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周士云，現(xiàn)年55歲，如在過去，應(yīng)該說是已進(jìn)入暮年了，但他卻還沒有結(jié)婚，而且是從未結(jié)過婚。原因嘛，還要追溯到30年前的1967年。在那個欲哭無淚、令人啼笑皆非的年月，他因為不小心拿有領(lǐng)袖像的報紙包了鞋子；又禍不單行，在看紀(jì)錄片時隨口說到副統(tǒng)帥太瘦，竟被單位公認(rèn)的“老實人”，也是他的好朋友明君臣“嚴(yán)正”揭發(fā)，而被打成“死反革命”。因為，按照當(dāng)時的邏輯，拿印有領(lǐng)袖像的報紙包鞋就意味著公然污蔑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而說副統(tǒng)帥太瘦，就意味著他身體不好不能當(dāng)接班人。更按那時臨時頒布的法令：凡是污蔑攻擊偉大領(lǐng)袖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以及中央文革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都毫不含糊地要判處極刑。盡管他也為自己的“錯誤言行”進(jìn)行了辯護(hù)，但權(quán)威方面毫不理會，他先是被衛(wèi)戍區(qū)軍管，只待執(zhí)行。然而，“合當(dāng)他命不該絕”，遇到了好人——衛(wèi)戍區(qū)的一位軍代表考察這名叫周士云的出身和經(jīng)歷以及“犯錯誤”的具體情況，認(rèn)為他“本質(zhì)不錯”、“一貫表現(xiàn)良好”，而且“主觀故意的根據(jù)不足”。在軍管監(jiān)押一年半之后，交由革命組織進(jìn)行群眾專政。就這樣，從1969年初至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將近7年的時間，一直在凝聚了邪惡人性與暴行的“紅旗造反總部”的股掌中，受盡了人間最殘酷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壓榨與蹂躪……在這當(dāng)中，曾經(jīng)與之信誓旦旦地表示終生相濡以沫、永不變心的初戀“對象”也離他而去，不久就與他人結(jié)婚。
　　在上述精神的與肉體的、感情上與道義上的打擊和背棄之下，他以非同尋常的心理堅韌抗擊著多重災(zāi)難的摧殘，保持了健全的心性與人生的方向，終于熬出頭來；而且在時過幾年之后，被任命為一個處級雜志的主編。但這時他已至不惑之年，雖然一切尚屬差強人意，只是有一樁大事可以說是“晚了三春”，這就是他一直是孑然一身，甭說是未建立家庭，就連女朋友也未交一個。不是沒有任何人關(guān)注，主要的原因是他本人對此已心灰意冷，一門心思投入他鐘愛的刊物之中，偶爾寫些應(yīng)景文字，也并非他的主業(yè)。因為他很有些自知之明——缺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必備的天賦。而迄今未婚的另一個因素是，他常常看到他身邊的同事，十之五六的夫妻間經(jīng)常叮叮當(dāng)當(dāng)，有的還鬧得雞飛狗跳，而其中之二三最終不得不離婚分手了事。聯(lián)系到他年輕時唯一的一次戀愛結(jié)局，他認(rèn)為這婚姻問題也絕不都是一個美滿的結(jié)局，更不都是什么“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緣。甚至有時就連湊合著過日子的最低要求也不可得?？赡苁撬耙怀簧咭昱戮K”，也可能是他以偏概全的思想作怪，反正“結(jié)婚”這個幾乎人人都無法逾越的門檻，對他而言，確實不是一個值得艷羨得流哈喇子的神仙之境。
　　說也怪了，就在公元1999年的春天，對這個叫周士云的男子來說，膠著了長達(dá)20年的局面(前10年是不得已)竟有了微妙的變化。那是在一次整個大區(qū)六省的報刊業(yè)務(wù)交流會上，聽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同志介紹地區(qū)發(fā)展情況時，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士引起了他的注意。其實，說是“注意”也并不全面，因為只是那位女土一個局部——一雙舒展、大氣被他自認(rèn)為好看的雙足，還有那修長而勻稱的雙腿。從這，他判斷她必是位不胖不瘦的高挑個兒。雖然他自感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她面龐的側(cè)影，神態(tài)凝然、恬靜，不是那種俗尚的漂亮妞型，卻絕對是位落落大方，具有良好氣質(zhì)的中年女性。
　　在此后的3天開會期間，天緣使他們分在同一個小組。盡管他還有幾分拘謹(jǐn)，二人倒也有過一些語言的交流。從自然的談話中，他得悉她是距他所在城市南面300公里省城里的一家名為《女性世界》綜合性雜志的副主編，只因為主編近期身體欠安，由她代表前來。而且在她自報家門介紹自己的身世時，不經(jīng)意但也或許是經(jīng)意地告訴她現(xiàn)在是單身，有一個10歲的女兒由外公外婆帶著。女兒的爸爸6年前在出差途中遭遇車禍，不幸……在此會最后一天分手前的自助餐上，她對他顯然親近了一步：“你喜歡吃什么，由我給你拿?！币苍S是開玩笑，她還說“我比你年輕一點兒嘛?！逼鋵嵑沃故恰耙稽c兒”，她才42歲，比他小13歲。
　　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所在地，不消說，又各自為同為84個頁碼的刊物而操勞。所不同的是，兩人私下里書信來往頻頻，還有長途電話，大都是其他同事下班走了以后……
　　在這非同尋常的兩個月中間，他也不時在反思自己：為什么會從20多年心灰意冷狀態(tài)中被喚醒?為什么會一反常態(tài)在開會之間注意到一個本是不相識的女性的雙足?難道真如一家叫《生命時刊》雜志上說的那樣，是磁場吸引所致?否則為什么使自己改變性情了呢?要不然，愛的意念怎么就從冬眠狀態(tài)回到復(fù)蘇的春天?
　　終于，他與那位叫蘇琴的副主編同時也是一位很有個性的散文女作家共同作出了再次會見的決定。就在端午節(jié)這天，她專程乘火車來到他所在的這個城市，而且選定這里最有名的天意公園作為他倆“初戀”的約會之地。
　　這注定是55歲對43歲的“初戀”，一種特殊命運組合的開始……
　　二
　　無獨有偶。在春末的季節(jié)，天意公園對本城的許多人(包括年過花甲的老年人)都是有吸引力的。住在左邊小區(qū)的三個退休老頭就商定端午節(jié)到這座公園遛鳥。他們老三位，一個叫武字忠，68歲：一個叫李鐵鏵，65五歲；最小的一個叫汪軍，62歲。他們養(yǎng)的鳥兒分別是百靈，綽號賽阿瞞；藍(lán)靛頦，綽號小雄信；黃雀，綽號新歌星。
　　這老三位當(dāng)年都有風(fēng)光過的一段，尤其是武字忠，“文革”中被專門調(diào)出任民兵小分隊隊長，率領(lǐng)幾十號精壯的隊伍，配有槍支，晝夜巡查，只要發(fā)現(xiàn)他自認(rèn)為“有問題”、“有情況”的人或事，不容分說帶到隊部，輕則拳腳相加，重則拘押審訊，一直風(fēng)光到“四人幫”倒臺，才又回到原單位。而李鐵鏵和汪軍當(dāng)時都是他的親信手下。直到現(xiàn)在，30年過去，他們都已年逾花甲，卻仍然是鐵哥們兒、老鄰居。
　　“今兒天兒不錯，咱哥仨到天意去遛遛，一者是給鳥放放風(fēng)兒，二者有好看的妞兒，也能過過眼癮。”李鐵鏵打年輕時起就好這一口。
　　“唉，過眼癮頂球用?又不能親自嘗味兒。咱們得自覺，老了就是老了?！蓖糗姳M管最年輕，遇事頭腦最清醒，或者說是最有理智。
　　武字忠表面上沒有理睬二位老弟的對話，左手提著鳥籠，右手做了個蘭花指的形狀，逗著籠里的賽阿瞞：“寶貝!寶貝!哨一個?！奔钡美铊F鏵和汪軍直催他：“老武，你咋不吭一聲?改性情啦?”
　　老武一扭臉，虎虎地說：“我看頂過癮的是演練一下老本行，注意搜索耍流氓的鏡頭，來個聲電襲擊，不擊死他們也能嚇得半死?！?br/>　　汪軍立馬作出反應(yīng)：“能成嗎?如今年頭變了，咱們可別亂來給自個兒找麻煩……”
　　“咳!這有啥，君子動口不動手嘛!”李鐵鏵明顯傾向于“老隊長”。
　　于是，這老三位明是遛鳥，幾雙眼睛卻向甬道的兩邊搜索，捕捉他們共同感興趣的目標(biāo)。驀然，武字忠雞蛋殼般的大眼睛倏地又脹了一輪。李鐵鏵和汪軍也循著他的目光向右邊看去：原來在藤蘿架下坐著一對中年男女，此刻依偎得甚緊，顯然關(guān)系相當(dāng)親密，大白天里，情不自禁地臉腮貼著臉腮。
　　“流氓!”武字忠沖口而出，激動得聲調(diào)都變了。
　　“是兩口子吧?”汪軍有意淡化著事態(tài)。
　　“不可能!”武字忠仍有當(dāng)年“文革”的那般自信，“是夫妻的話，誰不在自個兒家里熱乎，還能跑到公園里搞下巴!”“下巴”，此地俚語，“鬼混”之謂也。
　　“也不是搞戀愛的?”李鐵鏵像專業(yè)偵探般分析著案情，“談戀愛的都是二十啷當(dāng)歲；這倆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還談啥戀愛，不是耍流氓又是干啥的?”
　　“可我聽說……”汪軍分明是擔(dān)心惹麻煩，又小心翼翼地提示著老哥們兒，“聽說現(xiàn)在法典上的流氓罪取消了……”
　　“取消不了，流氓到多咱也是流氓!”老武轉(zhuǎn)口又說：“就算是流氓罪這條取消了，還有個社會風(fēng)化的問題兒；對啦，還有個維護(hù)精神文明這一條!”
　　汪軍知道他的老隊長是個“常有理”，從“文革”到現(xiàn)在，30年來他不但沒—點反省，還時刻情不自禁地炫耀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一條馬鞭提在手，想抽哪個哪個抖?！爆F(xiàn)在汪軍也不想惹他，就閉嘴不吭氣了。
　　老武向來處事果斷，立時向李鐵鏵發(fā)布命令：“老李，你快去公園派出所，報告這里的情況，最好叫他們過來個人，維持社會治安人人有責(zé)，我們也要發(fā)揮點余熱嘛!”他說這番話時，聲調(diào)有點陰陽怪氣。
　　“我去那里……咋說好?”李鐵鏵心里似也缺些底氣。
　　“咋說?報案唄!”汪軍搶先說了。他只怕老李畏難大哥改叫他去。
　　李鐵鏵瞪了他一眼，心說：你這個不剔雞毛光想吃現(xiàn)成的黃鼠狼，還敢支使起我來?多少年來，他只聽武大哥一個人的。
　　“你就說發(fā)現(xiàn)了一樁流氓擾亂社會治安案，最好請他們的所長過來?！蔽渥种以捳f得帶七分自信。接著，他又加了兩句：“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兩個肯定是搞‘下巴’的，一審一個準(zhǔn)兒!”
　　李鐵鏵還是不大情愿地走了，臨去時他又瞪了汪軍一眼：你這個陰扇子，節(jié)骨眼上你從來是不沖鋒的，看回頭我……
　　這里武字忠向汪軍也發(fā)出了斬釘截鐵的命令：“兄弟，咱們倆來個男聲小合唱，一起喊!”
　　“喊啥?”
　　“喊‘大流氓’，不歇氣兒地喊。這叫敲山震虎!”
　　隨即，“大流氓，大流氓”的合聲在公園里擴散開來，打破了“天意”近百年的寂靜：就連30年前“文革”中也沒有波及的特殊空間，在改革開放若干年后的一個近午時分似乎變成開批斗會呼口號的現(xiàn)場。而且聲浪越來越高，由拼勁的尖聲漸成帶嘶啞的瘋狂……
　　武字忠此刻已完全沉浸在近乎變態(tài)的興奮中，一種極端壓抑后不顧一切的宣泄，一種惡性懷舊中含有某種痛楚的爆發(fā)，一種生理與心理機能雙重的報復(fù)方式。其實，一個人的話語和行動往往并非是單一的構(gòu)成，在極短的剎那間，可以伴隨而成多種意念。這時的武字忠，在狂喊中就伴閃著回憶：在他生命前半截中有那么最難忘的10年，按時下的說法是“幸福指數(shù)”極高。別的方面不說，單是他帶著他的“小分隊”，巡游于當(dāng)時的公園、河邊、墻角旮旯，在搞對象的或他們認(rèn)為“搞下巴”的男女身上，就撿了數(shù)不盡的“洋撈”。直到不久前，老武在喝得半醉時對他的酒友還瞇著笑眼說：“那幾年的日子就是皇上駕到也不換!”這是極度狎邪中的得意忘形。然而近些年來，還是照他自己的話說是：“在沙漠里放屁，悶得連個響聲都沒人聽見!”每當(dāng)他和“隊友”們來公園百無聊賴地遛鳥，有一些鏡頭對他產(chǎn)生著絞心般的刺激。在這種情況下，他暫時完全忘卻了平時頗感幸運的得意，還是覺得有虧損。曾經(jīng)勝算的是：10年中干了那么多在正常年月里挨槍崩都有余的事兒，只是因為他沒有跟“四人幫”直接掛鉤，又沒定為“三種人”，作為“老粗”聽人支派“打零雜”，所以清查時屁事也沒有，不會寫檢查也沒人叫寫啥檢查，結(jié)果是干賺不賠。然而現(xiàn)在，又覺得晚運不佳要設(shè)法‘補課’。
　　于是，又一個彼此的雙人喊聲開始了——
　　“大流氓!大流氓!大流氓!……”
　　坐在藤蘿架下的周士云和蘇琴當(dāng)然聽到了這聲嘶力竭的惡作劇，而且也清楚明白他們的指向。倆人雖還在依偎著，但顯然已冷靜了許多。蘇琴小聲提示說：“要不咱們離開這兒?”周士云卻作出了不同的反應(yīng)：“我們一動，就意味著向這類變態(tài)狂示弱了。我們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心不虧，理不屈，看他們能怎么樣!”但蘇琴還是堅持離開：“何必跟這些無聊之徒斗氣呢?”她說著，就要起身，卻被士云按住了：“我倒要看看這些紅眼狼有多大的能耐。過去那些年月已經(jīng)剝奪了我等獲得幸福的權(quán)利，如今在合理寬松的日子里，我們還不該維護(hù)自己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嗎?”
　　蘇琴一雙溫情的眼睛給了眼前這個男人以深深的理解，她只說了4個字：“我支持你!”這時的周士云完全穩(wěn)定下來，他好像已將曾經(jīng)幾十年遭致的深度磨礪，都投入到眼前這樁看似小小的猝不及防的挑戰(zhàn)中，準(zhǔn)備著事態(tài)怎樣進(jìn)展抑或是自然消退。蘇琴又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是理解也是無聲的支援。不過，她還是略帶不解地說：“按理說，看這遛鳥人也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還這么不厚道!”她的話引起了士云別有所思的一番話：“其實厚道不厚道不在于歲數(shù)的老少。前些時候，我從《生命時刊》上看到一篇心理科普文章說：有些本性偏惡或心胸狹隘的人，隨著生命的變老更加妒嫉別人的幸福。他們自己覺得喪失了能夠獲得享受的條件，就變本加厲地膨脹某種仇視心理，尤其仇視男女之間的愛情，在這部分人的心目中，仇‘?！鼊龠^仇‘富’。想不到叫我們碰上了?！?br/>　　這時在對面甬道邊，兩個“敲山震虎”的人看到這邊的被炮轟對象不但沒被擊垮，而且連撤離的跡象也沒有。武字忠顯然被激怒了，完全喪失理智地喝令他昔日的下屬汪軍：“再加大力度，繼續(xù)炮轟金門!”
　　“大流氓!大流氓!大流氓!?！髅ァ?br/>　　可能是喊得太累，心力透支，聲音反而小了下去。其實藤蘿架下的周士云是準(zhǔn)備他們沖過來的，然而卻沒有。
　　幸而已近中午，公園里游人漸少，不然此處肯定將成為眾人循聲一探究竟的“熱點”，喜歡看熱鬧的觀客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藤蘿架下，42歲的蘇琴純情少女般地看著他，說出一句似乎與這具體小環(huán)境不搭界的話：“你真行……”
　　三
　　與此同時，去公園西大門一側(cè)派出所“報案”的李鐵鏵，也在向龐所長報告案情：“我們老三位都是公園附近的退休老職工，雖說是身退，心不退，平時也自覺自愿地維持社會治安。今兒個發(fā)現(xiàn)東門北側(cè)藤蘿架下有一對上歲數(shù)的男女不地道，我就……”
　　“怎么個不地道法?說得具體點兒?！边@位龐所長從警28年，僅在“天意”就干了10年所長。有人說他是“老油條”，瞧，這會兒他手里就擺弄個釘書器，—副似聽不聽的模樣。
　　“絕對不是搞對象，嗯，不是正當(dāng)談戀愛的，一大把年紀(jì)了，動作很出格兒?！?br/>　　“怎么個出格兒?”手里仍在擺弄釘書器，眼睛偶爾瞟一下報案人。
　　“貼得忒緊，好像還親……親嘴兒……反正是不堪入目!”李鐵鏵本來只讀了3年小學(xué)，退休后挺愛看些閑書，也掌握了一些文詞兒。
　　“這又怎么樣呢?說明了什么問題?”擺弄釘書器那位站起身來，結(jié)實有力的身子似要向李鐵鏵壓下來。
　　“太有傷風(fēng)化，特別是對青少年一代影響忒壞。我們不能不抓精神文明……”李鐵鏵當(dāng)年也是個“百戰(zhàn)之身”，在場面上一般是不怯陣的。
　　這時從里屋走出一個年輕的小警察，卻沒說話。龐所長以不冷不熱的口氣對李鐵鏵說：“你稍呆一會兒，我辦點事兒就來?！闭f著，就進(jìn)里屋去了。
　　李鐵鏵一時摸不著頭腦，所長的動向使他的心里不由得有點打鼓；事已至此，也只好硬著頭皮候著，誰知那個“老油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眼前這個小警察在桌前看一張本市的街道圖，連瞅也不瞅他一眼。屋子里的空氣悶得好難受。
　　過了不長也不算太短的時間，龐所長總算出來了，對報案人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句：“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走吧?！?br/>　　“你咋……知道的?”李鐵鏵本能地瞪大了眼睛。
　　“我都看過了，沒那么出格?！比匀皇悄敲床粶夭换稹?br/>　　“您看……過了?！崩铊F鏵悟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剛才他在里屋，分明是調(diào)看了“事件”前后電子眼的錄像?！斑@個有心計的老油條!”李鐵鏵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最后仍不識趣地提了一句：“那您過去檢驗一下那倆人的身份好不?”
　　“我為什么要過去查，有必要嗎?”龐所長下面的話變得尖銳起來：“用不用我過去檢驗一下你們老幾位的身份?還有，你回去告訴他們，少在公共場所大喊大叫的；再出格一點的話，那可真是要按尋釁滋事辦了?！?br/>　　“唔……”李鐵鏵并沒有喏喏稱是，無奈地出了派出所，心里說：真他媽抱著木炭親嘴兒，白碰了一鼻子灰!
　　回到與武字忠和汪軍會合處，老武還當(dāng)頭擼了他：“你咋一個人來了?我倆等你都快尿褲子了!”
　　李鐵鏵正沒好氣兒，一時也顧不得觸犯不觸犯他的老隊長：“是血是膿都叫我李鐵鏵一個人吞了。那龐所長一點不給面子，不表揚不說，還把我斥回來了。叫我?guī)г捊o你們，再在公園里大喊大叫，反而是咱們出格了，要拿啥尋釁滋事辦哩!”
　　“你他媽沒檢舉有人搞‘下巴’?再咋的也不能整見義勇為的呀!”武字忠一百個不服勁兒。
　　“人家派出所有電子錄像為證，說不算搞‘下巴’?！崩铊F鏵只好實話實說。
　　“年頭變了!年頭變了！30年前……”武字忠還沒說完，一向會看風(fēng)色的汪軍搶斷他的話：“沒用!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老皇歷不能倒著看。”
　　武字忠白了尖兒的眉毛倒豎，心說：“小鬼也想當(dāng)判官了?！北鞠氚l(fā)作，可能又怕激怒對方索性“叛”了，便使勁咽下一口唾沫：“便宜這兩個了。”
　　李鐵鏵想起龐所長的警告，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解嘲說：“武哥，咱們今天這一仗也沒輸，敲山震虎的目的也算達(dá)到了，那兩個也沒敢乍翅兒嘛!”
　　汪軍更會順情說好話：“再說就連常山趙子龍也有老的時候?！币馑际翘嵝盐渥种覊阂粔鹤约旱幕饸?，識時務(wù)吧。
　　三個人提著鳥籠，一時無言地向西大門那邊沉沉地走著，想必是各自都在想著相同的與不同的心事。武字忠顯然是為了轉(zhuǎn)移沮喪的情緒，強作笑意逗著籠里的百靈鳥：“阿瞞!賽阿瞞!拿出你的看家本領(lǐng)，吟一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币美铊F鏵也逗起自己的藍(lán)靛頦：“小雄信!小雄信!哨一個金少山的‘鎖五龍’!”汪軍卻有一搭無一搭地逗著籠里的黃雀：“小歌星，給主子爭口氣，拿個名次吧……”
　　就在這時，兩位中年情侶也已離開藤蘿架。按周士云的主意，就與那三個“喊派”擦肩而過；可蘇琴這次絕不由他：沒必要刺激變態(tài)狂，以免引起意外的沖突。就這樣，她挽著他沿著櫻花叢中的狹窄小路信步而行。這一片不大的櫻花林是從域外移植而來，此際開得正茂，紅絲白霧不離面前身側(cè)，使二位游客一時忘卻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此情此境幻化為一個純詩畫的小世界。
　　當(dāng)他倆走近西大門時，龐所長正走出派出所，恰好看到他倆的身影。所長頗有感觸，在心里說：“要親密，在哪里不好，何必跑到這公眾場合來……”
　　可這時蘇琴也在想：“盡管今天有點小小的不愉快，可還是不虛此行，哪里能有天意公園這樣的浪漫氛圍?真是‘天意’?！?br/>　　但她卻沒想到遛鳥的武字忠一見他們捕捉的對象即將走出公園大門，莫名的妒嫉與報復(fù)情緒又沖蕩開來，提示李、汪二人說：“喊!喊!給他們送行!”
　　“大流氓!大流氓!大流氓!”——最后一波惡浪尾隨出門，但已是強弩之末。
　　這聲音，引得在公園門外玩陀螺的一幫孩子的大惑不解，瞅著提鳥籠的老三位不約而同地在問：這三位爺咋的啦?
　　作者簡介：
　　石英，男，原名石恒基，山東龍口人。1961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1949年參加解放軍，歷任山東省軍區(qū)機要干部?！缎赂邸肺膶W(xué)月刊編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散文》月刊編輯，《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編審。195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
　　責(zé)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