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那年冬,真冷。早已是冰天雪地,眨眼間又是大雪飛揚。像是空中有人守著雪簍子,說不定啥時就把簍子抖抖。
伴著雪,臘八粥余香還在,殺年豬的日子就到了?!斑^了臘月十七八,豬肥豬瘦一齊殺”,“過了臘月二十三,有豬不殺到來年?!边@兩句鄉(xiāng)里俗語就給殺年豬的日子定了坎兒。其實,進(jìn)入臘月就從未聽到殺豬時豬的嚎叫。那時有個說道:一頭豬就是對準(zhǔn)“帝修反”的一發(fā)炮彈。前幾天,公社還來人說石村大隊任務(wù)沒完成,挨家挨戶看豬圈。
這一天剛落黑,白雪皚皚的石村茅屋煙囪就躥著帶火星的炊煙。送灶王爺要上天言好事,再窮,不能窮了灶王爺,于是鄉(xiāng)鄰們就烙托托饃給灶王爺帶上,等到除夕夜下界降吉祥。只是應(yīng)了灶王爺?shù)拿?,才有饃吃。
父親和哥哥都在水庫工地,說是大干到卅,初一再大干,過了“破五”才給幾天時間。
我提夜桶時,空中又飄雪了。母親早早把我的炕用茅草柴煨熱。吃了托托饃,她說,丫丫趁炕熱,早早睡去,明日公社供應(yīng)點還有一天,起早,興許還能買幾斤肉。我知道正月媒人要給哥哥提親,沒肉不行。
我很慚愧,父兄不在家,我竟連幾斤年肉也割不回來。
那時節(jié)沒有電,更沒有電視之類,經(jīng)母親一說,我想或許明天去早些,能碰上運氣。吹滅煤油燈,溜進(jìn)被筒。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母親敲著我房門,說是有人叫我出診。
母親已給來人開了門,灰暗的油燈下,來人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歉意地說,半夜三更實在不好意思,天又這么冷,不來請丫丫實在不行。
我身為石村大隊赤腳醫(yī)生,也就是今天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必須隨叫隨到。因為當(dāng)時按大隊干部身份對待,每月有5塊錢工資??缮钜钩鲈\確實次數(shù)不多。
母親在灶口一邊為來人架柴火取暖,一邊道:“他栓叔,是誰病了?不要緊了,明日早叫娃去行不行?”
我這才記起他叫李栓,住在一隊的南溝頂。
李栓一臉苦楚,說是屋里人肚子疼得嗷嗷叫,在炕上打滾兒。
母親就在我臉上瞅,畢竟一個大姑娘無時不牽著母親的心。
李栓似乎明白了啥,便說,丫丫和我芳芳差不多大小,一步的鄰居,和我娃一樣,請放心吧。
這當(dāng)兒,我已把印有紅十字的箱兒背在身上。那時全隊只有一個鬧鐘,在隊長家,無法知道時間。反正是時候不早了,整個村子靜得連一聲狗吠也沒有,只有落雪的沙沙聲。闃無一人的四野被雪映得亮亮的,偶爾有幾聲貓頭鷹叫。
雪很厚,一步一咔嚓,進(jìn)南溝便成了毛毛小道,好在沒人踩,雪很松軟。李栓一路替我背著藥箱,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比如以前兩茬醫(yī)生,給人打汽水,收“青霉素”錢??湮夜?,打針手輕,不踅嘴。
說著話就到半溝里了,而且越上越陡,有些滑了,李栓就在前面拉我。喘息當(dāng)兒,我問病人中飯和晚上都吃的啥,著涼沒有,曾經(jīng)有過啥毛病。李栓回答說,不是著涼,圈里草很厚,很暖和。前一陣子給炒過十幾斤黃豆搭料追膘。他前言不搭后語的回答,我一下子像進(jìn)入夢魘,懷疑是不是跟著鬼在夜游。
再緩一口氣,李栓家到了。
二 住在南溝的人家都是單莊獨戶,不是大村莊。此刻李栓屋里屋外都是人。幾盞用酒瓶子裝了煤油做的燈,代替汽燈掛在屋檐,村鄰們都顯得很興奮,在雪場上圍一堆柴火,談笑風(fēng)生,過大喜事樣兒。
我未進(jìn)門,就有人接過藥箱,這是莊稼人的禮節(jié)。謔而不虐的說法是“醫(yī)生門前過,請到屋里坐,有心不搭理,怕是冷熱貨”。意思是說不定啥時就用得上。
屋子很零亂,有人在灶間忙活,屋子里就有濃濃的炒蔥花味兒。鍋灶連著里間炕。那時的農(nóng)民這一點比城市人優(yōu)越,只要每天做飯,就有熱炕。
身為醫(yī)生,我想的是病人。我問李栓,他說忙著哩?!安皇遣×嗣??”我滿腹狐疑問。
李栓神秘地把我讓到里間炕沿,又端來一碗糖開水,說,別急,先暖和了再說。李栓女兒芳芳也進(jìn)來,麻利地替我脫了鞋,說,丫丫姐,看凍的。順手把我掀上熱炕。
看著如豆的油燈,坐著熱炕,重重的疑團(tuán)比在雪地還冷。
梁畔溝垴,雪天半夜來了醫(yī)生,還是川畔的丫丫。村鄰們很稀奇,竊竊不休。有說我衣服得體的,有說我辮子長得好看的。
李栓拿著煙鍋剛坐定,我又問到底是誰病了。他慢悠悠呼出一口煙,十分難為情地說,是豬婆難產(chǎn)。
“豬婆難產(chǎn),你請我做啥?”我很不解,有些不高興。
李栓一連說了幾句“對不起”之后,我才弄清事情原委。
他家的豬婆只產(chǎn)過一窩仔,不再跑草(發(fā)情),就當(dāng)膘豬養(yǎng)著。那年月,人無糧,豬就無糠,能喂一頭膘豬也不容易。他家在溝垴上,僻背些,公社豬專干,供應(yīng)站生豬代驗員誰也不上這里來,這頭豬就留了下來,而且長出了膘色。
政府有規(guī)定,私人不準(zhǔn)殺豬。李栓想歪辦法,把膘豬說成豬婆,并死于難產(chǎn),要我作個證,免得有人尋麻纏。
我再三解釋我是人醫(yī),沒這權(quán)利。說著我就要下炕走人。李栓就說,大隊不是沒獸醫(yī),好賴也是大隊干部嘛,幫人一把,賽過菩薩。反正今夜這豬是要殺了。我被逼上梁山,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李栓說給我留五斤夾肋膘肉,我留了下來。
吃罷飯,李栓后院熙熙攘攘,殺豬匠顯得很興奮,指揮燒燙豬水,又指揮擺殺豬案。
李栓把殺豬匠叫到一邊,問有啥辦法能使豬不嚎叫。殺豬匠在那年代也很聰明,他早就備好了一個鐵箍兒,在李栓眼前一晃,說,只要一套上豬嘴,就像古代刑部用的啞簧,準(zhǔn)沒聲。
我和他女兒芳芳就一直坐在熱炕上,說著姑娘們自己的話。
李栓提著一吊肉進(jìn)來說,整五斤,就不要錢了。我說低看人哩。他說,供應(yīng)站是六毛七一斤,這豬膘厚,鄉(xiāng)鄰合價八毛一斤,要給錢按公價開。
我歡歡喜喜拎著肉下山,芳芳一步三滑地把我送到門口。這時天已快放亮了。
三 母親沒有再催促我去口鎮(zhèn)。她不時停下手中活兒,往墻上掛的那吊肉瞅。一年到頭沾不到半點腥,又多年沒見過這么好的肥膘肉。公社人面子再大,也碰不上這膘色年肉。憑這膘肉,給哥哥提親的媒婆婆好聽話還不另加兩籮筐哩。
這一整天,我?guī)湍赣H做年活兒,渾身都是勁。但絕沒料到,一次夜診還能改變我的命運。
南溝李栓家半夜殺豬的消息,到第二天下午就傳到大隊部,民兵連長帶仨民兵,背著槍上了南溝。
傍晚,公社里人從大隊辦公室走時,每輛自行車上都掛一吊兒肉。
年卅飯,哥哥請了病假趕了回來,總算半個團(tuán)圓吧。母親把那肉做了許多花樣菜,等吃了初一餃子,哥哥走時給父親捎幾樣菜。飯桌上哥哥抹著油光光的嘴,夸我還真行,到底是大隊里人,多年來哪里吃過這么肥的肉。母親就替我說:“是丫丫給李栓屋里人去看病,丫丫去了,又說是豬婆病了,叫丫丫作個證,偷著殺了豬?!蹦赣H喜滋滋看我一眼又說:“要不是丫丫,你又該啃豬尾巴?!?br/> 哥哥放下筷子,愣了半晌,自語道,前格日我在工地瞅著李栓咋和“黑五類”在一個組干活哩。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無心思吃飯。
四 年初六剛過,有人捎話說,公社豬專干叫我說事哩。不到20里地,我整整走了大半晌。心里惴惴不安,腿就不靈便。淡淡一縷陽光羞怯怯從云縫中露出,積雪便成稀泥樣,鞋和褲角被泥水濕透。
豬專干雙腳搭在木炭火盆上,一手拿一個本兒,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辦公桌沿“篤篤”地敲。
“知道不,全公社欠幾百頭,找不著原因,是有人偷著殺,大隊干部在場不阻止,做樣兒作證?!彼址朔緝海袄钏▽0附M已經(jīng)成立,關(guān)于你的專案組只等領(lǐng)導(dǎo)點頭……”
他沒讓我坐,我就呆呆站著。一路冷凍,經(jīng)他這么一嚇唬,我?guī)缀跻c坐下去。
那時不叫鄉(xiāng)政府,叫人民公社,公社設(shè)革命委員會,最大的官是革命委員會主任。
豬專干那張山核桃一樣干癟的臉,嵌著一雙澀滯的小眼睛,不由得讓人想起早年鄉(xiāng)間人灶房掛著的熏豬頭。
我不敢看他的豬臉,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從褲角落下的泥水滴在磚地上,磚地就濡濕深深一片濕印兒。
事后才知道,豬專干這么兇,就是因李栓殺豬案,差點兒丟了飯碗。但他最終還是丟了飯碗,這是后話。
他每說一句,都要用食指在桌上猛敲一陣,我的心也不由得一陣陣猛縮。終于因他手指敲疼了,還是因見我在瑟瑟發(fā)抖,而起了對一個姑娘的惻隱之心,結(jié)束了訓(xùn)斥,手又一揮,說石主任等著我哩。
我一轉(zhuǎn)身撩起門簾,一股寒風(fēng)襲來,一個趔趄,差點兒倒了下去。
公社大院我不常來,可每次來了就有幾分崇拜和仰慕感。今天我竟坐到主任辦公室里。
說是辦公室,就一張床一張桌,十分簡單。主任沉著臉給我讓座,我呆呆站著不敢落座,主任說鞋子濕了吧,錯誤歸錯誤,坐下烤烤。說著一只凳子遞了過來。我剛坐下,他又把架著木炭火的火盆用腳使勁兒推到我腳下。
我把濕腳挪上火盆,蹺著,從鞋子上烤下來的泥水滴在紅炭灰里,“撲騰”“撲騰”地響,帶起一小股灰塵。主任又倒來一杯開水,我接了,雙手捂著杯子暖手。主任說,喝吧,喝吧,天大的事人要緊。我顫顫巍巍抿著水,在心里感嘆石主任到底是領(lǐng)導(dǎo)。深深體會到“閻王爺好見,小鬼難見”這句話有道理。不像豬專干,官小勢大,唬死人。
石主任坐在我對面,也把雙腳搭在火盆架子上,側(cè)過身,伏在亂糟糟的桌子上寫一陣,轉(zhuǎn)過身開始給我談話。他沒有敲桌子,顯得很和藹,像在對一個老朋友訴苦,說全公社冬季學(xué)大寨任務(wù)沒完成,是他心軟。隆冬將至,眼瞅著農(nóng)民們紅薯沒挖,柿子沒夾(摘),酸菜沒壓,棉褲沒納。地凍天寒,一鎬下去像砸梨膏糖。而生豬沒完成就沒理由了。如果不抓一個活靶子,來年的救濟(jì)糧、救濟(jì)款就可能被全扣啊。
他雖然沒說我好壞,可事情明擺著,非拿我是問不可。
我說太冤枉,半夜三更出診,不就是落幾斤好膘肉。
主任說,他那吊肉也沒落著,縣上人拿走了,還落個沒收群眾年肉的名。只有靠豬頭了。
石主任這一說,我理解了供應(yīng)站肉架下,凡
像樣兒,肉多些的豬頭上都有某某主任,某某局長名字。那一張張豬臉是人的面子,豬臉上沒名,就說明官當(dāng)?shù)锰话恪?br/> 吃飯時間,石主任叫炊事員給我端來一份兒,說把伙食賬記到他名下。
飯后整整一個下午,我的交代材料被主任一次次揉成紙團(tuán),說我態(tài)度不端正,要從深處挖。我又寫,他還是那句話,故意往天黑拖,后來我才明白的。我身上的深處在那夜還是被他挖到了。
他說,你就不能從階級敵人、壞分子、反革命搞破壞想想,非要往自己身上潑屎尿。最終弄清,公社要借我之口,拿李栓當(dāng)替罪羊。
五 李栓的批斗大會從公社開到大隊,又開到水庫工地。好在凡開會,場子上就有許多人,因為隊上工分不值錢,開會記工分。“南京到北京,走路都是工”。許多人都攥著粗糙皸裂的拳頭呼口號。
李栓還是他那晚接我出診時的舊棉襖,沒有那天的精神。頭發(fā)胡子很長了,毛乍乍一張臉,一雙茫然的眼睛捕捉著我的目光,卻無資格和我說話。
我已不是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