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之前，“云之南”影展期間，大陸紀錄片導演周浩（代表作有《高三》《龍哥》《書記》等）告訴我，入圍影展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對他而言毫無新鮮感，但有一部是他自認拍不出來的。那部影片是《音樂人生》，導演叫張經(jīng)緯。
　　在紀錄片導演中，張經(jīng)緯是個異類。相比所謂的社會意義，他似乎更在意紀錄片的人物性和可看性。其實比“紀錄片”更多從他嘴里冒出來的是“電影”、“故事”這樣的語詞。而他那些剪輯繁復、音效精良的紀錄片，也確實比多數(shù)電影更會講故事。
　　此后，也正是憑著《音樂人生》，張經(jīng)緯拿下當年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最佳音效等3個獎項。不久該片又成為第一部獲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的紀錄片，他本人拿到新晉導演獎。《音樂人生》進入香港的影院，播映數(shù)百場，創(chuàng)出一個小小的奇跡。
　　在許多人印象中，拍紀錄片是個“苦逼”活兒，單調(diào)枯燥的攝制，反反復復的剪輯，數(shù)年內(nèi)帶著同一部片子，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影展，無望地尋找著下一筆拍攝資金。張經(jīng)緯不以為然，“就算劇情片資金也是大問題，問別人要錢從來就很難對不對？反正我還能繼續(xù)拍下去?！?br/>　　從《歌舞升平》（2007）《音樂人生》（2008）《墨綠嫣紅》（2010）到最近的《一國雙城》（2011），他所拍攝的人，無論貧窮或富裕，似乎有一個共性：生活在邊緣狀態(tài)。也許他所希望的，是為小人物們留下一部史詩。
　　與音樂有關(guān)的人生
　　如果你看過《音樂人生》，也許曾留意到片尾那一長串樂曲名：從貝多芬到拉赫瑪尼諾夫，一共13首。這并不奇怪，這部片子本就跟音樂有關(guān)。但張經(jīng)緯的其他作品對音效也很用心。在他看來，只用原聲未必是紀錄片的最優(yōu)選擇，音樂對結(jié)構(gòu)有很大幫助，可以令觀眾更投入。
　　自11歲到26歲，張經(jīng)緯拉過15年大提琴，夢想做第二個馬友友。一度擔任香港小交響樂團第二大提琴手，并在香港管弦樂團兼職。盡管小交團團友潑冷水說“讀碩士有什么用？幾年后回來還不是坐我旁邊拉琴”，他還是決定去美國進修。
　　不料留學的結(jié)果是放棄了音樂。在布魯克林學院，他是樂團首席大提琴，并結(jié)識了后來的妻子、首席小提琴五條秀美（他現(xiàn)在的公司叫“秀美制作”），卻也因此發(fā)現(xiàn)自己在音樂方面天分有限。樂團演奏亂了，他只知道亂了，太太卻知道亂在何處、為何會亂，并設(shè)想解決辦法。據(jù)說莫扎特聽一次樂曲就能默寫樂譜，太太聽數(shù)次也能默寫，而他沒這個本事。
　　盡管主修的音樂只差一次演奏會就可以拿到碩士了，張經(jīng)緯還是選擇轉(zhuǎn)修哲學。在布魯克林學院，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隨心所欲游學10年，哲學、美術(shù)、歷史幾乎都可以拿學位，最終卻成了導演和編劇兩門主課都沒修的電影學學士。因為他的短片《Farewell Hong Kong》進了圣丹斯影展競賽單元，學校便“特事特辦”。只不過他剛剛“告別”香港，卻又急著趕回去，結(jié)果連畢業(yè)證書都沒帶走。
　　回到香港，張經(jīng)緯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拿出所有存款——兩萬港幣買了一臺索尼數(shù)碼攝像機開始找題材。恰巧老同學擔任香港校際音樂節(jié)總監(jiān)，邀請他去看比賽，便跟拍了十幾個學生。之后這一計劃因他著手拍攝香港電臺委托的劇情片《汶靜的故事》而中止。直到2007年他才又想起未完成的處女作。
　　張經(jīng)緯找到那些學生中他最感興趣的黃家正做采訪，“感覺特別好”，便決定以他為主角繼續(xù)拍攝。第一次正式拍攝前，十分情緒化的家正突然說，“不要來拍吧，還不到時候?！睆埥?jīng)緯已經(jīng)約好所有的工作人員，只好和他的團隊赤手空拳去聽家正所指揮的樂團的排練。第二次家正又想延期，張經(jīng)緯“投訴”，“家正，我約好了所有人，我每天都要付錢的?！奔艺f，“不早說？其實上次要拍也可以?！?br/>　　這個特異的天才7歲開始學鋼琴，11歲拿到香港校際賽冠軍，遠赴英國、捷克巡演并錄制CD。當時他每天只練一小時鋼琴，“用腦想就行了，隨時，現(xiàn)在……”6年之后，他不再那么星光四射，甚至因經(jīng)常缺課被學校投訴。張經(jīng)緯問他怎么看待其間的變化，家正說他“極度記得”父親的責問，他也因這個問題迷失了兩年。
　　有時他憎恨音樂，只為了比賽和考試那種。他所在的拔萃男書院獲得校際賽冠軍，眾人狂呼：“音樂王國，舍我其誰？拔萃！拔萃！……”他格格不入。他說他很小就已明白，若對音樂有高層次的體驗，就會知道為了比賽的音樂毫無意義。所以他不會參加考級，室內(nèi)樂比賽他堅持選用超凡脫俗卻會因超時而被扣分的曲目。
　　老師羅乃新問過他，知不知道要做一個成功的音樂家，或者成功的人，除了才華最要緊的是什么？謙虛。家正絕不謙虛，他說自己是“魅力領(lǐng)袖”，告訴妹妹家瑤：“相信我是智慧的開端?！备赣H黃醫(yī)生告訴他，做領(lǐng)導最好的方法是贊美人。家正最愛批評人，只要對方的表現(xiàn)不夠優(yōu)秀，即使對哥哥家立也不留情面。他有一句夸人的話大概是跟羅老師學的：“Much better.”——只是“好多了”而已。
　　羅老師彈鋼琴是為了榮耀神。世上有沒有神家正想了很久，人活著是為了榮耀神，世界真是這么簡單么？在Facebook的信仰一欄，他寫的是追尋真理。能否找到并不重要，探索本身就是體驗和成長。他研究《易經(jīng)》、八字、宗教，有時成敗在天的宿命感讓他稍覺安定。相比收入可觀的演奏家，他更想做一個意涵豐富的“human being”。指揮樂團排練時他讓大家看著他，“譜只是紙，我是個人，比譜有趣多了。”他堅持讀音樂的原因是想用音樂指引人生。
　　家正很小時就想，我很快樂，但有許多人不快樂，世界不完美，全部人死光重新開始。（7歲）“最初為什么會有人？遲早都要死的，不如早點死啦。我經(jīng)常想，不如長大后，讓所有人來到一個地方，告訴他們這個道理。人有權(quán)結(jié)束自己生命，人也會問自己為什么生存，我不會自殺，因為我想多活一點點。”（11歲）“如果有神，為什么這世界不公平？為什么會有人科學解釋不了。我一直在追尋答案?！保?7歲）
　　拍完《音樂人生》后，黃家正回美國繼續(xù)讀音樂，據(jù)說，他至今沒看過這部以自己為主角的紀錄片。
　　歌舞升平時代的局外人
　　在紐約生活的那10年，張經(jīng)緯對曼哈頓樓宇中生活的人完全“無感”；回到香港，“一看見那個房子（公共房屋）那個窗戶，我就有很多幻想：里面住著什么樣的人，他們以什么為生，這時正在做什么？”
　　1968年，張經(jīng)緯降生于荃灣的一所醫(yī)院，就在我們進行訪談的地點附近，他開玩笑說我們正懸空坐在一片當年的菜地上。此前一年，香港發(fā)生左派工會暴動；之后幾年，荃灣成為香港首個向城市轉(zhuǎn)型的鄉(xiāng)村。小時候他家住在12樓，已經(jīng)是荃灣的最高樓層，從窗戶望出去，對面有大片非法搭建的木屋和鐵皮屋，窮人的生活極刺人眼目。
　　這種“絕對貧窮”的生活，他第一次回老家深圳湖貝村時更深深領(lǐng)教過。那年他才10歲，為了給窮親戚帶去點物資，身上多套了好幾件衣服，腳上也穿了兩三對襪子，因為直接帶東西入境要打很高的稅。當時的回鄉(xiāng)證不是證，而是一個本子，連一塊手表、一支圓珠筆都要記上，以免港人“走私”。走出羅湖關(guān)口他正想扔掉手上的塑料袋，一個中年女人就迎上來向他討，拿到袋子后生怕他改主意，轉(zhuǎn)身急步離去。
　　現(xiàn)在的香港已經(jīng)沒有絕對貧窮，“沒人會餓死，除非你不要任何幫助?！睂γ娴呢毭窬劬訁^(qū)已經(jīng)被高樓和百貨公司取代?！跋鄬ω毟F”的人群搬進附設(shè)先進配套設(shè)施、三十多層高的公共房屋。香港再也“看”不見貧窮，盡管其貧富差距已名列全球第5（2006年數(shù)據(jù)）。
　　《歌舞升平》所記錄的，正是香港相對貧窮的5個家庭，歌舞升平時代的局外人。英文名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大約取自勃朗寧詩句“God's in his heaven；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上帝在其天堂，世間一切安好?！薄耙郧按蠹叶几F，我沒鞋穿你也沒鞋穿，沒有問題。現(xiàn)在為什么你住那樣的房子我住這樣的房子？那就很難受了?！?br/>　　明明“太平盛世”，他們偏偏走了下坡路。跌落的第一步，也許是失業(yè)（朱希），也許是丈夫去世（曼玲），也許是被拆遷（拉旺），也許是家庭暴力（娣姐），也許是孩子吸毒（金水），共同點是一旦跌落再難逆轉(zhuǎn)。陷于貧困，苦于貧困，終于，適應(yīng)貧困，習慣貧困，對生活不再有期許，殊途同歸，領(lǐng)取“綜援”（香港政府為低收入人士或家庭所提供的救助金）。然而疑問也不時涌上心頭：不比別人笨，不比別人懶，為何這樣的命運要輪到我來承受？農(nóng)歷新年香港政府燃放數(shù)萬支煙花賀年”80歲的金水步履蹣跚上到天臺，堅持透過高樓的狹縫，遠眺那可望不可及的富貴團圓。觀望——過年，對窮人的意義便是如此。
　　新片《一國雙城》所講述的，仿佛是第6個家庭的故事，只是主角仍未放棄抗爭。這部片子歷時4年。除了拍攝瑛雪和她的兒子，張經(jīng)緯還采訪了她的家人、朋友、親戚，并跟隨她遠赴泉州。在70分鐘的影片里瑛雪說話極少。“像她這類小人物多半不善于言辭，但卻絕對值得用一部紀錄片來講述。”
　　瑛雪出生在福建泉州鄉(xiāng)下。父母在她幼年時先后移居香港，隨后是兄弟姐妹們，她卻因當?shù)氐摹斑z子政策”獨留故鄉(xiāng)。國家發(fā)展需要外匯，留下子女，海外的家人才會寄錢回國內(nèi)“建設(shè)家鄉(xiāng)”。瑛雪就是這樣一個“人質(zhì)”。她在遠離親人的環(huán)境中讀書、打工、結(jié)婚，有可以安居的房子，卻總覺得香港才是家。探望父母期間她在香港生下孩子。因為沒有居留權(quán)，不能在港工作，只能靠孩子的綜援過日子，每隔數(shù)月回泉州去簽注港澳通行證。丈夫在她奔波于相隔千里的雙城之間時有了外遇，她選擇離婚，此后卻又和他生下女兒。最后她帶著一雙兒女回泉州續(xù)證，返港前想帶子女去祭拜祖墳，在山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尋覓覓，竟找不到祖先的蹤跡。
　　總還是有人愛聽故事的
　　2004年的某天，張經(jīng)緯接到導演許鞍華的來電。兩人見面后談了一下午，決定把發(fā)生不久的金淑英一家滅門慘案（丈夫李柏森殺死妻子金淑英及兩個女兒之后自殺）拍成紀錄片。為了解整個事件，他們采訪了金淑英曾寄居的收容所，她的朋友、鄰居和家人。在金淑英家，張經(jīng)緯躺在她曾經(jīng)的床鋪上，徹夜難眠，懸想著這個四川女孩貌似走向光明卻終于墜入黑暗的命途。
　　因題材陰暗找不到投資，他次年寫就的劇本長期擱置，直到《天水圍的日與夜》大獲成功，才以《天水圍的夜與霧》之名義起死回生，紀錄片變成劇情片。不過他自己倒“因禍得福”。因為許導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個故事，不時跟他探討、外出調(diào)查，他仿佛跟著她做學徒，磨練了學院不曾教過的手藝。后來他拍的紀錄片，許鞍華多半是顧問。
　　在張經(jīng)緯看來，最奇妙的是每次拍片都有不同的體驗，仿佛獨特的不可復制的旅程?！捌鋵嵨遗钠芎唵?。我拍好看的、我覺得對的——這個對就是它的確反映鏡頭后的我對它的理解。真實性和道德感，不在于你有沒有拍到，或鏡頭里面有沒有，而在于拍攝中跟拍攝對象的交流，剪輯時對電影規(guī)律的把握?！?br/>　　片子剪出來后觀眾怎么看，他沒法控制。比如他認為黃家正的父親寬容、開明，有些觀眾卻覺得他有中產(chǎn)階層的虛偽?！拔也幌虢忉?，每個人都以他的主觀情感、生活經(jīng)驗，將意義賦予電影。”
　　所以每部片子最初的放映會，他一定在場，不是為了把剪接時已看過不下千遍的片子再看一遍，而是坐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看觀眾怎么看”，“觀察他們會不會突然離場再不回來”——這是片子不好看的有力證明。觀眾中途去洗手間的位置他也不會放過。因為他最長的片子不過90分鐘，觀眾中途去方便可能是片子的敘事或剪接節(jié)奏有瑕疵。跟同事們討論時，“小便位”常被用來形容節(jié)奏松散之處。
　　2008年放映《歌舞升平》，全年四十多場張經(jīng)緯幾乎場場都參加。每月看三四批不同的觀眾，比去讀電影學院學得更多、更有意思。最開心的是天水圍那場。起先他還擔心居民因為教育程度會覺得悶，結(jié)果他們邊看片子邊很起勁地評論。評論很粗俗，他卻極興奮，“這說明他們看懂了，看得有反應(yīng)。他們沒跑去小便，從頭看到尾。”
　　這似乎印證了他的看法：雖然媒介形式不同了，但總還是有人愛聽故事，“你的故事有10個人聽，就問那10個人要錢。你的故事只有你爸爸媽媽愛聽，你就找你爸爸媽媽去支持你。只要真能把故事說好，聽故事的人永遠在那邊?！?br/>　　（感謝黃雪莉小姐為采訪提供幫助）
　　張經(jīng)緯
　　1968年出生于香港，導演、編劇，執(zhí)導的《音樂人生》曾獲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最佳音效、最佳剪輯獎，以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新晉導演獎。編劇作品有《上帝的蘋果》、《天水圍的夜與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