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訊:1月15日,上海市普陀區(qū)某拆遷工地發(fā)現(xiàn)一無名男童尸體,年齡10歲左右,身高1.45米,圓臉、短發(fā),身著“建英希望學?!毙7?。死亡時手攥一張本市晚報,上有記者XX撰寫《安徽一民工子弟學校遭遇強制停學,兩千民工子女何去何從?》一文,標題旁有鉛筆書寫的“我不是小偷”字樣,估計為死者生前所寫。據(jù)了解,建英希望學校確系一所民工子弟學校,現(xiàn)已被強拆,教職工解散,無從知曉死者更多情況,望有知其信息者,速與本報編輯部或轄區(qū)派出所黃警官聯(lián)系……
天還黑著,陳小帥就被娘叫醒了。他伸頭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六點十分,正是該起床的時間。陳小帥將頭探了探,又縮了回去,并用被子裹緊了身子,立刻,他又感覺到了溫暖。小帥,娘又喊了一聲。聲音里有了責備與嗔怪。陳小帥不敢再貪睡,騰地坐起身,三下兩下穿上衣服,跑到屋外的公廁撒了泡尿,回來時娘已經(jīng)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和香噴噴的飯菜。
坐下來吃飯時,只有娘和陳小帥。爹每天出去干活,總是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陳小帥很少見到他的身影。菜是芹菜炒豆皮和一盤蔥花涼拌咸菜,饃是現(xiàn)蒸的蔥花油卷,飯是小米稀粥,黃黃的湯汁里透著香,這都是陳小帥平時愛吃的。但是,今天陳小帥吃得特別少,咬一口饃就停下來發(fā)一會怔,菜也忘了夾。娘察覺到了,說,有事?陳小帥受了驚嚇似的忙說,沒,沒有?;呕诺氐拖骂^,加快了速度。
吃完飯,娘將一個鋁質(zhì)的半舊飯盒裝進了陳小帥的書包。飯盒里盛的是剛吃過的芹菜炒豆皮和蔥花油卷,偶爾娘還會在菜上面臥一個油煎雞蛋,這是他的午餐。
他上學的那所民工子弟學校有食堂,陳小帥吃過幾次,是最便宜的那種,土豆炒肉絲外加一份米飯,三塊錢。吃得娘直稀溜嘴,娘不是舍不得讓他吃,而是認為一份土豆絲加一份米飯不值那么多錢。后來陳小帥就提議帶盒飯,因為他看見不少同學都是拎著飯盒來上學的,中午放食堂的蒸籠里一蒸即可。娘便每天早上做飯時,多炒一些菜,給陳小帥帶著。
陳小帥背著書包出了門,立即被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包裹住了。天剛蒙蒙亮,巷內(nèi)的行人很少,周圍的一切都濕漉漉、灰蒙蒙的。陳小帥一邊慢騰騰地走,一邊不時回頭張望。他想看郝美麗跟上來沒有。郝美麗跟陳小帥同鄉(xiāng),都來自皖北農(nóng)村,他們同在那所民工子弟學校讀書,且是同班同桌。以前,兩人總是結(jié)伴去上學的。但是今天,陳小帥走走停停,磨蹭了十多分鐘,還是沒看見郝美麗的身影。陳小帥估計,郝美麗今天不會去學校了,她肯定把昨天學校發(fā)生的事告訴了爹娘。
昨天,天本來晴得好好的,突然就變了臉,平地刮起了大風,揚起的沙塵將單薄的玻璃窗打得啪啪響。建英希望學校四年級2班的教室里,來自安徽壽縣的張老師正在彈奏電子琴教學生唱歌。突然,教室門被撞開,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揮舞著鐵錘把講臺砸了個稀巴爛。張老師站起來剛想跟他們理論,就被一個大漢抓住頭發(fā)狠扇了一巴掌。鮮血順著張老師的嘴角流下來,殷紅殷紅的。張老師眼里就汪起了淚,但她強忍著,大聲斥責道,別傷著孩子!然后母雞一樣張開翅膀?qū)⒛康煽诖舻暮⒆觽冏o在了身后。
郝美麗就是在這個時候哭出聲的。她的聲音嘹亮,一下子感染了很多學生。教室里頓時哭聲一片。陳小帥沒有哭,他緊緊攥住郝美麗的一只手,感覺到她渾身都在發(fā)抖,而另一名女生,嚇得小便失禁,褲腿處濕濕的一片。后來,陳小帥和眾多的師生被一群著裝復(fù)雜的人(據(jù)說有警察、保安、協(xié)管人員)趕到操場上,一個自稱是教育局副局長的人手持一只灰色的喇叭,站在籃球架下,大聲宣布說,建英希望學?,F(xiàn)在開始停止辦學。好多人都懵了:已經(jīng)辦了十來年的學校,怎么說關(guān)就關(guān)了呢?讓這兩千來名的民工子女到哪上學呢?陳小帥想,最傷心的應(yīng)該是張老師和姚校長,他們是一對夫妻,學校是他們一手創(chuàng)辦的。
晚上回到家,陳小帥幾次想把學校停課的事跟爹娘說一說,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爹娘很晚才回來,吃完晚飯,倒頭便睡著了,陳小帥沒忍心喊醒他們,他不知道把這件事告訴爹娘之后,他們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是將他送回老家呢,還是另擇一所學校,他不知道。同時,陳小帥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因為自兩年前他到建英希望學校上學以來,已經(jīng)七八次被迫停課,但每次又都化險為夷,又能照常開課了。他多么希望,昨天的事同樣是一場夢,一覺醒來,什么都沒發(fā)生。
陳小帥最終沒有看到郝美麗,卻看到了一只小狗。那是一只流浪的寵物狗,渾身臟兮兮的,白毛變成了灰色。它大概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嗅到了陳小帥書包里的菜香,就跟在陳小帥身后不停地狺叫。陳小帥停下來,猜出了流浪小狗的心思,便將書包移到胸前,掏出飯盒,拿出一個蔥花油卷,掰了一半丟在了流浪狗的面前,流浪狗欣喜若狂,撲上去一口吞了下去??吹贸?,它肯定餓壞了。陳小帥朝飯盒里瞧了瞧,娘給他拿了兩個蔥花油卷,就自言自語說,還是自己少吃一個吧,又將手中的另外半塊扔給了它。這次它沒有急著吃,而是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陳小帥的手,似乎在表示感謝。陳小帥被舔得癢癢的,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于是就拍拍流浪狗的頭,說,你自己吃吧,我要遲到了。
從家到學校要乘44路公交車,而從家到車站要走近半個小時,陳小帥加快了步伐。到了44路公交車站,站牌下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每天早上,44路第一班車拉的幾乎都是建英希望學校的學生,但是今天,車站卻出奇得安靜。
44路公交車按時開來了,陳小帥刷了卡,坐在空蕩蕩的車上,一縷陽光照進來,把他半邊臉上的絨毛照得金黃金黃的。
葵花依在門框上,目送著兒子陳小帥出了巷口。兒子已經(jīng)10歲了,卻出奇地瘦小,書包背在身上顯得龐大而沉重。她有時甚至擔心兒子承受不住那么多的重量,但是兒子每天都是背著它走,背著它回,表現(xiàn)得很輕松的樣子,并沒有她想像的那么吃力。但是,今天,她卻分明感到了那書包的分量,因為它讓兒子的腳步變得異常遲緩,甚至有幾分踉蹌和猶豫。書包里依然是那些書,咋就讓兒子不堪重負了呢?還有兒子的幾次回頭張望和吃飯時的沉默寡言,都讓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兒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仿佛有滿腹不便言說的心事似的,讓她猜不透,摸不著。
葵花邊想心思邊收拾院內(nèi)的一輛腳踏三輪車。車有五成新,銹跡斑駁,是丈夫陳大帥花150元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車上蓋著一層厚厚的油氈布,氈布底下是大半車的新鮮蔬菜,都是兩個小時前葵花從批發(fā)市場精心挑選的。批發(fā)市場距葵花居住的小區(qū)并不太遠,騎車半個鐘頭就到了。每天一到黎明,葵花總是將車騎得飛快,怕去晚了菜就被人買光了似的。其實她是想早去早回,回來還要為丈夫兒子做早飯,等丈夫兒子走了,她再到街上遛著將它們賣掉。葵花不是個正經(jīng)的商戶,而是遛街串巷的,所以菜要比市場上的更鮮嫩才好賣。如果賣不掉,就帶回來自家食用。偶爾,剩的特別多的情況下,葵花就會把賣不掉的菜跟同樣遛街賣肉的換回一窄條五花肉,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每當這時,丈夫和兒子都像過年一樣高興。這也是葵花最幸福的時候,無論是熗是炒還是紅燒,丈夫和兒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并齊聲贊她廚藝高超。葵花看著丈夫和兒子吃,自己卻吃得很少,她沉醉在濃濃的溫情與心酸里,因為這樣的機會并不是很多,她幾乎每天都能將批發(fā)來的菜賣得精光。她多么希望能天天給丈夫和兒子燉上肥美的肉啊!
葵花鎖上院門,來到戶外,騙腿上了三輪車,用力一蹬,車子沿著巷道朝著與兒子相反的方向而去。幾天前剛下過雪,墻角尚有未解的冰凍,路上也硬硬的??◣诺氐胖?,風迎面撲來,刮翻了她頭上的圍巾,刀子樣在臉上陣陣劃過。她要盡快趕到一人巷去,把菜早早地處理一些。
葵花是5年前跟隨丈夫來到這座世界聞名的大都市的。她的家在皖北一個叫作黃莊的村子。由于交通閉塞,那里產(chǎn)的水果、農(nóng)作物根本賣不出去,一年的汗水與辛苦換來的除了吃喝,全部爛在了地里,村民至今多數(shù)還住著土坯草房,跟原始部落似的。村里的青年只要不再上學,十有八九進城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陳大帥是跟葵花結(jié)婚快一年時提出進城打工的。當時葵花懷著身孕,有些不舍,可望著一貧如洗的家,想著即將出世的孩子,最終還是含淚將丈夫送到村頭。后來孩子出生,再后來孩子長到能夠上學的年齡,夫妻聚少離多和村里有人掙來的大把鈔票讓葵花的心蠢蠢欲動起來,她做通丈夫的工作,把兒子交給了年邁的公公,毅然決然地進了城。
葵花讀過初中,是個聰慧的女人。憑著她的條件,本該能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可她不想離丈夫太遠,幾年分離的日子她過怕了。陳大帥是個建筑工,幾年來,在這座舉世聞名的大都市究竟蓋了多少樓,他也說不清。葵花進城那天,適逢下雨,工地上停了三天工,陳大帥就領(lǐng)著葵花一座一座一層一層地數(shù),數(shù)到最后連陳大帥自己都弄迷糊了。剛開始,葵花同丈夫一樣興奮,但數(shù)著數(shù)著她很快失去了興趣:再怎么驕傲與自豪,可樓畢竟是為別人建的。她想起了家里的破爛草屋,想起了與丈夫一起租住的那間狹窄的民宅,失落的情緒迅速蔓延。她不禁邊嘆氣邊暗下決心:一定與丈夫同心協(xié)力,努力打拼,將來在家鄉(xiāng)建一座最漂亮的房子。
起初,葵花在丈夫所在的工地做飯。工地老板也是安徽的,姓劉,是個挺不錯的厚道人。丈夫跟隨他多年了,常夸他呢。聽丈夫說,劉老板以前也是個打工的,后來發(fā)跡了,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隊,還在上海購了房,買了車,真正成了城里人。丈夫給葵花說這些時,總是不停地咂嘴,無比地羨慕和向往。對于能否成為城里人,葵花是斷不敢想的,她只想擁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溫暖的舒適的漂亮房子。劉老板的確是個好人,丈夫領(lǐng)葵花去見他那天,他正滿身灰塵地指揮兩輛大型挖掘機使勁刨土,轟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匆娍ê完惔髱?,劉老板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說,你就是大帥媳婦吧,歡迎歡迎。說著,似要將沾滿污泥的大手伸出來,跟葵花握一握,后又意識到不妥,就兀自用手撓著頭嘿嘿笑了。這給葵花留下了極好的印象,這種印象一直影響著葵花,這也是葵花出事后不愿拖累劉老板的原因。
葵花出事是在進城半年之后。她做飯的地方是個簡易的工棚??]學過廚藝,卻能把普通的飯菜做得噴噴香,民工們都愛吃,都夸她比大飯店的廚師燒得強上一百倍。被民工夸著,葵花心里美滋滋的,可她清楚,自己怎么能跟大飯店的廚師比呢,只不過民工們沒進大飯店吃過,自我撫慰罷了。但葵花在做飯上下了功夫確是真的。民工們勞動強度大,最缺油水。做飯時,葵花總是將為數(shù)不多的肉燉得油花漂漂的,不饞人才怪呢。出事那天,沒有任何征兆。挖掘機在簡易房附近挖土,由于駕駛員操作失誤,將土塊不慎甩在房頂上,房梁喀嚓一聲斷裂了,整個簡易房歪斜著塌了下來。當時葵花正燒一鍋開水,開水頓時潑了一身。正是夏季,葵花穿著極其單薄,被開水這么一燙,痛極了??ū换鹚偎偷搅酸t(yī)院,醫(yī)生說,身上由于隔著衣服沒什么大礙,治療一段時間就可痊愈。主要是臉,需要植皮,否則整張臉就沒法見人了。陳大帥是個農(nóng)民工,從沒遇見過這么大的事,只好流著淚用滿是哀求的目光望著劉老板。劉老板被陳大帥的目光燙著了,咬牙說,植皮就植皮,無論花多少錢我出。
葵花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身上的燙傷基本痊愈了,但臉上仍舊蒙著厚厚的紗布。為給葵花治傷,劉老板前后花了近三萬塊錢,但植皮的事依然沒有眉目。不是劉老板舍不得花錢,而是劉老板沒錢了。土建工程開工以來,開發(fā)商沒給劉老板一分錢,工地上一切開銷都是劉老板墊付的。葵花出事時,樓房的地下工程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劉老板找開發(fā)商要錢。開發(fā)商卻以地下工程沒達到標準為由拒絕支付。劉老板無奈,與開發(fā)商打起了官司。中國的官司打起來很麻煩,總是沒完沒了地拖來拖去,一拖就把葵花治傷的事耽擱了。
出院是葵花主動提出來的,她不想因為自己而拖累了丈夫和劉老板。自從葵花燙傷住院,陳大帥就沒再去找活干,整天呆在醫(yī)院陪著葵花,對葵花關(guān)懷得無微不至。每次醫(yī)生給葵花換藥,陳大帥表現(xiàn)得似乎比葵花還緊張,看著葵花疼得齜牙咧嘴,不停地呻吟,陳大帥就會伸出健壯的胳膊,讓葵花抓著,換好藥,他的胳膊就會留下幾道深深的血印。后來,葵花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再換藥時,就強忍著。至于劉老板,葵花始終心存感激,出了這樣的事,不能全怪劉老板,可劉老板卻表現(xiàn)得仁至義盡,不僅花錢給她治傷,在治傷期間夫妻倆的誤工費、營養(yǎng)費、護理費一樣也沒少給?,F(xiàn)在人家遇到了難處,不能就這樣賴在醫(yī)院里吧,那不成了訛人了嗎?將心比心,葵花是一天也不愿在醫(yī)院呆了。陳大帥也支持葵花的想法,兩人就悄悄收拾了東西,離開了醫(yī)院。
回到租住的小屋,葵花不敢照鏡子看自己的臉,陳大帥鼓勵她說,照吧,看一看那道坎就過了??ㄟ€是不敢照,依偎在陳大帥懷里,淚流滿面地說,我是不是很丑???陳大帥同樣落了淚,用粗糙的大手捧起葵花的臉說,怎么會呢,再丑你還是我的媳婦啊。葵花哽咽住了。自從葵花住院,兩人已經(jīng)好久沒親熱過了?,F(xiàn)在終于單獨呆在一起,都有些急不可耐,相互撕扯著衣服,尋找著對方的嘴唇。平息之后,葵花還是偷偷去照了鏡子,猛一下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她還是驚叫了一聲,然后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奔涌而出。
劉老板來了,帶來兩千塊錢,似要了斷的意思??]接,陳大帥也沒接。劉老板說,我對不起二位呀,我只有這么多了??ㄒ妱⒗习逭`會了他們的意思,就說劉老板啊,這錢我們真的不能要,您也不容易啊。劉老板就把錢按在葵花的手上,說,大妹子,你就甭客氣了,以后我翻了身,一定把你的傷治好,否則,我心不安呀。說者淚水潸潸,聽者淚水嘩嘩。
沒多久,聽說劉老板打贏了官司,可開發(fā)商卻攜著幾百萬工程款跑了。劉老板又領(lǐng)著一幫人奔赴另一個工地。臨走時,他邀葵花一同過去,繼續(xù)做飯,被葵花婉言謝絕了。她知道,已有另一位民工家屬頂替了她的工作,她去只會給劉老板添麻煩。再說,她那張臉實在不好在原來的場合露面。于是,就讓陳大帥跟了劉老板去,她選擇了遛街賣菜。
一人巷位于城市的北部,騎三輪車需要半個多小時。說是一人巷,其實是一條寬闊的大街,因臨近一所著名的鋼廠,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按說,這樣的場所是不準小商小販擺攤設(shè)點的,可葵花遇到了老張。老張是負責一人巷的城管,五十多歲了,身材瘦小,黑黝黝一張不茍言笑的臉。在了解了葵花的遭遇后,就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過他讓葵花早點來,將菜賣給那些上早班的人,8點他上班以后就不可再賣了,如果讓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了,他會挨批評的。再說開了這個口子,別人如此效仿,也來擺攤設(shè)點賣這賣那,這高樓林立干凈衛(wèi)生的一人巷不就成了菜市場了?葵花對老張保證,她會早來早走,不會給老張?zhí)砺闊┑?。老張看這女人可憐,對葵花說,遲早幫她在菜市場弄一個攤位。在菜市場擁有一個攤位,對她這個在城市舉目無親的民工的妻子來說,顯得多么的遙不可及啊!如果能那樣,自己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地與城管們打游擊了,并且一家三口還可以過上好一點的日子。聽老張愿意幫自己謀個攤位,葵花就把老張當作了恩人。出于感激,她每天都會把最鮮嫩的菜給老張留著,以批發(fā)價格賣給他。每當老張來取菜時,總是搖頭嘆息一聲說,你這個人吶!葵花愛聽老張說這樣的話,這證明老張記著她對他的優(yōu)惠,記著自己對他的好呢。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葵花到了一人巷,已渾身是汗。在鋼廠門前不遠的位置,她剛跳下車,就有幾位下早班的婦女圍上來,挑挑剔剔地跟她討價還價??▽⒛樣脟戆饋?,只露出鼻子和嘴。她怕別人看了她的臉,不再光顧她的菜攤。賣了一會,葵花就不停地朝巷口張望,平時這個時候,是老張出現(xiàn)的時間,仿佛鬧鐘似的,雷打不動。但是今天,葵花沒看見老張的身影。又過了一會,還是沒看見老張。葵花原本打算今天好好問問老張攤位的事給她弄得怎么樣了,要是能弄,送些禮也好,她連錢都準備好了,整整五百塊錢,在貼身的衣服里裝著呢??衫蠌堛妒菦]來。
正左顧右盼,猛聽背后一聲斷喝,誰讓你在這兒擺攤的?奶奶個熊,不想好了!葵花扭頭一瞧,是個陌生的穿著跟老張一樣制服的年輕人。就想,這不是老張的地盤嗎?怎么又平空冒出個城管來,老張呢?容不得多想,忙收拾了蔬菜和秤盤,飛快地跳上車,朝街的另一頭狠命蹬去。年輕的城管跟在后面仍罵罵咧咧地緊攆著,葵花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把車騎得飛快,很快將他甩在了身后。
葵花是在另一條街上遇到馬榮的。其實葵花跟馬榮并不是很熟,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陳小帥跟馬榮的女兒郝美麗是同班同學,一次開家長會時,兩人坐在了一起,一聊,馬榮跟她不但是老鄉(xiāng),而且就是頂替她在工地做飯的那個人。馬榮的丈夫葵花認識,進城務(wù)工七八年了,仍老實木訥得跟個石猴似的,沒長一點見識。聽說他們一家也住在城郊附近,兩家離得很近,可都因為忙,交往并不多。
是馬榮先喊住葵花的。馬榮是個熱心腸,拉住葵花的手不放,問菜好不好賣,春節(jié)回不回家等等,好像失散了多年的姐妹似的。末了,馬榮談到了一樁讓葵花十分震驚的事:建英希望學校徹底關(guān)閉了,孩子這下算是無學可上了。說完這些,馬榮就急匆匆地走了,她要趕往工地做飯去。望著馬榮逐漸消失的背影,葵花仍懵懂著。這個消息太讓她感到意外了,學校怎么能說關(guān)閉就關(guān)閉呢?都停課了,兒子陳小帥怎么不吱一聲還去上學了呢?如果學校真的停辦,兒子又該去哪里讀書呢?葵花心里一時長滿了亂草,怎么也理不清,就更無心賣菜了,飛身跨上三輪車,向兒子的學校奔去。
陳小帥來到學校的時候,太陽被一團云翳遮住了,只露出幾縷淡淡的黃尾巴。偌大的校園顯得極為冷清,三輛巨大的挖掘機停在教學樓前,一樓的幾間教室已被工人當成廚房、臥室,里面不時冒出團團熱汽和打鬧嘻笑的聲音。原本該在教室里的講臺、桌椅堆在操場一角,顯得破舊而孤獨。陳小帥的教室在三樓,他快步跑上去,教室的門虛掩著,一推便開了,里面同樣一片狼藉。幸好課桌和板凳都在。陳小帥便習慣性地將書包抹下來放在自己的位子上,像往常一樣打開書本準備上課。陳小帥是個讀書用功的孩子,他將昨天老師教的課程重新溫習了一遍,又做了幾道數(shù)學題。教室里很靜,失去了往日的喧鬧。陳小帥做得很認真,完全忘卻了身在何處。驀然,一陣急促的鈴聲打破了校園的沉寂,陳小帥以為到了上課時間,坐直了身子,可是環(huán)顧左右,教室里空蕩蕩的,除了自己,沒一個同學的影子。陳小帥輕嘆一口氣,收拾了書包,背在身上,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教室。下了樓,一群民工正蹲在樓梯口吃飯,想必鈴聲是為招呼他們吃飯而響的。陳小帥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朝校外走去。
校門口聚集了一群人,多數(shù)是學生的家長。他們鬧哄哄的,吵著要找學校的姚校長,但被幾個穿制服的工地保安攔住了,說學校已經(jīng)不姓姚了,還找什么姚校長,攆他們快走。家長們蹲在校門口,情緒激動地商量著對策。陳小帥這時才發(fā)現(xiàn),學校大門已經(jīng)被鎖住了,外邊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陳小帥站住了,說,放我出去。一個瘦子保安走過來呵斥說,誰讓你進來的?陳小帥說,這是我們學校,怎么就不能進了?瘦子保安好像是個頭,見陳小帥頂嘴,狠搡了陳小帥一把,陳小帥沒提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上很硬很涼,把陳小帥的屁股硌得生疼。但他強咬著牙爬起來,一頭撞向了瘦子保安,瘦子保安同樣沒提防,被撞了個趔趄,差一點也摔個屁股墩。瘦子保安惱了,抬手狠狠扇了陳小帥一巴掌,陳小帥感覺到半邊臉一木,鮮血順著鼻腔涌出來。家長們見保安打了學生,就都不愿意了,哐哐地搖著鐵門欄桿。瘦子保安害怕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用鑰匙開了大門,讓陳小帥趕快滾出去。家長們趁機涌進來,兩撥人推搡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斷喝,住手!聲音沙啞而有力。陳小帥定神一瞧,原來是姚校長。身后還跟著他的班主任張老師。同他一樣,張老師的右半邊臉青紫著,想必昨天被那人打得不輕。見到張老師,陳小帥一下?lián)涞乖谒龖牙?。張老師掏出手絹,輕輕地拭去陳小帥臉上的血跡,無比愛憐地問,疼嗎?陳小帥搖了搖頭,他本不想哭的,但不爭氣的淚水卻大顆大顆地滾下來。見陳小帥哭得傷心,姚校長也走過來,用手拍了拍陳小帥的后背。
姚校長名叫姚為健,建英希望學校是他十年前創(chuàng)辦的。那時候,全國各地的民工紛紛涌進上海這座美麗的城市,很多民工的子女也一起來到了上海。但是當時這座被人們譽為無比寬厚仁慈的城市以極其慷慨博大的胸懷容納了民工,卻并不接納他們的子女,導致很多孩子沒地方讀書,只能在街頭閑逛。那時還在安徽壽縣教書的姚為健聽到這個消息,不禁萌發(fā)了去上海為這些民工子女辦學的念頭。姚為健是個敢想敢干的人,他說服妻子張琴義無反顧地來到了上海這個喧囂繁華的都市,開始了艱難的辦校生涯。
姚為健租了普陀區(qū)丹巴路165號上海華亨化工廠技校的房子作為校舍,創(chuàng)辦了九年制的建英希望學校。按照當時“流出地管理”的原則,學校經(jīng)過了壽縣教育局的審批,并在普陀區(qū)教育局備案。學校剛創(chuàng)辦時很艱難,學生只有50多名,而且經(jīng)常還有不明身份的人前來檢查,第一學期就被抄了三次家,黑板被敲掉,桌椅被搬走。2002年,普陀區(qū)對全區(qū)13所民工子弟學校進行整頓,很多學校因為不符合辦學要求而遭關(guān)閉,但是姚為健不斷改善硬件設(shè)施和師資力量,并經(jīng)過安徽省有關(guān)方面與上海市的溝通,終于堅持了下來。
建英希望學校的校舍是租用上海華亨化工廠技校的房子,合同到2006年6月份到期,由于華亨化工廠技校屬于普陀區(qū)規(guī)劃的動遷區(qū)域,因此廠家和學校沒有續(xù)簽合同。但是,姚為健一時沒有找到新的校舍,另一方面華亨化工廠還不急著動遷,因此雙方協(xié)商讓建英希望學校再在此辦學一學期,等到下學期姚為健找到新校舍后再將學校搬出。然而,有些人已經(jīng)等不及學校春節(jié)后再搬遷了。2006年12月19日下午,六七個不明身份的人來到學校門口,趁學生放學散發(fā)傳單,稱學校將要拆遷,并與部分師生發(fā)生沖突。12月28日下午3時左右,又有約60人手持鐵棍、瓦刀來到學校門外,再次向?qū)W生、家長散發(fā)傳單。學校教導主任秦茂輝出去阻止,被那群人毆打,造成頭、頸、胸多處內(nèi)外傷。后來,1月5日,就發(fā)生學校被強行停辦的事。
事件發(fā)生時,姚為健正在派出所,他上午10時左右被帶到這里詢問情況,直到當晚7時才從派出所出來。聽說學校已被停辦,姚為健一夜無眠,白發(fā)驟然間多了起來。早上,他連飯也沒吃,就在妻子的陪同下來到學校,沒想到卻看到陳小帥與保安發(fā)生沖突的一幕??吹綄W生也遭欺辱,他的心都碎了。怒斥了保安,安撫了陳小帥,就帶著學生家長心急火燎地向校園走去。陳小帥沒有跟著,處理這樣的事情都是大人們的事,不是他一個10歲的孩子應(yīng)該摻和的。他滿臉陰郁地轉(zhuǎn)過身,猛然想起了另一個同學劉阿寶。劉阿寶在另一所學校讀書,此時他在干什么呢?
在學校,葵花沒有見到陳小帥,而是看到很多家長吵吵嚷嚷地涌向一間會議室??⑷嗆囃7旁跇窍乱粋€拐角處,三步并作兩步跑進會議室。會議室不是很大,擠滿了家長。葵花只好站在門口聽臺上的人講話。主持會議的是個體態(tài)很胖的人,據(jù)說是教育局的副局長,他對學校停辦的原因作了如下三點解釋:一是學校沒有辦學許可;二是存在安全隱患;三是租賃的房屋已經(jīng)到期。對此,姚為健校長作了反駁,他說,上海的民工子弟學校都沒有辦學許可,建英希望學校并沒有違法亂紀的地方。而且,學校的安全問題曾經(jīng)通過有關(guān)部門的檢查驗收,還被評為“治安先進單位”,怎么突然就有安全隱患了呢?雙方各執(zhí)一詞,爭執(zhí)不下。剛開始,葵花還在認真地聽雙方不厭其煩地打口水仗,越聽越是氣惱,便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突然大聲說,離放寒假只有十幾天了,即使要停學不能等到學期結(jié)束嗎?孩子們還要考試呢!
葵花的話,提醒了家長,難道期末考試都不考了?場面頓時鬧哄哄的。一位女家長激動地站起來說,昨天孩子回家都還嚇得發(fā)抖,即使停學也得早一點通知,突然強制性行動孩子怎么受得了!胖局長沒有回應(yīng)這位女家長的指責,而是很認真地盯著葵花看了一眼,解釋說,之所以在臨近期末采取快速行動,是為了做好過渡銜接,保證下學期的工作開展,同時保證安全。對于局長的說法葵花并不買賬,她說,這樣做對孩子太不負責任了!學校、教育局、工廠有什么矛盾我們不管,但是這樣隨隨便便闖進校園,特別是在正常教學時間,對孩子的影響太不好了。話音未落,家長們又是一陣附和。就在這時,葵花似覺一道亮光在面前閃過,像是被人拍照了。但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她講得太投入太激動了。
按照教育局的計劃,建英希望學校的學生應(yīng)當在1月8日下午到新辦的曹楊小學就讀,但是很多學生并不愿去??犚粋€學生解釋說,不知道那邊會不會用上海的教材,如果用上海的教材,回家后就和老家的學校銜接不上了。另外,對于外來的學生,曹楊小學要收借讀費的。這也是葵花所擔心的。
陳小帥是兩年前葵花夫妻親自接來的。在那之前,陳小帥一直在鄉(xiāng)下讀書。奶奶死得早,生活上全由爺爺照料。天有不測風云,某一天爺爺突然臥床不起。到醫(yī)院一檢查,竟是食道癌,晚期。起初,葵花夫妻還企圖瞞著爺爺,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風聲,被爺爺知曉了病情,當夜,爺爺就吊死在了房梁上。葵花哭得幾次昏死過去,她知道公公疼她,不想讓她和丈夫在他的病上花無用的錢。但葵花和陳大帥還是用全部的積蓄風風光光地厚葬了老人,然后帶著兒子重新回到了上海。
散會時,已是中午時分,天上沒了太陽,空氣陰冷逼人。經(jīng)過半天的折騰,菜沒賣出多少??ㄍ浦嗆嚦隽诵iT,饑餓隨之而來。她從菜堆里掏出個灰白色的布包,摸出一個蔥花油卷,費力地啃了幾口,就吆喝著,買菜嘍,新鮮的蔬菜。那時,她想起了兒子,咋在學校里沒看見他,他現(xiàn)在吃飯了嗎?
陳小帥最初的同桌不是郝美麗,而是劉阿寶。劉阿寶跟陳小帥同歲,兩人處得很好。后來,劉阿寶轉(zhuǎn)到了上海一所有名的小學。劉阿寶的父親是個建筑包工頭,很有錢。聽說為了讓劉阿寶進上海那所小學,他父親沒少托人花錢,自從劉阿寶轉(zhuǎn)學,兩人再也沒見過面,今天無事了,陳小帥特別想見到劉阿寶,最主要的是想看他在什么樣的學校讀書。
陳小帥知道那所學校,卻不知道怎么走,打聽了好多人,轉(zhuǎn)了幾趟車,才到了目的地。到了學校,已是放學時分,陳小帥站在校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看到劉阿寶。校門已很少有人出入了,陳小帥就磨蹭著想繞過門衛(wèi)進到校園去。他想,即使沒見到劉阿寶,觀賞一下他上學的校園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但他被眼尖的門衛(wèi)攔住了。門衛(wèi)問,干什么的?陳小帥膽怯地答,找人,他叫劉阿寶,四年級的。門衛(wèi)瞅瞅他說,放學了,到哪兒找人去?陳小帥說,求求您,叔叔,讓我進去吧,我在這兒等半天了,沒見他出去。門衛(wèi)就有些不耐煩,說,少廢話,這樣的學校是說進就進的?你是建英希望學校的吧?聽說被停辦了,咋,想到這兒讀書呀,恐怕你爹媽再打十年工也供不起你到這樣的學校讀書。陳小帥的臉刷地白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校服,上面確實印有建英希望學校的字樣。難道民工子弟學校的學生就低人一等了嗎?難道有錢人和本地人就可以上好的學校,而作為民工的孩子連上學的地方都沒有了嗎?陳小帥再沒了去該所學??纯吹挠W校的對門是一家肯德基店,陳小帥看到很多年齡同他差不多的孩子在父母的陪同下,興高采烈地進進出出。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想起了書包內(nèi)的盒飯,就掏出來,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由于饃、菜沒加熱,吃進去沒有溫暖的感覺,反而弄得肚子沉甸甸的難受。后來,實在吃不下去了,陳小帥又將飯盒裝進書包。他想,他不會再來這所學校了,哪怕這里有他最好的同學劉阿寶。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透了,娘已經(jīng)回來了。娘的菜賣得不理想,還剩了小半車,被推進了狹窄的屋里。爹也回來得比以往早。陳小帥猜想爹娘可能知道了學校停辦的事。果然,飯桌上爹娘憂心忡忡地聊起了這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沒有誰問陳小帥這一天是怎么過的,爹娘說的最多的是選擇哪所學校和借讀費問題。當然,還說到了老家那所學校。陳小帥默默地吃完飯,照例洗了臉和腳,剛鉆進被窩就覺一股倦意慢慢覆蓋了全身,睡夢中他聽到了爹娘的嘆息,看見劉阿寶背著書包神采奕奕地向他招手,在劉阿寶身后矗立著那所美麗得令人窒息的學校。當然,陳小帥也夢到了老家那所破敗的學校,一想到自己極有可能孤苦伶仃地留守在那片土地上,陳小帥傷心地哭了。直到被爹娘搖醒,他才知道是南柯一夢。爹娘滿臉焦急,問,小帥,沒事吧?陳小帥抹了把眼淚,側(cè)過身背對著爹娘,有些羞慚地說,沒事。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去。
葵花依舊起得很早,到市場批了菜,回到家見陳小帥仍在酣睡,破例沒有喊他。做好了早飯,葵花隨便吃了幾口就上路了。出于習慣,葵花首先來到了一人巷,執(zhí)勤的仍是那個年輕的城管,她沒敢在鋼廠門前出攤,就穿過一人巷朝另一條街上去了。
葵花一邊吆喝著賣菜,一邊想著兒子上學的事。不知不覺已是上午10點了??ㄊ滞笊嫌兄浑娮颖恚瑴手?。是剛開始賣菜時,陳大帥花10塊錢在小攤上給她買的。葵花喜歡得不得了,一直戴著,除了晚上睡覺,從沒舍得摘下。一看到了10點,葵花不再吆喝了,將車子騎得飛快,朝曹楊小學趕。這是昨天跟幾個學生家長商量好的,到新建的曹楊小學看看,如果借讀費不是太高,倒是可以考慮安排孩子在那兒上學的。到了地方,除了約好的幾個家長外,還看見了馬榮。離老遠,馬榮手揚著一張報紙,興奮地說,葵花,你上報紙了。
那是張當天的晚報,整版報道了建英希望學校被強制停學的事,標題為《安徽一民工子弟學校遭遇強制停學,兩千民工子女何去何從?》,標題下方的配圖是幾輛挖掘機停放在教學樓前及家長會上的場面,其中一張照片是葵花的面部特寫,很逼真。這讓葵花想起家長會上突然閃過的白光。葵花看了看記者的名字,項磊,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樣。項記者在文后借用專家的口說,流動人口子女就學問題是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重要一部分,一些民工子弟學校解決了很多農(nóng)民工家庭的當務(wù)之急,很受民工好評。如果急于對這些學校強制停學,受傷害的不止是孩子、家長,還有社會。葵花將那張報紙討過來,小心翼翼地裝進貼身的口袋,她想拿回家給丈夫和兒子看看,她上報紙了,滿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虛榮。
新建的曹楊小學還是挺不錯的,只是借讀費貴了些。這是家長們考察的一致結(jié)果??蔁o論怎樣貴,葵花都打算讓陳小帥盡快讀書。但同時她也看得出,多數(shù)家長為借讀費的事憂心忡忡,特別是馬榮,由于進城時間不長,公婆、爹娘、子女都需要贍養(yǎng),家庭負擔很重,她唉聲嘆氣地對葵花說,看來,下學期只好把美麗送回家鄉(xiāng)讀書了。
葵花家也沒多少積蓄。陳大帥跟隨劉老板搞建筑,工資也是沒準頭的。自從那次被騙后,劉老板傷了元氣,工錢一拖幾個月。要不是劉老板人好,重情義,工人們早跳槽了。家里平日的開銷,全靠葵花賣菜的收入,除去房租、水電所剩無幾。好不容易存了幾千塊錢,元旦弟弟結(jié)婚,全被借了去。但葵花想好了,將出嫁時娘送的一對白金手鐲當?shù)?,再加緊賣半個月的菜,寒假一過,陳小帥就不愁上學了。說到這對手鐲,那是祖上傳下來的,究竟有多大價值,她心里也沒底,幸虧是當,要是賣,她才舍不得呢。
一連幾天,葵花起得比以往更早了,回家也比以前更晚了,連嗓子都喊啞了。有一天,葵花在一個很深的弄堂里吆喝著賣菜,忽然聽到一棟樓的二樓陽臺上傳來一句喊,賣菜的,新鮮的芹菜有沒有呀?葵花忙剎住車,連聲說有有有。待那人下樓,葵花一下愣住了,竟是老張。老張看見葵花,也是一愣,說,你咋跑這么遠???葵花仿佛遇到了久別的親人,倒一時不知說啥好了。老張說他退休了,單位突然決定的,他說我都六十啦,該讓位給年輕人啦。老張沒穿制服,比以前更和藹可親了??⊕鲆焕ψ詈玫那鄄?,沒稱就遞給了老張,說不要錢,送給您吃了。老張死活不同意,硬將十塊錢塞進葵花的手里,說你不要錢我就不要菜了。無奈,葵花只好將菜如數(shù)稱了,收錢時還是少收了一塊錢。老張又說了那句常說的話,你這個人吶!這是葵花這個冬天聽到的最暖心的話。末了,老張說,現(xiàn)在退休了,有時間給她找攤點了。讓葵花留下電話,一旦找好了好跟她聯(lián)系??覜]有電話,就留了丈夫工地上的號碼,然后,千恩萬謝地辭別了老張。
下雪了,這應(yīng)該是今年上海的第二場雪。本來,這是個多雨少雪的城市,但是一旦下起來,也不比東北的那些城市差,溫度驟降,飛雪如盛開的梨花漫天狂舞。于是,大街小巷很快空蕩了許多。還有半車菜沒賣,天卻漸漸黑了??ㄐ募比绶?。就在這時,一個打傘的中年婦人說要買菜,她要葵花推車給她送去??ǜ心陭D女七拐八拐來到一條小巷內(nèi),中年婦女說到了,讓葵花稱了黃瓜、豆角、番茄和青椒,總共32塊錢。中年婦女掏出一張百元鈔票,葵花也沒細看,找了68塊錢。
天徹底黑了。雪越下越大。葵花將車推到一桿路燈下,拍打著身上的積雪。車上的菜已經(jīng)不多了,葵花不想就這樣收攤回家,兒子還等錢上學呢,她要將菜賣光賣凈才能心安??ㄔ诼窡粝聛辛⒅椟S的燈光拉長了她瘦小的影子,沒幾個人光顧她的菜車,但她堅持著,很快就成了一個滑稽的雪人,在暗影中移動著。
葵花所站的位置,身后是一家火鍋店。或許是下雪的緣故,生意顯得特別好,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每過去一個人,葵花都要將目光殷切地投過去,可是沒人回應(yīng)她的熱情。透過敞開的店門,傳來陣陣喧嘩和讓人口舌生津的菜香。中午葵花只吃了少許自帶的飯菜,加上天冷,早餓得不行。聞見菜香,頓感饑寒難耐。正在這時,店內(nèi)走出一個30歲左右的青年,說自己就是火鍋店的老板。老板說,恁冷的天,你就別再等了,車里的菜我全要了。老板是個地道的上海人,說話柔聲細氣的,很討人喜歡??ǜ杏X自己突然活了過來,忙將菜稱了親自送到廚房去。到柜臺結(jié)賬時,青年同樣給了葵花一張一百元的。找錢時,葵花從兜里掏出所有的錢,發(fā)現(xiàn)自己唯一的那張百元鈔票顏色不是很對,仔細看了看,越看越緊張。老板把錢要過去,用指頭彈了彈,又在燈光下照了照,告訴葵花,這一百塊錢是假的。
葵花踉踉蹌蹌出了火鍋店,腦海里浮現(xiàn)著打傘婦女買菜的情景,可茫茫雪夜到哪里去尋這個該千刀萬剮的騙子呢?葵花將那張百元假幣撕得粉碎,然后跌坐在雪地里號啕大哭。
陳小帥就是在這個時候猶猶豫豫走出家門的。下雪了,天已經(jīng)很晚,爹和娘沒一個回來的。爹,陳小帥倒是不擔心,天氣不好的時候,他可以住在工地上,以前常有這種情況。但是娘咋還不回來呢?這幾天,陳小帥都在家溫習功課。今天,他還破例炒了菜,餾了饃,等娘回來吃哩。他到門口張望了幾次,就是不見娘的影蹤。后來,他開始打掃屋子。早上,娘走得匆忙,屋子沒來得及收拾,到處亂糟糟的。陳小帥清掃了地面,疊好了被子。歸置娘的衣服時,發(fā)現(xiàn)一張報紙,展開一看,竟是報道他們學校停學的事。更讓他意外的是,上面竟有娘的照片。家里從沒買過報紙,娘從哪里弄來這張報紙還保密不給家人說呢?仿佛發(fā)現(xiàn)了娘的巨大隱私,陳小帥興奮著,臨出門時,他將那張報紙疊好裝進褂兜,想,如果碰見娘,一定要好好問問,這報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說不定娘還會鬧個大紅臉呢。
出了門前的小巷,陳小帥又看到了那只流浪狗。它比以前更瘦更臟了,眼圈四周堆滿了眵目糊,走路也東搖西擺的。陳小帥后悔出門時沒捎點食物給它。流浪狗似乎并不計較,一如既往地親吻著他的腳跟。地上的雪已經(jīng)有半尺厚,走在上面相當困難。陳小帥把流浪狗抱到墻角背風一點的地方,然后命令它不許追。流浪狗似乎聽懂了陳小帥的話,兀自嗚咽幾聲,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陳小帥的手背,果然不再跟著他。
陳小帥在巷口徘徊了許久,沒看見娘,就上了一輛公交車,那輛公交車開往的方向是陳小帥完全陌生的地方。按照陳小帥的思維邏輯,坐哪輛公交其實無所謂,只要看見娘他就下車,萬一看不見再乘車原路返回。所以一上車他就趴在窗口大睜著雙眼朝外張望。
車上的乘客不是很多,每到一站,上來一撥人又下去一撥人,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由于下雪的緣故,車開得很慢,陳小帥全神貫注地盯著窗外,不錯過眼前閃過的每一個人。又到一個站臺時,陳小帥發(fā)現(xiàn)一個極像娘的人,頭上圍著一條綠色的圍巾,腳蹬一輛破舊的三輪車……陳小帥激動地叫起來,娘。拼命地朝車門方向擠。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后一聲女人的尖叫,抓小偷。還沒等陳小帥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后衣領(lǐng)已經(jīng)被人抓住,同時覺察到有幾個年輕的身影從他身邊穿過去。沒人聽信陳小帥的辯解,因為從他身上搜出一只癟了的女式錢包。拳頭鋪天蓋地打來,特別是那個穿著妖艷滿嘴猩紅丟了錢包的女人,一手掐住陳小帥的脖子,另一只手來回扇著響亮的耳光。陳小帥只感到整個臉都在不斷地膨脹、變大,撕裂的疼痛讓他失去了語言的功能。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人們從車上打到車下,人們無從知曉陳小帥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即便知道他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們持有最有力的證據(jù)——那只癟了的錢包。說是栽贓陷害,誰信呢?在這個城市,對于小偷,是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何況是一只弱小的只需一腳就能踏死的“小老鼠”。
陳小帥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背部承受著無數(shù)只腳的踐踏。他偷眼瞧了瞧前面蹬三輪車的人,那人不是娘,只不過跟娘長得很像而已。如果是娘,她一定會聽到他內(nèi)心的尖叫,一定會感受到他身上的疼痛??上侨瞬皇?,那人只是驚恐地朝他望一眼,然后急急地飛奔而去。
此時,人們還不罷休,a3e37011e27b19de0ea7656befcda821abfae3c99eb3e50a08a0e35cc625fae0那個猩猩一樣的女人理直氣壯地說,走,把他送派出所去。她的話很快得到了人們的響應(yīng),就有人拎小雞一般把陳小帥提起來,反剪著他的雙手不停地推搡。陳小帥身上已變得麻木,也感覺不到疼痛。在陳小帥10歲的印象里,派出所是關(guān)壞人的地方,自己又不是壞人,干嘛要去那里?倘若去了,自己將背負一輩子小偷的壞名,以后怎么有臉見爹娘,見老師和同學呢?陳小帥乘推搡他的人不備,猛地朝前竄去。背后傳來一陣驚呼,他們興奮著,嗷嗷叫著。陳小帥雖然只有10歲,卻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是可以追上野兔的。陳小帥很快就將缺鈣的人群甩在了身后,他的眼前晃動的除了漫天飛雪就是瞬間消逝的燈光。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在一個拆了一半的樓前停下了,爬上高高的樓層,將身體蜷縮在磚墻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整個樓黑漆漆的,除了風的哀鳴,沒有任何聲響。而在它的周圍,是燈火通明的都市。陳小帥趴在一個破損的窗戶前,朝下張望。上海是個多么美麗的城市,就連雪中的夜景也讓人驚嘆她的雍容華貴。而此時在陳小帥眼里,她又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令人恐懼。陳小帥想起了遭強拆的學校,想起了在城市夾縫中艱難掙扎的父母,想起了剛才慘遭凌辱的一幕,就再也忍受不住,眼淚源源不斷地從臉上淌下來。由于遭到暴打和驚嚇,現(xiàn)在他已沒有任何力氣走下這棟殘樓了。他知道,這棟樓不久就會不復(fù)存在,取代它的將是一棟嶄新的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新樓。沒有幾個人能記住老樓的過去,它將像一粒塵埃,悄悄地來,悄悄地去。這讓10歲的陳小帥聯(lián)想到了自己,難道自己不就是這樣的一粒塵埃,甚至連一粒塵埃都不是。塵埃還可以生根,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而他的父母和無數(shù)個打工者,只不過是飄蕩在這座城市空中的一粒粒浮塵。這座城市再美麗,都不屬于他們。雖然他們?yōu)榻ㄔO(shè)這座城市付出過巨大的努力。
陳小帥雖然僥幸逃脫,卻極擔心那些人會找到家中去,爹和娘都是本分人,最容不得人做壞事,何況是自己的兒子。盡管他是清白的,可是誰能為自己作證?到那時,父母會不會一惱怒就把他送回鄉(xiāng)下去,再也不要他這個“壞小子”了?越是想,越是害怕。陳小帥縮緊了身子,就覺得兜里嘩啦啦地響,他費力地掏出來,竟是臨出門時帶的那張報紙。他將報紙展開,借著遠處路燈投射過來的微弱光線,娘的面目清晰可辨。陳小帥的眼淚又淌下來,滴到娘的臉上,娘仿佛張了張嘴,似要責怪的意思,陳小帥忙將娘臉上的眼淚擦去。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陣,掏出了半截鉛筆,那是他隨時都帶在身上的。接著,他就在報紙上寫下了“我不是小偷!”5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他想,要是從這高高的樓房縱身跳下去,會不會飛起來呢?此刻,那種飛翔的感覺讓他無比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