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有時是緩慢而至的。
驀然見到一張“斗私批修講用會”的老照片,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因為太遙遠了,三十多年前的悲哀,突兀在眼前定格,原本不想觸動的記憶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一件塵封多年的什物,觸手可及,心隱隱作痛。
也許,至今我也不應(yīng)說出心中的“隱痛”——“要斗私批修”導(dǎo)致的革命行動——讓我的祖父在一夜之間,跌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這個浪蕩了一輩子的老頭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晚年,竟會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所出賣。那天,他畏縮在昏暗的小屋里,恨得咬牙切齒,罵罵咧咧,隨手抓起床頭的那個小鬧鐘,想砸碎心中的苦痛與忿懣,這是1968年秋的一個夜晚。
那一年,我13歲。我的弟弟3歲。
幾十年后的今天,弟弟對當(dāng)時的一切已沒有什么記憶了??墒虑榈拇_發(fā)生過,且千真萬確:正在蹣跚學(xué)步的3歲的弟弟,不時模仿著外部世界的一切,開口閉口“打倒、打倒……”(那是一個“打倒一切”的時代),懵懂中竟喊出了“打倒毛主席!”全家人大驚失色。父親一個巴掌打過去,可憐的弟弟呆住了!父親自己也惶惶不安,“孩子太小,不懂事,我們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聽見……”父親又沖著我:“不許你到外面胡說八道!”祖父、祖母在一旁連連點頭稱是,在場的還有我的大姑母——她剛從農(nóng)村歸來,戶口還沒有落實。
這樣的恐懼,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可能無法理解,甚至難以想象。然而,它卻活生生地反映出那一時代的荒唐。在那個時代,因言獲罪的大有人在。人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言不慎,說錯了話,站錯了對。絕非危言聳聽,早晨你還是“同志”加“兄弟”,晚上就淪落為“牛鬼蛇神”、“黑五類”的例子舉不勝舉。弟弟的失言發(fā)生在家中,照理不應(yīng)成為什么問題。可在不久前,毛澤東巡視了大江南北,提出全國人民都“要斗私批修”,并警告說修正主義的根源就在一個“私”字,一時間,弄得人人自危,個個爭先,“狠斗私字一閃念”,真誠者固然不乏其人,順勢者亦不為少,而藉此達到個人目的或報復(fù)者也紛紛出籠,我的大姑母就做了這樣的蠢事。
祖父與大姑母的矛盾由來已久。
大姑母隨轉(zhuǎn)業(yè)的丈夫去了農(nóng)村,不堪忍受其苦,竟采用假離婚的手法獨自回到了家。祖父不滿,說她這個人無情無義。大姑母反唇相譏,說這個家衰敗到今天這般地步,就是祖父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的結(jié)果。確實,新政權(quán)后,政府讓祖父去做中學(xué)老師——這是一種照顧,竟被他拒絕了。祖父讀過兩所大學(xué),一次在上海,一次在香港。在他的人生履歷里,除了這兩次求學(xué),他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公子。祖父不愿工作,可為什么不愿工作,卻沒人能說清楚。祖父是應(yīng)當(dāng)出去工作的,因為祖母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那時,我父親19歲,大姑母15歲,二姑母13歲,三姑母11歲,小叔3歲。到了1953年,最小的姑母又出生了。那時曾祖母還健在,祖父是她惟一的兒子。這個家本應(yīng)以他為支柱,他卻放棄了這份責(zé)任。從此,變賣家產(chǎn)成了他這輩子惟一的職業(yè)。這個家再也沒有興旺過。
祖父一直過著浪蕩的生活。他屬于舊政權(quán)的狼奶養(yǎng)大的那種人,他懷念那時的日子,那里有他的放浪形骸,有他的金錢美女,有他的生死之交,也有他不三不四的朋友。然而,天旋地轉(zhuǎn),過去的一切,已與他毫不相干,他應(yīng)當(dāng)脫胎換骨才對。張群,可謂大人物了,祖父說那是他的朋友;張鶴齡,國防部次長,也是祖父的朋友,同住鐘嵐里,我父親還是他的干兒子;還有一位肖某人,中央委員,曾帶著女兒來提親,被祖父拒絕了??蛇@些人與你有何相干?人家張群到臺灣去了,與蔣介石在一起;張鶴齡到香港去了,與程思遠在一起;只有那個姓肖的,后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總之,這些人與祖父毫不相干,還有徐悲鴻先生、萬古蟾先生、梅蘭芳先生,祖父也說是自己的朋友,可他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了自己最重要的選擇,從此陽光明媚,荊棘中開出了鮮花。祖父呢?
政府對祖父還是寬容的,對他也未作深究,只要他本本份份、老老實實就行了。“文革”來了,大字報滿世界,政府還是沒有將他劃入“四類分子”之列。但大禍終于臨頭,問題出在大姑母身上,她從農(nóng)村歸來,看不慣祖父終日無所事事,動輒指責(zé)他游手好閑——剝削兒女——寄生蟲,話雖說得不錯,也是事實,但這樣的人就是浪蕩慣了,只要不惹事生非就讓他去吧!可大姑母與祖父的沖突不斷,祖父大罵她為了達到回城的目的,不惜假離婚,于天下情理而不顧。祖父的話點到了大姑母的痛處,兩人反目為仇。當(dāng)時那個家總是吵吵鬧鬧的,而祖父確有不自覺之處。有一天晚上,他又喝酒,嫌菜少,嚷嚷著讓我上街去買花生米,大姑母嗤之以鼻,就是不讓我去,并說:“這個老頭真是修了,惡習(xí)不改,就是買回來我也替你扔掉!”祖父一聽,勃然大怒,走進廚房,拎起煤爐就從窗口扔了出去,火紅的煤球在地上燃燒得吱吱作響,嚇得我目瞪口呆。大姑母也不甘示弱,將手中的筷子朝后一摔,沖出家門,對著院子大喊起來:“反革命造反了,反革命造反了……”所有人都跑了出來,大姑母邊哭邊控訴,將弟弟失言的事情和盤托出,并鐵口直斷,說就是這個壞老頭教唆的,否則一個3歲的孩子怎么會如此惡毒……
是啊,一個3歲的無知的孩子,若沒有人在背后教唆、指使,怎能喊出如此反動的口號?眾人議論紛紛。這個女人說得不錯,老頭你無法狡賴,憑什么說這孩子原先是想喊“打倒劉少奇”的?紙最終是包不住火的,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第二天居委會就找到大姑母,讓她把事情說個明白。我父親也跑了去,反復(fù)解釋,試圖做最后的挽救。但為時已晚,街道決定召開兩個會議,一個是“斗私批修講用會”,讓大姑母訴說自己是怎樣從隱瞞到覺悟,再到“大義滅親”,從而完成了“靈魂深處鬧革命”這一心理路程的;另一個是對祖父的批斗會,正式宣布給他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老賬新賬一齊算,接受監(jiān)督改造。每天打掃完大院的兩個廁所之后,還要去居委會報到。從精神到肉體,祖父被徹底打垮了,在強大的攻勢之下,他有口難辯,只好承認自己是教唆犯,罪大惡極,死有余辜。從此,祖父成了一個畏畏縮縮的小老頭,見人迎面走來連笑笑也不敢,趕緊讓道。大姑母成了“斗私批修”的先進分子,自然也有了回報——她的戶口遷了回來,而這個家的親情卻毀于一旦,蕩然無存。更可悲的是,誰也不敢公開指責(zé)大姑母,盡管私底下恨得咬牙切齒。當(dāng)時在邊疆插隊的叔父和小姑母對自己的父親雖也有所不滿,但對事情鬧到這種程度卻始料未及,并直接影響到他們的處境。
這是一個真實的、難以啟齒的故事。
所幸,1971年祖父死于癌癥,全家人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我與父母還有弟弟最終被下放到了蘇北農(nóng)村,一呆就是11年。大姑母的“大義滅親”讓我耿耿于懷,我是弟弟失言的見證人,當(dāng)時他就與我在一起。大姑母后來爭辯這是當(dāng)時“斗私批修”的需要,總不能眼睜睜地與大家一起隱瞞,她也是想革命的。可祖父卻是因她的“革命行動”而被冤枉的,當(dāng)時像他那樣的人早已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哪還敢有半點“反革命”之心?。∥业母改钢两衽c大姑母都很少往來,其他親友大概也是這樣,而我見到她則是無話可說,少年的記憶刻骨銘心。
?。ㄕ浴独险掌?,有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