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恭逢張駿祥校長七十華誕,熱心的張雪邨具資發(fā)起,由校友會出面替張校長賀壽。壽禮在文藝會堂舉行。歷經文革浩劫以后,師生聚會,分外熱鬧。校長夫人周小燕教授,前些日子傷了腿,也興致勃勃地坐著輪椅前來參加。
會上大家開心地說著體己話,只見李天濟拿過話筒說,他要糾正一個校友會嚴重的錯誤!聞言眾人愕然。
他說:“校友會名冊上把我列在同學一欄里頭,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必須予以糾正。”
他說,當年重慶國立劇專那會兒,他是老師,不是學生,所以應該列在教職員工一欄里,以示師道尊嚴。
這個不搭調的發(fā)言叫大家有點莫名其妙:什么專業(yè)的老師,這么重要,必須糾正?
李天濟說:“當時我在庶務科,這個庶字你們知道嗎?是甘蔗的蔗去掉一個草字頭?!?/p>
下面坐著的都是文革前的大學生,有誰不識這個庶字,是雜七雜八的意思,就是辦理雜務的部門里面的一個職員,相當于現在的事務科、總務科。李老師大不了在里頭刻刻蠟紙印印講義,跟專業(yè)勿大搭界的。一幫后生大不敬地報以哄笑。
李老師嚴肅地說:“你們不要笑!知道嗎?早在劇專的時候,我就上臺演戲了?!?/p>
資格的確老,那個時候我們許多人還沒有生出來呢,大家頓時肅然起敬。
演什么戲呢?名字李老師沒有講。他說:“我演一個洋人,西裝筆挺,坐在一張鋪著白桌布的大菜臺前面;張校長演一個侍者,用盤子托著一塊牛排上來?!崩罾蠋熃又f,“我這個角色還有一句臺詞呢,我對張校長說:‘瓦斯齊死?’”
全體驚愕!什么?瓦斯不就是煤氣嗎?煤氣中毒當然要死人,而且“一齊去死!”有這么嚴重嗎?
再三追問之下,李老師說這句是英文,你們不懂了吧?洋人在臺上當然要講英文了。
那么,是怎樣一句英文臺詞呢?
李老師說:“What is this?”
他越重復強調,越是說了一遍又一遍,大家還是聽成“瓦斯齊死”,自然又是哄堂大笑。
校友們又疑惑了,張校長體態(tài)軒昂,玉樹臨風,一看就是西洋紳士派頭,怎么讓李天濟扮洋人,反倒張校長演侍者呢?有沒有記錯?。?/p>
面對一眾追問,李天濟學長下巴更加突出,正色道:“我們當年都是熱血青年,酷愛話劇藝術,演什么角色根據劇情需要。今天我演洋人張學長扮侍者,明天他扮洋人我演侍者,都是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不信,你們問問張校長有沒有這件事兒?!?/p>
張校長平時不茍言笑,不言自威。當年在攝影棚里拍戲,他坐在導演帆布椅子上,身后站了幾茬的老少學生,個個都是垂手而立,鴉雀無聲,這在當時是一道著名的師道尊嚴風景線了?,F在被李天濟一問,張校長不禁露出了罕有的笑容。李天濟一再追問,張校長還是笑而不答,可把坐在邊上輪椅里的周小燕教授樂壞了,大笑不已。
周小燕教授說:“在家里你們張校長老是妒忌我有這么多學生參加國際比賽得獎,今天他看到你們濟濟一堂,學有成就,心里就別提多高興了?!边@時,坐在她邊上的張駿祥校長又一次綻開了笑容,師生們笑聲連連,整個文藝會堂充滿了歡樂。
當時雖然滿天烏云已被吹散,不過也還不是云蒸霞蔚的時候,大家歡聚一堂盡情歡笑,我想這是張校長壽禮中最值得留念的了。
李天濟老學長思維敏捷,能言善辯,這是大家早已承認佩服的。他講話亦莊亦諧,出人意料,常常令聽者開懷大笑,他自己卻一本正經,一臉嚴肅,上海人贊之為冷面滑稽,是當之無愧的冷面笑匠。我觀察到人笑他不笑的一個秘密,就是當他自己忍不住也笑出來的時候,他嘴里的那假牙就會咯一聲從嘴里頭滑出來了,天濟學長就要忙不迭地用手掌一托,咯的一聲又把假牙推回嘴里去,還噏著嘴唇呶呶下巴,試試假牙是否復位,這時他的嘴巴更扁、下巴更抄了出來,大家就笑得翻了天。他也笑,不過小心地有限度地笑著,生怕假牙又掉落下來。這種場面真是流金歲月中值得留戀的一個光輝燦爛的鏡頭。
在那個什么都要憑票限額供應的歲月里,唯獨笑是不供應的,人們幾乎都忘記了笑是什么勞什子的事。因此,能把笑帶給眾人,需要何等的勇氣與智慧?天濟學長就是這樣一位大智大勇之人,是一位大德之人,不啻一位光明的使者,是值得我們大家尊敬與懷念的長者。
我深信天濟學長一定也把笑聲帶到了天堂,上帝一定讓他坐在自己的身旁,請他坐特等車,吃特等飯。沒準,上帝也犯戲癮了,就讓天濟學長西裝筆挺,坐在一張鋪著白桌布的大菜臺前面,自己托著一個盤子上來……毫無疑問,上帝是希臘人,當然是洋人,這戲碼就貼在天濟學長演洋人份上,讓真正的洋人扮侍者。上帝又怎么了,為藝術獻身嘛。這不,兩人正在對臺詞呢——
李天濟:“瓦斯齊死?”(What is this?)
上帝:“吐死白搭?!保ㄍ了久姘酌撚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