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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窯堡愛情

        2012-12-29 00:00:00武歆
        北京文學(xué) 2012年8期


          
          我在陜北漫游期間,最為曲折的一件事,就是前去子長縣的過程?,F(xiàn)在想起來,還像是在觀看一部跌宕起伏的電視劇,似乎提到嗓子眼里的那口氣,總是呼不出去,折磨得我異常難受,但這種難受卻又夾雜著緊張和愉悅。
          因為和接待方溝通出現(xiàn)差錯,那天早上接我去子長縣的車來不了啦,我要在綏德再呆上一天,第二天延安市來車,再接我去子長。我坐在綏德賓館硬邦邦的床上,突發(fā)奇想,決定獨自前往子長。之所以冒出這個想法,是因為那段日子我在陜北采訪,總是覺得給當?shù)亟哟块T帶來很大麻煩,心里著實過意不去。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可以不再麻煩人家,所以立刻動了自己走的念頭。問了前臺服務(wù)員,告訴我長途車到處都是,走的是高速路,非常便捷,有兩個小時就到了。我下決心獨自前往,立刻覺得這應(yīng)該是漫游過程中最為有趣的事情。
          我拽著拉桿箱,來到距離賓館不遠處的縣城西入口處——南宋時期抗金英雄韓世忠的石刻雕像前,昂首挺胸走上了一輛長途車。我問司機啥時走。司機是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漢子,他熱情響亮地說,坐吧,馬上就走。
          車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心想,說是馬上走,肯定走不了,哪有一輛大車就搭載一個乘客的?坐了一會兒,感覺不放心,我又下了車,站在車門前四下看著。司機稀松地看著我,一副不把我這個乘客放在眼里的樣子。我看了看車牌子,上面標有“國營”二字,心也就踏實下來,再次上了車。司機回過頭,擺著手,再次告訴我,莫事,馬上走!我發(fā)現(xiàn)這個司機盡管很瘦削,但手很大,像是一把小蒲扇。
          陜北的九月份,天氣還是很熱的,上、下一折騰,竟出了一身的汗。我趕緊取出水杯喝水,同時望著眼前熱鬧的街道。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都是做小買賣的,挑擔推車,行色匆匆??諝庵胁粫r飄浮過來飯食的香味兒,用鼻子聞一聞,應(yīng)該是碾壓麥子的香氣。陜北人很少吃米飯,大都是面食,所以到處都是白饃和面條。街道上也有閑散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坐在邊道牙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街,目光非常專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坐在車窗前,高大的韓世忠石刻雕像正好擋住酷熱的太陽,給我的座位上擁有了一片陰涼。已經(jīng)來陜北半個多月了,每天都處在緊張和激動之中,這會兒忽然靜下來,心也踏實了,感覺倒是不錯的歇息。
          我要去的子長縣,是我這次陜北之行最為期待的地方。那里有一個叫“瓦窯堡”的地方,因為著名的“瓦窯堡會議”,40年前我在中學(xué)課本上就已經(jīng)知道了,它在我心目中的紅色地位,不亞于井岡山、遵義和瑞金。1942年為了紀念去世的、出生在瓦窯堡的民族大英雄謝子長,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把瓦窯堡所在的安定縣改為子長縣,并且一直沿用至今?,F(xiàn)在“瓦窯堡”這個名字還存在,依舊還是鎮(zhèn)級編制,子長縣政府就在瓦窯堡鎮(zhèn)。
          我正在想著“瓦窯堡”,忽然長途車開動了,我很高興,對司機說,這不成了我的專車?司機嘿嘿一笑,說,轉(zhuǎn)一轉(zhuǎn),要不,我可是賠錢了,再拉上幾個人。我非常理解地說,好,不著急。
          長途車離開了“韓世忠”,向縣城里面駛?cè)ァ?br/>  我在綏德縣城呆了一天,也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給我最深印象的就是遍地石獅子。這里雕刻石獅子的商戶眾多,公路兩邊、街道上,到處都能見到石獅子,大到幾百噸,小到只有巴掌大小,全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所以感覺綏德是一個很威武的地方。但是并沒有覺得“綏德漢”有多么威武,與當年那個曾經(jīng)能夠挽弓三百斤、飛馬射箭的韓世忠比起來,現(xiàn)在的綏德漢好像瘦弱矮小的比較多。我在米脂時,聽當?shù)厝酥v,自從綏德出了韓世忠,米脂出了貂蟬,之后這兩個地方似乎就已經(jīng)愧對“米脂婆姨綏德漢”這個嘹亮的稱謂了。難道韓世忠、貂蟬奪走了這兩個地方男人和女人身上所有的精華?
          我正在胡思亂想,車子停下了,上來了兩個帶著行李的乘客,聽口音也是外地人,隨后車子繼續(xù)向前開。我探過身子,問司機幾時走。司機還是那句話,莫事,馬上走。
          很快,我又感到一片陰涼,原來又回到了我剛才上車的地方——巨大的“韓世忠”又把我籠罩了。我問司機怎么又繞回來了?司機說,三個人,咋走?我說,要是坐不滿,難道就不走了?司機理直氣壯地說,是哩。我說,那我下車,我不坐了。司機不說話。于是,我拽起拉桿箱就下車,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面站上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像是三尊金剛,把車門堵得嚴嚴實實。其中一個大漢告訴我,走,可以,把箱子留在車上。我的腦袋登時“嗡”的一聲,壞事了,我上了一輛“霸王車”。再回頭看那兩個乘客,已是驚訝不已,剛才兩個人還在笑著講話,現(xiàn)在臉色煞白,一句話都不敢說了。我只好重新坐在座位上,心臟急速跳動,仿佛要蹦出來。誰說綏德沒了壯漢,下面不就是有三個壯漢嗎!只是他們在“韓世忠”面前顯得那樣令人厭惡。
          于是,每隔半個小時,這輛長途車就開始在縣城里轉(zhuǎn)一圈,然后再回到“韓世忠”身邊。就這樣,一直轉(zhuǎn)悠了兩個多小時,加上我,車上也才只有五個人——我看了看車內(nèi)二十個人的座位,感覺天要塌下來。
          什么辦法我都想到了,比如央求他們,比如多給他們錢,比如打電話報警??墒?,前兩個辦法,車上已經(jīng)有人嘗試了,可都被司機拒絕了。司機振振有辭,說他不會多收錢,他要按規(guī)章辦事,更不會平白無故地收錢。于是,我大著膽子掏出手機,司機立刻對著后視鏡警告我,不要報警,警察來了也沒用,你是自愿上車的,你是自愿等到人滿走的,我們有言在先,對不?說話要算數(shù),你不要搗亂。
          我感到渾身疲憊,只好收起手機。我知道,這是遇上無賴了。哪個地方都有無賴,與他們糾纏,肯定會有麻煩,只好抱著天真的想法,盼著車內(nèi)快一點坐滿人,能夠馬上啟程。出門在外,還是不要惹事為好。
          
          直到下午兩點,轉(zhuǎn)機才突然出現(xiàn)。這時候車上還有八個空位,車子已經(jīng)在縣城不知道轉(zhuǎn)悠了多少圈,我已經(jīng)在車上坐了將近六個小時,急得身上開始出冷汗了。這期間,也曾有人表示不想坐了,著急要下車,同樣都遭到了車下那三個大漢的恐嚇,一車外地人都不敢出聲了。
          這時候,上來了一個身材偏瘦、個子不高的中年人,他一屁股坐在我身邊,非常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我笑不出來,只是朝他咧了咧嘴巴。可能我的樣子很是怪異,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來綏德辦啥事。我見這個人面相倒還和善,只是目光有些銳利,于是把我和這一車人的遭遇小聲地告訴了他。他聽了,皺了皺眉毛,問我是哪里人,去子長做啥事。我把情況簡單向他講了。他對我說,這樣吧,你跟我一起下車吧。我狐疑地問他,怎么下車?他說,你要是想下車,就跟我一起下。我用目光掃了車上的人,低聲說,那他們呢?他說,人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人,就管你一個人吧。我只好點點頭,同時心里作好了各種應(yīng)急準備。
          這個人站起來,張口說話了,對司機說他有一個書包忘在賓館里了。隨后,又指著我說,這個人是我朋友,跟我一起去拿包。
          奇跡出現(xiàn)了,剛才還是胡攪蠻纏的司機,此刻啥話都沒講,“嘭”地打開車門。我腦袋懵懂地和這個人前后下了車,站在車下的三個大漢,好像沒看見我們一樣,繼續(xù)倚在距離汽車兩三步遠的一棵大樹上,一邊說話,一邊抽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走遠了,我才小心地問他,為何司機讓我們走?你也沒說什么特別的話呀?
          這個人笑了,說道,因為我是子長人。
          我說,你也沒講你是哪兒的人呀?
          這個人說,我說話的口音。
          我更加奇怪,口音怎么了,不都是陜北話嗎?
          這個人說,你們外地人聽不出來,陜北每個縣的口音都不一樣。
          我還是奇怪,問,難道子長人……綏德人就怕?
          這個人“呵呵”地笑起來,未置可否地說道,可能是子長人厲害唄。
          隨后,這個人說,既然你明天上午有人來接你,干脆你就住下來吧,我也住下來,明天跟你一起走。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遞給我說,你不是住在綏德賓館嗎?我一會兒找你去。說完,他招手叫了一輛摩托車,坐上后座,朝我揮揮手,“嘟嘟嘟”的走了。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清醒過來,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證,原來這個人叫謝兵,跟我同齡,也是上世紀60年代初出生。我站在路邊,放好謝兵的身份證,招手叫住了一輛拉活兒的三輪車,說好了價錢。因為剛才長途車的緣故,害怕再次被騙,一再叮囑。蹬三輪車的老漢要我放心,保證給我送到賓館,也不會多收錢的。
          在去賓館的路上,我才感到子長人果然厲害,這個謝兵剛才幫了我的忙,現(xiàn)在又讓我?guī)兔o他租房,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要房錢,看來只能替他付房費了。另外,他把自己的身份證交給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他這是豪爽,還是大意,抑或胸有成竹呢?另外是不是還有其他目的?剛才遭遇“霸王車”的經(jīng)歷,讓我對眼前的事情不得不打上一個問號。
          我還沒有到子長,就已經(jīng)看不明白子長人了。
          
          謝兵是傍晚時分來到賓館的,他可能在前臺已經(jīng)問了服務(wù)員,所以直接來敲我的門。我還沒有開門,他就推門進來了。他笑著說,原來你沒關(guān)門呀。我緊張地說,是關(guān)了呀。在謝兵的提示下,我再看門,原來碰鎖壞了,需要動用插銷鎖門。謝兵告訴我,一定要關(guān)好門的。
          其實,所謂的賓館,就是原來的縣政府招待所,已經(jīng)很破舊了,還是70年代的灰色大樓。我趕緊找來服務(wù)員,讓他們修一下門鎖。他們告訴我,這個門有問題,從外面關(guān)門能碰上,在屋里關(guān)門碰不上,所以需要用插銷來鎖門。我立刻要求換一個房間,可是房間已經(jīng)沒有了??赡苤x兵看出來我有些草木皆兵,于是笑著告訴我,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只要插上插銷,還是沒關(guān)系的。他笑著說實在害怕的話,就讓我跟他換房子。他這樣一說,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忙說沒事的。
          謝兵說著話,從口袋里掏出錢給我,說是房錢。我一愣,忙把身份證給他。他把錢放在床上,說,一會兒我們到樓下餐廳吃飯。我忙說“好呀好”。謝兵走了,他剛才的舉動,讓我多疑的心放下了,心想還是好人多,遇上那輛“霸王車”,也是湊巧了。其實這樣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一些大城市有時也會偶爾碰上的,也不算什么大事。這樣一想,心里也就清爽起來。
          我來到樓下餐廳時,謝兵已經(jīng)坐在那兒了,他用一根手指頭推了一下桌面上的菜譜,說,我已經(jīng)點完了,你再看看。
          我看了看價錢,真是很便宜,最貴的也不過20塊錢。謝兵說他剛才點了六盤菜,看樣子是他要請我,我想立刻表明,這頓飯一定由我來請,但轉(zhuǎn)念一想,73DEYelbf5HT+rr0TRg/4qFB3slUiiYA3eL02umjHOI=一會兒結(jié)賬時我再付吧,沒必要現(xiàn)在爭執(zhí)。于是我說,不點了,你是當?shù)厝耍隙ū任矣薪?jīng)驗。謝兵笑了笑,又問我喝酒嗎?見我猶豫,他立刻說,不多喝,能喝多少就多少。說完,要了一瓶“西鳳”酒。陜北人真是愛喝“西鳳”酒,走到哪兒都看見他們喝“西鳳”。起先,我一直提防謝兵,但現(xiàn)在心里放松了一些。
          服務(wù)員很快端上來四盤菜,謝兵逐一給我介紹,都是綏德的風(fēng)味:黑塄塄,是用洋芋和洋蔥做的;碗砣,原料蕎面,熱澆暴香麻辣豬肝;涼皮,竟是剛出鍋的熱涼皮,我禁不住夾了一筷子,果然如謝兵說的,筋薄軟滑,味道奇美;還有一道菜是黑粉,膏狀,旁邊擺了幾個小碟子,是調(diào)料,有芥末、醋、辣子,看上去色澤淡黃。謝兵說,蘸著吃,香味可口。說著,舉起酒杯,來,老武,謝謝你了。
          我心里一驚,看來這頓飯還是要我請的?我在心里苦笑著說,由此看來,子長人還是厲害呀,不動聲色地就把事情說明了,我在他手里,就像一個陀螺,隨意被他擺布。我心里這樣想,但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因為畢竟人家?guī)椭宋?,就是不暗示我請客,我也會主動要請他的。我只是對他把我當陀螺一樣“抽”,心里有些不爽?br/>  謝兵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后的第一句話,卻是把我完全震住了。
          謝兵說,老武,你不是來陜北采寫紅色故事嗎?我就算第一個吧,給你講講我兩個爺爺?shù)墓适?,你覺得有意思吧?
          我說,這怎么可能呢?
          謝兵說,在陜北,啥都有可能。當年劉志丹動員自己家的佃戶和長工起來鬧革命,最先“革的”,就是他自己家的“命”。到最后,他家的地和糧食都讓佃戶和長工分了,佃戶也不交他家租子了。
          這是兩回事呀。我認真地說道,可是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爺爺。
          謝兵笑起來。我發(fā)現(xiàn),謝兵是一個很愛笑的人,但是笑聲并不大,笑容也會很快消散,很是收放自如。看上去,他應(yīng)該還是一個溫和、友善的人。
          謝兵感慨地說,是呀,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爺爺,不可能有兩個爺爺。其實,我說的這兩個爺爺,都不是我的親爺爺。要是算上我的親爺爺,那就是三個爺爺了!為啥呢?你聽我慢慢講。
          我還沒有到子長,在綏德就開始傾聽子長人的故事了。子長人真是厲害!
          
          瓦窯堡人謝崇武,是一個向往自由和平等的青年。1934年,他在西安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聽從米脂楊家溝的馬國民馬老先生的召喚,前去米脂縣城當教書先生。當時瓦窯堡窮鄉(xiāng)僻壤,雖說比到處都是一人多高野草的保安縣城熱鬧一些,但是并不重視教育。所以師范生謝崇武不可能回瓦窯堡,那里讀書娃太少了,也沒有官辦和私立的學(xué)校。而當時米脂是思想極為開放的地方,官辦和私立學(xué)校比比皆是,不僅男娃讀書,女娃也讀書,這在陜北地區(qū)是不多見的。清代時米脂就出過許多舉人和秀才,民國時又有許多米脂子弟遠到美國、德國和日本去讀書,良好的讀書風(fēng)氣一直在米脂傳承下來。陜北籍的讀“師范”的學(xué)生,只要是回到陜北,必去米脂教書。
          最初,謝崇武是想留在西安的。當時,楊虎城十七路軍的一個少校副官向自己的上司隆重舉薦謝崇武,說這位年輕人文武雙全,而且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有報國精神。那位上司是一名旅長,也是陜北人,見了謝崇武之后,覺得副官沒有說大話,對謝崇武非常滿意,準備等他畢業(yè)后,讓他到軍官團當教官,并且暗示他,將來會大有前途的。當時謝崇武也作好了從軍的準備。
          謝崇武為什么叫“崇武”,就是因為從小向往武藝高強的大英雄,小時候也練過一陣子風(fēng)靡陜北大地的“紅拳”。只是后來父親突然轉(zhuǎn)變想法,在他13歲那年,希望他棄武讀書,認為讀書才是年輕人的正經(jīng)之路。為此父親幾乎賣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供他上學(xué)讀書,希望他將來成為謝家的希望,上墳時好跟祖宗匯報成果,否則怎么面對列祖列宗?所以,謝崇武才掩藏起來自己的武俠夢想,遵從父意,讀了“師范”。盡管從軍大道在他眼前展開,而且還能看見燦爛的前景,可他還是沒有從軍,畢業(yè)后回到陜北,前去米脂教書。究其原因,不僅因為馬國民老先生曾經(jīng)資助過他讀書的費用,他有一種想要報恩的想法。最主要的是,他心里總是惦記著馬老先生的小女兒馬梅。
          其實,謝崇武在西安只見過馬梅一面,但就是那么一面,就把他的魂魄拽走了。馬國民老先生在西安有自己的生意,規(guī)模不小,而且涉及的領(lǐng)域也很多,有糧食、絲綢、瓷器,還有運輸行業(yè)。馬國民常去西安,有時會和鄉(xiāng)黨見面,暢談天下形勢。兩年前,在一次鄉(xiāng)黨聚會上,偶然見到了青年學(xué)生謝崇武,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說話很少、卻是目光炯炯的青年。當?shù)弥x崇武的父親剛?cè)ナ?、上學(xué)費用緊張時,毫不猶豫地當即決定贊助他上學(xué),并且允諾直到他畢業(yè)。后來,馬老先生帶著女兒去西安,謝崇武得知后,趕過來看望,就這樣與馬梅見了第一面。當然誰也不知道謝崇武前去米脂教書,除了報答馬老先生知遇之恩,還有就是時刻想要見到馬梅。
          謝崇武在米脂教書后,與同在一個學(xué)校教書的馬梅,見面機會自然就會很多了。馬梅比謝崇武小兩歲,高挑個子,眉眼俊俏,思想大膽。比如有一次和謝崇武說話,她認為貂蟬是米脂姑娘的恥辱。這第一句話就把謝崇武給驚住了,要知道米脂姑娘那可是以貂蟬為榮耀的,怎么到了馬梅這里,竟然變成了恥辱?馬梅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貂蟬為了男人,犧牲了自己的理想,沒有自己的主見,最后成為男人掌上物品,當作禮物被轉(zhuǎn)送,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女子,怎么能是真正的優(yōu)秀女子呢?難道女人容貌漂亮,就算得上是優(yōu)秀嗎?也就是從那次談話以后,謝崇武對馬梅刮目相看了。
          馬梅出身大家??刹灰】戳嗣字臈罴覝希瑮罴覝弦步蟹鲲L(fēng)寨,是陜北聞名遐邇的地方,有錢人很多。馬姓在楊家溝是一個大姓,馬氏家族從明末清初開始經(jīng)營,到民國初年已經(jīng)是擁有數(shù)十戶地主的龐大的馬氏地主集團。多少年之后——也就是1942年,張聞天率領(lǐng)調(diào)查團到過楊家溝,搞過關(guān)于封建經(jīng)濟的調(diào)查研究,當時把建有姜氏莊園的開明的大地主馬維新的所有賬本借來,通過十幾天對馬家50年的賬本進行分析研究,寫出了《米脂縣楊家溝調(diào)查》,揭示了地主剝削農(nóng)民的秘密,成為國內(nèi)外研究封建地主經(jīng)濟的珍貴文獻,這部書后來被稱為“東方《資本論》”。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出身大家、而且容貌漂亮的馬梅,自然少不了提親的。有一階段,給馬梅提親的媒婆都跑斷了腿,可是馬梅全都不同意,就連一貫尊重女兒意見的馬國民都看不下去了,問女兒到底要找啥樣的人。馬梅說話干脆利落,她說現(xiàn)在不想找,即使要找的話,她也要找一個真正的男人。馬國民問女兒,啥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馬梅說,以后肯定會告訴您。非常開明的馬國民也就依了女兒,但是從此冷眼旁觀,暗中注意與女兒走近的所有男人。馬國民有自己與眾不同的判斷:越是聰明伶俐的有主見的女娃,越是容易在情感道路上犯錯誤,必須要為女兒把關(guān)。
          謝崇武平靜地教學(xué),偶爾回一趟瓦窯堡看一看娘。當然每次回來,必定上山,在爹的墳上給爹燒香磕頭。娘和弟弟住在一起,所以謝崇武比較踏實,每次回去,他都盡可能多留下點錢,讓娘的日子過得順心一些。瓦窯堡還是比較安靜的,沒有地主欺壓農(nóng)民的現(xiàn)象,農(nóng)民的日子過得相對平穩(wěn)。因為自從1924年謝子長在瓦窯堡開始“鬧紅”以后,這里一直是共產(chǎn)黨的紅色天下。1931年瓦窯堡就有了蘇維埃政府,是陜北第一個成立紅色政權(quán)的地方。老百姓有蘇維埃政府撐腰,沒人敢欺負。盡管瓦窯堡所在的安定縣當時還并沒有完全徹底地“安定”,有時周邊的地主武裝和土匪偶然來襲,滋擾生事,但都被蘇維埃政府的自衛(wèi)隊打了回去。安定縣被紅色政權(quán)全部控制,那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謝崇武每次回去,娘都要詢問兒子的婚事,并且含蓄問他,啥時能回瓦窯堡來,永遠守在娘的身邊。謝崇武說家里花了那么多錢,讓他讀書,他應(yīng)該有所作為,他不能讓娘失望。其實,在關(guān)于這個大兒子出路的問題上,爹娘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爹是想讓他讀書,將來出人頭地,去西安、去南京,總而言之,不要再回瓦窯堡這個山溝溝,走得越遠越好,將來能有大出息,能夠光宗耀祖。可是娘呢,卻是像天下所有的娘一樣,希望兒子永遠守在自己的身邊。
          當然,謝崇武不可能永遠呆在米脂,他的理想是,與馬梅一起去西安找出路,也不排除去南京和北平。他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尤其是在與馬梅相處的半年,讓他又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既不想依靠共產(chǎn)黨,也不想投靠國民黨,任何黨派都不想?yún)⒓樱幌胱髯约旱氖聵I(yè)——但這個事業(yè)到底是啥樣子,他又不是特別清晰,還處在迷茫之中。但有一個條件是清晰的,那就是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和馬梅一起走。
          轉(zhuǎn)眼到了1935年的3月,剛從瓦窯堡過完年回來的謝崇武,忽然發(fā)現(xiàn)馬國民的家里來了一位驢販子,而且從馬國民和這個驢販子對話中聽出來,這個驢販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馬家,似乎來過多次。顯然是他回瓦窯堡的這段時間,這個驢販子來馬家的。本來這件事不足以引起謝崇武的重視,一個驢販子和一個教書先生,遠著哩,毫不搭界。但,謝崇武卻是格外重視,因為馬梅對這個驢販子似乎很有好感,這讓謝崇武坐不住了。
          驢販子有一個很文雅的名字,叫謝尚文。聽他自己說,他也是瓦窯堡人,年齡恰巧和謝崇武一樣,也是23歲,但謝崇武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如此一來,謝崇武就對這個謝尚文,在心里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謝尚文長得儀表堂堂,寬背、瘦腰、健壯,盡管比謝崇武稍矮一點,但卻顯得比謝崇武身材勻稱。謝尚文坐在馬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抽著紙煙,給馬梅大講他販賣驢子的驚險故事。還說他會給驢子看病,只要從遠處看一眼驢,不要近前掰著嘴巴看牙齒,也不用看蹄子,就能知道驢的年齡、身體有沒有病,能夠斷定將來是不是一頭優(yōu)秀的好驢子。馬梅站在廊柱下,偏著頭,一百個不信。謝尚文說那你就隨便牽一頭驢來吧。馬梅當即讓長工牽來一頭小灰驢。謝尚文依舊坐在石凳上,大約有二十多步遠,指著那頭驢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講得那個長工連連稱是。
          謝崇武見狀,趕緊走過來,親熱地站在馬梅的身旁,說馬老先生讓她回屋,不要跟外人隨便閑扯。謝尚文當然聽見了,也不說話,繼續(xù)油頭滑腦地抽他的紙煙,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庭院里空氣瞬時緊張起來。長工見狀,趕緊牽著小灰驢,低著頭溜走了。
          馬梅指著謝尚文,對謝崇武說,他也是瓦窯堡人,也姓謝,多么有意思,你是崇武,他是尚文,就像兄弟倆一樣。
          謝崇武看也不看謝尚文,還是讓馬梅回屋,并且下意識地挽住了馬梅的胳膊。馬梅輕輕閃躲了一下,和謝尚文打了一聲招呼,很不情愿地走了。
          謝崇武悄聲對馬梅說,這個驢販子不像好人,躲遠點。馬梅問,哪里看出來?謝崇武說,哪有驢販子抽紙煙的?馬梅說,謝尚文來過兩次,送來的驢子個個好。謝崇武說,驢好,不一定人好。馬梅停住腳步,疑惑地問,難道抽紙煙就是壞人?謝崇武擰緊眉毛,嚴肅地說,這個人說他是瓦窯堡的,我可是從來不知道有這人,現(xiàn)在兵荒馬亂,還是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話。馬梅說,看來你是有經(jīng)驗的。謝崇武說,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要保護你,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你。馬梅說,是嗎?謝崇武說,當然。
          
          謝崇武第二次見到謝尚文,是在一個月之后。當時他準備回瓦窯堡,走之前,與馬國民老先生打個招呼。他在米脂城里教書已經(jīng)大半年了,馬老先生對他的生活格外照顧,經(jīng)常派人給他送一些生活用品,還對縣上教育廳的官員不斷舉薦,聽說教育廳要重用他,準備讓他當他供職的那所小學(xué)校的副校長。為此,謝崇武非常感激老先生,甚至在心里已經(jīng)把老先生當作了自己的父親。謝崇武想,有老先生撐腰,他和馬梅的愛情道路一定是前途平展的,馬梅就是個性再強,也要尊重她父親的意見。
          回家之前,謝崇武是一定要告訴一聲老先生的,同時也能更好地囑咐馬梅。在學(xué)校他已經(jīng)囑咐過了,但是在馬家囑咐,那更有另一番意義。
          本來謝崇武舍不得離開馬梅,就是離開一天,他都會心神不定??墒撬仨氁厝?。幾天前,娘托人給他帶過話兒來,說是安定縣城全都解放了,縣上成立了自衛(wèi)大隊,他弟弟耀文扛槍當了兵。娘催他快點回去,勸說他弟弟,還是不要當兵為好,不管是共產(chǎn)黨的紅兵,還是政府的官兵,都不如在家種地為好。自從父親去世之后,謝崇武對娘的話那是每句必聽。所以他要馬上回去,他已經(jīng)出來了,弟弟就應(yīng)該留在家里。兩個兒子,只能有一個大鵬鳥;都有鴻鵠之志,誰來照顧娘呀?
          就在謝崇武快要到馬家時,離大門約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人在背后喊他,回頭一看,原來竟是謝尚文!
          精神抖擻的謝尚文穿著一身青布褲褂,敞著懷,右手牽著一條同樣精神抖擻的黑驢。謝崇武氣不打一處來,想了想,正要進去,謝尚文卻喊了他名字,讓他等一等,說是有話跟他講。謝崇武本來不想搭理謝尚文的,但轉(zhuǎn)念一想,眼下正好是個機會,讓他離馬家遠一點,其實也就是離馬梅遠一點。他實在忍受不了任何一個男人和馬梅在一起說話——他心疼,心揪得慌,就像瀕臨死亡的人一樣。
          謝崇武凜然地站在謝尚文的眼前,不屑地看著,問他有何事。謝尚文說,我們是老鄉(xiāng),為啥就像見了仇人一樣?謝崇武說,你要是沒有事情,我就進去了。謝尚文說,馬梅可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再講,人家也沒有答應(yīng)你啥。謝崇武心里就像有一股火在燃燒,燒得他恨不得撲上前去,把謝尚文一拳打死!他是練過“紅拳”的,有這樣的把握,也有這樣的能力。但他還是在心里告誡自己,怎么能跟一個驢販子吵嘴呢,更不要說動手打架了。
          謝崇武冷笑一聲,對謝尚文說,請你離我遠一點,我不想看到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馬家大院。謝尚文在他后面哈哈大笑起來。謝崇武已經(jīng)氣憤得握緊了拳頭,但他還是告誡自己,怎么能跟這種人打架呢,要是讓馬梅看見了,該怎樣看自己?不能因為這個潑皮無賴,在馬梅的面前丟了身份。
          馬老先生聽謝崇武說,這次請假回家是為了看得病的娘,很是理解,讓他快點回家看一看,完事馬上回來,越快越好。謝崇武沒有跟馬老先生講,他這次回家是處理弟弟扛槍的事,卻講是娘得了病。他知道,馬老先生喜歡一個懂得仁義禮智信的青年,所以他講是看娘。馬老先生沒有跟謝崇武講讓他快點回來的原因,原來任命謝崇武為副校長一事,已經(jīng)提到了日程上來。馬老先生對懂得禮義之道的謝崇武更是欣賞,認為自己沒有看錯人,自己的舉薦完全正確,于是命賬房給謝崇武帶了錢,給他娘看病。謝崇武感激得眼圈發(fā)紅。
          謝崇武回到瓦窯堡,當天晚上就見到了弟弟謝耀文。過去耀文是一個靦腆的男娃,現(xiàn)在扛了槍,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威武的大男人,身子骨也壯了許多。謝崇武勸說弟弟放下槍,可是以前不愛講話的耀文,卻給他講起了大道理,還講蘇維埃政府對老百姓如何好。謝崇武說,你講的,我都知道,但是家里總要有人照顧娘呀。耀文說,鄉(xiāng)親們都照顧哩。謝崇武見弟弟似乎鉆進了牛角尖,一時也沒了主意。耀文拍著胸脯,請哥哥放心,保證不會耽誤照顧娘。哥兒倆談到很晚,謝崇武這才覺得弟弟長大了,有了想法,不好再勉強他??吹侥锏纳碜庸且策€硬朗,也就踏實下來。
          謝崇武著急回去,看不到馬梅,他就像丟了魂兒一樣。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他就起身走了。謝崇武是坐一輛趕腳的馬車走的,大約走了兩個時辰,來到一處叫“老君灘”的地方時,他望著地上的亂石,還有土山上茂密的樹叢,隱約覺得脖子后面冒冷風(fēng),他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yù)感。
          就在這時,車把式一聲清脆的鞭子聲,吆喝著,讓大家都坐好了。不一會兒的工夫,突然從山上沖下來一股人馬,大約五六個人,其中一人舉著長槍,其他人都是一尺多長的砍刀,把馬車團團圍住,喝令車上的人都下來。算上謝崇武,馬車上一共有五個人,三個男人,兩個老年女人,有的是到綏德,有的是到子洲,只有謝崇武最遠,是去米脂。
          五個人下了大車,只見車把式已經(jīng)被一個拿砍刀的人喝令蹲在一棵大樹下,五個搭車的人,則被趕到另一棵大樹下,明晃晃的砍刀在他們頭頂上揮舞。謝崇武已經(jīng)看明白了,這是遇上土匪劫道的了,而且那個慌作一團的車把式,顯然和土匪是一伙兒的。他的那一聲鞭子,就是在向土匪報信。他慌亂的表情,完全是作假出來的,因為他的手腳動作很是利落,一點沒有慌張的樣子。謝崇武天天教學(xué)生,很是懂得心理,慌亂不是在表情上,而是在肢體的動作上。會識字的學(xué)生是這樣,不識字、勾結(jié)土匪的車把式也是這樣,許多時候,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
          領(lǐng)頭的土匪吆喝著,讓眾人把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其實眾人攜帶的包裹,早就被土匪拿走了。沒有人掏衣兜,全是哭喪著臉不住地央求,只有謝崇武沒有說話。領(lǐng)頭的土匪走過來,用砍刀指著他的喉嚨,讓他快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謝崇武身上沒有錢,錢都留給娘了,他身上只有一個銀鐲子,送給馬梅的——那是他省吃儉用了好幾個月買下來的,上面刻有好看的梅花,他沒事就擦,已經(jīng)擦得锃亮,怎么能夠給土匪呢?
          始終低著頭的謝崇武,這時看見砍刀的刀尖在自己眼皮底下閃閃發(fā)光,而且還感到一絲清爽的涼意在喉嚨處飄蕩。這時,又有一個土匪從后面走上來,照著謝崇武的后背就是一腳,把謝崇武踹了一個嘴啃泥,眾人大笑起來。趁著土匪放松的短暫時間,謝崇武突然旱地拔蔥,他沒有去面對手拿砍刀的土匪,而是直接奔向端著大槍的土匪,一下子就把持槍土匪踹倒了,眨眼間奪過了長槍。隨后,他揮舞長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個土匪打倒了,緊接著把槍口對準那個車把式。車把式以為自己身份暴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大叫“饒命、饒命”。緊接著,謝崇武命令與他乘坐大馬車的那兩個男子,把地上的砍刀歸置到一起,放在馬車上,隨后指揮車把式快點趕車。車把式哪敢怠慢,在謝崇武槍口的威逼下,乖乖地上了車。那幾個被繳械的土匪,等大馬車走得老遠了,才醒過神兒來。
          謝崇武很是聰明,他先制服持槍土匪,畢竟砍刀沒有子彈快,所以一下子贏得了主動。隨后他又作出正確決斷,沒有朝前走,而是命令大馬車返回了瓦窯堡。畢竟剛剛出來,還是離瓦窯堡近,再往前走,誰敢保證那幾個土匪不會找人追上去?
          謝崇武連自己都沒有想到,那么多年沒有練功了,今天竟然上演了“旱地拔蔥”,太不可思議了。一路上他都在得意,也在享受同車人對他的感謝。可是回到家后,因為多少受了一點驚嚇,躺在炕上就起不來了,病倒了,發(fā)高燒、說胡話。
          
          在謝崇武養(yǎng)病期間,又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那天,初愈的謝崇武第一次走出窯洞,坐在院子里喝小米粥。粥碗旁邊還有一小碟“刺刺兒菜”,那是陜北大山上的野菜,發(fā)酸,喝粥吃上一點“刺刺兒菜”,味道還是不錯的。
          謝家的院子倒是很闊大,窯洞也是石窯。瓦窯堡過去是陜北有錢人修建瓦房的材料之地。陜北窮,能夠蓋瓦房的人家不多,而當時瓦窯堡遍地都是磚瓦,所以給人一種輝煌的感覺。因此得名“瓦窯堡”。瓦窯堡百多戶人家,雖說瓦房不多,但土窯也不多,大多都是石窯。石窯在陜北也算是不錯的住處了。
          因為謝崇武是面對太陽,所以感覺地上一個人影投射進來,而且不斷地拉大,抬頭一看,他暗自一驚——原來竟是謝尚文!這家伙還是一身青色褲褂打扮,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右耳上別著一支紙煙。他來到近前,坐在了謝崇武對面的一個樹墩上,溫和地問他,傷好了嗎?
          這會兒,院子里只有謝崇武一個人,還有一條大黃狗和一只找不到食物、呆頭呆腦的母雞。娘到村子西頭給他磨小米面去了,好給他補養(yǎng)身子。弟弟耀文也不在家。
          謝尚文見到謝崇武不說話,嘿嘿一笑,說道,我說過,我們是老鄉(xiāng),你不信,所以……過來看看你。謝崇武說,我不想看見你,請你走。謝尚文說,是我不對,我說我是瓦窯堡人,你認為我騙了你,其實是我沒有說清楚,我爺爺是瓦窯堡人,后來去了延川,我是在延川出生的,應(yīng)該是延川人,但從我爺爺那輩兒算起,我還是瓦窯堡人。
          謝崇武真是不想跟謝尚文說話,所以冷聲說,你是哪兒的人,跟我無關(guān),請你走吧。謝尚文沒動勁兒,笑道,我是哪兒的人,不說了??墒邱R梅的消息,你應(yīng)該讓我說吧?
          謝崇武心里一驚,他太想知道馬梅的消息了,已經(jīng)十天沒有馬梅的消息了,他盼著自己快點好,馬上回米脂去,同時也能躲過十天前的驚嚇。難道這家伙知道馬梅的消息?
          謝尚文見謝崇武不說話,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謝崇武。封面上的字體,謝崇武當然認得,那是馬梅娟秀的字跡。他看了謝尚文,謝尚文不笑了,認真地舉著信,等著他拿過去。謝崇武想好了,只要謝尚文臉上帶著嘲諷或是其他不好看的表情,他絕不接這封信,他不能在謝尚文面前丟面子。現(xiàn)在,謝尚文一臉認真,甚至嚴肅得過了頭,并沒有嘲諷他的意思。謝崇武接了,但故意慢吞吞地接了,心里卻像是盛開了一朵山丹丹花。可拿到信后,心里又像是堵了爛秸稈——原來信沒有封口,也就是說,這封信謝尚文可能是看過的。謝崇武心里浮想聯(lián)翩,馬梅托謝尚文轉(zhuǎn)信,卻不封口,看起來很是相信謝尚文,或是說,他們這幾天的關(guān)系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再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根本沒把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當作一回事。想到自己在土匪面前冒死保護那個銀鐲子,如今馬梅卻這樣對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時覺得特別委屈和氣憤。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在謝尚文面前表現(xiàn)出來任何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那都是自己的失敗。所以謝崇武隨意地把信放在一旁,連看都不看一眼。謝尚文不錯眼珠地看著謝崇武,看了一會兒,嘴角抽起一絲笑紋,懶洋洋地站起來,嘴里哼著瓦窯堡的“十字調(diào)”,晃著身子走了。
          院子里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了謝崇武和那只呆頭呆腦的母雞,還有那條倦怠的大黃狗。
          謝崇武立刻把粗瓷大碗放在一邊,馬上看信。馬梅寫得很簡單,問他怎么還沒有回來,是不是他母親的病情加重了,囑咐他不要著急,她會找時間去看他。同時也讓他安心,學(xué)校里面的事情一切正常。
          這封信要不是通過謝尚文轉(zhuǎn)來的,謝崇武見后,說不定會激動得蹦跳起來,但現(xiàn)在他非常冷靜,或者說心里堵得慌,呼吸都格外困難。馬梅給他帶信,怎么會通過謝尚文轉(zhuǎn)呢?而且還不封口?她和謝尚文現(xiàn)在是啥子關(guān)系呀?她怎么會和一個驢販子好在一起?謝崇武越想越納悶,越想越生氣,隨手把信扔在一邊,憤怒地進了屋。
          夜深人靜,謝崇武睡不著,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當初去米脂教書,那是因了馬梅的緣故,現(xiàn)在馬梅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讓他實在無法接受。可是不回米脂,又能做什么?路在何方?
          跟他睡在一炕上的弟弟耀文,早就鼾聲如雷了。耀文天天扛槍操練,還要站崗放哨,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貋砗笠呀?jīng)累得不行了,有時嘴里嚼著東西,歪在炕頭上就睡著了。謝崇武看著弟弟整天累成這個樣子,很是心疼,想想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從軍念頭,暗自慶幸,要是當初在西安從了軍,現(xiàn)在還不是和弟弟一樣呀。
          后半夜,謝崇武正要起來撒尿,忽然聽見外面墻頭上有響聲,緊接著大黃狗狂叫起來。他立刻推醒弟弟耀文,就在這時,窗戶上閃過火光,緊接著一顆子彈“啪”地射進來,黑暗中竟然把吊在窯頂上的瓦罐打碎了。這時,院子里的大黃狗卻突然不叫了。謝崇武心里一驚。平時接受軍訓(xùn)的耀文,現(xiàn)在顯出機靈來,他穿著褲頭,提起放在炕頭邊上的長槍,拉上槍栓,趴在炕沿上,照著外面就是一槍,隨后彎著腰,沖出窯洞外面,迅速匍匐在地上。謝崇武也緊跟著跑出來,學(xué)著弟弟的樣子,也趴在地上。
          借著星光,已經(jīng)看不見人了,連腳步聲都沒聽到,只是看見院子里堆放的柴禾已經(jīng)著火了,很快三面窯洞也都是火光閃爍,火借風(fēng)勢,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哥兒倆立刻拿大掃帚撲火,娘也驚醒了,在院子里大聲喊人。
          左鄰右舍來人了……大火很快撲滅了。謝崇武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大黃狗已經(jīng)被鋒利的砍刀砍斷了脖子,大概由于用力過猛,狗脖子幾乎都要斷了,地上鮮血淋漓。槍聲把村子上的民兵都給“叫”醒了,院子內(nèi)外都是扛槍提刀的人,大家舉著火把,四處查看,早已經(jīng)沒有打槍的人了。村蘇維埃主席當即斷定,一定是土匪進村。
          天亮后察看,是有人翻墻進來,點著了火。地上的彈殼顯示,不是民兵所用的老式“漢陽造”,至于使用的是啥槍,還要找政府上的人來看一看。全村倒是沒有其他被破壞的跡象,也沒有人家遭到土匪騷擾。也就是說,這一次土匪目標很明確,是直奔謝家而來的。既放火,又打槍,但沒有搶劫財物,看起來是想要殺人。幸虧謝耀文朝外打了一槍,可能土匪見屋子里的人有槍,于是撒丫子跑了,否則還不知道后果咋樣呢。
          已經(jīng)安定下來的謝崇武,立刻想到謝尚文的到訪,想到謝尚文那鬼鬼祟祟的眼睛在院子里的掃視,想到十幾天前在去米脂路上遭遇土匪的事情,他把這幾件事情連接在一起……并且把自己的猜想,報告給了蘇維埃政府。
          
          來綏德接我去子長的司機,原來竟是小加。小加是延安市的司機,我去吳起、志丹,都是小加送我去的。小加向我解釋,本來領(lǐng)導(dǎo)要派另一個司機來接我,但考慮到他和我熟悉,正好他從西安回來,于是就又把他派過來。小加并不知道我在綏德的“遭遇”,問我在綏德的采風(fēng)怎樣。我說很好,收獲很大。我沒跟他講不愉快的事情,只是告訴他,有一個朋友要跟我一起去子長。小加說,沒關(guān)系,車上有空位的,他人哪?
          正說著話,謝兵進來了。他說,老武,你屋門敞著,聽見有人說話,是不是接你的人來了?我說是呀。隨后給他們作了介紹。小加說,那就走吧。
          綏德距子長真的不遠,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一路上謝兵沒怎么說話,坐在后面打瞌睡。昨晚上他講了大半夜的故事,可能是有些困了。我其實也困,但不好瞌睡,強打精神和小加聊天。
          來到子長,小加直接把我拉到“瓦窯堡賓館”。在陜北呆了這段日子,我大體知道了縣政府部門的接待原則,基本上“政府客人”都住在縣政府招待所。瓦窯堡賓館,就是過去的縣政府招待所。
          謝兵和我互留了電話,然后問我在子長住幾天。我告訴他,要住三天,然后去靖邊。他說這幾天會過來看我的。我說你一定要來的,還要聽你的故事。他笑了笑說,一定的。
          謝兵走后,小加問,這個人是誰呀?我告訴小加,這個人姓謝,也是子長人,是我在綏德認識的。小加想要再問啥,這時縣文聯(lián)的人來了,打斷了小加的問話。
          來人也姓謝,非常消瘦,目光有些憂郁,一眼望去,就是一個很有文學(xué)情結(jié)的人,也是一個懂得理解別人的人。他怕我聽不懂他的口音,所以說話很慢。他問我有啥打算。我說就是隨便走走吧,感覺一下子長,多了解一下子長的過去和現(xiàn)在。老謝想了想,說,那好,我給你安排吧。
          中午吃飯,只有老謝陪我。老謝很真誠,說他不喝酒。我說最好不喝酒,這樣我們能夠有更多時間轉(zhuǎn)一轉(zhuǎn)。老謝忽然笑起來,說,中午不喝了,但是晚上肯定要喝的,我們陜北的風(fēng)俗,要是不讓客人喝酒,那就是慢待了客人。我說,那好吧。來到陜北一段時間了,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陜北的風(fēng)俗習(xí)慣。
          午飯很簡單,但都是子長的特色,有粉條,還有馬鈴薯,這兩樣?xùn)|西,是子長聞名于世的吃食。粉條也是馬鈴薯做成的,柔滑入口,而且很有光澤。老謝拿起一個馬鈴薯,驕傲地給我講解。我這才知道,原來這里的馬鈴薯,不僅薯皮光滑、薯形正規(guī),而且芽眼淺,薯肉細密,淀粉含量非常高,吃起來特別適口。我一連吃了三個馬鈴薯,肚子立刻脹起來,特別想走走路。
          老謝看出我的窘狀,站起來,說,我們先去“瓦窯堡會議”舊址吧,來到子長,這是最應(yīng)該看的。
          我說,是呀,在來子長之前,我就知道子長有“紅都”的美名呀!
          
          瓦窯堡會議舊址,在縣城內(nèi)中山街南側(cè)的下河灘田家院。因為下午的緣故,沒有人,小院特別安靜,只有樹上的小鳥兒叫。走進小院那一刻,望著青色的磚窯,黃色的土地,仿佛時間在一剎那間靜止了一樣,我還仿佛嗅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紅色氣息。
          院內(nèi)有磚窯五孔,坐西面東。每孔窯都有介紹,左起第二孔窯是張聞天舊居,第三孔窯就是會議舊址。當時這個院子的主人是比較富裕的人家,中央紅軍經(jīng)過長征來到陜北后,瓦窯堡立刻成為中共中央、中華蘇維埃政府,還有西北軍委(也就是后來的中央軍委)的所在地。這家院落的主人,雖說沒有被“革命”,但也不敢住在這里了,怕夜長夢多出事,早就躲到別處去了。我想他們可能還不理解當時的中共政策,所以趕快逃之夭夭了。
          我走進會址的那孔窯洞,面積不大,放著兩張八仙桌和六個木條凳,小炕上還放著一張小炕桌。幾十年以前——也就是1935年的冬季,就是在這個狹窄、逼仄的窯洞里,12個中共要員,圍著這張小炕桌,召開了一次重要的會議。
          老謝也寫一些散文,所以講話很有文采,他給我講關(guān)于瓦窯堡會議前后的一些事情,有好多都是書本上沒有的。他說,當時開這個會的有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王稼祥、劉少奇、博古,還有彭德懷、張浩等人。其實在這些參加者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張浩。那時毛澤東剛寫完《六盤山》詞,許多人都在議論“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中的“蒼龍”是何意??偸欠Q呼毛澤東為“老毛”的博古,更是對這首詞不滿,認為“蒼龍”所指太泛,容易讓人理解錯誤,導(dǎo)致樹敵太多。毛澤東認真解釋,他說蒼龍是星座的稱謂,這個星座在東邊,是指日本帝國主義。而張浩這個人,在中共黨史上提及不多,但當時卻是很有來頭,他是共產(chǎn)國際派回中國來的,所以當時大家都希望從張浩那里了解到共產(chǎn)國際對中共領(lǐng)導(dǎo)人的指示。同時這個張浩還有一個極具威名的親戚——林彪,他是林彪的堂哥。
          我和老謝坐在會議舊址外面的一個石碾上,那里有一片陰涼,很是舒服。陜北夏季的陰涼地是非常清爽的。感受著微風(fēng),再加上老謝嘴里不斷彌漫出來的馬鈴薯的香氣,似乎讓我漫游到了久遠的陜北的過去。
          老謝說,其實瓦窯堡會議最重要的議題有兩點,一個是作出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決定;另一個是,這次會議是遵義會議的繼續(xù)和發(fā)展,解決了遵義會議沒有來得及解決的政治策略問題。
          我問老謝,所謂的政治策略問題是指什么?
          老謝想了想,忽然臉紅了,像大孩子一樣用手撓著頭皮,不好意思地說,你還真把我問住了。
          見老謝如此尷尬,我忙解釋,只是隨便一問,有些問題,回去可以查閱資料。
          老謝愣了一下,忽然拿出手機,撥通后,開始說起來。我一句都聽不懂。過了一會兒,他合上手機,說是帶我去看看毛澤東的舊居。
          毛澤東在子長的舊居有兩處,一處是在城內(nèi)中山街西側(cè)的“中盛店院”,這里是毛澤東初到瓦窯堡時的住地;一處位于城內(nèi)下河灘,是毛澤東率領(lǐng)紅軍東征后勝利返回的住地。后者離我們所在的位置不遠,我和老謝還有小加,一邊說著話,一邊溜達過去。
          子長的街道很干凈,路邊走動著身穿橘紅色坎肩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幾乎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感覺。他們拿著掃把,不停地打掃,認真地盯著路面。一個縣城能如此干凈是很不容易的。我在一些資料上看到,當年紅軍長征后來到這里的情形,破舊、臟亂、貧窮,與現(xiàn)在相比,那簡直是一天一地呀!
          毛澤東的舊居很快就到了,也是五孔窯洞,看上去和剛才“會議舊址”所在地的情況差不多。老謝說,為什么當時開會不在毛澤東的院落里開,而是在張聞天住地開呢,這也是需要注意的地方。我問他為什么。老謝說,因為當時張聞天是中共的總負責(zé)人,所以要在他那里開會的,由此可以看出來,當時毛澤東在黨內(nèi)還沒有完全占據(jù)高地cgtOdqAJCT2GhHn90usSU9IZ5KkNqgowY9msVUITrG4=。我這才恍然大悟,老謝真是一個心細的人,他是從細節(jié)之處來研究歷史。
          我站在毛澤東居住過的小院當中,一時間感慨良多——有過去的,也有現(xiàn)在的。那些感慨,就仿佛秋天的落葉一樣,紛紛亂亂的,一時真的理不出來頭緒。
          老謝說,毛主席后來去了延安,再后來,又來瓦窯堡。第二次來到瓦窯堡的毛主席,那時候在中央地位已經(jīng)到了令人信服的程度了,尤其是他率部取得東征的勝利后,讓他在黨內(nèi)地位空前提高。當時瓦窯堡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還組織了一個鼓手樂隊,敲鑼打鼓,很是熱鬧,還在墻壁上寫了“歡迎毛主席回后方”的標語。于是,由那次東征勝利,老謝講起了當時盛大的歡迎儀式,還有子長的嗩吶。
          老謝說,子長的嗩吶很有特點,跟別處的不一樣,你要是想聽,我知道一些。我立刻說,想聽,你講講吧。
          老謝興致勃勃地講,子長嗩吶的音樂特點是粗獷、奔放、熱烈、明快、舒展,不僅音樂清晰,剛?cè)嵯酀駝勇?,還有純樸、優(yōu)美,濃郁的陜北風(fēng)味,嗩吶曲牌多為七聲性雅樂調(diào)式。子長嗩吶以瓦窯堡為界,分為東西兩個流派,東派風(fēng)格粗獷、奔放、熱烈、歡快;西派具有清爽、純樸的特點。嗩吶音樂分紅、白事兩類曲牌,紅事曲牌有《大開門》《小開門》《得勝回營》《牧場曲》;白事曲牌有《祭靈》《吊孝》《送喪》。
          老謝說,現(xiàn)在我們?nèi)h有120多個嗩吶班子,吹手連同打擊樂者,有600多人哩。
          老謝講起嗩吶來真是滔滔不絕。我問他,子長人歡迎毛主席第二次來子長時,吹的是哪首曲子。老謝說,肯定是《得勝回營》。我問他是哪一年。老謝愣了愣,掏出手機,不好意思地說,你又把我問住了,我還要打電話哩。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通后,他認真地聽著,然后又問了對方什么。老謝放下電話,對我說,剛才你不是問我瓦窯堡會議制定的政治策略問題嗎,我問好了,你可以記一下,是批判了黨內(nèi)長期存在的認為不可能爭取民族資產(chǎn)階級與中國工人、農(nóng)民聯(lián)合抗日的“左傾關(guān)門主義”。
          我大為詫異,忙問他,剛才打電話的是誰?老謝說,是我老伴,她是中學(xué)教師,教歷史的,這些她都知道。老謝又說,我又問她了,毛主席是哪年從延安回到瓦窯堡的,她給查找去了。我只是知道毛主席率部東征的事,具體是哪年從延安回來的,我記不清了。
          我大為感動,感謝老謝的認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謝忽然又對我說,你抽煙嗎?我說偶爾抽。他告訴我,他又想起來一個細節(jié),當時毛澤東在瓦窯堡抽煙很兇,煙卷的牌子是“哈德門”。老謝得意地說,我知道的,寫小說的人很是注意細節(jié),是吧?
          我又想起謝兵,再看眼前的老謝,子長人真不簡單,不僅厲害,還認真呢!
          
          晚上來了不少人,大多是寫作的,所以氣氛特別熱烈。起初他們讓我喝酒,我說胃實在不好受,不能多喝。他們倒是非常諒解,說那就不喝了,吃飯吧,聊天說話。我松了一口氣,感覺大家在一起聊天才是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我采風(fēng)最需要的。
          其中一個文靜的年輕人,是搞民間文學(xué)的,還發(fā)給我一條短信,他說這條短信足以證明現(xiàn)在子長的現(xiàn)狀。短信是這樣的——等我有錢了,請你子長全程豪華游,體驗星級土窯洞,還可以免費體驗挖洋芋、翻地、喂豬、攔羊、蓋驢圈等農(nóng)家樂,或踢毛毽兒、閃寶、打瓦、彈弓、頂牛比賽……午餐十字街吃煎餅,中午四路口扭秧歌,下午新橋頭看憨二娃、癩黑皮。
          另一個身體結(jié)實的中年人說,這些不好,屬于“段子文化”,不高雅,還是一會兒去文化長廊吧。那個給我發(fā)段子的年輕人有些不高興,瞪了一眼身體結(jié)實的那個人??吹贸鰜恚瑑蓚€人不是特別合拍。
          我趕緊扭轉(zhuǎn)話題,問文化長廊是怎么回事。
          老謝說,那是我們子長最有文化的地方,風(fēng)景也好。
          我站起來,說,已經(jīng)吃飽了,現(xiàn)在去吧。
          于是,幾個人站起來,陪我去看文化長廊。
          子長的夜晚非常迷人,一時讓我忘記了這里是陜北的鄉(xiāng)鎮(zhèn)。遠處的大山上都是星星點點的燈光,看上去仿佛鋪天蓋地的繁星。老謝說,山上的燈光都是人工的,用的是節(jié)能燈泡,不費錢的。隨后老謝又告訴我,他老伴剛才給他來電話了,查出來了毛主席第二次來瓦窯堡的時間,是在他第一次來的一年以后,也就是1936年的冬季。
          我握了握老謝的手,非常感激他的認真。老謝說,莫事,應(yīng)該的。
          文化長廊很熱鬧,是在一條大河的一側(cè),緊靠堤岸的一面,是大理石建造的長廊,上面雕刻了子長的歷史,還有著名的歷史人物。另一側(cè)是樹木、草地和健身休息的設(shè)施,微風(fēng)襲來,我恍惚以為是在江南的某個縣城。
          長廊上不僅有人物畫像,還有文字介紹。我站在第一塊石碑前,看見了這樣一段介紹:
          子長縣,禹貢時屬雍州之域,商末為翟地,春秋歸白荻,戰(zhàn)國屬魏,秦始皇二十六年設(shè)陽周縣,北魏改城平縣,唐沿隋制,元設(shè)安定縣,明、清一直相沿。一九三五年蘇維埃政權(quán)誕生,分設(shè)赤源、秀延兩縣,一九三六年廢赤源、設(shè)安定,一九四二年為紀念民族英雄謝子長,改名為子長縣,縣城也由安定鎮(zhèn)遷至瓦窯堡鎮(zhèn)。遠在六千年前,人類已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
          老謝手指這段文字,對我自豪地說,老武,我們子長歷史悠久吧?
          我說是呀,整個陜北都是歷史悠久呀。
          老謝說,明天帶你去看鐘山石窟,很有味道,也更悠久。
          我們幾個人從長廊的西頭走到東頭,邊走邊聊,老謝等人給我講著子長的現(xiàn)在和過去??吹贸鰜恚麄兒転樽约旱募亦l(xiāng)高興,為過去的紅色歷史也為現(xiàn)在的新變化驕傲。
          大約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老謝等人陪我回到賓館,我勸他們早點回去休息,他們這才告辭。
          在上樓時,我看出來,小加已經(jīng)累了,我說我們早點休息吧。小加去了自己的房間。我洗漱完畢,也感到了疲憊,剛躺在床上,床頭邊上的電話響了——原來是謝兵打來的。我問他在哪里。他說你開門吧。我趕緊下床,打開門,他就站在門前,好像已經(jīng)站了許久的樣子。我忙把他讓進屋。
          謝兵說,我說過,要接著給你講故事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你不聽,都不成了。我說,怎么會不聽呢,我還怕你不找我呢,我為什么要來陜北?就是要聽故事的。謝兵說,我知道你忙。隨后,說了我一下午的情況。我大為驚訝,謝兵了如指掌,就像在我身上安裝了攝像頭。
          謝兵嘿嘿一笑,說,瓦窯堡名氣大,但畢竟是小地方,就那么點兒人,彼此都是知道的。我連忙說,可是我就不知道你的情況。謝兵說,沒關(guān)系的,明天你就問文聯(lián)的老謝吧,他會告訴你我是誰。
          謝兵點上一根煙,接著給我講他兩個爺爺?shù)墓适隆N野l(fā)現(xiàn),謝兵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關(guān)于往事的講述中,真的就像他自己講的那樣,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而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到來——似乎成了他講述往事的導(dǎo)火索??吹贸鰜?,他很是看重那些紅色往事。
          
          謝崇武已經(jīng)康復(fù),但是沒有馬上回米脂教課。原因很簡單,他在和馬梅賭氣,要等馬梅來瓦窯堡看他,他要把馬梅通過謝尚文轉(zhuǎn)信這件事在內(nèi)心里扯平;不這樣的話,他心里會永遠別扭,甚至氣憤。謝崇武就是這樣的人,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一定要做到心清氣爽,否則永遠糾結(jié)。除了和馬梅鬧別扭,他未去米脂還有一個原因,是想暫時避一下風(fēng)頭,怕在路上再遇到危險。
          可是呆在家里,謝崇武實在別扭,內(nèi)心焦慮。那天竟然狠狠地踢了一腳擋路的老母雞,老母雞嚇得飛上了院墻,再見到他時,會遠遠地躲開。
          這一天,弟弟謝耀文接受任務(wù),和另外兩個自衛(wèi)隊員,還有一個紅軍戰(zhàn)士,準備押送一批木材去鄜縣。這批木材是用大卡車運輸?shù)?。謝耀文還沒坐過大卡車,非常興奮,回到家,見到哥哥百無聊賴,于是興奮地讓哥哥明早跟他一起去。謝崇武也覺得日子有些膩煩,于是就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謝崇武跟在謝耀文后面一起去了集合地。木材已經(jīng)搬上大卡車了,所以幾個人猴子一樣蹦上了車廂。紅軍戰(zhàn)士來了,問了他們是否到齊,然后坐進了駕駛室里,命令司機開車。
          大卡車開出大約一個多時辰,開到一個荒蕪的土溝底時,忽然一個自衛(wèi)隊員鬧肚子,說是要把屎拉在褲子里了,喊叫著快點停車,于是大卡車停下來。幾個自衛(wèi)隊員和謝崇武都下了車,圍著大卡車百看不厭。直到這時,押車的那個紅軍戰(zhàn)士才發(fā)現(xiàn)車上多了一個人,剛才天黑,他沒看清楚,也大意了。紅軍戰(zhàn)士緊張地問謝崇武是啥人。謝耀文趕忙上前解釋。紅軍戰(zhàn)士急了,說這是執(zhí)行任務(wù),怎么隨便帶人,隨后讓謝崇武立刻回去。謝耀文和另一個隊員幫忙說話,說謝崇武可不是壞人,還講了謝崇武和土匪斗爭以及他家來了土匪縱火的事。紅軍戰(zhàn)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本來這次任務(wù)是由紅軍戰(zhàn)士押送的,因為戰(zhàn)士們還有其他任務(wù),人手不夠,所以才選派了表現(xiàn)積極的三個自衛(wèi)隊員,哪里想到這個平日表現(xiàn)最積極的謝耀文,竟然犯了無組織無紀律的毛病,把自己的哥哥帶上了!
          本來紅軍戰(zhàn)士堅持原則,讓謝崇武立刻回去,可是他畢竟架不住自衛(wèi)隊員的三張嘴巴,自衛(wèi)隊員們不住地說好話,說是這荒僻的地方,讓他一個人回去,要是遇到土匪怎么辦。紅軍戰(zhàn)士覺得也有道理,最后只好讓謝崇武上了車,繼續(xù)趕路。
          大卡車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來到了鄜縣,把木材停在了一家商戶后院里。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商人模樣的人接待了他們,給他們打了收條。那個商人見來了五個押車的,疑惑地說,你們不是來四個人嗎?紅軍戰(zhàn)士說明了原因。那個商人上下看著謝崇武,沒說話。
          就是這樣一件小事,竟然導(dǎo)致后來謝崇武“陰差陽錯”地參加了紅軍隊伍。
          原來,在“西安事變”之前,駐扎在陜西的楊虎城部隊始終與中共秘密聯(lián)絡(luò)。1935年夏季,楊虎城密令駐防鄜縣的王勁哉旅,在鄜縣縣城,以旅部的名義,開設(shè)一個軍用合作社,并且調(diào)來一個名叫田靜忱的人當合作社主任。楊虎城還投了一部分資金,撥給了一部大卡車。這個軍用合作社,其實就是十七路軍與紅軍的秘密交通站和運輸站。當時除了鄜縣這個交通站之外,在西安也有兩個交通站,一個是以閻揆要團的名義設(shè)立的,在甜水井街,并派副官閻潤泉帶一個班的兵保衛(wèi)。另一個交通站,是設(shè)在西安城隍廟西道院十七路軍憲兵營營長的住宅內(nèi),那里也是一個招待所,只招待需要特別保護或是嚴格保密的客人,由憲兵營長負責(zé)保衛(wèi)。三個交通站建立后,十七路軍與紅軍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來往的“客人”和運輸?shù)奈镔Y一切順利,始終沒有被南京方面安插在軍隊內(nèi)部的軍統(tǒng)特務(wù)發(fā)現(xiàn)。但是不久前還是發(fā)生了一件事,鄜縣合作社的田靜忱主任從陜北蘇區(qū)歸來,經(jīng)過紅軍崗哨時,哨兵在山頭喝令停車,司機疏忽大意沒有聽見,繼續(xù)前行。哨兵開槍,打中了田主任的大腿。紅軍聞訊,連忙給田靜忱治病。雙方關(guān)系倒是沒有受到影響,反而更加親密。
          但這件事發(fā)生后,對于共產(chǎn)黨與十七路軍之間的物資、人員來往,雙方都更加小心謹慎,唯恐再有事件發(fā)生。比如這次運送木材,就是運到另一家貨棧,然后再轉(zhuǎn)送到田靜忱的軍用合作社,并且押送貨物的人數(shù)都是規(guī)定好的??墒侵x崇武的突然出現(xiàn),后來經(jīng)那個“圓框眼鏡”的匯報,讓雙方都有些緊張,謝耀文的解釋以及他們之間的兄弟關(guān)系,并不能證明謝崇武沒有問題,畢竟謝崇武多年不在瓦窯堡,始終在西安和米脂,誰能保證他沒有問題呢?最關(guān)鍵的是,最近西安發(fā)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怪事,后來查明,在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內(nèi)部,再次發(fā)現(xiàn)有“南京方面”來的人,而且有消息說蔣介石要來西安親自督陣,要“張、楊”的東北軍和十七路軍攻打共產(chǎn)黨的紅軍。蔣介石為什么要來西安親自督陣,就是因為不相信張學(xué)良和楊虎城,已經(jīng)對他們產(chǎn)生懷疑了,懷疑他們和延安的共產(chǎn)黨暗中往來,只是一時還沒有抓到證據(jù)。所以在這個時候,楊虎城和陜北方面都小心謹慎。
          于是,陜北中共的有關(guān)部門暗中下令,想盡一切辦法,暫時不能讓謝崇武離開瓦窯堡,把他的身份調(diào)查清楚。
          
          留住謝崇武,有關(guān)部門真是費盡了心思,為此制定了幾套方案。最后決定,讓謝崇武來蘇維埃政府工作,這樣近在咫尺,便于觀察,有問題能夠立即處理。好人還是壞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觀察,肯定能夠發(fā)現(xiàn)。這也是特殊時期的一個特殊辦法。
          為了不讓謝崇武知道自己不能走的“內(nèi)幕”,謝耀文“將功贖罪”,表示一定保密,并且積極配合。于是,謝耀文說服了娘,說是不想讓哥哥再走了。娘本來就不想讓大兒子走,再加上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所以與小兒子一拍即合,娘兒倆決定留住謝崇武。就在娘兒倆想辦法的時候,可能這段時間娘過于擔驚受怕,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娘虛弱地拉著謝崇武的手,流著淚不讓兒子走。謝崇武是一個孝順的人,也是一個好臉面的人,本來他就想再呆一段日子的,讓馬梅更加擔心,那樣就好過來看他??墒撬譀]有留下來的理由,現(xiàn)在好了,娘病了,這不是最好的理由嗎?于是,謝崇武握著娘的手,堅定地說,兒不走了,留下來照顧您。
          謝耀文沒想到,哥哥竟然如此痛快地留下來,看那樣子,好像就在等著娘的這句話。參加革命隊伍之后,謝耀文進步很快,覺悟提高,再加上私帶哥哥去鄜縣受到批評之后,他的警惕性也加強了。因此,高興過后的謝耀文,心里卻疑惑起來,因為哥哥以前一直是要走出瓦窯堡的,要到外面闖蕩,要作大事業(yè)的。他甚至不相信哥哥會在米脂呆下去,早晚也會離開米脂的,哥哥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F(xiàn)在怎么說不走就不走了呢?
          留下來的謝崇武,經(jīng)過謝耀文的“介紹”,順利走進了安定縣的蘇維埃政府做文書工作。教書先生謝崇武做文書工作,沒有任何難度,工作非常出色。
          十幾天下來,“觀察”他工作的另一個“文書”謝桃李沒有發(fā)現(xiàn)謝崇武有啥可疑之處。吳起人謝桃李與謝崇武年齡相當,他的真實身份不是文書,而是李克農(nóng)手下的工作人員,他是奉命來到謝崇武身邊,“觀察”謝崇武有何異常之處的。當時李克農(nóng)是中央聯(lián)絡(luò)部長,謝桃李是李克農(nóng)的得力干部。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來到陜北吳起,謝桃李就是在那時參加紅軍的,他是第一批參加到紅軍隊伍中的吳起人。而那時陜北吳起的老百姓還不了解這些蓬頭垢面的外埠的扛槍人。有的人甚至懷疑紅軍里的女兵是假的,膽大的婆姨,伸手向女兵懷里摸,摸完之后,這才相信紅軍隊伍里的女兵是真的,不是假的。后來謝桃李跟隨隊伍來到瓦窯堡,暫時沒離開。
          就在這段近距離“觀察”謝崇武的時間里,謝桃李通過在米脂的“關(guān)系”,也了解了謝崇武在米脂的情況,沒有發(fā)現(xiàn)大問題。經(jīng)過向上級匯報后,上級下達了命令,這可能是虛驚一場。接下來,謝崇武要是想回米脂教書,也不必再阻攔;要是留下來為我們工作,當然更好。這樣有文化的年輕人加入革命隊伍,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呀!
          可就在這時,情況又起了變化。
          一天下午,謝桃李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叫謝尚文的驢販子來找謝崇武,而且還把他拉到?jīng)]人處,給了謝崇武一封信,謝崇武看完信后,狀態(tài)不對勁兒,精神有些恍惚,甚至把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謝桃李知道謝尚文,謝尚文在陜北販賣毛驢已經(jīng)很多年了,是一個背景復(fù)雜的人,無論到了誰的地盤,他都能吃得開,據(jù)說他跟陜北最大的民間勢力組織哥老會有聯(lián)系。哥老會在陜北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在社會各界都有關(guān)系,有的人員是公開的,也有的人是秘密的,其人員在陜北盤根錯節(jié)。但是,倒沒有發(fā)現(xiàn)謝尚文反對共產(chǎn)黨、紅軍??伤麉s是一個油頭滑腦的家伙,反正不像規(guī)矩的人。
          背景復(fù)雜的謝尚文,竟然跟謝崇武認識,而且看上去二人之間好像還有啥子秘密。這使得形勢復(fù)雜起來。謝桃李向上級匯報后,上級又有了新指示,暫時還不能放謝崇武走。并且指示謝桃李,要設(shè)法知道謝尚文給謝崇武的是一封什么內(nèi)容的信。
          謝桃李大驚小怪了——謝尚文轉(zhuǎn)給謝崇武的信,是馬梅寫來的。但謝桃李并不知道呀!
          馬梅的信,這一次依舊沒有封上信口。馬梅在信上講,本來她要到瓦窯堡來看他,可實在抽不出時間,她要替謝崇武代課,而且她父親的身體近來有些不適,所以更是離不開。馬梅在信上問他啥時能回來。馬梅還在信上說,可以把他的情況告訴謝尚文,或是給她寫信,轉(zhuǎn)交謝尚文帶過來。
          謝崇武接到信后,幾眼就看完了,謝尚文看著他,意思是等著他回答,是捎話還是捎信。謝崇武心想,顯然你看過信了,我怎么會讓你捎話或捎信呢?于是氣得扭頭就走,謝尚文在后面喊他,他連頭都沒有回。謝崇武就是不明白,馬梅給他寫信,為啥偏要謝尚文捎來,而且為什么信不封上口呢?謝崇武走著,一氣之下,就把信撕碎了,向后面揚去。碎紙屑揚撒在謝尚文的頭上,又氣憤地飛落地上。
          謝桃李犯了難,上級讓他了解那封信的內(nèi)容,可是謝崇武已經(jīng)把信撕碎了,要想知道信的內(nèi)容,只能去問他,讓他親口說出來。這可是一個大難題。
          
          再困難的事,也不會難倒謝桃李。他為啥叫謝桃李?他從小聰明,喜歡給其他娃子們講課,還學(xué)著私塾先生的樣子,坐在娃們的前面,誰要是不老實聽他講課,他就黑下來臉來,拿小木板打誰的手掌。他最初是叫謝鐵瓦,后來一個私塾先生給他起了新名字——謝桃李,意思是將來能夠當先生、教學(xué)生,而且桃李滿天下。
          所以,腦瓜子靈活、鬼點子特別多的謝桃李很快就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有信心能讓同樣聰明的謝崇武,非常容易地講出信的內(nèi)容。
          可就在謝桃李準備實施自己計劃的那天,聽說政府外面有一個姓馬的老先生來找謝崇武,謝崇武怔了一下,急忙走出去,步伐有些慌亂。謝桃李也借機有事,不動聲色地跟隨出去,果然看見蘇維埃政府外面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停著一頂大白馬拉的藍呢小轎,轎子上滿是灰塵,大白馬也是汗水淋漓,顯然走了很遠的路,正在氣喘吁吁;趕車的伙計蹲在車頭前不住地擦汗,像狗一樣大張著嘴巴。
          謝崇武來到轎前,大概那位姓馬的老先生要下車,被謝崇武攔住了。于是,謝崇武車下、那位老先生車上,兩個人交談起來。謝桃李躲在不遠處觀望。謝桃李看見謝崇武好像很激動,不住地揮舞著拳頭,似乎像在表白什么,那激動的樣子,自從謝桃李見到他以來,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
          后來,大白馬拉著藍呢轎子走了。謝崇武也走回政府,謝桃李看見他去了院子盡頭的茅廁,于是自己趕回窯洞,等著一會兒謝崇武回來,他再見機行事。
          可是,謝桃李左等右等,始終沒見謝崇武回來。再去茅廁找,沒人。后來又問了許多人,都說沒見到謝崇武。謝桃李立刻慌了,難道謝崇武跑掉了?
          后來證明,謝崇武確是跑了,或者說是不辭而別——他娘,還有他弟弟謝耀文,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謝桃李向上級檢討自己的過失,一個大活人硬是沒有看住,請求組織處分他??墒巧霞墰]有批評他,只是說這件事過去了,謝崇武的事情由別人來負責(zé),你還有新的任務(wù)。謝桃李特別奇怪,但是組織紀律不允許他過多詢問。大約一年多之后,也就是西安事變、國共第二次合作之后,謝桃李才知道謝崇武突然“失蹤”的原因——但也僅限于知道謝崇武去做啥了,后來具體的事情,也不是太清楚。
          原來,那個沒有下轎的姓馬的老先生,就是馬梅的父親馬國民老先生。馬老先生急匆匆來找謝崇武,是告訴他,馬梅竟然跟著驢販子謝尚文跑了。當時謝尚文和馬梅走得很近,馬老先生起先沒當回事,后來感覺不對勁兒,讓謝尚文不要再來,也不再找他購驢,并且托人開始給馬梅物色婆家。馬梅不高興,不找婆家。馬老先生非常生氣,沒有多想,呵斥了女兒,賭氣說道,難道你要跟一個驢販子去販驢嗎?沒有想到,馬梅卻說,那又怎么樣?第二天竟然離家出走。馬老先生沒想到女兒竟然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也一時慌了手腳。后來通過找人打聽,說是驢販子謝尚文的身邊多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徒弟,看眉眼極像馬梅,也就是說馬梅極有可能女扮男裝,真跟著謝尚文去販驢了。馬老先生這才慌了,有病亂投醫(yī),于是去找了謝崇武。馬老先生知道謝崇武對自己女兒有好感,兩個人是想商量一下,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把馬梅找回來。馬老先生又一次沒想到,謝崇武表現(xiàn)得非常激動,說他就是死了,也一定會找到馬梅,一定要把馬梅從那個可惡的驢販子手里奪過來!
          就這樣,謝崇武不辭而別蘇維埃政府,不顧一切地找他的心上人馬梅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謝來了,要帶我去看鐘山石窟。路上,我向他打聽謝兵。老謝吃驚地說,你怎么會認識謝兵?我說了認識的過程,當然還是沒講遇上“霸王車”的事。老謝嘖嘖贊嘆,說,謝兵可是子長的人物,他是倒弄古董的,很有錢的。老謝還說,在子長、在陜北,只要跟油、煤、氣和古董沾上邊,那就肯定會發(fā)大財。我問他,謝兵的父親還有爺爺,過去是做啥的,是不是跟紅色沾邊?老謝說,他家的事情幾天幾夜說不完,我找空子跟你講,很是復(fù)雜。我非常激動,看來偶遇謝兵,還真是找到素材了。
          鐘山石窟很快到了。老謝站在石窟外面平展的黃土地上,驕傲地說,這個地方,可是被中外專家譽為“第二個敦煌”呀。
          鐘山石窟看上去不大,很是普通,而且窟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群小鳥兒在大門前的地面上歡快地跳躍覓食。再看遠處,都是翠綠的大山,還有藍天白云。
          石窟前有一個石牌樓,上面刻有“石宮寺”字樣。牌樓的右面寫的是:自漢自唐幾千載相傳勝境;左面寫的是:為神為佛億萬年永固皇圖。
          老謝說,我們進去吧。說著,在大門口售票處,給我拿了一份文字說明。我簡單地看了一眼,上面是這樣介紹的——
          鐘山石窟又名萬佛巖、石宮寺,始建于晉太和(公元366-370)年間,歷經(jīng)唐、宋、金、明、清至今。據(jù)史載,共18窟,現(xiàn)僅發(fā)掘5窟,窟內(nèi)有大小佛像萬余尊。以佛祖釋迦牟尼的“橫三世”為主體,形成三組大型立體石刻,是古代石刻藝術(shù)和彩繪藝術(shù)的一大珍寶,具有極高的歷史、科學(xué)、藝術(shù)價值,被史學(xué)家稱為“陜北第一石窟”。
          石窟分為兩個院落,在里面的院落里,講解員除了給我們講解石窟佛像的歷史,還特意給我們看了三棵樹。一棵是自然生長的菩提樹,據(jù)說只要有釋迦牟尼塑像的廟宇,在正門前面,肯定會有一棵菩提樹。沒有人給它澆水,也沒有人照顧它,它就自己自然生長,不會枯敗。還有兩棵是在陜北無法生存的杜棕樹。這種杜棕樹只要是種在外面,很快就會死掉,而且在陜北的任何地方都成活不了,只有在這個院子里栽上才能成活。我還發(fā)現(xiàn),在石窟外面的石頭上還長著一棵菩提樹,很小,蹲下來仔細看,樹根就長在石頭上,石頭上沒有一點土,干凈剔透。
          老謝問我,這件事怎么解釋?
          我說,那只有問佛祖了。
          老謝說,其實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每次帶客人來,我都在想,為啥呢?我想大概是因為這里地勢好的原因。因為當初選址建廟宇、建石窟,都是選在風(fēng)水好的地方。你看這里,背靠大山,前有水,而且周邊沒有農(nóng)舍,地勢也高,大概這些都是其中的原因吧。這就像當時毛澤東率領(lǐng)紅軍來到陜北能夠生存壯大,是因為這里已經(jīng)具有紅色基礎(chǔ),否則怎么能夠發(fā)展?
          我覺得老謝分析得很對。一時間我又感慨起來,我們坐在釋迦牟尼的塑像前,談?wù)撝儽钡募t色往事。
          鐘山石窟的院子里非常安靜,我跟老謝說,能不能多坐會兒?這里的環(huán)境太好了。老謝說可以呀。于是,我和老謝坐在那棵菩提樹旁邊的青石上。司機小加到別處轉(zhuǎn)悠去了,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又問老謝,能不能講一講謝兵的家事。
          老謝告訴我,謝兵的爺爺謝桃李,曾經(jīng)在中央軍委保安部工作,也在陜北中央機關(guān)和邊區(qū)政府工作過,是一個了不得的人,后來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在南下廣州的路上。謝兵的父親也是參加革命的,只是身體不好,“文革”時又挨斗,很早就死了。謝兵最早在延安政府里做事,改革開放后,他去了南方,有一陣兒聽說很有錢,后來做生意虧本了,變成窮光蛋。再后來,又回到陜北,開始倒弄古董,又重新發(fā)了財。但謝兵都是合法賺錢,沒有做過違法的事情。
          我問老謝,知不知道當年瓦窯堡人謝崇武的事情,還有神秘的驢販子謝尚文,和那個逃跑的米脂姑娘馬梅,以及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老謝摸著嘴巴,笑了起來,說,你知道的這些人,肯定是謝兵講給你的,他昨晚上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說是的,給我講故事。老謝想了想說,他知道的比我多,因為當年他爺爺和這幾個人打過交道。我問,您就一點不知道?老謝說,那年我們文聯(lián)幫助縣“文史辦”整理資料,寫文史資料,我參加了,多少知道一些。我說,那您就講一講吧,我來陜北,就是“紅色采風(fēng)”呀。
          老謝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說,這樣吧,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講也講不透,我下午帶你去龍虎山,那里環(huán)境好,也涼爽,到那兒再給你講。
          
          龍虎山真是漂亮,無法想象是在黃土高原的陜北。小加開著車,吹著口哨,沿著盤山公路,一直開到最上面。我聽得出來,小加的口哨是“山丹丹花開紅艷艷”的旋律。
          龍虎山上面建有謝子長等十位子長籍的將軍級雕像,謝子長的塑像在最前面,其他九位將軍雕像呈環(huán)形狀展開。老謝說,在歷次革命中,當年子長縣這個人口不多的小縣,前后有七千多人參加紅軍和后來的解放軍,其中犧牲了一千多人,這還是有名有姓的,再加上無名英雄,那就更多了。
          龍虎山非常安靜,平時早上都是上山晨練的人,現(xiàn)在是下午,所以靜悄悄的,到處都是高大的綠樹,下面是錯落有致的別墅。放眼望去,是那樣靜謐,我無法想象當年這里曾是最早的紅色根據(jù)地,是經(jīng)過槍聲和流血拼殺建立起來的最牢固的紅色根據(jù)地。要是沒有這片紅色之地,當年紅軍長征之后,又會去哪里呢?
          我和老謝坐在長廊上,小加也加入到聽眾行列中。老謝眺望著遠方,濃重的眉毛擰在了一起,講起了過去的往事。在陜北的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感受,關(guān)于紅色的故事,遍地都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講上一段兒,何況老謝這樣的文化人呢。
          老謝繼續(xù)上午的話題,原來他在“文史辦”幫忙那段時間,才從有關(guān)資料中知道謝尚文的真正身份——
          驢販子謝尚文是中央特科二科的人,二科是情報科,專門收集情報。但最初謝尚文可真的是驢販子。他剛剛走進販驢這個行當,在一次去榆林的販驢途中,被國民黨的士兵抓了,要扣下他的錢。他不干,趁機逃跑,士兵開槍,幸虧他跑得快,沒有被打死,但腿部受了傷。是紅軍戰(zhàn)士救了他的命,還給他醫(yī)好了傷,后來他要求加入紅軍。他的情況,特科知道了,考慮到他的身份,尤其是有哥老會的背景,所以找他作了一次深入的談心,建議他還是販驢,不穿紅軍的軍裝,同樣能為革命工作,而且能為紅軍做更多的事情。于是,謝尚文借著游走四方的驢販子這個職業(yè),還有他在陜北各地都有哥老會熟人這個有利的關(guān)系,為黨做了許多事情。因為當時哥老會有公開成員,還有許多秘密成員,外人很難打入。而團結(jié)哥老會,利用哥老會力量,打破國民黨的封鎖,在當時有著重大意義。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共產(chǎn)黨團結(jié)哥老會,部分會員響應(yīng)共產(chǎn)黨號召,一致對外,走上了抗日戰(zhàn)場。
          后來,謝尚文接受任務(wù),要去寧夏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個文件是和瓦窯堡會議精神有關(guān)的。因為瓦窯堡會議結(jié)束以后,要把會議精神傳達到紅軍各個組織去,當時有的部隊可以用電臺聯(lián)絡(luò),有的需要去人傳達會議精神。因為當時張國燾控制著紅軍二、六軍團的電臺密碼,瓦窯堡會議的內(nèi)容,無法傳達到這些部隊。當時中央命令張國燾率部來陜北,與陜北紅軍會合??墒菑垏鵂c拒絕前來。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派人去送信。當時派往沒有電臺聯(lián)絡(luò)的紅軍部隊送信的人,大約有幾十個人,謝尚文是其中之一。
          謝尚文哪里想到,就在他動身前往寧夏去送信的路上,馬梅竟然跟在他的后面。被他發(fā)現(xiàn)后,他讓馬梅回家,他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一路上要通過國民黨的防區(qū),還有西部軍閥馬鴻逵、馬步芳武裝控制的區(qū)域,另外還有土匪和地主武裝,危險隨時存在,不知道自己會死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如今一個女人跟在一個驢販子身邊,太招眼,也太危險了,肯定會有麻煩,必須想辦法趕走馬梅,他又不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馬梅。謝尚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墒邱R梅死活不走,并且站在土崖上,不顧一切地要往下跳,要不是謝尚文手疾眼快抱住,馬梅早就粉身碎骨了。沒有辦法,謝尚文只好幫助馬梅女扮男裝,戴上牛皮帽子,臉上、手上擦點土,告訴她不要說話,裝啞巴,然后帶著她一起走。謝尚文這時才知道,自己也是喜歡馬梅的,但他無法表達出來,而且他也知道,馬梅是愛慕謝崇武的。這從馬梅兩次給謝崇武寫信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來。這段時間,謝崇武一直沒有消息傳來,而且也沒有給馬梅寫上只言片語,馬梅心情煩躁,所以那天才跟爹吵了架,要跟他出來販驢。不過是父女之間話趕話,一時僵在了那里,謝尚文知道馬梅是一個性子剛烈的女子,說出來的話,就要去做,哪怕死了也不管不顧。
          一路上,馬梅特別高興,19歲的她,這是第一次出遠門,而且是跟一個驢販子去遠方,充滿了好奇??芍x尚文卻是愁眉不展,他在想辦法,怎么才能把馬梅安全送回去。他想起了謝崇武,他看不起這個教書先生,他已經(jīng)猜測出來,謝崇武不給馬梅回信,甚至連個口信都不傳,就是因為信件是他轉(zhuǎn)送而且沒有封口的原因。他笑話這個教書先生心眼小,心想這家伙要是現(xiàn)在追上來,跟他決斗那就好了,他一定會主動輸,然后把馬梅交給他,好讓他們快點回去??墒牵莻€家伙在哪里?
          謝尚文不知道,其實謝崇武就跟在他們身后。原來,謝崇武得知消息后,立刻順著去寧夏的大方向追上來,很快就看見了謝尚文和馬梅的影子。他之所以沒有上來和謝尚文決斗,立刻救回馬梅,主要是心里有一個糾結(jié)。他突然想,萬一馬梅是真的喜歡謝尚文呢,人家兩人是私奔,那樣的話,自己上前營救,豈不是自找沒趣?搞不好,還會被那個驢販子嘲笑,那可不是他謝崇武能接受的!但他又不死心,他必須要親自問馬梅,在他和那個驢販子之間到底喜歡誰。想來想去,謝崇武決定找機會,趁謝尚文不在的時候,他當面問馬梅。要是馬梅的確是跟謝尚文私奔,他掉頭就走,絕不多說一句話。要是馬梅一時昏了頭,被謝尚文所騙,他一定挺身而出救下馬梅。謝崇武主意已定,于是悄悄地跟在兩個人后面,尋找單獨和馬梅說話的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在一個叫水地灣的小鎮(zhèn)上,黃昏時分,謝尚文和馬梅走進了一家小客棧。謝崇武見狀,也隨后溜了進去。謝崇武早就把自己“武裝”好了,一件灰色長衫,戴著一頂黑色禮帽,帽檐壓得很低。謝崇武就住在謝尚文和馬梅的隔壁,他走進窯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貼在窯壁上,聽那邊有啥動靜,可惜那邊啥都聽不到,卻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感到自己臉頰發(fā)熱,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他想好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只要那邊有異樣的響動,他一定要沖過去,把他們的“好事”攪亂。想到這里,他感到身上所有的血都朝腦瓜頂上沖去,似乎馬上就要噴射出來。他還是琢磨不透,馬梅怎么會跟謝尚文走,一路上看那樣子,倒不像謝尚文強迫,像是她自愿的。最可氣的是,兩個人竟然住在一起。但冷靜下來之后,他在心里勸慰自己,馬梅現(xiàn)在不是女扮男裝嗎,情有可原呀。
          這時,謝崇武聽見旁邊窯門開了,他趕緊跑到窯門處,從門縫朝外瞧,看見謝尚文和馬梅出了窯洞,向前院走去。于是,謝崇武趕緊跟在后面。
          到了前院的廳堂,謝尚文、馬梅坐在一個木桌前,找掌柜的要了兩碗面,謝尚文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一抹嘴巴,低聲囑咐了馬梅什么,然后出了小院,走上大街。馬梅低頭慢慢吃,眼睛左右看著,很是機警的樣子。
          謝崇武見機會來了,走上前去,坐在了馬梅的對面。起初,馬梅連頭都沒抬。謝尚文一路不停地囑咐她,不要和陌生人對眼,更不要說話,一定要躲著。所以馬梅繼續(xù)低頭吃。謝崇武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馬梅了,沒想到今日相見,卻是在這樣的場合,不禁感慨萬端、心潮澎湃。他小聲地叫了一聲“馬梅”。馬梅愣住了,全身僵在那里,一動不動。謝崇武又叫了一聲,馬梅這才慢慢地抬起頭,見是謝崇武,驚住了,趕緊揉揉自己的眼睛,以為看錯了人。謝崇武激動地小聲說,是我呀,我來救你了。馬梅瞪大眼睛,正要問他什么,只見從外面走進來四個人,站在廳堂里左右看著,幾個人悄聲說了什么,然后朝他們走過來。
          領(lǐng)頭的是一個大胡子,虎背熊腰,突然拔出狗牌擼子,對準謝崇武的腦袋。謝崇武雖說小時候練過拳術(shù),不久前也在土匪面前上演過“旱地拔蔥”,但現(xiàn)在槍口太近了,根本容不得他有任何肢體動作,哪怕就是大口喘氣,都有可能聽到槍聲。他感到自己出汗了,出的都是冷汗!
          驚嚇的馬梅,早已忘了自己是個“男人”,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突然尖著女人的嗓音,大聲喊道,你們要干啥?
          大胡子低聲喝道,再喊,老子打死你!隨后朝身后的三個弟兄一擺頭,很快兩個弟兄上前,手腳麻利地捆住了謝崇武的胳膊,另一個人捉小雞一樣,一下子拽住了馬梅,三個人迅即押著謝崇武和馬梅走出客棧,上了停在外面的馬車上。
          大胡子走到柜臺前,望著柜臺后面的掌柜,又舉起了擼子。剛才的場面,早就把掌柜的嚇得面如土灰,現(xiàn)在面對槍口,渾身篩糠一般。
          大胡子晃著擼子,厲聲道,要是隨便亂說,老子敲碎你的腦殼!
          ……
          老謝正在繪聲繪色地講著,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接聽完,對我說,老武,咱們該下山了。我找了幾個好朋友,他們已經(jīng)到了,正在山下等我們呢。
          我呼出一口大氣,開玩笑地說,老謝呀,你都成說書先生了,正到關(guān)鍵處,卻是戛然而止。
          呦,時間過得真快,已經(jīng)四點多了。老謝看了一下手表,說,正好留個扣子,就當我是說書先生吧。在你走之前,肯定給你講完。
          在下山的路上,老謝告訴我,明天上午去子長陵,也就是安葬陜北英雄謝子長的所在地。他問我這樣安排好嗎。我說太好了,輕松自然,不是從早到晚地跑,看得多,而且從容,還有思索沉淀的時間。
          我們很快到了山下。
          在一處農(nóng)家院落里,我遠遠地看到了茅草亭子下面坐著幾個人,老謝手指著他們,說,那幾個都是我的朋友。
          下了車,老謝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紹,我這才知道,他們都是縣文聯(lián)各協(xié)會的人,而且都是有備而來的,有的擅長剪紙,有的擅長雜藝,還有的會秧歌和“道情”。老謝讓他們依次表演給我看。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老謝是特意安排的,是為了讓我更好地了解子長的民俗風(fēng)情??墒抢现x卻沒有提前告訴我,我感動得真不知說啥好。
          于是,所謂的朋友聚會,實際上就是一場民俗文化大表演。
          一個小伙子站起來,開始表演剪紙。小伙子一邊剪紙,老謝一邊給我介紹。他說陜北的剪紙起源于元代,最初只是民間娛樂的一種形式。過去富豪人家每逢喜事,便動員家人剪花、草、鳥,張貼在窗戶和墻壁上,用來烘托喜慶的氣氛。一般的老百姓就以自己的想象作底子,剪成各種圖樣,目的就是自娛自樂。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演變,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
          我們說著話,小伙子已經(jīng)剪完了,展開來看,原來是“龍鳳呈祥”四個字。老謝手舉剪紙,說,子長的剪紙有自己的特點,老武你看,字跡粗獷古樸,是吧?
          經(jīng)老謝提示,我再仔細看,果然如此。
          老謝還說,現(xiàn)在年輕人學(xué)剪紙的已經(jīng)不多了,像這位會剪紙的小伙子,在子長、甚至在陜北,都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
          我正在傷感中,一個中年男子又開始表演了,老謝告訴我,這個節(jié)目叫“二鬼打架”。我說,既然叫二鬼,怎么才一個人,這怎么表演?
          大家聽了我的話,全都笑起來。老謝倒是沒笑,他說這個節(jié)目是當年駐瓦窯堡的抗大學(xué)員編創(chuàng)的。形式很簡單,由一人表演,道具為一個木框,上扎兩個傀儡。說話間,那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從小箱子里拿出了道具,很快就表演起來。他將木框固定在自己的后背上,隨后轉(zhuǎn)過身子,只見他背上的傀儡開始左旋右轉(zhuǎn),猶如打斗一樣,形態(tài)非常逼真。
          最后壓軸節(jié)目,是一個老者唱“道情”。老者清唱之前,老謝又是一番講解,他說當年子長的“道情”以瓦窯堡為界,分東、西兩路。東路“道情”是由綏德、米脂傳入,也稱“嗨嗨腔”,演唱過程中襯詞多,節(jié)奏明快、輕松、活潑、熱烈奔放;西路“道情”亦稱西涼調(diào),是由甘肅、寧夏傳入的,曲調(diào)悠揚文雅,節(jié)奏舒緩,有山歌的情趣,能夠滿足一些戲劇故事的表演。有時為了新穎和唱詞的需要,還要插入其他的曲調(diào),演員可根據(jù)劇情隨時延長某一音節(jié),所以常常出現(xiàn)“強弱交錯”現(xiàn)象。老謝說完,老者開始唱起來,他唱的是西路道情,一唱三嘆,果然動人。
          “文藝表演”結(jié)束后,天也黑下來,老謝說,我們今天吃農(nóng)家飯,邊吃邊聊。
          晚上吃飯時,和幾位搞民俗的聊天,收獲同樣大。大家給我講了許多陜北民俗的東西,比如他們說起扭秧歌,我這才知道,原來這里面學(xué)問可是大了。
          剛才壓軸表演“道情”的那位老者,過去是縣文聯(lián)的副主席,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正在研究秧歌的起源和種類。他告訴我,全世界都知道陜北的秧歌,但只知其外、不知其里。秧歌起源于元代,是人們勞作之余即興作樂的一種方式。后來經(jīng)過歷代演變,發(fā)展為男女混合演出并有傘頭領(lǐng)唱的獨特藝術(shù)形式。
          老者這樣一講,我才領(lǐng)悟,過去以為秧歌不過就是跳大舞,其實是有隊形的,分為卷菜心、蛇抱九顆蛋、秦王亂點兵、十二蓮燈、串錢龍等多種。過街秧歌有雙瓣蒜、蛇蛻皮、扭麻花等。秧歌表演,除過街及壓場的大秧歌外,還有許多小節(jié)目,譬如鬧亂彈、獅子舞、跑旱船、霸王鞭、踢場子,還有跑竹馬、耍狗熊等。
          我趕緊找店家要來筆和紙,把老者的介紹全都記錄下來。大家又聊了一會兒,我看時間不早了,心里惦記著晚上謝兵的來訪,所以對眾人說,大家太累了,早點休息吧。
          我和老謝告別,他告訴我,明天上午接我去參觀子長陵。因為明天下午,我就要離開子長去靖邊了。
          晚上,我回到賓館,剛進門,謝兵就敲門進來了。他好似算好了時間,精準得像是衛(wèi)星發(fā)射。我說,老謝,原來你也是紅色后代。謝兵說,文聯(lián)老謝跟你說了我家的情況?我說,你爺爺謝桃李的一些情況,他都跟我說了。謝兵笑起來說,那好,他都跟你說啥了?他講過的,我就不講了,可以節(jié)省你的時間。
          我把老謝在龍虎山上跟我講的,大致告訴了謝兵。我問謝兵,在水地灣小鎮(zhèn)的客棧,謝尚文去了哪里?是哪路土匪把馬梅和謝崇武綁架走的?
          謝兵點上一根煙,笑著說,好,我告訴你答案。
          
          謝尚文和馬梅入住客棧后,因為明天一早就要趕路,所以兩個人先吃飯,然后趁著天沒黑,謝尚文去買第二天路上吃的干糧。馬梅說,讓客棧的伙計給我們做一些帶上,不用跑外面去了。可是謝尚文不想在店內(nèi)買,執(zhí)意到外面的小店,為的是價錢能夠便宜一些。謝尚文口袋里沒有多少錢了,馬梅出來得急,也是身無分文。
          可謝尚文哪里想到,他買完干糧回來,卻不見了馬梅的蹤影,再問掌柜的,卻是躲閃不答,說著話,腳步慢慢向外移。謝尚文立即感覺出事了,一把攥住掌柜的右手腕,拖到僻靜處,從后背抽出刀子,直抵掌柜的喉嚨,讓他說實話。掌柜的嚇得一下子癱在地上,短短一個時辰,他已經(jīng)兩次被人驚嚇了,一次是狗牌擼子,這次又是明晃晃的刀子,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來。謝尚文喘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也讓掌柜的喘口氣,然后讓他講出實情,與自己一起住店的男子去哪兒了,不講實話,一定殺了他。掌柜的這才講出,與謝尚文一起來住店的男子,剛才被四個拿槍的人帶走了。掌柜的說完,又問謝尚文,好漢呀,那個與你在一起的,是個女子呀,對不?謝尚文讓他閉嘴,少管閑事。
          掌柜的呼出一口大氣,臉上這才有了一點兒血色。謝尚文問他,帶走自己同伴的那些人,身上有啥特征。掌柜的想了想,說,領(lǐng)頭的是一個大胡子,像牛一樣蠻壯,脖子上有一個月牙形的黑色印跡,其他三個人因為離得遠,沒有看清。掌柜的隨后告饒,一定不要說是他講的,否則他將必死無疑。謝尚文說,你放心,我保你不死。
          此時,謝尚文已經(jīng)清楚是哪方人綁走馬梅的,脖子上印有黑色月牙的人,那是土匪“月牙幫”的人。這股土匪的頭目叫周大牛,原來是陜南大土匪周壽娃的部下,后來他逃竄到陜北,想要自己拉桿子當頭領(lǐng),最后沒拉成,去了國民黨管轄的榆林的一個鎮(zhèn)上,當了鎮(zhèn)丁。后來他又想當主任,聯(lián)絡(luò)幾個鎮(zhèn)丁,準備把聯(lián)保主任殺死,沒想到東窗事發(fā),那個聯(lián)保主任要抓他,他連夜逃跑了。再次回到延安一帶,又開始拉人,這次大獲成功,幾十個散匪跟了他,最后在志丹的旦八鎮(zhèn)一帶,他上山當了土匪。后來勢力逐漸壯大,已經(jīng)擴展到志丹、子長、吳起一帶。
          掌柜的見謝尚文已經(jīng)收起了刀子,放心了不少,于是又討好地說,這位客爺,剛才被你嚇著了,還有一事沒跟你講。
          謝尚文讓他快說。
          掌柜的說,剛才您出門后,又有一位住店的客爺出來了,一屁股坐在你的那位同伴桌前,后來他們兩個人一起被帶走了。
          謝尚文趕緊讓掌柜的描述那位一起被帶走的人的長相。掌柜的說,因為那位客爺戴著禮帽,帽檐壓得低,看不清楚臉,但能看出來,那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子。謝尚文讓他再回憶一下,再多講一些特征。掌柜的皺著眉頭,又描繪了一些特征。通過掌柜的描述,謝尚文猜測出來,那個男子一定是謝崇武。也就是說,謝崇武一直跟在他們身后,否則不會他前腳去買干糧,謝崇武后腳就跟上來。
          現(xiàn)在謝崇武和馬梅一起被綁走,謝尚文心里稍微踏實一點兒,畢竟兩個人好一些。只是現(xiàn)在必須想辦法,快點把他們救出來,因為馬梅這樣一個漂亮女子讓土匪綁去,實在是兇多吉少。還有,他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要了解清楚月牙幫的人為啥綁架馬梅。顯然不會是馬梅的父親馬國民老先生的做法,馬老先生阻攔女兒私奔,不會去找土匪阻攔的。那么現(xiàn)在看來,顯然是沖著他謝尚文來的,只不過謝崇武在偶然之間作了他的替身。
          月牙幫的人為啥要綁架我呢?謝尚文快速地思索著。最后決定,現(xiàn)在要馬上去找哥老會的人,想辦法快點跟周大牛見面。既然他們要綁架我謝尚文,所以在沒有見到我之前,暫時還不會對馬梅和謝崇武動兇。
          
          哥老會是陜北勢力很大的一個幫會組織。最初也稱江湖會,是從四川傳入的,在四川,他們的成員叫袍哥。哥老會成立于清代初期,是群眾性的秘密組織,成員多為破產(chǎn)農(nóng)民、小手工業(yè)者、船夫和無業(yè)游民。歷史上哥老會曾經(jīng)多次同清廷宣戰(zhàn),并且開山立堂,組織遍布全國。陜西哥老會,就是在那個年代誕生的。辛亥革命前后,哥老會已經(jīng)遍及陜西各地。從分布來看,陜南最多,關(guān)中次之,陜北又次之。當時有名的山堂,陜南有太白山、琥珀山、定軍山;關(guān)中有秦風(fēng)山、提籠山、通統(tǒng)山;陜北有賀蘭山、昆山等。
          謝尚文通過水地灣鎮(zhèn)上賀蘭山的派系,摸清了周大牛在山上的情況,之后決定親自會會周大牛。
          謝尚文在哥老會內(nèi)的職位不低,屬于第三級中的插花。哥老會內(nèi)部上下級關(guān)系極為嚴謹,共分為八個等級,順序從第一級到第十級,第四和第七兩級,因發(fā)音忌諱而不列入其中。第一級職位最多,有正副龍頭、盟證、香長、坐堂、陪堂、膏堂、禮堂、執(zhí)堂、刑堂、護劍、護印、心腹、通城;第二級叫圣賢;第三級有桓侯、披紅、插花;第五級有紅旗、黑旗、藍旗、執(zhí)法、青剛;第六級有巡風(fēng)、巡山、鎮(zhèn)山、花冠;第八級有白旗和八德;第九級有江口、檢口、守口、斗口;第十級有銅章、鐵印。
          謝尚文聯(lián)系的人,是他認識的頂尖上級圣賢。圣賢決定出面,讓謝尚文看到了營救馬梅和謝崇武的希望。但“圣賢”讓謝尚文考慮清楚,周大牛綁架走馬梅,既然是沖著他來的,本意也是要綁他的,只不過出現(xiàn)了一個替死鬼謝崇武。現(xiàn)在他要直接去見周大牛,肯定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必須要搞清楚周大牛綁架他的目的是啥,是拿錢替人消災(zāi),還是一次單純的勒索錢財。謝尚文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極大,他一個驢販子,能有多少錢財。“圣賢”也是這樣認為,勸他趕緊逃跑。
          可是謝尚文不想跑,他擔心馬梅和謝崇武會有生命危險。哥老會的“圣賢”,并不知道謝尚文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所以勸他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去死,更何況那個女人還與別的男人暗中勾搭,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無妨。謝尚文告訴自己的上級“圣賢”,你們別的不要管了,幫我的忙,我一定要上山面見周大牛。謝尚文決定立刻上山,同時請求“圣賢”馬上派人去找周大牛通報,這樣雙方一起行動,可以節(jié)省時間?!笆ベt”面帶不解之情,但還是答應(yīng)了。
          當天下午,“圣賢”派的人來了,此人原先是一個鐵匠,名叫謝打鐵,平日規(guī)規(guī)矩矩打鐵,不多言不多語,其實暗地里是哥老會的人,他的級別比謝尚文低,屬于第八級的“八德”。謝打鐵是一個矮子,但身體結(jié)實得仿佛石碾子。謝打鐵熟悉山路,與謝尚文見完面,當時就上山了。
          第二天一早,謝尚文也上山了。水地灣一帶的山特別陡峭,山上沒有樹和草,光滑滑的,半山腰上都是窨子,上面藏了人,要是再儲藏了充足的食物和水,躲上幾個月都沒事。
          謝尚文來到土匪周大牛的寨子前,通報了姓名,隨后被蒙上布罩,土匪搜了身,前面兩個土匪拉著他,后面還有兩個土匪跟著,一路上土匪們口哨聲不斷,謝尚文知道,那是他們互相通報情況的暗語。
          幸虧謝打鐵提前上山,帶來了“圣賢”的話,否則周大牛晚上就要對漂亮的馬梅下手了。如此一來,馬梅和謝崇武安然無事。周大牛連嘆,到了身邊的“桃花運”,竟然飛走了。
          謝尚文是中午時分來到的山上,周大牛倒是禮遇謝尚文。謝尚文想要馬上見到馬梅和謝崇武,但是周大牛東拉西扯,不說見,也不說不見。謝尚文只能求助謝打鐵,但是謝打鐵表明,他的任務(wù)就是把“圣賢”的話帶給周大牛,至于你們之間怎么談,他不會管。說完就下山了,把謝尚文留在了山上。
          很快就到了晚上,謝尚文吃完飯,住進一間窯洞里,是土窯,里面非常臟亂,而且還有一種怪味兒。謝尚文一夜沒有睡,他始終警惕著,并且作好了搏斗的準備。因為陜北土匪有一個特點,行為漂浮不定,不斷“歸順”,然后再不斷“反水”,他們誰都不相信,只信神符——土匪的精神支柱。神符就是一張菱形的黃紙,中間是誰也看不懂的圖案,圖案的右邊寫有“無量真佛保命”,左邊寫有“哼哈二將護身”。每個土匪懷里都會揣有這樣一張神符,他們會定期燒香膜拜。許多時候,他們將自己做的事情,歸于神的旨意,但什么時候神符給了他們什么旨意,卻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跟這幫土匪打交道,必須越快越好,否則夜長夢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突然發(fā)生。
          轉(zhuǎn)天,謝尚文把經(jīng)過一夜深思熟慮的想法對周大牛講了。周大牛一愣,沒有想到謝尚文會提出這樣一個辦法,讓他實在沒有想到。謝尚文對他講,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誠意?周大牛連忙擺手。謝尚文說,那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吧。
          很快,周大牛遵照謝尚文的意思,派人去找了謝打鐵,把謝尚文的想法告知,然后讓謝打鐵匯報給“圣賢”。
          很快,謝打鐵第二次上山,見到謝尚文后,告訴他,“圣賢”答應(yīng)了。謝尚文欣喜若狂。于是,兩個人見了周大牛。謝打鐵拿出“圣賢”的親筆信。周大牛找來軍師,看了信,說道,既然“圣賢”如此給你面子,也給我面子,那就按你說的去辦吧。
          謝打鐵完成任務(wù),又要馬上下山。謝尚文連忙感謝,隨后,找周大牛借了一把刀子,刷的一聲,從自己胳膊上削下一條肉,對謝打鐵說,身上沒帶啥值錢的東西,送你一塊肉吧,算是我的一份心意。謝打鐵怔住了,默默地點點頭,撕下衣服上的一塊布,把那塊淋血的肉,小心地包好,然后下了山。
          隨后謝尚文和周大牛再次進行密談,也再次詢問抓人的原因。這次周大牛講了,謝尚文這才得知,原來周大牛是替人辦事,拿了人家的銀子,要抓住謝尚文。他不認識謝尚文,只是聽指使他實施綁架的人說,謝尚文和一個女扮男裝的人來到了水地灣,進了鎮(zhèn)子?xùn)|邊的一家客棧,于是周大牛派人去了那家客棧。正巧謝尚文出去,幾個土匪誤把謝崇武當成謝尚文,一起綁來了。
          但到底是哪方人士給周大牛錢,讓他綁架謝尚文?周大牛卻不肯講了。謝尚文也不打聽了。就在這時,謝尚文聽見窯洞外面?zhèn)鱽砼吮莸目蘼暎曇暨h,聽不清楚,他怕是馬梅,所以緊張地小心詢問。畢竟這里是土匪窩子,一個女子深陷其中,啥事都能發(fā)生呀!
          周大牛臉上立刻布滿愁云,原來哭的人是他的婆姨。婆姨年歲不大,但是經(jīng)血失調(diào),身體虛弱。謝尚文看得出來,這個壓寨夫人倒是周大牛的最愛。為了讓周大牛更好地履行諾言,于是謝尚文表示,除了剛才講的那些條件,他還要再給夫人上等的阿膠。
          周大牛倒是知道阿膠是好東西,也聽人說過,這東西治療女人的病,可是他還沒有搞到。見謝尚文主動給,所以來了興趣。
          謝尚文怕周大牛不相信他的話,以為他吹牛,所以要給周大牛上一課。他告訴周大牛,上等的阿膠是治療婦科的上等良藥。果然,周大牛眨巴著眼睛,似乎有點不相信,那意思是你一個驢販子,何以懂得醫(yī)道?
          謝尚文耐心地告訴他,阿膠是用驢皮熬成的膠塊,也叫盆覆膠或驢皮膠,制作方法非常殘忍,先用鞭子死命抽驢,讓驢皮上滲出血來,滲血越多越好,然后再殺。將驢皮刮去毛,切成小塊,加水煎熬三晝夜,待液汁濃稠,取出驢皮塊,再加水煎熬。如此反復(fù)五六次后,再將熬出的阿膠汁濾去雜質(zhì),用火濃縮至稠膏狀,冷凝,陰干結(jié)塊,方成入藥的阿膠。以顏色烏黑、透明光亮、無腥臭氣,經(jīng)夏不濕軟者為佳。
          謝尚文說完,長吁一口大氣,嘆道,唉,越是上好的阿膠,驢越要受苦呀。
          周大牛嘿嘿一笑,你是說驢要挨鞭子?
          謝尚文說,是呀。
          周大牛哈哈大笑,說,為了給我婆姨治病,別說是驢,就是人,老子也照樣抽!
          隨后,周大牛手握“圣賢”的親筆信,立刻放了人。
          周大牛笑嘻嘻地問謝尚文,你不想和那個背信棄義的女子見個面?謝尚文說,算了。周大牛說,那個勾引你女子的家伙,你真的也想救?謝尚文說,讓他們走吧。周大牛搖搖頭,手一揮,身邊的兩個土匪走了。
          周大牛陪同謝尚文站在一個山坡上,看著馬梅和謝崇武走下了山。周大牛見謝尚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拔出手槍,對謝尚文說,兄長,你要是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我一槍就把那勾引你女子的小子撂了。謝尚文急忙站在周大牛面前,說,讓他們走吧,我不后悔。周大牛撇著嘴巴,把槍掖回了腰上,不解地問,你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救那個女子,卻看著她跟別的男子走,你就不生氣?
          謝尚文一句話不說,眺望著遠方。馬梅和謝崇武的身影越來越小,他的心也逐漸踏實下來。
          隨后,謝尚文也下了山。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月以后,共產(chǎn)黨員謝尚文在完成任務(wù)、從寧夏返回陜北的路上,在水地灣一帶被土匪周大牛再次抓住,殘害而死——全身被烙鐵燙焦,還用刺刀劃開皮膚,里面灌滿了煤油。周大牛心狠手辣,變著花樣殺人,他曾經(jīng)把一個活人埋在地下,給了一個月的水和饃,同時放進去幾十個蝎子,讓人一下子死不了,最后活活被蝎子蜇死。
          謝尚文犧牲后,謝桃李接到上級指示,通過哥老會的內(nèi)部關(guān)系,千辛萬苦地帶人找到謝尚文的尸體并且安葬了,直到這時,謝桃李才知道了謝尚文的真實身份。謝桃李含著眼淚,取下了謝尚文的一縷頭發(fā)保存下來。因為謝尚文的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衣服也都破碎,幾乎就是光著身子的。
          再說謝崇武和馬梅。
          謝崇武和馬梅在謝尚文的營救下,逃離了周大牛的魔掌,雙雙安全下山,然后謝崇武又把馬梅安全送回米脂。大約兩個月之后,他們知道了謝尚文營救他們的過程,還有最后犧牲的慘烈,兩個人淚如雨下。
          在一個風(fēng)寒飄雪的晚上,馬梅和謝崇武秉燭夜談……謝崇武把那個險些被土匪搶走的銀鐲子親手送給了馬梅。馬梅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地收藏起來。自從她知道謝尚文為了營救他們所做的一切之后,她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給學(xué)生上課時說話,下了課經(jīng)常是一天都不講一句話。
          與馬梅夜談之后,謝崇武辭去小學(xué)副校長的職務(wù),回到了瓦窯堡,參加了革命隊伍。一年以后,謝崇武也犧牲了,犧牲在了山西的抗日前線。
          再后來,馬梅找到了謝桃李,不知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從謝桃李那里要走了謝尚文的那一縷頭發(fā)。據(jù)謝桃李講,馬梅見到那縷頭發(fā)之后,雙眼發(fā)直、臉色慘白,當即暈倒在地。后來馬梅失蹤了,有的說她出家當了尼姑,也有的說她躲進山里。據(jù)講她終生沒有嫁人,與銀鐲子和那一縷頭發(fā)生活了一輩子。
          
          我在子長呆了三天。第三天的上午,老謝帶我去謝子長長眠的地方——子長陵。
          子長陵建于1942年,1947年胡宗南進攻陜北,子長陵被毀為廢墟。1953年陜西省政府撥款修建。后來又有兩次維修。
          子長陵寂靜肅穆,滿眼都是深灰色的基調(diào)。庭院正面,有毛澤東的題詞“民族英雄”。庭院兩邊都是碑林,上面刻有周恩來、朱德、張聞天、彭德懷等各界人士當年為謝子長陵墓的題詞。
          我們正在陵園內(nèi)參觀,想到下午就要離開子長了,再也聽不到謝兵關(guān)于早年發(fā)生在瓦窯堡的兩個男子和一個女子的情感故事,心中有些悵然。就在這時,謝兵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在子長陵嗎。我說是的。他告訴我,他馬上趕到。
          不長時間,謝兵來到子長陵,他和老謝握了手,兩個人倒是沒有多講什么。我發(fā)現(xiàn)子長的男子之間,話都不多——過去謝崇武和謝尚文是這樣,現(xiàn)在的謝兵和老謝也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子長男子的特點?他們把一切都深埋在心中?
          謝兵問我下午要去哪里。我說要去靖邊。他說本來下午想請我一起吃頓飯,可是中午他臨時有事要走,還要再去綏德,所以不能陪我了。
          謝兵要送我一點禮物。說著話,他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深綠色的酒壺,隨后拿出一瓶礦泉水,當場演示給我看——酒壺倒立,從后面倒進礦泉水,后面沒有蓋,但是倒好水后,正立過來,里面的水卻流不出來。
          謝兵開玩笑說,倒進酒后,跟現(xiàn)在一個樣子。
          除了這個奇怪的酒壺,謝兵還送了我一個古代瓷片,淡藍色的,有半個巴掌大小,上面有一個古代篆刻字“武”。
          謝兵說這兩樣?xùn)|西都是從靖邊統(tǒng)萬城遺跡出土的,送給我留個紀念。并且表示,也算是對我到靖邊的問候。他又說,啥時再來子長吧,你聽完了我那兩個爺爺?shù)墓适?,還沒有聽我親爺爺謝桃李的故事呢,等你再來時,我再給你講。
          謝兵還帶來了一束鮮花,獻給了謝子長,規(guī)矩地擺放在石像前。
          我問謝兵,當年謝尚文用了什么辦法,讓反復(fù)無常的土匪周大牛乖乖放走了馬梅和謝崇武,同時也把謝尚文放走了。
          謝兵說,我爺爺謝桃李后來從哥老會的人那里得知,原來謝尚文找“圣賢”借了二百塊大洋,還有上好的阿膠,用以贖回馬梅和謝崇武。謝尚文對“圣賢”作出保證,他從寧夏回來,將如數(shù)還上,如果還不上,當眾自己割下自己的頭顱。聽說這是“哥老會”成員中最為驚心動魄的誓言。
          我問道,謝尚文去了寧夏,完成了傳達“瓦窯堡會議精神”的任務(wù)??墒牵偃缁仃儽焙?,不被周大牛再次抓住、并且殺害,他能還得上這筆巨債嗎?
          謝兵搖著頭,說,肯定還不上,謝尚文為了救下馬梅和謝崇武,也為了自己盡快完成任務(wù),他已經(jīng)作好了必死的精神準備。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革命者,是我們子長男人的驕傲。就像謝子長一樣,永遠是我們陜北的驕傲!
          我還是不解,問,到底是誰在背后買通了周大牛,要劫持謝尚文呢?
          謝兵說,后來聽我爺爺謝桃李講,可能是國民黨方面指使周大牛干的,目的大概是想要知道延安方面派人去寧夏張國燾的紅二、六軍團,要傳達什么重要指示,所以才不惜花費大洋買通土匪。周大牛再次抓到謝尚文之后,肯定國民黨方面的人上了山,他們想要撬開謝尚文的嘴巴,知道他到寧夏送口信的內(nèi)容,還有中共下一步的具體行動。謝尚文死前受了酷刑,但他沒有張嘴,他是個大英雄。周大牛放走謝尚文和馬梅、謝崇武,是對國民黨的“反水”,而第二次抓謝尚文,是受到國民黨方面的擠壓,又與哥老會方面“反水”,作廢了與謝尚文和哥老會達成的協(xié)議,設(shè)計在謝尚文返回陜北的路上把他抓住。周大牛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反水”的土匪,假如當初謝尚文沒有當機立斷找哥老會的人協(xié)調(diào)解決,快點下山,他不僅完成不了任務(wù),還有可能三個人一起死掉。
          我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謝兵說,謝崇武與謝尚文都是和我爺爺謝桃李一個時代的人,他們都姓謝,他們都是英雄,所以他們也是我的前輩,我喊他們爺爺,那還是高攀了呀!
          我、謝兵、老謝,還有小加,站在謝子長的石像前,靜立了許久。
          我是帶著依依不舍的心情離開子長的,我與謝兵握手告別,也與老謝擁抱告別。小加開動了汽車,我探出頭,向他們招手。那一刻我忽然想,子長的男人不簡單呀,他們真的是很厲害呀,無論現(xiàn)在的人還有過去的人……是的,他們也有缺點,可他們真不簡單,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也姓謝呀——民族英雄謝子長的謝呀!
          
          作者簡介:
          武歆,男,1962年出生,現(xiàn)居天津。自198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近年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另有散文、隨筆、雜文等作品。共計發(fā)表400多萬字。2004年榮獲天津市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提名獎,2000年榮獲天津市文學(xué)新人獎等?,F(xiàn)在天津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樹雨》《黃昏碎影》《天堂彌撒》等4部,中短篇小說自選集《諾言》,散文集《習(xí)慣塵囂》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新華文摘》等多次轉(zhuǎn)摘,并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譯成外文,并獲獎等。
          責(zé)任編輯 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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