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研究生第一年的第二學期剛開學。楊廷福教授對我們說:日本學者岡野誠將會和我們一起上課。
此時的岡野誠已是日本明治大學法學部的副教授,在中國法制史研究領域嶄露頭角。說到他來華留學的因緣,不能不提及楊先生的故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是要與一切舊傳統(tǒng)徹底決裂。法律作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手段無需繼承以往的傳統(tǒng)。因此,中國法制史領域早就荒無人煙?!拔母铩苯Y束后,學術界也開始撥亂反正。楊先生發(fā)表了一系列有關唐律研究的論文。也許當時沒有人知道,楊先生的這些論文是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在不到八平方米的斗室里寫成的。房間里放不下一張書桌,只能在夜深人靜、全家人熟睡之后,坐在床邊,腿上放一塊洗衣板,一筆一畫地寫了這些論文。當時親友們大惑不解:楊先生既已淪為政治賤民,沒可能發(fā)表任何文字,為什么還要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堅持研究呢?楊先生后來對我說:“學問是我安身立命之地。即使明知不能發(fā)表,哪怕藏之名山,也不能放棄。否則生命就失去了意義?!睏钕壬谔坡裳芯糠矫婷捌?,一時名動中外學術界,成為出席羅馬國際法律史會議的惟一中國代表,岡野誠正是因此慕名而來。
岡野先生給我最初的印象是他的謙虛和禮貌。經(jīng)過“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的洗禮,我們這一代人早把禮節(jié)當成了“封資修”的糟粕而拋棄。岡野夫婦特別彬彬有禮,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有時候,托我們辦點小事,也總要再三道謝,一鞠躬跟著一鞠躬,還會從冰箱里取出可口可樂招待我們。這在當時的中國可算得上奢侈品,只有專供外賓的賓館和友誼商店才能買到,我第一次喝到的可口可樂就是從岡野夫人手中接過來的。說實話,我對他們的這套禮節(jié),最初很別扭,覺得有點做作。時間一久,反倒欣賞起來。禮儀不正是一個人內(nèi)在修養(yǎng)的外在表現(xiàn)嗎?“禮義廉恥”不正是我們老祖宗倡導的嗎?到了今天反而要日本人來教我們禮儀,不正應了孔老夫子那句話“禮失求諸野”嗎?
我們的交往逐漸轉向學術方面。他在1978年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論文《敦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唐代法制文獻》,在運用敦煌文書資料研究唐律方面作出重要貢獻。從他那里,我第一次聽說日本敦煌學權威池田溫先生編撰的《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此書收集了許多在敦煌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古代戶籍、籍帳及社會經(jīng)濟文書,且都經(jīng)過仔細校錄。當時在國際上有一種說法:“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海外?!蹦贻p氣盛的我很想在敦煌學上下點功夫,搞出點名堂。從學校圖書館找到這部《中國古代籍帳研究》,發(fā)現(xiàn)還從來沒有人借閱過。于是我就開始精心研究書內(nèi)的一份份籍帳文書。遇到日文注釋,大部分都是靠估靠猜。有些意思實在猜不懂,就常跑去請教岡野誠。從那時起,我花了兩年時間用這批資料完成了碩士論文《唐代家庭形態(tài)研究》。論文后來分成若干篇章公開發(fā)表。二十多年后,全國唐史學會會長張國剛教授在總結“文革”后唐史研究成果時稱:唐代家庭史“真正的研究起于80年代。魏承思是較早研究唐代家庭的學者。其發(fā)表的《唐代家庭結構初探——兼論中國封建家庭結構變動規(guī)律》等3篇文章可以說是新時期唐代家庭研究的奠基之作”。
一年后,岡野誠就回國去了。他離開不久,楊先生就突然因病去世。我寫信將這個噩耗告訴他。此時,岡野誠正在英國作學術訪問。輾轉收到這封信后,岡野先生馬上回信,悲痛之情躍然紙上。20年后,他還特地寫了一篇回憶楊廷福的文章。
我和岡野誠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直到1989年的那場風波。此后我仍一直關注著他的研究工作。如今岡野誠在日本已是中國法制史、唐史和敦煌學研究權威了。有時候,想到自己如果能像這位日本老同學那樣,年復一年地坐在冷板凳上,或許更適合我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