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8月17日南國書香節(jié)開幕式當天,花城出版社在琶洲會展中心廣東館舉辦了一場“東歐電影和東歐文學——藍色東歐,叢書讀者見面會”。這場關(guān)于電影與文學、紅色與藍色的思想碰撞,帶來了一股既懷舊又時尚的東歐格調(diào)。
比起地球板塊的支離破碎來,每個人精神世界里東拼西湊起來的文學板塊恐怕會顯得更加殘缺不全。受到國家政治、文化權(quán)衡、勢利考量等等復(fù)雜因素影響的文學翻譯家們,有時候也不得不對某一國家、某一區(qū)域的文學現(xiàn)象視而不見。這些年文學翻譯界被歐風美雨吹淋得至今還廊檐水滴瀝不斷,《世界文學》副主編高興主編的大型東歐文學叢書“藍色東歐”,便有如一股潮汐自亞得里亞海、波羅的海、多瑙河向我們涌來。
熟悉與陌生的東歐 東歐世界,在我這一代人的意念里絕對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熟悉是因為自我們記事以來,它們就作為遠方的事物,陌生的名稱,社會主義的明燈,從兩個渠道進入我們的視野。一個渠道來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報紙新聞,我小時候在親戚家的木板頂棚上常常仰望到毛澤東與恩威爾·霍查、齊奧塞斯庫們會見握手的新聞圖片;另一個渠道就是來自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的故事片,像《海岸風雷》《戰(zhàn)斗的早晨》《地下游擊隊》《多瑙河之波》等不一而足,我甚至還記得《第八個是銅像》中游擊隊英雄易普拉辛的名字,記得片頭里雕塑家用一團一團泥巴塑造英雄雕像的畫面。那個時候,我關(guān)于東歐的記憶不是藍色的,而是黑色的,是在侵略者鐵蹄下生存和反抗的東歐。戰(zhàn)爭和由戰(zhàn)爭釋放出的恐怖,混合著反抗者的英勇無畏,構(gòu)成了我對東歐世界的初步認知。
我說陌生,是隨著有一個時期東歐國家的名字在報紙、電臺上很少出現(xiàn),不再出現(xiàn),直到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傾倒劇變之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關(guān)于東歐的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上世紀90年代以后,我從搜羅來的碟片和文學作品里,再次見到了易普拉辛、帥克們生活過的土地,但東歐的面貌已經(jīng)不似易普拉辛、帥克們了。
遠方的情形已經(jīng)境遷為波蘭導(dǎo)演布加斯基鏡頭下血腥的《審問》(該片拍攝于1982年,因為激進、危險被禁映);是捷克動畫片《鼴鼠的故事》,雖然它們誕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捷克,但我們從小只能在小喇叭廣播里聽《金光大道》,聽孫敬修老人講故事,沒有機緣在那個時間軌道同步觀賞到這只圓頭圓腦、既搞笑又充滿溫情的小鼴鼠;是吉力·唐卡質(zhì)疑國家機器的動畫片《魔手》——一位木偶藝術(shù)家被一雙無所不在的巨手脅迫為其雕刻巨手圣像的故事;是史云耶梅的一個個充滿殘酷和挫敗感的木偶動畫;是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的《命運無常》和他揭示的“生存就是屈從”的生存原則;是赫拉巴爾的那群中魔的人,那群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地裝點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的小人物們;是克里瑪、哈維爾們。
阿爾巴尼亞的國寶作家 現(xiàn)在已出版的“藍色東歐”第一輯,把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卡達萊、羅馬尼亞作家加布里埃爾·基富、波蘭作家塔杜施·博羅夫斯基、羅馬尼亞詩人盧奇安·布拉加等人的作品目不暇接地鋪疊于我的視線。他們都是我未曾閱讀、了解的作家,但他們的作品帶給我的震撼遠遠超出原先膚淺的預(yù)料,閱讀的體驗里不時有閃電的弧光掃過腦海。
主編高興曾說:“提起阿爾巴尼亞,許多人往往會隨口說出兩個人的名字:恩維爾·霍查和伊斯梅爾·卡達萊?!笨ㄟ_萊作為阿爾巴尼亞最著名的作家,已經(jīng)紅遍半個世紀。他生于1936年,18歲出版詩集,27歲發(fā)表政治抒情長詩《群山為何沉思》,并接到勞動黨中央和總書記恩維爾·霍查打來的邀請電話,他們是同鄉(xiāng)。后來出任霍查夫人主管的阿爾巴尼亞文聯(lián)主席,也奠定了他在該國的首席詩人地位??墒?,卡達萊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和體驗:隱晦綿密,現(xiàn)實與虛妄交織,對民族歷史的探究等。1963年,卡達萊發(fā)表了蜚聲歐洲的長篇小說《亡軍的將領(lǐng)》,后來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金字塔》《阿伽門農(nóng)的女兒》《破碎的四月》《夢幻宮殿》等多部帶有東歐氣質(zhì)的小說。“藍色東歐”第一輯就收入了《錯宴》《石頭城紀事》和《誰帶回了杜倫迪娜》3部小說。
20世紀60年代始,阿爾巴尼亞走上“反修”道路,并開展了長達二三十年的“思想文化革命”。在殘酷的政治清洗中,卡達萊并沒有受到多少政治迫害,盡管他的小說也曾遭禁。霍查在世期間,他沒有公開反對過這位領(lǐng)導(dǎo)人;1985年霍查去世后,他曾寫信批評《世界報》對霍查的攻擊。權(quán)力是柄雙刃劍,卡達萊一度與權(quán)力如此之近,可他卻聰明地與其保持著一定分寸和距離,不諂媚,但也不疾惡如仇,有一種少有的冷靜和理性。面對西方記者對他異議者的強加身份,他強調(diào):“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抵抗?!?990年,在國內(nèi)政治斗爭最激烈的時候,卡達萊以流亡者的身份來到了法國。在此之前,他的一些作品手稿就由前往法國的偷渡者帶到國外發(fā)表。2005年,卡達萊成為英國首屆布克國際獎得主,2009年獲得西班牙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他不僅代表了阿爾巴尼亞文學的最高峰,也體現(xiàn)了其在跨越種族界限、反抗集權(quán)所作出的努力。
在那樣特殊的歷史時期,不可否認,有些讀者養(yǎng)成了喜歡拿政治寓言的解碼器來解讀東歐文藝的慣性思維,雖然那樣的解讀有時候可以極大地增添文學影射現(xiàn)實的功能,卻也會大大降低文學固有的審美功能,把文學虛構(gòu)的價值降格為時政報告。
充滿想象的小說世界 從這幾部當代小說來看,我發(fā)現(xiàn)東歐文學的想象有著極為深厚的縱深空間。以前在拉美文學里彌漫著的與遠古叢林世界一脈相承的魔幻氣息,在東歐文學里有另一種淵源有自的精神氣脈。不論是來自阿爾巴尼亞的卡達萊,還是來自羅馬尼亞的加布里埃爾·基富,他們的小說里都不約而同地回響著遙遠的神奇故事的聲音,把小說的觸須延伸到了更為廣闊深遠的世界里。他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以跳開某種現(xiàn)實,在想象的空間里飛檐走壁,卻又不會背離現(xiàn)實。
卡達萊是歷史專業(yè)出身,因此他的作品在后來的阿爾巴尼亞文聯(lián)主席看來,太過沉迷于歷史和民間傳說,故意逃避政治責任。創(chuàng)作于1980年的小說《誰帶回了杜倫迪娜》,故事原型來自巴爾干半島的一個傳奇故事:死去三年的康斯坦丁為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從墓中出來,把遠嫁他國的妹妹帶回到了母親身邊。這個事關(guān)復(fù)活神靈的小說框架,一下子讓整部小說敘述的格調(diào)進入到了幽靈的格調(diào)里。
顯示卡達萊另一個精神面孔的長篇小說《石頭城紀事》,是一部通過孩童純潔的眼睛,看戰(zhàn)亂時期民眾復(fù)雜心態(tài)的作品,與卡夫卡的《城堡》頗有些異曲同工之處。它那充滿古老傳說的魔怪氣氛,來自小說中主人公巫魔化了的童年記憶。有別于通常的早期記憶,卡達萊把兒童思維和魔幻思維雜糅在了一起。
《錯宴》2009年在法國首次出版,被認為是卡達萊第一部反映霍查時代的作品。小說依然沿襲自一個世代流傳的山城故事:有人請朋友到家里吃飯,讓兒子去送請柬。年輕人走到墓地旁,越來越害怕,竟將請柬隔著圍墻丟掉了墓園里。到了晚上,死神拿著請柬站在門口。民間的傳說故事奠定了整個作品的基調(diào)。
合上書本,這些來自東歐給人以新鮮體驗的小說,化作潮汐震蕩于我目力不及的遙遠之處,還有更加闊大的藍色。它們隱示著異樣的冷靜、忠誠、渴望、幻想,騷動如凡高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