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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于市畫無聲

        2012-12-29 00:00:00曉勇
        今日中國·中文版 2012年3期


          
          我喜歡讀高粱齋主——郭大偉的畫,他的畫有個性,且有情感。
          有如《醉寫秋山微醉時》,筆鋒掃去,輕妙靈動,滿紙秋的快樂。有如《山笑水笑迎新年》,那是偶來之作,當值新年,購得一批新紙,華潤過之,他有意加重筆觸,找出“留重”的感覺。黃的紙加上花青,竟泛出生機勃發(fā)的綠色,趁勢重重點上赭石,“紅配綠”一幅咧嘴憨笑的山水躍然紙上,于是順勢題寫《山笑水笑迎新年》,充滿幽默和歡快。有的又十足地沉重,沉重得喘不上氣來,像是極度苦難的人畫的畫。他畫《回頭是岸》,大和尚等待渡船的急迫心情躍然紙上。他的一幅小山水《得意》,可以讓觀者會心一笑。這兩個點睛的人物區(qū)別僅僅在于和尚的衣服的下擺在抖動,老者的肩頭在突起,結果,和尚的急迫,老者的得意竟然表達得十分準確和精到。
          齋主的畫可以筆墨靈動,也可以畫得十分拙樸,《拜師圖》幾乎通篇以筆根積墨,層層加厚,畫得很黑,卻筆墨空靈毫無黑氣。《醉寫秋山》則以筆鋒橫掃,一遍畫成?!督嫌洃洝吩忈屃四治迳?此霉P常常只沾水不沾墨,原來是絕對要把筆上的墨用干凈才沾新墨,所以才墨色豐富。齋主的山石常畫成幾簇點子幾條古拙的線,這是他從古人也是從觀察中歸納出的符號。他的樹很夸張,他說在去西雙版納之前他從不敢這樣畫樹,看了西雙版納他知道樹是無拘無束的?,F(xiàn)在,他的樹常常斜著貫通了整個畫面,使畫面生動又起到穿插的作用,畫面險峻起來也風致起來。他偶爾會畫潑彩山石,紅配綠也和諧。
          齋主的畫追求大的取勢,即使盈尺小品也盡力氣完神備。顏色、線、墨,沒有一處不表達氣的貫通和勢的勾連走向。他說傳統(tǒng)的西畫研究直線——即焦點透視看到的那些。中國畫的散點透視畫的是宇宙的混沌,太極圖暗合了宇宙的形態(tài),他畫畫總是自覺地令陰陽魚的曲線引導筆的走勢,難怪他的畫總是讓人感到氣息的質量。不止一位畫家感嘆:氣是他的大長處!他畫《三人行有吾師》,蒼辣的筆觸讓人驚詫,簡括的用筆令人稱奇,連赭石點染人的頭都不肯點入墨的輪廓,有一人干脆不點。問他,他說,三人如果都點了赭石,就打破了太極圖中的那條分割黑白的曲線,簡潔又深奧的見地,令人回味無窮,暗暗叫絕。
          齋主沒有成為職業(yè)畫家是他的損失,又是他的幸運。幼兒時,他見過爺爺收藏的董其昌的書法和鄭板橋的“竹子”。那是對他的啟蒙。后來,父親把他推給戈沙、孫文鐸學畫,那可是東北的大畫家。當時,他剛剛五六歲,竟能夠在他們的畫室規(guī)規(guī)矩矩一坐就是半天,周末則隨他們到郊外寫生。“文革”打斷了這個機緣。但是他反而讀得多了,寫得多了。學校停課,“逍遙”啊,他悶在家里寫柳體歐體,寫《爭座位帖》、《張遷碑》,臨芥子園,也畫毛主席像,背毛主席著作,背唐詩宋詞。
          如果世事安康,他也許會成為一名畫家或者子從父業(yè)成為一位編輯,但是背負“黑五類”的后代包袱的他只能無奈地被動選擇成為一名挖管道的石油工人。這一陰差陽錯竟讓他在這一行業(yè)一氣干了42年。
          回頭看,他藝術家的性格本不該誤入仕途,他過于感性、耿直、善良,但是,總能遇到好人相助。他有才氣,有時又能派上用場。因此,注定了他的經(jīng)歷如魚得水又充滿驚險。
          
          1970年,從各企業(yè)抽掉萬人參加石油管道會戰(zhàn),結束時,評了先進的有的竟查出“歷史”或“現(xiàn)行”問題。他的莽勁上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組織幾個人敲鑼打鼓去送喜報,使那些一肚子意見的企業(yè)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當時的軍代表既開明又念其年輕,竟然沒有追究。1974年,他作為團委負責人受黨委書記委托做“后進青年”的工作,據(jù)說那里有人一個月不洗臉不疊被,一上崗位就出錯。他去“同吃同住同勞動”,只幾天工夫,就發(fā)現(xiàn)那人在偷偷看亞里士多德、柏拉圖,他竟也借了幾本偷偷讀起來?;貋韰R報只說那人不適合當工人,全不在乎人家說他讀反動書籍,當時這是很能整倒人的理由?!拔母铩苯Y束,那人果然到大學教書去了。
          1986年他出任5萬人企業(yè)的組織部長,第一年就提出干部能上能下的競聘方案。他發(fā)現(xiàn)一個23歲的大學畢業(yè)生很優(yōu)秀,就提名到塔里木掛職,給他壓擔子。幾年之后那人獨擋一面成為經(jīng)理。他自己也已經(jīng)是大企業(yè)的黨委副書記。他代表黨委去宣布,他們握了手。那位年輕人感動地說,“書記,這是咱們第一次握手啊!”君子之交可謂足矣。
          他不拘小節(jié),吃飯常狼吞虎咽,稍一提醒,溫文爾雅。常衣著不整,稍一梳理,光彩照人。一次接待大批臺商來訪,他西裝革履,談吐詼諧,舉止優(yōu)雅,態(tài)度誠懇。事后,多位臺商來到企業(yè)只要求與他面談。一國際管道項目工期漸緊,合同規(guī)定5月16日完工?,F(xiàn)場遭遇意外困難,項目經(jīng)理擔心誤期承受賠償損失,他飛赴現(xiàn)場拜會業(yè)主阿吉普非洲總裁F。F文雅高貴,他們一見如故。他送F一幅山水,引發(fā)F對中國畫的好奇,他就大談軟筆的特性,宣紙的妙處,似與非似之間,潤染的效果,骨法用筆以及章法提款印章等等。令F頓時為中國畫傾倒。最后談到工期,F(xiàn)說,5.23是我的生日,你們拖到5.23我不會怪罪。他說,我的生日是5.24,拖到5.24,閣下大概也會接受。兩個人的會見,達成了理解。F不再斤斤計較。隨訪的項目經(jīng)理驚訝“國畫”竟有如此功能。
          他的仕途不為不精彩,他曾經(jīng)是集團旗下企業(yè)最年輕的組織部長,紀委書記,黨委副書記之一,他曾擔任過多個國家重點工程的工委書記,他主持的項目獲多項大獎。他出版過多部管理學專著,作為全國級的優(yōu)秀工作者在懷仁堂接受過總書記接見。他卻在副廳級的崗位上近15年止步不前。秘書發(fā)現(xiàn)了原委,不無埋怨地說:“跟著你見的都是平頭百姓,你看人家,拜會的都是大領導”。“哎,連他都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秘書張著嘴做吃驚狀,那些可都是決定命運的人啊。突然有一天,他竟得到一紙?zhí)岚蔚墓?,黨組好幾個成員替他說了話,誰?他也不知道。55歲,在這個年齡段,有人開始退二線的時候他擔任了正職。
          了解他的人說,他是個隱士,在他那個本應該熱鬧非凡高朋滿座的崗位上享受著獨有的安靜。“大隱于市”,形容他是恰當?shù)摹?br/>  骨子里,他是個畫家。也許正是沉寂于繪事,他成為“隱士”。
          
          一次,他對一個處長的工作不滿意,他就說:“你呀你,黑了不知加白?橫了不知加豎?大了不知小,有爭有讓嘛!”那位處長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就索性提起筆在紙上畫開了,大大小小橫橫豎豎,有爭有讓,比劃完了,竟是一幅山水畫。原來他在用畫理講解工作的辯證法。
          他喜歡讀畫,一幅好畫反復琢磨,爛熟于心。觀李可染畫展,他一連去了3次,后兩次去竟然只為看一張畫。他要理解可染大師平穩(wěn)中的靈動。
          他喜歡臨摹,一張石溪,臨了幾十遍。一幅龔賢,又是幾十遍。他好結交畫家,學其所長。他給孫其峰拜年,孫老說:“好畫家要有3個條件——好天份,好老師,活得長?!彼タ磳O大石,老先生在他的畫作上題“氣韻生動”。他拜見孫克剛,孫老題寫:手摹心追。他尋范揚不到,就寫一評價范揚的短文帶到范揚的畫展上,面交范揚,范揚當眾朗讀,看他名片寫的什么什么書記,連聲說,做書記看出我的畫的出處,了不起了不起。他分別請靳尚誼、王琦、詹建俊、水天中,聞立鵬、朱乃正、白庚延、霍春陽、李孝萱、王鏞等到企業(yè)指導美術活動,使他的企業(yè)出了不少畫家。他請王鏞為他題寫齋號,王先生認認真真寫了兩遍,選了一幅,很是精彩!肖復興聽了有感而發(fā),寫《高梁齋主》散文,談那題字,更談齋主的為人和藝術。
          他想拜師,只看了畫刊上的3幅小畫,還不知道那先生的名氣地位年齡學識就決定拜那人為師。他尋到青島,托了6位局長幫助引薦。局長們說,找不到、他不收弟子、他性情古怪……他找到出版局長徐誠,徐說,我送你先生的畫?他說,我不要畫,我要拜師。一天他走到一個店面前看到一幅對聯(lián),他問營業(yè)員,營業(yè)員說美工寫的,他去見美工,說他的字像那先生的,他說先生的畫筆力奇雄,鋼筋鐵骨。那美工說:想見?見!于是領他到家,原來美工竟是他要拜見的先生的女婿。
          先生第一天給他講老莊,第二天講京戲,齋主靜靜地記下。他知道他遇到高人了。他突然拜倒在地,向先生行了磕頭大禮……在場的作家于卓大叫意外。于曾說過:他外表溫和,但從來不在人前低頭。他再查資料方知道,先生被張汀先生稱為:陳子莊黃秋園之后的第三大發(fā)現(xiàn),那先生叫梁天柱。他真心地敬佩他。
          他好走路,工程建設得天獨厚,工作需要去現(xiàn)場,青海的野山,新疆的戈壁,陜北的黃土塬到處留下他的足跡。他的一輛用車,3年曾跑過37萬公里,可謂“巡天遙看一千河”。習慣了窮山惡水間的徜徉,他對名山大川竟然沒了感覺,他適應了那些叫不出名字或名字奇俗的山,如瞪眼嶺,如蛤蟆坡,如石砬子。有時他會在野外把車叫停,下得車來欣賞風景,隨行的人會說,咱們?nèi)ッ睫D轉?那才美!他不答話。他喜歡普普通通,他覺得黃山太奇,泰山太雄,華山太險。他在自家院子栽了普通的樹,壘了普通的石,寫了直白的對聯(lián):“一塊石頭兩棵樹,半部詩書萬里路”。像他的齋號一樣樸實無華:高粱齋。問他有何深意?他說,東北人,吃高粱米長大的,就這。
          他好動筆,好寫散文,好寫畫家的評論,他描述龍瑞的正氣,范揚的自信,也提問過,盧虞舜怎么把唐詩的老頭和光屁股的女人整到一起的。他評論馮大中老虎的溫柔源于沒了武松。他說張俊東以文至簡,以書增厚。在有人評價范曾是三流畫家時,他調侃,算二流吧,他肯定畫家的英雄面貌。他不贊同把中國畫稱為水墨畫,他說: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中國畫演繹的是中國哲學,沒了儒釋道,沒了中國古典哲學意義上表達,才叫水墨畫。對吳冠中的“筆墨等于零”他不以為然,他認為,筆墨在中國畫中是“本”。他常說,徐渭的葡萄,寥寥幾筆,千古絕唱。齊白石的荷干,通天的一筆,幾乎貫穿了八尺整張,你總能在其中體悟到點什么,因此,經(jīng)久耐看。黃賓虹筆筆完美,他竟然不滿足,于是千筆萬筆地堆積,層層演繹他的八卦圖。有人說他犯了畫家的大忌,當簡。其實他的簡,體現(xiàn)在他不著一筆的留白上。那留白,如太極圖中的魚眼,有了,就達到了宇宙的平衡。他更愛畫畫,他公務繁忙卻沒有一天不在畫畫。他毛筆不離手,即使辦公時間也會不自覺地在雜志上報紙上勾勾抹抹。接待客人時也常常如是。一天,文書送來新到的報紙,隨后要看其中的文章,竟死活找不到那張。文書也說;明明送進來了。過后才發(fā)現(xiàn),才幾分鐘的工夫,他已將報紙涂得密不透風。他常下基層,下基層又時常讓接待方甚感為難,晚飯后,想引他打牌唱歌舞蹈聊大天,他卻把人轟走把門咣當一關,孰不知其以獨處為樂,樂不可支竟放浪形骸,赤身露體吟詩作畫半夜方休。令門外的人費解經(jīng)年。
          近年,他終于做通情達理狀,利用晚間約請企業(yè)畫家一同筆會,聚眾揮毫,解了人家心中疑惑。早些年他任組織部長,晚上到家找他辦事的人多,他索性把畫案搬到客廳,與客人談話的同時可以畫畫。一次,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告到集團黨組領導那里:他不尊重人啊,和我們是邊談話邊畫畫。也有不理解的告他不務正業(yè)。當時的部長王濤說:我看畫畫比唱歌跳舞強!
          如今他自由了,他退出了實職崗位,很把石油美協(xié)副主席的職務當回事。還發(fā)起成立了惠風書畫院,卻自任副院長,問他作為發(fā)起人,何不直接做了院長,他說:志在畫畫。
          他的作品越來越多了,畫商找到他,提出要求:你這么這么的,他說,我就不這么這么地。他說,42年的職場,我聽人的不少了,差不多已經(jīng)失去了真我,現(xiàn)在的我才是真的我。那些粗頭亂服蓬頭垢面的野山和雜樹,那歡快或沉重的筆觸才是他博大的內(nèi)心世界。
          有人支持他出畫冊,他說,太早,他認為,個性彰顯得遠遠不足。有人鼓動他放,他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他的提包里竟有一本“四王”,誰都知道“四王”是清以下保守派的代表,他說,畫畫就是這樣,放放收收,總會找到陰陽魚中間的那條分割的曲線。他自覺,離找到那條曲線還差得很遠很遠。
          高粱齋主的畫注定是寂寞的,他走著藝術家的路,那路長遠又寂靜,寂靜得了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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