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還是知青的楊顯惠在與人閑談中零零星星聽說,位于玉門鎮(zhèn)飲馬農(nóng)場的甘肅農(nóng)建十一師四團有一個來自定西專區(qū)的孤兒組成的連隊。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也從此記住了“定西孤兒”這幾個字。
不過,直到30年之后,楊顯惠才真正開始尋訪這些孤兒,并試圖記錄他們的故事,
只寫甘肅的天津作家
楊顯惠祖籍甘肅東鄉(xiāng)縣,在蘭州長大。1975年,在甘肅師范大學念書期間,楊顯惠曾和同學到定西做過一次基層調(diào)查。他的同學是通渭縣人,他們在縣城做完工作,同學對他說:你跟我回趟家吧。
他們沿著山路,往離縣城很遠的村里走。到了同學家,楊顯惠心里暗暗吃驚:怎么連一間房都沒有,一家人只有一床被子,住在拿土塊壘的拱形窯洞里。
當天晚上,楊顯惠和同學還有同學的弟弟三個人擠在一個炕上,合蓋那一床被子。同學的母親和衣睡在廚房里,父親吃過晚飯就出了門,楊顯惠想可能是去親戚家借住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在村里轉(zhuǎn)悠,走到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同學指著一堆麥秸說,父親昨晚就睡在這里。
這位同學告訴楊顯惠,他家在1960年鬧饑荒的時候拆掉了房子,木頭都換了糧食吃。他的親生母親和一個妹妹都餓死了,現(xiàn)在的母親是繼母。饑荒過去10多年了,雖然糧食不再那么緊張,但是他家還是蓋不起房子,只能住在窯洞里。
那兩天的經(jīng)歷,給楊顯惠印象太深了。1979年,他在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隴上七月》中,就寫上了這段見聞。小說發(fā)表的時候,編輯將名字改成了《七月里》。
1988年以后,楊顯惠定居天津,并加入天津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職寫作。雖然遠離西北來到天津,但他每年都有四、五個月時間在甘肅采風寫作。
1990年,楊顯惠重返河西走廊,在飲馬農(nóng)場深入生活,掛職副場長。利用這個機會,他終于弄清了一個事實:1960年鬧饑荒時,定西專區(qū)緊急成立了一個專區(qū)兒童福利院,接納過上千名孤兒。同期,定西專區(qū)的各縣、鎮(zhèn)以及重災區(qū)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幼兒園,共接納孤兒超過5000人。孤兒們長大后,甘肅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招工,有一部分孤兒就來到了飲馬農(nóng)場。
從那時起,楊顯惠就有了寫這個孤兒群體的想法。
困難重重的尋訪之路
2003年,楊顯惠找到了當年定西孤兒院的一個孤兒為自己帶路,從定西到通渭,再到會寧、靖遠(1958年亦屬e0f49fa475552d42163ba95bf20b04c632461ce473ada6e3c7b893ee45b6b2d8定西專區(qū))和臨洮,花了7個多月時間,走遍了整個定西地區(qū),采訪了150多位孤兒。
在初步采訪了一些孤兒的故事后,楊顯惠開始著手寫作《定西孤兒院紀事》?!渡虾N膶W》雜志同步連載的許諾,給了他更大的寫作信心和動力。
但是,尋訪的過程困難重重?!坝袝r候你追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弄了半個月,最后發(fā)現(xiàn)你的籃子是空的。從這個縣跑到那個縣,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人,可人家要么閉口不談,要么幾句話就把你打發(fā)了?!睏铒@惠說。
楊顯惠發(fā)現(xiàn),這些孤兒拒絕他的原因,除了不愿回首痛苦的往事,也有種種顧慮,擔心領(lǐng)導批評他們亂說話,思想落后。有的孤兒雖然已經(jīng)下崗或者退休,但對當年的“運動”還是心有余悸,害怕自己的“多嘴”會給子女造成麻煩。楊顯惠給他們做工作說:“要抓也先抓我呀,要槍斃也首先是我,不會輪到你。另外我是寫小說,不寫真人真事?!?br/> 慢慢的,有人開始不那么抗拒了??墒牵屝掖娴墓聝簜冋f出心里話,也同樣不容易。楊顯惠往往通過熟人找到孤兒家里,或者把他們請到飯館里面,有時邊喝酒邊采訪。他還對孤兒們說,“我1965年上山下鄉(xiāng)到了兵團,每天就是在這里挖渠種田。”一些老人才開始把他當作自己人。
幸存者們一個個開口了。有些人很冷靜,一邊琢磨一邊說,有些人說著說著大哭起來,有些人則一直默默掉淚。
“對于那段歷史,我總覺得我們的文學沒有多少表達,歷史學家也沒能很好地總結(jié),覺得自己應該去寫?!睏铒@惠說。
我們不該忘記他們
從2004年初開始,《定西孤兒院紀事》系列相繼在《上海文藝》上發(fā)表。一個讀者給編輯打電話反復問:“小說里寫的都是真的嗎?”這位編輯給楊顯惠打電話,向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這些故事是真的嗎?”楊顯惠說:“這種可怕的事情是不能虛構(gòu)的?!?br/> 楊顯惠不會打字,收集來的素材都寫在本子上,交給女兒打,女兒打累了,妻子再幫著打??吹剿夭睦锏拿鑼懀畠航?jīng)常流著眼淚打不下去,妻子接過來,也流著眼淚打不下去。
“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抑制不住心靈的震撼,我把收集來的大量素材進行加工、提煉和剪裁,寫成這部小說。我想告訴那些不了解歷史或者忘掉了這段歷史的讀者:我們的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和進步,我們過上了前所未有的溫飽生活,為了這溫飽的生活,我們的前輩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無數(shù)人的生命和眼淚。我們不該忘記他們!”在《定西孤兒院紀事》的《后記》中,楊顯惠表達了自己的寫作初衷。
1998年,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了1943年印度孟加拉大饑荒的印度學者阿馬蒂亞·森獲得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次年9月,他出版了《以自由看待發(fā)展》。在饑荒分析領(lǐng)域,他向傳統(tǒng)觀點提出了挑戰(zhàn):“大饑荒不會餓死人,只有人禍才會餓死人?!?br/> 楊顯惠少年時代學過繪畫,他一直記得,俄國畫家蘇里科夫畫了相當于一個小城鎮(zhèn)人口的素描,才創(chuàng)作了《給沙皇寫信》中的哥薩克群像,所以那幅畫驚心動魄。楊顯惠說,他訪問了100多個右派,寫了一部《夾邊溝紀事》;訪問了150名孤兒,寫了一部《定西孤兒院紀事》。他為自己作品的真實做了這樣的解釋:“我的作品是用誠實的態(tài)度講述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但‘真實的故事’是除了個別的故事寫真人真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虛構(gòu);這十之八九又都隱約晃動著真人真事的影子,虛構(gòu)的故事全都使用了真實的細節(jié)。”
楊顯惠自嘲“是個笨人”,也沒有多么偉大的理想,但就想做一件事:“用我的筆記錄自己視野中的那個時代,給未來的歷史研究者留下幾頁并非無用的資料。這也是我從事寫作的動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