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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的血

        2012-12-29 00:00:00徐虹
        延河 2012年12期


          這是聽來的故事。但是在某一個瞬間,或許里面就有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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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片安靜的山坡,大片的草坪,松枝濃密,還有石子路。樹葉遮蔽了天日,使空氣顯得陰冷,帶一股霉味,那或許就是來自地底下的味道吧。偶有一叢黃色的大花觸目驚心地堆放在路邊。我們推著輪椅,默默往外走,孩子們跟著,腳步亂七八糟的,沒人哭泣,我們也不感到恐懼——有什么可恐懼的呢?那個消逝的肉體曾經(jīng)制造了我們。我們的原初只是他身體中的一個小小的分子。在這個世界上他已化為塵埃,而我們卻僥幸存留下來。要知道一個人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樁傳奇?,F(xiàn)在,我們只感到被斷了來路,只感到慌張和悵惘。仿佛小時候有一回玩瘋了,一路吶喊著狂奔而去,天色漸晚時突然回過頭來,卻已經(jīng)記不起回家的路……一道陽光照上來,我們瞇縫起眼睛。天空慢慢亮了,人也好像瞬間從陰間回到了陽間。我哥發(fā)動引擎,低著腫泡眼皮,只一把把我媽抱到后座上,輪椅收了,才揮揮手道:“行了回去吧?!?br/>  現(xiàn)在,過去正在遠去?,F(xiàn)在重疊了過去也在遠去,如同車窗外紛紛傾倒的樹影。車窗外是被速度拉直的橫線條:一些平庸的樹,一些灰色的屋頂和零星的行人。我們那時候還小,一個個從二樓的陽臺上空降而下,“咔嚓”“咔嚓”陷落于圍墻旁堆起的樹葉山垛。圍墻上布滿鐵絲網(wǎng),風一吹,地上浮皮潦草卷起幾片葉子。那時候五十歲和三十歲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年人了,而他們永遠是我們的敵人。我像一粒石子落進水里,水面即刻平復,人被埋沒在無邊際的葉子的漩渦里。塵土揚起,令人窒息,樹葉的斷茬扎在臉上和耳朵上發(fā)出碎裂的聲響。在我憋死之前,腳腕子被我哥一只手抓住給橫著拽出來。而現(xiàn)在,我們正在成為多年以前那些呵斥孩子的老年人:大眼袋,羅圈腿,飛也似的攆上來?!罢咀?!媽的站不站住這幫小兔崽子!看往哪兒跑你們……”
          空六軍的軍部,上世紀70年代在遵化、廊坊、唐山一代。關于軍部大院的記憶,與一個深不可測的廣場和廣場邊緣的密林有關?;蛘呶业挠洃洷揪褪遣粶蚀_的——為什么它永遠是在黃昏,永遠都沒有聲息,永遠帶著一股秋天焚燒樹葉的味道?其實四邊空闊而遼遠的廣場上總有年輕戰(zhàn)士們的喊號聲——“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他們的步伐和衣褲皺褶的摩擦形成的混合音,彼此重疊,到后來越來越響,竟帶了催眠的意味。很奇怪的,總有一個說不上什么口音的班長領著號子,游離于群體之外。四邊的蝴蝶和鳥都少,小蟲子飛來飛去。武軍長的兒子手執(zhí)一根樹枝吶喊著狂奔而去。他其實只比我哥只大了五六歲?!敖惺迨??!蔽腋赣H壓低聲音道。我哥遂罵道:“武子小子兔崽子……”在我父親抓到他以前,一條魚一樣滑脫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就在那個廣場的邊緣。我父親帶著我哥去辦游泳證,對我說:“就在這等著,聽見沒有?站著別動?!比缓筠D(zhuǎn)身走了。留我站在原地,手里拿一個兩邊一抻就嗡嗡響的陀螺,蹲下?lián)傅叵碌耐?。聽見有聲響抬頭,看見遠處走過穿綠軍褲藍條背心的武子,登上鐵轉(zhuǎn)環(huán),身體一擰就旋轉(zhuǎn)起來。他的旋轉(zhuǎn)模糊了后邊的我,我總期待著奇跡發(fā)生——比如緊急集合或者天上忽然掉下降落傘之類的。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哭起來。我父親道:“哭什么哭?這不是回來了!”我哥給我抹了鼻涕,牽起我的手,說:“行了,帶你逮螞蚱去。”他這樣一說不要緊,我更抽噎起來,有一種想把眼淚咽下去而始終不能的失控感,哭腔也古怪起來。
          現(xiàn)在我們很少提起過去。我們生活在一座叫做北京的城,我們在新世紀,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疲于奔命,無所適從。這一座城市的環(huán)路以天安門為圓心,慢慢向四邊拓展。我們見面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過節(jié),我們都先到我母親這邊,一家人鬧哄哄的。我弟我妹——他們是我后爸的孩子——和我們年齡差距尚遠。然后我跟我哥帶著他兒子曉凡到我父親那邊去。他照舊住在一個部隊大院里。只是他已經(jīng)老邁了,走路緩慢,吩咐阿姨倒茶、端水果,彎下腰幫孩子放好鞋子,對我們噓寒問暖。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帶有討好的意味。
          我只有那時候會想起過去——曉凡犟道:“我要玩游戲!干嘛不讓玩?人家怎么都能玩!”“天天就知道玩!電腦都讓你玩壞了……再敢動一動打斷你的手指頭!”我哥道。兩個人斗雞一樣對峙。這個場景,就仿佛多年以前的那一對父子爭執(zhí)時留下的照片。那時候我哥是常常挨揍的。我父親不說話,先怒目而視,憤怒積滿到極限,就一巴掌劈過來。有一次好像是為了玻璃球的事:一口袋玻璃球,暗綠色的,還帶著花瓣樣的芯,瑪瑙似的。但我哥拿到一幫孩子中間,兩天后就全不見了。他還在努力解釋它們糖球一樣融化了,我聽到聲響不對就跑過來,看見我父親順手抄起爐子上的一盆水——在北方70年代的秋冬季,家家都要生爐子的。屋外是煙囪,屋里燒蜂窩煤,爐子上坐著水壺或者水盆——一下子潑在我哥腿上。他的腿起沒起泡,我不記得了,只看見他的棉毛褲往上冒著白汽,往下淌了水滴,人四肢乍開傀儡一樣站著。他繃起嘴,咬住牙齒不吭聲,臉上慢慢帶了殺氣?!斑€敢頂嘴!”“爸說的不對!”“說的不對你就不聽了!?你看你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像個二流子,再不聽話打斷你的腿!”我父親恨鐵不成鋼。我沖到我哥前面,擋住他道:“以后我長大了,也跟我哥一樣?!苯Y果是左邊還是右邊的臉腫了兩天。
          那兩天吃飯,我和我哥只跟我母親說話,不跟我父親說話。我父親問:“吃不吃魚?”我倆鐵桶般僵持,只腳下的貓“喵”地一叫,試探一下沉默的空氣似的。我父親的關懷里加了力,道:“問你話吶,吃不吃魚?”我偷眼看見我哥滿不在乎地笑,笑里帶著勝利者的鄙夷。所以我也堅持不吭聲,兩個人比賽似的。結果當然是筷子被打掉在地上,別說魚就是饅頭渣也沒吃成。
          但在多年以后,他們似乎忘了以前的事。不單我父親忘了,我母親也忘了。“什么時候的事?凈胡說!”我父親迷茫道。他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身型還保持了頂天立地的魁梧勢態(tài),只是偏于萎縮了,有棱角的地方全都平緩?!昂喼被奶?,誰能那么干?”他笑道。我和我哥拈花微笑?!澳哪軡姞t子上的水,是魚缸里的水吧?應該是夏天,冬天哪來的玻璃球?”他不解地嘀咕著,緩慢地,把西瓜盤里我們吐的黑籽,一粒一粒地播弄到垃圾袋里,黏黏的手指用餐巾紙一根一根地仔細擦拭。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他躬起身子的時候正朝向我們,似乎有鞠躬的意思,他的白頭發(fā)令人看得逼真!我和我哥趕緊站起來:“哎呀,爸!不用沾手啊快坐著……”他的好意令我們不安。
          返過去問我母親,她也說:“打孩子倒是有的,哪有你們說的那么邪乎。要是開水澆壞了怎么辦?”像是埋怨別人的事。雖然他們兩人分開了,但是我母親絕不說我父親的壞話,一句也不說。她會話鋒一轉(zhuǎn),零星談起,我三四歲的時候,怎么常常去院子里攪動大鐵缸里刷墻用的白槳,以為那是一鍋新鮮而濃稠的牛奶?;蛘?,我怎么看見煤堆里長有一顆銀白的豆芽,抓來就吃,被我哥劈手奪下。再或者,我哥怎么把鐵絲做成彈弓,瞄準房頂上的蒼蠅,每次都彈無虛發(fā),房頂上陳尸累累。我丈夫或者我嫂子都曾經(jīng)表示過相同的意思:爸爸對曉凡、對曉嫣,對孩子們那么溺愛,溺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樣通情達理的老人怎么可能有暴戾的過去?!坝洃浺矔_人啊。你們是小時候吃糨糊吃太多糊涂了吧?!闭f得我和我哥無言以對。
          后來我父母分居兩地,我們倒是很慶幸過一陣子。我母親帶著我們乘了很久的火車到北京來,我父親還留在部隊上。我們?nèi)缋B出籠歡欣鼓舞。他當然也會在周末來看我們。他的輪廓把門框撐滿了,綠軍裝,肥大的藍褲子,軍裝上有四個兜,提一個上面印了“上?!钡幕疑嗽旄锇?,說給我們帶來了鞭炮和糖果。我和我哥都訕訕的,擠擠挨挨地靠過去,叫爸爸,安靜地給他剝橘子。我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現(xiàn)在也不得而知。那時候已經(jīng)是70年代末了,我八歲,我哥哥十三歲。常常是我們端著飯菜坐在板凳上看黑白十二吋電視,電視前架一個十四吋的放大鏡。墻上一顆釘子微微向上傾斜,掛歷上全是港臺明星——米雪或者陳思思,穿高領毛衣、涂著指甲油。我父親端坐中央,我跟我哥分坐在放大鏡扇面所及的極盡邊緣的兩側?!白虚g一點,別把眼睛看壞了?!蔽腋赣H說。但我們都訕訕地不肯挪動地方,仿佛靠近他的空氣也是燙人的。電視里傳來霍元甲和仇人對打時激烈的“哈哈”聲還有“昏睡百年,睡獅漸已醒……”的廣東腔調(diào),我們卻安靜而拘謹,笑和不笑都經(jīng)過了思考,姿勢也長時間停留在某一個造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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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一個春節(jié)之后,我父親就很少出現(xiàn)了。我們安頓好了二百斤儲存的大白菜,腌了幾壇子蘿卜,買好了過冬的蜂窩煤,天就開始下雪了。煙囪上滴下來的煙油子,在地上堆起一個小小的冰坨,幾只野貓徘徊在屋頂。屋里是暖和的。我媽媽下班回家之前,我和我哥到單位食堂買好了菜,熱好了,扣上碗。那時候單位食堂一個熱菜五毛錢,一個涼菜兩毛錢。我們常常在熱菜窗口買一份四喜丸子,在涼菜窗口要一份豬耳朵,二兩豆腐絲。
          “把白薯烤上。”我哥說。
          “烤上了。”我說。
          “烤了幾個?”
          “仨?!?br/>  在冬天的晚上我媽媽回家。我們仨大聲地吃飯,喝湯,把魚刺喂了貓,吃剩的骨頭往房頂上一扔。然后我母親洗碗,我擦桌子,我哥倒煤灰,封上爐子,坐上一壺水。我們似乎忘記了我父親,我們并沒有感到缺少什么,甚至比以前更自由和放任。我哥哥照例常常打架,不是把別人腦袋開瓢,就是自己腦袋被別人開瓢。我好幾次看見他手捂住腦袋,指縫里往外滲的血是殷紅的,連頭發(fā)也泛著暗光。他從一生下來就是一個健壯的嬰兒,手粗腳大,幾乎一滿月就吃喝自理。我們共同在地上、泥里或者煤堆旁邊,完成了對世界的最初認識。他能上房,爬樹,游泳,捉蟋蟀。我不成,保姆換了若干,除了發(fā)脾氣什么都不會。我母親在軍部做醫(yī)生,熟人全是些醫(yī)生和護士,所以我有著比別人更便利的就醫(yī)渠道,小時候我只要一流鼻涕、感冒咳嗽就被抱去軍部打針,對這一種愛的刑罰我反應激烈。一路上四肢掙扎,破口大罵,被幾個大人強力按住。護士的針頭如頂針般往屁股上狠命一戳。我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哥捉了蛐蛐過來。我余怒未消,抓過來往地下一摔,一腳踩死。我以為他與他們都是一伙的,都是我的敵人。
          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是需要父親的。比如,那幫孩子飛也似的騎著自行車,軍挎里放著磚頭,在疾馳中突然拐彎,撂倒蒿草多少。“你倆是吃衛(wèi)生球長大的,你倆是吃衛(wèi)生球長大的……”他們?nèi)轮骸敖o他一大哄嘔,嘔吼嘔吼!”我哥就抄起磚頭只身沖過去,如虎入狼群,揪住一個跑得最慢的,一磚頭拍下去。那孩子哭起來,邊撤退邊叫嚷:“你等著,我告我爸去……我讓我爸收拾你……嗚嗚?!?br/>  當敵人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母親只會在家門口把我們護在身后。她是那么年輕,又是那么書生。她一點不會罵街,也一點不能周旋。她真的是渾身散發(fā)的醫(yī)院的來蘇水味,如同一個50年代好看的大學生。她怎么能面對好斗的男人和擅罵的女人?我母親只能當著他們面,拿一根笤帚,把我哥往死里揍。我能做到就是拉住我母親的胳膊,擋在笤帚落下來的若干瞬間。然后,居然跑向那個孩子的母親,揪住她的衣襟。而我也只會說:“別打我哥!你別讓我媽打我哥,你別讓她打我哥!”一個孩子的智力和語言,尚不能完成一個完整的解釋。鄰居們跑過來。他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斡旋才息事寧人,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胖子吳姨對渾身發(fā)抖的我母親說:“別打孩子,孩子委屈?!边@個時候,秋天陰冷的風穿透了我們的外衣和皮膚,直滲入骨髓的深處,讓我們徹骨的寒冷。仿佛只有蜷縮著哭泣,才能把心底里的腐水嘔吐出來,才能徹頭徹尾的舒服?!叭绻职衷谶@……”我和我哥躲在廚房里的時候,我說。但我哥鐵青了臉,立刻以眼神的威勢制止住我。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們后來從未提及。我們固然是缺少父親的,然而要是父親真的回來呢?此后我們也并不因此而收斂自己,甚至有愈戰(zhàn)愈勇之勢。
          “瞧你那副德性,還燙頭呢,雞窩頭!”那幫孩子打不過我哥,在路上等著罵我。我瞥他們一眼,一點不害怕,也不回一句嘴,徑直走過去。
          就在那個冬天我拿一根火鉗子,在爐子上慢慢燒紅了。爐子旁邊掛了各式擺弄蜂窩煤的夾子、鉤子、捅煤的長鐵絲。我擰一把毛巾,把頭簾潤濕了,對著鏡子——那鏡子掛在墻上,中間有一道深刻的裂紋,映照著我的一高一低的眼睛——顫微微地用火鉗子將頭發(fā)夾住,旋轉(zhuǎn),扭曲。不想這時候門突然開了,竟是我父親回來。我驚得一聲慘叫,同時聞到一股焦煳味,火鉗子應聲落地?!爱斷ァ币宦暎豢|頭發(fā)已經(jīng)焦脆,額頭也著了一道黑印子。但是這一次,我父親并沒有罵我。他安靜得一反常態(tài)。
          我父母為什么要分開,至今也是一個謎。那年代多少人分居兩地,不也過得好好的?我們的記憶重疊了記憶,那些答案埋藏于低聲的暴怒、突然的碎裂聲和“砰”地關門中。語言畢竟沒有聲音真切,對那時候的我們來說,語言真太抽象了,尚需理解,而聲音是直接的,震動耳膜的,抻動肺腑的。那些刺耳的音浪,竟帶給我暈車的感覺——心揪起來,揪起來,想著千萬別千萬別,但是往往事與愿違,突如其來,心里泛起的惡心往上一漾。這樣的情形總會持續(xù)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一個終結,往往睡眠就在絕望中來了。所以多年以后凡是我暈車的時候,想起的竟是吵鬧的聲浪。有一次我是記憶深刻的,“啪”的一聲,一只玻璃花瓶——藍色有機玻璃的,似乎芯是藍色,外邊結了一層透明的冰,細長的瓶頂開了一朵大花——突然地爆破。它緩慢地、在抻長的時間里、動作慢放一般飛向地面,又迸發(fā)為無數(shù)的碎茬向四周飛濺,開了一地透明的大花。在玻璃的好聽的碎響中,我和我哥從不同的方向沖過來,卻看見我父親冷靜地掃了我們一眼。我們的沖動停滯在某一個傾斜的造型上,才忽然醒悟:它是被他無意間碰翻的。我們立刻一個拿笤帚一個拿簸箕,安靜地上去清掃,不置一詞。
          月光是呈藍色的么?遠處火車的鳴叫,悠悠地傳來,那些縹緲的月光,遙遠地穿透我的窗簾。多年以前的味道我還可以清楚地記得:餃子餡的味道,香皂味,還有被太陽曬過的毛巾被的味道。我光著腳起身。我們家的貓具有敏銳的聽覺,不知什么時候相跟在我的腳邊。我踢了它一腳,它吃了一驚,跳開。我伏身到他們的房門,慢慢開啟一條縫。我的本意或者是想聽到父母的恩愛。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別說開門,就是打雷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門縫開啟處所呈現(xiàn)的是月光下的黑暗,他們的剪影是一高一低的兩個人。那時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因我青春而蒙昧的嗅覺,知道那是一個應該回避的場景,但令人驚異的居然是他們一個人坐在床邊捂著臉,一個人站在旁邊叉了腰,側影完全是兩個盛怒斗士的勢態(tài)。
          說著話我母親渾身戰(zhàn)栗,很突然地一頭頂向我父親的肚子,氣力之大,完全超過她自己的想象。因為我父親高大的身體往后一仰,撞在寫字臺上。筆筒、塑料小飛機、相片架子還有字典之類,頃刻間倒了下來。但是瞬間我父親反應迅捷地反彈,雙手架住她的胳膊,使她的爪牙一樣的手指,徒勞地在空氣中抓撓。在他把她推開的時候,他們同時看見了我,一個他們不想見到的小魔鬼,蓬著頭發(fā),光著腳站在門口,張著兩只空洞的眼睛,眼睛是晶亮的,里面有憤怒也有眼淚。他們的驚異是可以想象的。因為我從他們兩個人的張大嘴巴和突起的眼珠里,看見了自己的唐突。
          “滾回去?!蔽腋赣H先反應過來。
          我哥也打著哈欠,踢踏踢踏走過來。
          我聽不懂一樣看他,又看她。他們兩個扭曲的臉還沒有恢復原狀。我站在誰的一邊來的?大約是猶疑地撲向我母親眼睛噴火地朝向我父親。但是很奇異地,我居然看見了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從來是以獅子般的矯健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他這時候應該無理、暴怒、摔東西,打我,我才能保持住對他的敵意??伤奁?,他的哭泣令我討厭!也許只有三四秒鐘也許更長,我的腦子里一片黑暗。我的腳步?jīng)]有聲音,但是撲向房間床上的哭泣是有聲音的,比一只叫春的貓更加撕心裂肺。我聽見自己把被子蒙在頭上時,發(fā)自胸腔的嗚喑,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樣。
          在時隔多年我們成人以后,我們也沒有能力解釋這個問題。后來的情形,常常是我們坐在熱鬧的餐廳里或者電視前,我弟我妹跟我母親頂了嘴,我和我哥同時訓斥道:“聽媽媽的話!”“她說的不對?!薄罢f的不對就不聽了嗎?!”我們聽見自己聲色俱厲。這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我父親。我看見我弟我妹耷拉著眼皮,眼淚涌上來又極力忍住的樣子。我又怪誕地覺得,他們就是我。
          我們怎樣才能躲掉過去,那些帶著辛酸、無助和慟哭的內(nèi)心?我常常撫摸著孩子的嫩嫩的臉,看他們藍色的瞳孔。我不能看他們被委屈的無助的眼神,我不能想象他們的心如一扇窗戶緩緩關上,里面全是黑暗,而他們沒有一點辦法逃離。他們的世界,被父親和母親的影子遮蔽著,愛也在里面,恨也在里面。然而那個叫做父親或者母親的人,竟也滿心的荒蕪。每當這個時候,就仿佛是一片葉子被風觸動了,那株根莖相連的有毒的植物,竟被連根拔了起來,它的根須一直連到土壤里去。它究竟扎在心里有多深?又有誰知道呢。我們的血管里留著他們血,血的熱度由燙變溫。多年以后的我們,也正在慢慢成為他們。
          “你們多吃啊。這螃蟹是真正的大閘蟹,別處吃不到呢?!蔽腋赣H在師級干部職位上退休,每年都有人送禮?!霸俪詡€蘆柑嗎?”我父親問。
          我哥大聲道:“好吃,喔,真好吃!”同時做出嘖嘖有聲的樣子。我也口里發(fā)出含混的吞咽的聲音,把螃蟹大卸八塊,堆起老高。我們并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父親面前是不能沉默的,必須制造出一點熱鬧的聲響來。仿佛一旦沉默,就有一種情緒要追趕另一種情緒。眼見著追上了,聲響這時候必須要來。有一些話題,仿佛剛一接近,又被一股暗流推動著,魚一樣滑遠了。我們把腐水包裹到皮肉的深處,結了痂的表皮卻異常完美。連我們自己也忘記了它的存在。
          “聽說北京又要鬧地震啦?!蔽腋缯f些了沒邊的話。
          我也剝著橘子詐詐?;5溃骸鞍?,后來大虎二虎哪去了?我好像有一次見過二虎??粗侨嗣髅魇撬植荒艽_認——他們倆是不是唐山地震砸死了?”
          我哥說:“你凈胡說八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前段時間還來電話呢,豬腦子?!?br/>  這時候我父親會大笑起來,我們也笑起來,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但我們的笑和他的笑完全不一樣。我們的笑聲先是嘎嘎的,后來突然沉默,之間缺乏十分自然的過渡。我父親道:“大虎二虎太淘氣,總愛打架……那時候大人沒有不打孩子的,那像他們現(xiàn)在這么嬌?”遂轉(zhuǎn)頭看曉凡。我們連說爸爸說的是,孩子哪有不打的,不打不成器。我哥于是沖曉凡道:“聽到爺爺?shù)脑挍]有?”訓得那孩子咕嘟著嘴,躲到一邊去,后續(xù)的故事于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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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多么的反叛,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我母親再婚了。這時候我哥快十九歲,在一家廠子里。我成天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分了偏縫,多的一方堆向一側,擋住一只眼睛,褲腿長得蓋了腳面。鞋子是方口絨布面扣襻的,有一點小高跟。我常常用一根燃盡的火柴描畫眉毛,使自己的眉眼高挑上去,嘴唇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紫。那種劣質(zhì)的口紅也可以涂指甲。在80年代中期一些半大孩子手牽著手逛東單公園、滑旱冰或者看電影,唱劉文正的“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喔,對你說聲抱歉……”,不說大逆不道,但顯然也不是一件榮耀的事情。但我只有把自己投放于這樣的角色,心里才是暢快的。這正是我所要的生活。
          我和我哥管我后爸不叫爸爸,叫穆叔叔。至少我哥一直保持了這種稱謂。穆叔叔矮個兒,偏胖,說話和氣,從不管我,還給我買過很多臺灣校園歌曲、美國鄉(xiāng)村音樂,似乎還有一本《流行吉他技法》。有一次,他看見我的書柜里放了一本《金瓶梅》,拿下來翻翻,正看見一幅插圖——某女裸坐在秋天架上,某男裸站在她沖過來的方向,以期鑲嵌起來嚴絲合縫——嘟囔道:“哦,潔本。”我心中暗笑。我雖然不親他,但也不恨他。那陣子我媽忙著生育,自然來不及管我。
          我常常跑到美術商店里去看裸體的石膏像。那些男人和女人,慘白的身體,但卻是肌肉健壯的,全須全尾的。他們的臀部,還有她們的胸部,還有他們與她們的生殖器,都飽滿、豐碩與蓬勃。它們讓我心驚肉跳又做賊心虛。那些時候也是常常有的——去清華園浴池。在80年代它還在,交五毛二,領一個箱子鑰匙,將自己脫光了,就可以進入一個白霧繚繞的大浴室。那些女性的裸體真是千姿百態(tài)。雙臂上揚洗頭的,蹬在木凳子上搓腳的,或者往身體上打香皂,在噴頭底下清洗自己的時候就背過手身去。水蒸氣給浴室里女性的裸體以虛化效果,只需待一會,各種水管子的滴水、汗水和濺起來的水,就使身體軟化了。水流進眼睛里,我抹一把臉,視野之內(nèi)全不真切。背景音是嘩啦嘩啦的水聲,和被放大了好幾倍的人聲喧嘩。在回憶的時候,那些沖水的聲音,那樣模糊又清晰可聞。我在淋浴下沖刷自己,閉著眼睛,燙的熱的水流傾瀉而下。當一個婦人走近的時候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的腹部——自上而下的一道深刻的刀痕,暗色的,兩邊的皮肉像拉鎖旁側的皺褶一樣,被揪抻縫合,簡直觸目驚心!讓人想起古戰(zhàn)場的猙獰和慘烈,想必是她的生產(chǎn)也上演了一場戰(zhàn)爭。然而她卻大大咧咧地,亮著兩個口袋一樣的乳房,地母一般寬大的胯骨,和關鍵處拉拉雜雜的毛發(fā),牛氣哄哄地站著。然后將毛巾扭結成一個長條,在背部上下反復清潔著自己。
          我們不應該自學成材。那些活教材令我著迷卻錯綜復雜,一些問題糾結于心對人羞于啟齒。在漫長的青春期我以一種做賊的心理偷窺著世界。我也以為自己是無恥的,下流的。我應該如同那些聽父母話和老師話的孩子,上學下學,只與同性說話,把自己埋藏在寬大的運動衫里隱去性別,只暢談理想與未來。
          我穆爸曾經(jīng)參加過一次我的家長會。老師說到我“和男生看電影的品質(zhì)問題”的時候,我在場,低著頭,像個被揪住的蕩婦似的,把牙齒咬得緊緊的,恨不能眼睛里飛出刀子。但是我也只能把憎恨埋藏于內(nèi)心深部。我穆爸卻大聲爆發(fā)起來:“誰有品質(zhì)問題,請說說清楚!”他口齒清晰地說。“什么是品質(zhì)問題?我是搞組織工作的,現(xiàn)在單位給小青年做思想工作品質(zhì)問題這幾個字都慎用了,作為老師這樣描述一個孩子,是不是太過分了、太武斷了?!”我穆爸推著眼鏡問。
          “看看她?。√焯旄猩当?,那幾個男生就是這一帶有名的小混混啊!你們要是不配合,我們更不好管了!”
          “滑旱冰就有品質(zhì)問題???鍛煉身體有錯嗎?你小時候不和男生一塊做早操啊一塊跑步嗎——那不就結了。那是品質(zhì)問題嗎?你有證據(jù)嗎?你這樣說合適嗎?你憑什么這么說!你現(xiàn)在就說清楚。不說清楚我找你們黨委去!正人先正己。你看人眼光都是歪的,你配當老師嗎你……”我穆爸氣呼呼地將每個字槍彈般發(fā)射出來。老師也鼓著胸脯高叫著:“這是怎么說話呢!還在單位當領導呢!”學校教思想政治課的老太太,后來出來解圍,道歉。似乎還說了“她是個可造之才,要引導”之類的話,也說了“缺乏愛”。
          在回家的時候我穆爸推著自行車,我走在自行車另一側,手推在后座子,以示我的歸順。后座上纏著一個綠白相間的細麻線繩。但是我們都沒說話。從小到大我只是想一個人對我說一聲,哦,你是這么想的,傻不傻?這就夠了。我不知道應該包裹堅硬的外殼,還是開放柔軟的自己。但兩者都令我痛楚。我把自己分成幾半,而哪一個都不是我。我穆爸讓我感受到充足的太陽光,好像把天天陰郁的發(fā)霉的角落都曬透了,我心里暢快極了。
          我弟淘淘次年出生,再過了年是我妹米米。那陣子人們買電視、買冰箱、買錄音機。燙頭的人多起來,燙大花的、三角裝的、燙頭簾的,又刻板又拘禁,個個像帶了鋼絲假發(fā)。每天早晨,那些有胸有屁股的成年女人,花枝招展的上演她們的日常生活。電影院正放電影《布拉格之戀》。女主角叫什么我忘了,我房間的餅干筒上就是她。我每一次吃餅干,都夢想著成為她——水面破了,淡藍色被更深的藍紫色切割,那是她的泳裝,水面上的象棋盤也隨著水波動蕩起來。
          我穆爸天天張羅著買紅棗、鯽魚蘿卜和紅皮雞蛋,可我只想買件紫色風衣,就是電影畫報上常見的、豎著領子的、栗原小卷穿的那種。我把買早點的錢攢下來,也攢了十多塊錢了。
          “我想買件風衣?!庇幸惶鞂ξ夷掳终f。以前我跟我父親撒謊撒慣了。現(xiàn)在我跟我穆爸有話可以直說出來,他即使拒絕我也不怕。
          我拿著他給的十塊元,和了自己的錢,捏成卷,立刻跑到百貨商場買了一件。醬紫色的,最小號,記得當時是十七塊六。大衣柜的鏡子質(zhì)量實在很糟,左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抻拉成細長,右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橫拉成寬胖。我站立時的反映,須覆蓋整面鏡子,因此人形顯得左右失調(diào)。但我仍然幸福無比。我哥下班回家,擺弄家里四喇叭錄音機,倒著磁帶。
          “看看怎么樣?”
          “行。”他頭也不抬。
          “十七塊六!穆爸給的錢?!?br/>  “對,以后管他要”,我哥吊兒郎當?shù)溃骸胺凑覜]錢?!?br/>  我穆爸天天燉鯽魚湯。他南方人,做魚是很有一手的。我常??匆娝谠缡欣镔I回活魚放在盆里養(yǎng)著,我放學的時候看見院子里四處血跡斑斑。那些不知道哪來的野貓逡巡于四周,嚎叫的聲音倒像荒野中的狼。它們恐是餓急了。我穆爸把魚鰾之類的雜碎扔向房頂,然后將白蘿卜蔥姜蒜切成大段,外加香菇和筍。湯自然是白而濃的。他不往湯里倒醬油。偶有一次我母親誤倒了醬油,白魚湯成為醬色,他就急了,是真急?!皣槨钡匾宦暯衅饋恚碌溃骸罢f了多少遍了,哪有清燉魚加醬油的?!”我們都說湊合吃吧,但他不行,必須將醬油湯倒了,再放入開水,小火重新頓一遍,一邊叨嘮著“一動手就添亂”。他在院子里殺鱔魚我也是常常去看的:先用釘子將鱔魚頭釘住了,一手揪住尾巴,將它繃成一道直線。另一手拿一個小刀片,徑直從頭剖到尾。我弟我妹是不大敢看著,手揪住我衣襟躲在我背后。
          我難免將我穆爸和我父親進行比較。我看見全是他們的背影。一個當然是高大健碩的,漂亮的,強硬的,厲害全在嘴上,一陣東一陣西地不好捉摸。另一個卻是隨和的,好脾氣的,卻在原則中頑固地堅持,一點不肯讓步的。我甚至想如果他們見了面發(fā)生沖突的時候,誰會是占了上風的,他們究竟哪一個是勇敢的、厲害的角色。那時候正流行各色武打片。我覺得我父親是南拳北腿以硬碰硬急赤白臉的,我穆爸卻穿著中式白綢子衣衫推太極一般,總能轉(zhuǎn)敗為勝化險為夷。
          4
          那幾年我們沒怎么見過我父親。他住在京郊部隊大院里,排場大得很,還有勤務兵。有好幾回,他讓勤務兵給我們送來蘋果,一整箱一整箱的,都被我們沒有心肝地吃了。但是吃完了就忘記了哪來的,轉(zhuǎn)而對我穆爸道:“穆爸,再買點唄?!蔽覀兒苌偃タ次腋赣H,聽說他找了個從沒有結過婚的老阿姨,但她也只是影子一樣漂浮在他的傳說里,我們沒見過幾次。她后來也很早就過世了。我們當時有一個沸騰的家庭,弟弟鬧,妹妹哭。母親幸福而滿足。我哥懶得理這些事,事實上他后來就很少回家了。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已睡下了。凌晨時門被“砰砰砰”敲響,我母親開門的時候我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她居然睡衣也不換、房門也沒關地徑自沖出去。我妹尚小,但也似乎預感到一件嚴重的事情正在發(fā)生,竟在睡眠中哭了起來。我母親回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她眼睛腫著,頭發(fā)蓬亂,手一直在抖,原來只有四十多歲,但猛地一看跟五十多似的。我們長大了以后她很少牽我們的手。但她那天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我弟,只囑咐鄰居幫忙照看我妹,不說話地緊往外走。我們來到街上。這時候還沒有什么車輛。在上世紀80年代的北京本身汽車就是少的,來來往往全是自行車。天剛蒙蒙亮,走了不久,遠遠地看見圍了一圈人,一輛公共汽車橫著停在路邊,不遠處倒著一輛自行車。我睡意未消,然而突然就醒了過來,頭皮都緊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自行車上前面綁一只小竹椅,車把上掛著連接了許多窟窿的網(wǎng)兜,車座上纏著一個綠白相間的細麻線繩。車輪是扁的,不成形狀地癱倒在地,像我們一樣。我弟嚇得“哇”地哭起來。
          “跪下,跪下,你們倆快跪下,快點,跪下……”我母親小聲而緊張地,反反復復嘟囔,擔心被別人聽到似的。我們?nèi)齻€腿一軟就半蹲半跪下來。我沒有看見我穆爸,只看見地上的血跡呈放射狀向外潑散出去。遠處還甩了他的一只鞋子?!靶嫉袅耍丝隙]戲了?!蔽衣犚娪腥苏f。
          我現(xiàn)在仍然記得那一天朦朧中的許多人的腿,還有各式各樣的鞋子:塑料涼鞋,皮涼鞋,拖鞋,丁字皮鞋,扣襻布鞋,老頭鞋,還有塑料白邊片鞋。我記得他們的下半身和他們的聲音。我和我弟分別在我母親一邊,我們仨靠在一起渾身發(fā)抖。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我母親為什么那樣做——為什么要跪?她心里對我父親和我穆爸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我無法細分她的感情,但又覺得她是對的。我們這樣做并沒覺著有何不妥。秋天的早晨是清冷的,我們覺得上牙齒嗒嗒嗒嗒撞擊著下牙齒,整個地面也隨著我們的顫抖顫抖起來,之后的任何一次恐懼也沒有超過那一次的劇烈程度。我們?nèi)煌浟颂煲汛罅粒习嗳藵u漸多起來。那時候人們是很喜歡看熱鬧的,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人,這讓我感到難堪。還是一個我母親單位的同事,路過時把我們拉起來勸止了。走的時候不知是誰,塞給我摔在地上的我穆爸破碎了的眼鏡。
          我穆爸在醫(yī)院搶救了三天。我們?nèi)タ此臅r候,他的臉已經(jīng)腫脹得臉盆一樣大,一直在昏迷。他終于去了,沒有留下話。那時早市是稀罕的。他是凌晨三四點鐘想去早市給我媽買只烏雞時出的事。他騎車橫穿馬路,公共汽車呼嘯著開得隆重而迅猛,一下子把他撞出十來米遠。但責任在他,公交車單位是國營的,只是從感情上給予人道主義慰問罷了。那是個秋天,葉子下雨一般紛紛地落下。北京的街頭紅墻灰瓦,給銀杏葉子一點綴,完全帶了傷感的意味。我們沒法不傷感。他給了我們一直想要的,我們以為有了。但是我們曾經(jīng)有了的,忽然又沒有了。
          生和死是在瞬間完成的。我母親很快老去了。我回家抱起我弟我妹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當了母親了。我抱著他們的溫熱的身體,張大嘴嘔吐一樣哭起來。我的哭不僅是哭我穆爸,我只是覺得我和我弟我妹,怎么命運是一樣的?都是缺少父親的。而世界這么慌亂,又冷,又動蕩,嗅著血腥味的野獸出沒,世界上只有我們幾個人相互依存。我都不知道究竟誰更可憐一些。
          我又開始到我父親那去。我已經(jīng)上了高中了,個子瘦高,頭發(fā)披散,臉卻長得越來越像他。去的時候偶爾可以看見那個老阿姨,她每次都好奇地在我臉上端詳著,然后影子一樣不見了。我見了我父親,除了吃頓飯,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個院子從來都是秋天,從來的都是黃昏,從來都是暗的。
          “你媽還好吧?”我父親問。
          “還好?!?br/>  “好就好?!?br/>  他給我錢,我不要。但我終于還是拿了,滿心慚愧地,臉都紅了。我必須勤勞和懂事,滿屋子地找活干,擦地板或者刷馬桶。我從樓梯到窗臺都細心抹一遍,也擦了桌上的花瓶、鬧鐘、相片框,還有臺燈,連花盆下面的墊盤都擦干凈了。那時候一般的家庭沒有馬桶,頂多有一個簡易的蹲池,但我父親家里已經(jīng)有馬桶了。他其實也是有保姆的,但我還是希望馬桶越臟越好,那樣就可以顯示我勞動的成效。這中間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邏輯,到現(xiàn)在我也不甚清晰。但只有在這樣的邏輯里我才是舒服的。
          且慢,那一張照片是我熟悉的——我父母年輕時代的照片。在頤和園的漢白玉石柱的兩側,她在左,他在右,都穿著軍裝,他們的微笑健康而漂亮。雖是黑白照片,卻可以看出臉上泛起的光澤。那時世界對他們來說,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飽滿的。而現(xiàn)在,他們把我的世界分裂成兩個部分,像電影中的蒙太奇:一個人被劈成兩半。但是每半個他,又迅速增生、復原成一個完整的人?,F(xiàn)在,我只有把我的五臟六腑擠壓揪扯到左半邊來,右半邊身體完全是空洞的。
          他完全應該把這張相片換掉,他為什么不換掉呢?
          我對我父親本有一肚子話想說,胸腔被填得滿滿的。但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又非常奇異地,那些原來儲存好的話語竟然全都不見,氣氛又變作僵化而嚴肅。
          “不錯,最近有進步,懂事了?!彼f。
          我點頭稱是。
          “考試成績怎么樣?考大學有沒有把握?”
          “湊合吧?!蔽艺f。
          “你媽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還可以吧?”
          “可以?!?br/>  “恢復了吧?”
          “恢復了?!?br/>  “沒垮了吧?”他的最后一個問題,令我反感起來。
          “沒——有?!蔽野崖曇敉祥L,恢復了吊爾郎當?shù)目跉?。又覺不夠,繼而故意道:“她現(xiàn)在好著呢,我弟我妹那么活泛,夠她忙的?!彼鞗]再聽到我父親的聲音。我暗暗笑了起來。如果有鏡子,我會看見自己的笑容多么的邪惡和猙獰。
          5
          我哥結婚那年,離開了工廠,和朋友合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正值90年代初期,街上到處流行小黃面的。北京人已經(jīng)開始學會打車了?!芭馨雮€城才十塊錢!忒便宜了?!庇腥苏f?!巴鈬舜蜍嚩歼@樣。”他們大拇指上翹,做了一個“高”的手勢。他們可不是第一撥開出租汽車公司的。他們只是低價收購半舊的車子,然后出租下去收份子錢,一來二去也收了五六十輛了,形成了中等的規(guī)模。
          我哥的朋友叫老趙,是他出的錢,我哥只替他管事,每天也被司機們趕著叫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的。老趙早年在秀水街練攤,頗掙了些錢。剃個寸頭,說話喜歡拍胸脯。那幾年我哥起早貪黑,常常在公司值夜班,或者有出租車出事的時候,充當救援去現(xiàn)場拖車又修車的。再還來開始在周邊省份買車又賣車,倒騰來倒騰去,掙些小錢。有時候買車要到山東或者河北。他跟小拖,他的朋友,兩人開著車去,再一人分別開一輛車開回來。我嫂生孩子的那幾個月他都忙得不在身邊。有一回他驕傲地告訴我,他的車在高速路上飛馳,撞上了一只反應遲鈍的鳥。
          他性子沒變,只是突然胖了。人高馬大,力舉千鈞,平頭,兩鬢角透著青皮。抱他兒子的時候像隨時拈起一只玩具似的,將他玩得上下翻飛,呲哇亂叫。他開車當然也是爆裂和莽撞的。有一回我坐他的車,前邊有輛車別了他一下,那司機還示威地沖他伸起了一根中指。當時的驚險實況只能用警匪片來形狀。我坐副座,車子忽左忽右,反應之迅捷和精準簡直無與倫比。我?guī)缀蹩匆娪覀确垂忡R要抵住對方車頭了,就雙手抱頭,等著“啪”地一聲爆裂,說時遲那時快,竟然沒有,只是“吱”地劇烈剎車,我身體往前一傾。我哥下車,拉開對方車門,當胸給他一拳。那男人本能地解安全帶,但被一只熊掌按住動彈不得。我在副座上大喊:“別打!別打別打,有話好好說?!蔽腋鐩_那人道:“是你丫先裝孫子的!要不你開車走,要不你出來打一架——估計你也不是個!”那男人確實看見了一只狗熊擋住了車門,一時氣餒,不發(fā)一言。我哥“咣當”關上門,上車,飛奔而去。他哼起歌來,我的心卻狂跳不止。我人長大了,膽子卻是越來越小了。
          那時候人卻是越來越聰明了。我是后來聽我嫂說的:老趙從來不來上班,份子錢是直接打到他賬上的。工資的事卻沒有一樣是兌現(xiàn)的。因為他倆是朋友,所以錢的事從來不掛在嘴上。我哥干了大半年,老趙還是毫無音訊。我嫂就攛掇他去問老趙。我哥想了想終于還是去問了。他的問,顯然是沒有任何技巧的。大約是打個電話給老趙,劈頭就問:“老趙,事干了,錢什么時候給啊——咱們哥們,你別為難?!崩馅w吃驚道:“肯定給,不給錢那哪是哥們,那是孫子。你要信我,就等等。咱們哥們這么多年,我當你朋友。你不信我是不是?”他的話顯然戳對了地方,一句話就把我哥嘴堵住了。我哥還當這是在少年時代的角斗場上呢。因此臉鐵了青,沉默一會道:“沒說不信你。以后我不再提了,你看著吧?!卑央娫捔塘?。后來我嫂催了多次,我哥聽了都急:“你別煩我!”他堅決不再找老趙了,老趙竟也不了了之。這半年的工資算是我哥交的學費。他打斗固然總是贏的,但是在斗心眼這件事上,永遠不是他的擅長。
          是一個冬天吧,我哥是纏著紗布被火車運回來的。那時候我剛上大二。小拖的敘述只能相信一半。我敢斷定他是一個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的人。他不會為我哥拼命的。但是當時那情形,拼命也是沒有用的。大約是他們倆一塊倒騰一輛舊車,去山西一個縣城提貨。那地方刮風,土太大,他們“呸呸”往往地上吐唾沫。住店的時候我哥問多少錢一晚。老板也是一個矮個青頭小伙,胳膊上紋了五顆小星,又有一條細密的青龍,尾巴盤旋于耳朵,四爪龍身沿胳膊張牙舞爪地順勢而下,龍須直紋到手背上。小拖說他當時小聲勸我哥別在這住店,一看老板就覺得不是善茬。但我哥那人我們都是知道的,越是面對硬茬越是混不吝。況且他都問出了話,即刻轉(zhuǎn)身走了,實在是一件很沒有頭臉的事。
          “八十六塊?!蹦抢习逭f。
          “貴點兒?!蔽腋缫阅腥说姆绞接押玫?,還歪頭笑了笑。
          “你到別處問問,都這個價?!?br/>  “再沒別的了?”
          “再沒什么?!?br/>  他們交了兩人的錢。老板說:“八十六塊單是夜里。白天也住吧?白天住房間還是把行李放前臺?”他話一出,兩個人的氣場就對上了。小拖還在那里辯理呢,說老板不對呀,剛才不說的是一天的價嗎?誰把白天夜里單算呀?真是無賴。我哥翻翻眼睛也不看他,只盯著桌上的一只金色招財貓道:“好好說話,說人話?!?br/>  那小老板反倒笑了,道:“你不住可以走啊。有本事自己把錢從抽屜里拿出來,不敢拿不是站在撒尿的?!痹捯粑绰湮腋缡忠呀?jīng)將抽屜“嘩”地抽出來,抓起不知多少錢轉(zhuǎn)身就走,那抽屜在身后灑了一地東西。后頭有三五個人立刻大叫起來:“搶錢啦!大白天搶錢啦!抓住他!”他們兩人就一前一后腳步一快就跑起來了。街上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人,四邊是老舊而高大的青墻石頭墩,街上的攤子胡亂倒了一地。他們在前頭跑,他們在后頭追。小拖跑著跑著摔倒了,又是作揖又是告饒的,還是有幾個人用腳踹了他的頭臉。我哥抄起一條長凳子眼睛都紅了。恐是他們的一個人,頭上先著了一下,血立時噴出來,濺了他一臉。另一個人恐是抵擋的時候胳膊折了,疼得齜牙咧嘴地捂住,大叫道:“按住他按住他?!比缓缶陀腥税?,從后面摟住了他脖子,前有狼后有虎的。山西人是穿布鞋的,如果是靴子,恐怕他眼睛當時就瞎了。那一腳一腳的全蹬在他頭上,眼眶也破了,左肋骨折了幾根。后來有安防跑來了,但安防也是拉偏架的,跟這店主是拐了幾道彎的二侄子,胡亂嚷嚷幾句,眼瞧著五六個人對付一個人。他的眼睛漸漸地看不清晰了,怎么看怎么安防的臉和手都是紅色的,人慢慢塌下去。但見那人張大嘴對著他,高聲問:“你哪里來的……問-你-哪-里-來-的?是北京的?”遂回頭大喊道:“二叔,北京的!北京的官多,快散了吧你們,看還愣著!”
          大板車拉他到醫(yī)院時他喘著粗氣只嚷著疼,又被送到急診搶救。派出所電話通知的時候,我嫂子我母親這邊已經(jīng)瘋了。我母親是從來不給我父親打電話的,她甚至沒有他的電話號碼。那時候大約是晚上九十點鐘,我在院子外邊的公共電話亭幾次手都撥錯了號碼——一只黑色的座機,上面是鐵銀色的小小轉(zhuǎn)盤,一撥號碼一小段鐘表盤的機械聲——我的手指頭怎么也插不對它的孔隙。我母親靠在我身邊渾身亂抖。我說:“爸爸,爸爸,我媽跟你說話?!彪娫捑瓦f給了我母親。我有好多年沒有聽見過他們對話了。他與她似乎從不在一個時空下出現(xiàn)。她在秋天而他在冬天。我看見我父親的時候是一個場景,看見我母親的時候是另一個的場景。我們倒是常常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著。但現(xiàn)在這個兩個人忽然被一條電話線牽連到一處,秋天下了大雪,我們?nèi)齻€人都沒有思想準備,一時間愣在那里。
          “怎么了?什么事大驚小怪的?”我聽見我父親在那邊說話。
          “三根,是三根肋骨,斷了三跟肋骨?!蔽夷赣H說:“人現(xiàn)在在醫(yī)院搶救呢。是左肺……左肺穿破了。派出所還得拘他,他搶人家的錢……”我母親說著說著哭起來,人一軟剛要坐到地上,忽然又燙了似的彈跳起來,手扭住電話線,啃一根玉米一樣的姿態(tài)幾乎咬住話筒,叫喊:“你不能不管他,你不能不管他。你從小就打他,你下手那么狠。他太苦了,你不能不管他!”我母親從來沒有說起過從前的事,我以為她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敘述前言不搭后語的,忽然轉(zhuǎn)了向,對我父親指摘叫罵起來。
          “怎么什么時候都是半瘋的……”我聽見我父親在電話筒里憤怒道,已撂了電話。我母親蹲了下去,一邊嚷著:“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怎么不管他兒子!這是什么時候,他不管他兒子!他不是人?!?br/>  我一邊攙著我母親一邊道:“媽,媽!他沒說不管啊,我聽他沒這么說,他不能不管?!辈恢罏槭裁茨且豢?,我忽然知道我父親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忽然看見了他做事的前因后果和內(nèi)外邏輯。我想我完全能夠猜中他。也許是我母親過于激動了,她的瘋狂反而一道閃電一樣,照亮了原先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腦袋里原先一片黑暗,忽如一盞盞小燈泡噗噗全亮了,使那些糾結線頭的往復去留,一時全都清晰。但是我母親是那樣的書生氣,在她的心里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她要的就是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凡事求一個究竟。然而她對他卻不能夠,什么究竟也不能夠求到——也許女人對男人,一輩子從來都是一知半解。而男人對女人也是?,F(xiàn)在我哥不在身邊,我覺得頃刻間我就成為了我父親?!盎丶胰??!蔽艺f:“媽媽咱們回去,現(xiàn)在就回家去。”
          我母親似乎已經(jīng)完成魔怔了。她要馬上收拾東西去買火車票,她在屋子里四處亂轉(zhuǎn),她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緊張的,涕淚橫流又不知所措?!拔椰F(xiàn)在就去找他!就是因為他,他把這個家毀啦,我也要把他毀掉!”我遂以足以令自己吃驚的音量叫起來:“你瘋啦!你這樣能救我哥嗎?”我話音未落我母親的巴掌就落在我臉上。我們兩個憤怒的眼睛直對著,幾乎眼珠要暴突出來。
          我到我父親家里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入夜了。他的排兵布陣顯然有著周密邏輯。他在山西有朋友,部隊與地方警力之間顯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哥很快被轉(zhuǎn)到部隊醫(yī)院。他命是保住了,只是必須要開胸切除小部分的肺。他以后再不能進行大運動量的活動,他不能長時間地開車,當然更不能走高速。他既不能長時間坐著也不能長時間站著,他必須緩慢地行走。他的兩根肋骨接上了,另一根必須截斷。他掉了一顆門牙兩顆后槽牙,因而左腮癟了下去。兩個星期以后我跟我嫂去火車站接他的時候,看他人瘦了一圈,襯衫領口里頭纏著白紗布,歪戴個帽子,外罩一個藍黑的大衣外套,像一個老人一樣被攙扶著。
          “哥你這回不用減肥啦?!蔽覕v著他笑道,像迎接個英雄似的,又小聲道:“虧得你肉厚啊,自己做了個羽絨服整天穿著……”
          他臉上仍然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只是每次吸氣和呼氣顯然是疼痛的,所以表情又戲謔又抽搐,顯得十分怪異。尤其是下臺階的時候,一抻動肌肉就“哎喲”一叫。我跟我嫂一左一右攙扶著他?!斑@倒霉玩意兒?!蔽疑┝R道:“你怎么不死在外頭啊你!我前輩子造孽,怎么遇見你這么個東西!”
          那回是第一次,我母親讓我們帶了各種干貨——香菇、筍干、紅棗,大包小包地,去見我父親。我哥穿著我父親在部隊時剩下的舊軍裝,肥藍褲子,拄著拐。我套上最好看的那件紫色風衣。我們很想給我父親留下一個好印象。那天網(wǎng)兜把手指頭勒得一道道白印子,禮物吃重得很。勤務兵忙著進門稟報。“就說是你們自己送的,聽懂了沒有?”我母親臨行時反復囑咐過的,可謂語重心長。我跟我哥都點頭稱是。但是真到了我父親家,我們卻說:“媽媽說爸爸你挺累的,要多補養(yǎng),多注意身體……”懇切又懂事地。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邏輯,我們現(xiàn)在仍然難以解釋?;蛟S我們越來越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需要一個父親。無論他理想與不理想,粗暴無理或者細膩體貼,但是有,總聊勝于無。
          6
          一只孤獨的狗行走在草地上,后面跟著孤獨的我哥,拄著拐,穿一件棉質(zhì)休閑衣。頭發(fā)、胡子都不大馴服的樣子。樓房四邊是蒸蒸日上的大工地,水泥管子里偶爾鉆出一個邋遢的外省人。這時候是冬天。風一吹葉子夾雜著塵土由近向遠翻卷,有種兵荒馬亂之象。我哥依然大大咧咧的,大叫著:“可樂!”
          他叫“可樂”的時候,聲音是爆發(fā)的,突然的,高亢的,只發(fā)出一個有力量的“可”的音,后面卻如英文里的吞音一般,被模糊掉了。這種叫法應該在草場或者高原上,可如今他卻像一個破落的牧羊人,不合時宜地徜徉在都市的街道上。
          我倒是忘了,那狗是誰送的來的?大約是一個鄰居吧。我哥早不工作了,一直在家養(yǎng)著。他不是國家單位職工,因此自己上了保險,但是醫(yī)藥的報銷顯然是一個大數(shù)目。我嫂在國家機關里當財會,比一般工薪層總是差些,待遇養(yǎng)活一家人倒是足夠了。只是成天陷于單位里的鉤心斗角,你死我活,每天也是愁眉不展。偏偏曉凡不爭氣,心上總添煩亂,難免凡事怪罪我哥。恰有人送了一只狗崽來,長相有一點像尖臉圓眼睛的章子怡——90年代這小妮子剛出道么——身型嬌小,白如雪球,立刻就成了全家妖寵,名喚可樂。過了兩年,這可樂瘋漲成一匹狼樣的龐大動物。我哥每天早上牽上可樂,在公園里辦了聯(lián)卡,滿世界游逛。
          那次事情之后,我父親倒頗來過我母親家?guī)状巍C看味及欀碱^,挑刺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滿臉的不耐煩。我母親瞥他一眼,既不熱情,也不冷淡。我父親自是轉(zhuǎn)而問我們,著重問我哥哥的傷情——那陣子我哥暫住我母親家。因我嫂子白天上班,孩子又鬧,以便我們照顧他比較方便些——我哥哥咕嘟著嘴,只大罵現(xiàn)在是王八蛋盛行的時代,壞人遍地,騙子太多,什么他媽市場經(jīng)濟,把人都變成錢瘋子。叫罵的間隙又困難地翻身。我父親坐他床邊,我哥十分別扭地別過頭去。我也覺得我父親的作為,超越了他與他之間的慣性距離。但是往往,只要有人臥病在床,一切事務的內(nèi)在秩序皆被打亂。在我父親那一方,也是不便訓斥他的,只拿一把刀子,用力地削著一只蘋果。把大片的果肉,賭氣似的刀削斧劈下來。我們僵化著表情,眼睜睜地目睹他觸目驚心地表達愛。
          我母親倒了一杯水,放在距我較近又距他——我是說我父親——較遠的桌子上。我推過去,道:“爸你喝水?!?br/>  這個家我們曾經(jīng)在這里住了十年來了,在90年代仍是我母親單位的簡易宿舍樓。從我母親帶我們離開我父親,我們輾轉(zhuǎn)搬過幾回家。后來我母親病退,我們一直住在這里。我們平常不覺得,現(xiàn)在屋里來了人,恐是顯得是太狹小了。我不由得以我父親的眼光上下打量:里外兩間。外間聊做客廳,放了兩只水曲柳木制沙發(fā),中間隔了茶幾。茶幾上方是一幅單位發(fā)的電視臺主持人的掛歷。我的床正在女主持人胸部的斜下方,床底下塞了各種皮包、箱子。新買一臺巨大的35吋電視機擺在桌上。里間大床上正躺著我哥。我完全可以以我父親的角度往外觀望。那一切令我慚愧。但我偷眼看外間的我母親,我母親越發(fā)顯得瘦小枯干,面無表情地坐著。如果有一絲表情,那就是有一種“哼哼,看吧,這就是你干的好事?!钡男覟臉返?。
          “沒大事就好,好起來也快?!蔽腋赣H說:“你遺傳基因不錯,沒有問題?!?br/>  他概念化地關心著。但他這樣措辭,似乎又有特殊的意味。我從心里覺得我父親說話做事從來橫沖直撞、有棱有角。好話經(jīng)他嘴里說出來,作用于周圍,也令人頗覺怪異。我想他無非是想用血緣套近乎——不是對我們,而是意在我母親。但在聽者一方,卻如一塊石頭扔過來,砸起的塵埃全翻騰起來,直嗆得人咳嗽。
          他后來變成了每兩周來一次,有時候甚至在這里吃點剩飯剩菜。我母親做菜自然是好吃的,湯菜一拌飯,雖是熱過幾遍,卻也別有風味。他大口吞咽著,用手紙擦著鼻涕,含混不清含混不清地斥責我哥“不能亂動”、“多吃點,多吃點好得快”。但我們也逐漸覺得,事情可以這樣,或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但是不能特意給他做飯,如果是特意,他是必然會走的。這一點我母親比我們要精細得多。因為她從來不特意聲勢浩大地炒菜,而是悄無生息地,用蒸鍋,盤子上再架副筷子,盤子摞著盤子,小火溫著。待我們餓了,自會用抹布墊著燙的碗盤,胡亂取了來。或者我們這個家需要在悄無生息中改變。而這一切,我弟我妹自會知趣地遠遠躲著,影子一樣一聲不出。而我父親,也是一個人過了多年了。
          有一次我父親來,正幫我哥換衣服。他彎腰的時候,自是牽動肌肉,疼痛難忍的。我嫂給他換衣服的時候,我見過一次那傷口。刀口一直從左胸斜劃到左肋下,針眼既大且寬,又粗魯又草率。這外科醫(yī)生每天在人肉上縫紉,真是令人欽佩之至!況且,被縫紉的還有皮肉底部的各種組織,所以他一動顯然是由里向外疼痛的。他們在里間換衣服,我在門外聽見我哥含混說,行行,我自己來。又聽見我父親問:“這怎么了?我說腿上,也縫了針?”
          “……”
          “問你話呢!”
          “燙的?!蔽腋绲鮾豪僧?shù)卣f。
          “什么時候燙的……”我父親問了上半句,下半句被自己吞咽了進去。
          我聽見的當然是長時間的沉默,和換衣服的悉悉索索的聲響。當時沉默的時候過于長,我簡直不能聽下去了,因為沉默底下的語言比尖叫更令人難以忍受。好在這時候我嫂子來了,她從來都大大咧咧的,進門就嚷起來:“買豬蹄兒來了啊。豬蹄兒連著膀子,吃什么補什么啊?!?br/>  7
          都說北京東富西貴,我們倒沒有深切的體會。在90年代,我哥他們所居住的北京二環(huán)路邊,現(xiàn)已成為市中心了。正像所有的都市景觀一樣的不近人情——幾棟銀灰色冷而硬的寫字樓,高聳入天,被傍晚的陽光一照即刻泛起晃眼的白光。有人刻薄說,這簡直像一只只豎立的玻璃棺材,想來令人觸目驚心。底商的紅綠條幅一角脫落下來,迎風招展,更增加了百無聊賴的況味。因為又要過圣誕節(jié)了,一棟建筑物的門口擺放了巨大的圣誕樹,枝葉間零零碎碎的花球禮包,令未諳世事的孩子們寄予無限的想象在里面。無論如何,這個城市的街景總令人有一種隔膜冷滯之感。也許正是它們過于宏闊了,路人行走其間,仿佛身陷時代的谷底。或許這一座都市就是他們自己開掘的一口華麗的深井。就在它們密集的間隙,只有一小片破落的綠草地,是留給人和狗的。
          那個冬天,就在這一小片草地上,他們一前一后地行走。那只狗見到草地,最原始的基因越發(fā)活躍起來,顯然經(jīng)過了漫長的城市教化并沒有失去記憶。它四處嗅一嗅,突然地跑動,又仰起腿來朝樹干歡快地撒尿。我哥遠遠地笑罵它,喝止它,呼喚它。它躥起來如一個孩子的高度,頭頂在他手腕處撒嬌——因是黃昏時分,我嫂差我到樓下叫我哥吃飯的。遠遠地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我就站下了。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工地的邊緣。那些石子土粒,高高低低,凸凹不平。有一大塊廢棄的傾斜的水泥墩子,正好夠我放腳。我嫌地下的土太大了,兩只腳踮著,站在水泥墩子的尖端。這時候風一陣緊似一陣,路邊的公共汽車站,來來往往全是趕路的人。旁邊有幾個大餅攤子,在黃昏的時候亮著橘黃的燈,還有冒著熱氣的烤雞翅。偶有出租車司機停下來,買一份兩塊錢的燒餅夾雞蛋,上車落荒而去。
          那只狗輕快地跳起,前爪搭住主人的肚子,頭夠著他臉,用黏舌頭表示親愛??匆妰扇司谷磺閭H似的纏綿,我就踟躕要不要叫他。
          忽然肩膀被人猛拍一下。回頭一看,竟是我嫂。她手上拎著剛剛買的驢肉火燒?!霸趺匆粋€叫一個,兩個都不回來……”遂往遠處張望一下他們。他們所在的方向,天邊已露出最后一絲血紅,風也漸漸大起來。
          我跟我哥照例到我父親那邊去。我父親還有著非常權威的地位,不說眾所矚目,也頗有樹大招風的嫌疑。那時候養(yǎng)狗的人也并不是很多。因此這個場景,在部隊大院里自是十分招眼的??蓸芬娏饲趧毡恢さ赝敉舸蠼袔茁?,異常刺耳。我父親接我們進來的時候便皺了眉頭,沉吟道:“最近鍛煉了沒有?你總長期這樣待著也不是個事?!闭f得我哥沒多言語。
          “最近曉凡的學習成績怎么樣?”
          “他哪是學習的料。眼不見心不煩唄。”
          “你這個當父親的也得管一管,不要自己成天就不誤正業(yè)!”
          我哥笑道:“我有什么辦法——我又不能總打他?!?br/>  “但不能聽之任之!”聲音高起來。
          “我怎么嚴厲呢?”我哥反問道。我父親是被將住了。我眼光閃電一樣瞄向我父親,又閃電一樣回頭瞄向我哥。我奇異地發(fā)現(xiàn)了多年以前,兩個人斗雞一樣對峙的一刻。只不過一個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變成全白,連憤怒也是顫顫巍巍的。多年以前我們所畏懼和憎恨的強悍,變成了老年人的不可侵犯的尊嚴。另一個也已經(jīng)成為中年人了。當然還是倔強的,渾不吝的,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但是這一切已被病態(tài)和無可奈何所覆蓋了。我于是左右逢源道:“哎呀,現(xiàn)在的孩子動不動要跟你溝通——老虎面對刺猬也難下嘴……”說得他們兩位人物一時氣餒。而我也已成為一個發(fā)福而滄桑的婦人。
          隔會趁我父親去打電話的當,我哥對我牢騷道:“瞧他,沒話說了吧——幾句話就被我說服了?!笨晌腋赣H趁我哥牽可樂到遠處撒尿,又三兜兩轉(zhuǎn)對我道:“他簡直糊涂!我必須得點他一下,讓他無話可說……”
          事情真是奇怪。我們對多年以前的少年記憶如此清晰,對近年來的事情反而模糊——仿佛那時候的記憶是血,汁液充沛地寫了“過去”兩個字,過了很多年那兩個字還在,不過是蒙了塵埃,已經(jīng)沒有了熱氣,有棱角的邊緣也偏于萎縮。歲月終歸會使有血的地方淡而失真。真不知道這是因為時間隔遠的緣故,還是我們自己也老了,回憶也變得遲鈍。
          可樂摔死是后來的事。物業(yè)公司說,這件事只能怪它自己,因為它太好動了。后來又說,這件事只能怪它的主人,因為他太粗心了——物業(yè)公司明明貼了一張紙要維修電梯的,主人就應該拿繩子拴緊它的嘛,怎么可能讓它從電梯縫隙中掉下去。如果讓物業(yè)公司賠償一條狗的性命,這價錢太難計算了。
          那天早晨我哥照例帶著可樂出門??蓸烦燥柫嗣l(fā)蓬松興奮地舔著主人的褲腿,它怎么可能知道電梯門的背后是一個死亡的陷阱?它的主人一邊吹著口哨一邊以一個手指頭按了電梯按鈕,他身體欠佳,百無聊賴。他們倆十分默契地倚靠在一起呈現(xiàn)了兄弟情誼。門開處可樂先于它的主人躥了進去。這時候他尚未反應過來,只歪著頭看見一個奇怪的景觀:電梯的底部高于樓層半米,因此暴露了一個黑暗的巨大的空隙,剛剛夠一只狗的身體墜落下去。電梯的底部往下,連接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機關繩索。在最后一刻可樂的爪子也試圖攀住四壁,甚至發(fā)出幾聲難聽的劃痕處的怪響。它的掙扎使我哥突然地止步,身體前傾于黑洞的邊緣,一只手把住門框驚惶地撐住了自己。最后的響聲是從十七層以下的地面?zhèn)魃蟻淼?。“噗”的悶響,似乎還有遙遠的嗚喑。我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光發(fā)直。因為他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如果不是它,就會是他。
          如果不是它,就會是他。這個認識使他重新站立起來。他的腿在抖,呼吸急促得像哮喘病人。他用剩下的三分之二的肺,劇烈地咳嗽起來?!皝砣?,快來人!”他大嚷起來:“有沒有人!”他奔向樓梯。這一幢樓的樓梯里安裝了反應遲鈍的聲控燈,因此樓道在大白天也是黑暗的。他并未痊愈,他是不能奔跑的,這時候他的奔跑的基因正在醒來,他也似乎正在回到少年時代的角斗場上,橫沖直撞的,力舉千鈞的,但是他的凌亂的腳步跟不上他的心了,他幾乎是滾下樓去的。
          在最底層,他看見了它。在黑暗中,它還沒有死,看了他一眼,沒有興趣似的垂下頭去。血在黑暗的地方,顏色也是黑的,靜靜地向四周蔓延。只是它的肚皮,已經(jīng)被一只橫空里伸出來的鋼筋,掀得變了方向。
          8
          眼見著時間就要過了新世紀。我們當新世紀是什么樣兒呢?還不是跟每次過年一樣,看綜藝節(jié)目,放炮,胡亂吃上幾頓飯,吵吵嚷嚷的一家人。在我弟我妹那個年紀固然是高興的——我弟淘淘大學里,早有熱愛生活的男女同學同居了。過年時,更是男男女女幾個晚上住在一起,和諧共處睡在一張大床上,竟被學校給了處分。他們還不算是藝術院校的學生呢,那些學生還不定怎么瘋呢。我妹米米年紀尚小,讀高中的時候要互換到美國科羅拉多洲立學校去讀書,自然是興高采烈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少年人嘛,會很自然地向往發(fā)達國家紙醉金迷的生活。
          那幾年我母親的身體很快垮下去。她先是一條腿肌肉萎縮,需要拄著拐方能站起。各大醫(yī)院斷定這是因小腦萎縮,無藥可治。萎縮的過程是漫長的。她慢慢忘記原先的事,忘記周圍的人。她的記憶存量越來越小,因此她披金揀銀似的,記的全是心尖上帶血連筋的事??刹皇?,我弟都開始戀愛了,我還晃蕩著。
          “你又去哪了,咱可不能不檢點啊?!蔽夷赣H常常坐在輪椅上這樣嘟嘟囔囔。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時代。
          “不就找個男人睡覺嗎,看多大點事?!蔽艺罩R子頭也不回道。
          “什么?你大點聲,我聽不見!”她以話劇舞臺上的音量和聲調(diào)說。
          我正大力啃著西瓜,說這西瓜真甜。我弟淘淘道:“當然甜!針劑注射人工香精……”說得我嘴里含著一半紅瓤,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母親又悠悠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把錯誤進行到底的婚姻,就是正確的。你也別再挑剔了。”
          我說那你離婚干嘛,現(xiàn)在后悔了吧。
          她當然是聽不見的,只端詳著我不再年輕的臉,看我走路橫沖直撞的,毫無雌性激素的征兆,惋惜道:“是不是年齡太大了還不結婚,性格就越來越怪呢!”
          我婚禮的時候,我父親也來參加了。是怎么個來龍去脈,我倒是有點記憶不清了。大約是我?guī)е先思业呐鋈タ赐?,他們談得十分投機的緣故?,F(xiàn)在他真的是老了,很多事情完全地記憶不清了。比如說,我的婚禮要請誰參加?我們計算了一遍嘉賓,但他完全忘記了我媽還生了我弟我妹,好像我媽只跟他生了我和我哥兩個孩子似的。我們說起淘淘、米米的名字,他滿臉的茫然之色。我父親來參加我的婚禮實際上是很令人為難的。比如,他應該坐在哪個位置?當然是主位,這是沒的說的。但我母親應該坐在哪個位置?當然也是主位,這也是沒的說的。但是他和她應該坐在哪個位置,這就是個煞費苦心的事情了。關鍵是他們兩人并未復婚,這令我不知深淺,躑躅不定。最后還是他女婿出主意道:“管那么多呢?放一塊不就得了。沒準人家愿意坐一塊呢,你還特意給分開?!币幌捔钗一砣婚_朗?;槎Y的那天,我母親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興奮。雖說對她女婿的農(nóng)村家庭背景不那么滿意,但還是激動得老淚縱橫。坐在大酒桌前面,聽著我們彼此說“我愿意”,她簡直有一種負重的馬拉松越野賽終于跑到了頭的癱瘓感。
          他們還活在過去。我是說我父親和我母親。成天三綱五常,柴米油鹽的?!岸⑺眿D,比你還小兩歲呢吧?人家一結婚就生了孩子。她媽正忙著當姥姥呢。人家生孩子多早。你瞧你!”
          我母親每一天的任務,主要是曬太陽、吃飯和睡覺。曬太陽以曬早上十點鐘和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為主,吃飯以吃粥和綠色蔬菜和煮爛的水果為主,睡覺以晚上八點鐘睡覺到次日七點鐘、中午十二點鐘至下午三四點鐘為主。因此雖然滿頭銀發(fā),面色卻紅亮滋潤,比以前滿臉焦慮之色倒還漂亮一些。我結婚三年,婚齡不長,卻是從上個世紀延續(xù)到這個世紀,頗有一日千年之感。這個婚姻留給我的經(jīng)驗是,學會了玩一項數(shù)字游戲。其實股市、婚姻財產(chǎn)分割和掙錢都屬于這一項數(shù)字游戲——如果兩個人奮斗,數(shù)字都會在第五位上有一些改變;如果我一個人奮斗,數(shù)字都會在第六位上有一些改變。那陣子股市行情不太看好,于是賬面上的數(shù)字,會在第四五六位上有一些改變。把賬面上帶有若干零的數(shù)字,除以二,于是一張新的賬面出現(xiàn)了。我們把共同買的房子賣了,那些曾經(jīng)精心設置的秩序被完全打亂,房子連同房子里的一切,像被電腦一鍵刪除一樣。因為,我生了孩子,卻丟了丈夫。我離婚這一件事,并沒有對我母親明說。
          我又像多年前一樣住到我母親家里。我父親倒常常來探望她。他們兩個說話也是非常有限的。他說讓她吃飯,她說讓他喝水。他說讓她吃水果。她說他快去撒尿。他們成天的談話僅限于吃喝拉撒睡?;蛘哂沙院壤鏊甑钠渌N種。
          有一天,我對他們不耐煩道:“別說我了。你們倆怎么不趕緊結婚?還不辦了,在等什么?”然后靜觀兩人的反應??伤麄儌z似乎都沒有聽見,又是他讓她喝粥,她讓他喝水的。后來,我之所以判斷他們倆聽見了,完全是因為我看見他微笑了,而她也微笑了的緣故。
          但是往往事與愿違。我父親的腦溢血發(fā)生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也許是他過于興奮了緣故。是在他的部隊大院里。小阿姨在院子里澆花呢,她說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響,只是覺得好半天了,爺爺跑到哪里去了,剛才分明是在他的臥室看報紙呢。后來是在衛(wèi)生間里找到他的。我父親歪倒在地,棉質(zhì)襯衫外罩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衫——多年前我母親給買的。沒有任何血跡,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
          我父親平靜而舒適地告辭,也算高壽。我父母年輕時代的照片有一張我是記憶深刻的:在頤和園漢白玉石柱的兩側,她在左,他在右,都穿著軍裝,他們的微笑健康而漂亮。雖是黑白照片,卻可以看出臉上泛起的光澤。那是上世紀50年代,他們年輕茁壯,優(yōu)越又好強,他們對人生的態(tài)度還沒有那么悲觀,生活似乎總帶著上演故事的意味。后來四季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時候的氣息。豈知歲月終究會蒙了塵埃,一天天黯淡下去。而那時世界對他們來說,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飽滿的。我們的生命就是那時候來的。
          以前我以為二十歲的人有多老呢,真正到了二十歲才知道,原來簡直就是孩子。到了三十歲才知道,原來也是孩子。其實到了四十歲,仍然也還是孩子——沒有一件事情是準備好了的,原先自以為懂得的似乎又完全不懂了,而新的事情很快又打著腳后跟地來。以前我以為每一年都是漫長的,要等待,要盼望,每一件事情都是新的,橫沖直撞的,帶著香味的。但現(xiàn)在一晃忽然幾個月過去了,一晃忽然半年一年就過去了,人像在冰面上飄浮,風一吹就隨著風往前走一走,滑一滑,那樣的不落實地,又提心吊膽的,隨時都要落水似的。時間倒是越過越快。也不知道這是因為整個時代跑了起來,還是因為我們越來越跟不上趟了的緣故。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春節(jié)的夜,竟是這樣的寂寥。在午夜十二點戰(zhàn)爭一樣密集地放了炮仗之后,隔一會,又有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遠處的天空,極光一樣,驟然一亮,然后又黯淡下來,疏疏落落地,逐漸歸于沉寂。
          我長這么大,已經(jīng)很少和我母親擠在一個床上睡眠了。我哥過節(jié)自然是去他老丈人家的。我弟和新女友也去狂歡,我妹出了國。我母親到了80多歲,完成呈現(xiàn)了老年人勢態(tài)。她八點多鐘就睡覺了,睡覺的時候打了呼嚕。晚上睡眠中偶爾輕喚一聲。這時候窗外忽然又“嘭”地一響,想是哪一個夜不能寐的小子,過節(jié)時不能盡興。我母親翻了一個身,又昏昏睡去。我只有在我母親身邊是安穩(wěn)的。我覺得自己和一個嬰兒并無二致,只留下自己的肉軀——母體給我留下了一切,一樣也不多,一樣也不少。又有誰不是呢?一個人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樁傳奇?;蛟S那些長壽的老人,才是最終的勝者。我不知道為什么,每逢過年總是異常忙亂的??扇嗽诿y中忽然停下來,又心里全是空的。真是奇怪,我在每個熱鬧的時候,情緒都有那么一點悲觀。越是在熱鬧里,越是一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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