔離轉(zhuǎn)變?yōu)樯鐣乐危粏我凰幬镏委熮D(zhuǎn)變?yōu)槎喾N藥物的聯(lián)合化療（DMT）；單純治療轉(zhuǎn)變?yōu)橹委熍c康復并重；專業(yè)隊伍孤軍作戰(zhàn)轉(zhuǎn)變?yōu)閯訂T社會力量共同合作。他的理論在觀念上更新了中國醫(yī)學界對醫(yī)護麻風病人的觀念，帶給麻風病人重入社會的可能性，自1956年到1988年，32年來他不離不棄地與麻風病人一起，并鼓勵更多人加入關(guān)愛這個特殊人群的行列。

1988年10月3日，馬海德在北京逝世，終年78歲。臨終前他吩咐，將他一部分骨灰撒在中國的延河，而另一部分帶回他離開了55年的家鄉(xiāng)。

施欽仁：把生命留在中國

施欽仁醫(yī)生也是美國人，但他從骨子里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他的父親是美國來華的傳教士，19世紀末就在河南、山東一帶為麻風病人服務(wù)。施欽仁就出生在河南鄭州，從小與中國孩子一同游戲成長。13歲時，施欽仁被送回美國讀書，獲得理學和醫(yī)學的雙博士學位。1949年畢業(yè)后，他坐船返回中國。抵達香港時，正逢中國政權(quán)更迭，他留在香港行醫(yī)，一等就等了將近40年。

1986年，69歲的施欽仁終于等來了消息，馬海德醫(yī)生代表衛(wèi)生部邀請他回到大陸，出任中山醫(yī)科大學教授和國家麻風病防治研究中心顧問。他的家庭服務(wù)于麻風病人的事業(yè)再次開始了。

1991年初，施欽仁領(lǐng)著全家十幾口人回到兒時在鄭州的家。屋子還在，仍是70年前的老樣子，但已改做軍營。施欽仁給軍人講了自己的故事，他們同意這位外國老人參觀老屋的請求。施欽仁把全家都留在屋外，獨自進屋靜靜地呆了10分鐘，然后他拉開家門，伸出雙手，對妻子、兒女和孫子們說：“歡迎你們到我家來做客?！?/p>

施欽仁的太太和女兒都投身在麻風病的治療、研究和護理工作。二女兒安薇在世界各發(fā)達國家為中國麻風病人籌措慈善基金，發(fā)起成立了致力于解決麻風患者和康復者人權(quán)與尊嚴問題的“國際理想?yún)f(xié)會”。1994年協(xié)會在巴西召開成立大會，中國選派兩名醫(yī)生和三名康復者參加會議。這是中國的麻風病康復者第一次走出國門，第一次參加國際會議，也是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尋求尊嚴與基本人權(quán)是多么重要。

三位參加會議的康復者千辛萬苦趕到廣州準備出國，投宿的旅館卻拒絕他們?nèi)胱?。施欽仁得知情況，立刻將他們接回家，與他們同吃同住就像是一家人。后來老人患了腦血管瘤，病重之時，家人勸他回美國，他不同意，他說他熱愛中國這個家。昏迷之時，家人將他運回美國，施欽仁彌留之際，看到屋子里的擺設(shè)與在廣州的家一模一樣，才安詳?shù)厥湃チ?。他以為，自己葉落歸根地死在中國。

楊理合：理想的殉道者

楊理合是馬海德醫(yī)生最忠實的追隨者之一，年輕時就投身于麻風病的防治。1984年，麻風病已經(jīng)有了新的治療方法，成為可以被治愈的疾病。那一年，他到新疆為患者送聯(lián)合治療的新藥，就在那里，聽到這樣的事情：石河子建設(shè)兵團有一位女職工患了麻風病。單位在一輛卡車上裝了囚籠，把這位戰(zhàn)友關(guān)在籠子里，放上一桶水，一袋饃，日夜兼程開到南疆的麻風村，病人就在籠子里坐了六天六夜。開車的人把病人丟在病院門口就跑，又在回單位的路上把這輛車一把火燒掉了。楊理合從此改變了工作的方向，他從醫(yī)治病人改為醫(yī)治社會的偏見。

1994年，國際理想?yún)f(xié)會在美國成立。楊理合作為中國的麻風病醫(yī)生代表參加了會議，會議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在國內(nèi)，尤其需要成立類似的機構(gòu)，幫助中國麻風病人與康復者恢復有尊嚴的生活。

1996年，廣東漢達康福協(xié)會成立了。 “漢”和“達”是楊理合最崇拜的兩個人，挪威人漢威發(fā)現(xiàn)了麻風病桿菌，為麻風病的治療奠定了基礎(chǔ)；美國傳教士達孜，在夏威夷成立麻風村，親手長年服侍病人，自己也感染了麻風病。漢達康福協(xié)會，就是要為麻風病人和康復者謀求健康與幸福，并不惜為此獻身。

在楊理合身后，又有了更多年輕的醫(yī)生，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個幾乎不為外人所知的理想中。他們?nèi)撕苌?，但他們點燃了籠罩于麻風病人幾千年的無邊黑暗中綿延不絕的燭光。

麻風病離21世紀的我們太遠了，遠到足以讓人淡忘。50年前，我們國家還生活著幾十萬苦難的麻風病人，如今，其中也還有風燭殘年的數(shù)千老人不屈地掙扎在我們的視野之外。

共同探訪過麻風村的朋友們在歸來后都有了相似的感受，每當與親人舉家同歡，與朋友舉杯同慶，與愛人相擁而眠，經(jīng)常會想起他們。我們將無法忘記這些因為不幸而終生喪失基本幸福的人群。

（摘自《民間，民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70多歲的楊理合在小嶺麻風村為患者檢查身體。他們在與患者的日常接觸中，從不戴手套、口罩，這一方式開始于馬海德醫(yī)生。小嶺麻風村是中國麻風村中條件最惡劣的一個，遠離人煙，無法得到醫(yī)護人員的照顧，康復的老人們還需拖著殘軀為生存而勞作。楊理合來到這里之后就為了老人們的搬遷而努力，并最終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