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林
對一種小說觀念與書寫方式的檢討
——重讀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王春林
回想起來,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是1982年的事情,距今恰好整整30年時間。盡管在時間長河中,30年不過一瞬,或許是因為世事變遷太大的緣故,現(xiàn)在說起1982年來,已經似乎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了。30年來,在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同時,我們的文學寫作,我們對于文學的理解和認識,我們的藝術審美觀念,其實也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重讀周克芹創(chuàng)作于三十多年前的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確實感慨良多。
第一次閱讀這部小說,應該是當年上大學期間的事情。由于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關于人物和故事的諸多記憶,實際上已經很模糊了。這次有機會重讀,所得的體驗確實是陌生而新奇的。別的且不論,單就最表層的敘事趣味來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與時下刊物上刊載的小說,就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由于社會政治以及文化產品的印制等外在條件的限制,第一屆茅盾文學獎進行評獎的時候,國內長篇小說的數(shù)量肯定非常有限?,F(xiàn)在,中國長篇小說的數(shù)量,最保守的估計,每個自然年度都有兩千部以上。盡管缺乏精確的數(shù)字統(tǒng)計材料,但我卻完全能夠推想得出,30年前長篇小說,與現(xiàn)在相比,數(shù)量一定少得可憐。在這數(shù)量較少的前提下,依照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所已經達到的思想藝術水準,它的獲獎應該說是當之無愧的。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1975年第一次“農業(yè)學大寨”會議召開之后,已經到了一個時代轉換的關節(jié)點上,地點是四川省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葫蘆壩。故事時間并不很長,小說開頭從許茂老人準備“祝生”寫起,到小說的結尾處,許茂的生日終于到來,但原先的“祝生”計劃卻并沒有變成現(xiàn)實。周克芹把小說的矛盾沖突不無戲劇性地集中在較短的時間之內,顯得特別凝練精悍。盡管說由于時代制約局限的緣故,小說本身在思想藝術上確實留有不少遺憾,但即使在30年之后的今天看來,這部作品卻依然有它值得肯定的地方。本文的主旨,即在于通過對于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重讀分析,對于三十多年前的一種小說觀念與書寫方式做出必要的反思和檢討。
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肯定少不了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只有刻畫塑造出了生動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一部長篇小說才可能較為長久地存留在讀者的記憶中。重讀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首先一個突出的印象,就是周克芹對于若干人物形象相對成功的刻畫塑造。其中諸如金東水、鄭百如、許琴、齊明江、許秋云、許貞、龍慶、顏少春等人物,盡管作家所用筆墨不多,有些人物只是偶作點染,但卻給讀者留下了較深的印象。當然,最具人性深度,最具藝術審美價值,最耐人尋味的兩個人物形象,恐怕還應該是許茂與四姑娘許秀云。
先讓我們來看看許茂老人。好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首先要求作家必須對于該人物有新的發(fā)現(xiàn)。許茂老人的情形,即是如此。這是一個對于土地有著深深的眷戀,從內心里熱愛著農業(yè)生產勞動,樸實厚道中又不無狡黠自私的老農形象。許茂是葫蘆壩一個家境不錯的普通老農,已經去世的妻子先后給他生養(yǎng)了九個女兒。對于傳宗接代觀念甚強的許茂來說,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個兒子:“舊的傳統(tǒng)思想壓力曾使他痛苦得咬牙切齒,然而,現(xiàn)實主義者的許茂卻并不因此悲觀厭世,他不久就習慣了,他把兒子當兒子看待?!獙ひ粋€‘上門女婿’?!痹谀菢右粋€土地早已集體化的時代,許茂對于土地的深情非常令人感動?!霸S茂在他的自留地里干活。從早上一直干到太陽當頂。他的自留地的莊稼長得特別好。青青的麥苗,肥大的蓮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圓蘿卜,墨綠的小蔥,散發(fā)著芳香味兒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麗的圖畫。精巧的安排,不浪費一個小角落,細心的管理,全見主人的匠心。只有對莊稼活有著潛心研究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因地制宜、經濟實效的學問。許茂這塊頗具規(guī)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塊地,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是他的心血和驕傲。這些年來,他所在的生產隊的莊稼越種越不如前幾年,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卻是越繡越精巧了。”只要是本本分分的中國農民,就都會把土地看作是自己的命根子,就容不得任何糟害土地的行為。正如同小說所描寫的,作為一個土地情結嚴重的農民,許茂老人“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這塊集體的土地上做過許多美好的夢”。然而,由于當時農村政策的極大失誤,集體化的道路不僅沒有能夠很好地發(fā)展生產力,反而極明顯地暴露出了大鍋飯的弊端,以至于集體的土地總是一片不理想的荒蕪景象。正因為無法眼看著屬于集體的土地無端地被人糊弄,所以,萬般無奈的許茂老人才會傾全力于屬于自己個人的自留地之上,居然把自留地侍弄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在那樣一個不正常的時代,許茂老人本來正常的行為,反而被看成了不正常。按照當時的通行觀念,老人之被看作是思想“落后”的農民,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周克芹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且把這種發(fā)現(xiàn)凝結表現(xiàn)在許茂老人身上,才使得許茂成為了上承糊涂涂(趙樹理《三里灣》)、亭面糊(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梁三老漢(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等人物形象余緒的農民形象。盡管更嚴格地說,許茂老人的人性審美內涵還是無法與以上幾位相提并論。
需要注意的是,周克芹并沒有把許茂老人完美化,在充分肯定其眷戀土地熱愛勞動的同時,作家也有力地揭示了其人性中短視狹隘自私的一面。許茂老人的短視,主要表現(xiàn)在他和大女婿金東水之間的關系上。“不久,倒霉的金東水又遭了一場禍事:火災毀掉了他的住房。當時,身為大隊長的龍慶跑來找許茂商量:要老漢把他寬敞的兩間來給老金夫婦和兩個孩子暫住。許茂先不吭聲,進到自己屋里獨個兒召開了一次緊張的‘形勢分析會’。這位精明的莊稼人思前想后,竟得出了一個目光短淺的結論,他斷定金東水摔了這一跤之后,是永遠也爬不起來了。”以至于,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幸落氣之后:“當九姑娘領著幾個社員來到家里栳木料去為死者做棺材的時候,老漢卻巍然站立在大門口,不讓人們進去,九姑娘氣得大哭也不頂用?!痹S茂老人何至于如此冷酷無情呢?難道他內心中就沒有對于女兒一家的親情么?問題的答案,很顯然只能到當時那樣一種不合理的政治現(xiàn)實中去尋找。那是一個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過緊的時代,大女婿犯了政治錯誤而被迫下臺,就意味著被打入了另冊。為明哲保身計,從根本上與大女婿劃清界限,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很顯然,正是在此種思維邏輯的主導之下,許茂老人最終做出了后來被證明是短視的決定。
但是,與許茂老人的短視行為相比較,更能凸顯其人性缺陷的,卻是他對于賣油農婦的市場欺詐行為。眼看著賣油的農婦急著要把油賣掉好給懷里發(fā)燒的孩子看病,精明的許茂老人居然趁火打劫,以明顯低于市場價的一元錢把油買下,然后再以大約一元五角左右的高價賣掉,好賺取其中的差價。而且,這已經是許茂老人的日常行為了:“許茂老漢這幾年來在亂紛紛的市場上,學到了一些見識,干下了一些昧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憐憫的神情,用低于市場價格的錢買下那個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價賣出去,簡單而迅速地賺點外水,這樣不光輝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對于許茂老人的此種行為,我們可以剝離為不同的兩個層面來加以評價。一個層面,是具體到小說中許茂老人對于賣油農婦的趁火打劫行為。在農婦面臨著極大困難的時候,“從前也曾窘迫過、凄惶過的”許茂,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欺詐農婦謀取自身的利益。另一個層面,則要從具體的小說細節(jié)中抽離出來,在當下的意義上來重新理解看待周克芹的相關判斷。我們在這里的實際所指,就是“昧良心”與“不光輝”這樣的價值判斷。按照正常的商業(yè)邏輯,許茂的行為不僅談不上“昧良心”與“不光輝”,而且還很有一些超前于時代的商業(yè)意識。因此,從根本上說,真正思想滯后的,其實并不是許茂老人,反而是創(chuàng)造出許茂老人形象的作家周克芹自己。在自己筆下的人物已經掙脫時代枷鎖奮然艱難前行的時候,作家自己的思想反倒停滯不前,此種情形著實耐人尋味,值得引起我們的深入思考。
在許茂老人的九個女兒中,周克芹用力最多,刻畫最成功的,當數(shù)命運遭際異常悲慘的四女兒許秀云。作為小說中最主要的一位女性形象,許秀云身上最突出的性格特點,就是善良柔弱中的堅韌與隱忍順從中的抗爭。先來看她的柔弱隱忍:“十年前,那個只讀了半年高中就被學校開除回來的鄭百如,那個使葫蘆壩上每一個誠實的待嫁姑娘都討厭的花花公子,是怎樣在一個夏日的黃昏,趁著她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將她拖到蘆蒿叢里,強奸了她。而軟弱的四姑娘只能飲泣吞聲,不敢向家庭、向組織透露一點兒聲息……”遭此巨大打擊,居然一聲不吭,許秀云之軟弱自然令人印象深刻。從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可以看出,盡管惡棍鄭百如在家庭生活中對于許秀云百般折磨,但許秀云卻一直以順從的姿態(tài)長期隱忍。如果不是鄭百如自己試圖在掌握葫蘆壩的大權之后想著要換一個老婆,恐怕一貫軟弱隱忍的許秀云根本就無法逃脫鄭百如的魔掌。然而,即使許秀云和鄭百如已經離了婚,但鄭百如那巨大的陰影卻仍然籠罩在她的身上。鄭百如一旦預感到自己有可能陷入困境,馬上施展各種手段,試圖迫使許秀云答應復婚以擺脫危機的困擾。需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許秀云的人生困境,不僅來自于鄭百如,還同樣來自于自己百般眷戀著的大姐夫金東水:“她曾經經歷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過來了;今晚上遭到大姐夫的冷淡,比過去從鄭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擊,更加使她痛苦和悲傷!仇人的拳頭和親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難受得多?!辈粌H如此,許秀云還面臨著種種流言蜚語的纏繞,面臨著來自于老父親和自己同胞姐妹的誤解。面對著這么多的壓力,一貫軟弱隱忍的許秀云的確曾經產生過沉水自盡的念頭并付諸過行動。但到了最后,還是她內心中沉潛著的一種強韌的母性發(fā)生作用,把她從死亡線上拉拽了回來。
難能可貴的是,許秀云并沒有一味地軟弱隱忍到底,正如同非常了解她的老父親早就洞察到的,在她軟弱隱忍的背后,其實也還有著不屈和執(zhí)著的另一面:“他知道每一個女兒的脾氣。四姑娘雖然心慈面軟,可要真堅持一樁事情,那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兒,那個‘三辣子’雖然肝經火旺的,吵鬧之后還容易說服一些。他就怕四姑娘使那個‘悶頭性’——你吵她、罵她,她埋著腦殼不開腔。以往的經驗證明,吵鬧的結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漢失敗的?!闭嬲侵舾?,許秀云的性格中確實存在著不屈抗爭的另一面。這一點,極其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她和大姐夫一家的關系上。大姐因病去世,一方面因為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長期照料姐姐孩子的緣故,許秀云對于大姐夫早就心生情愫。實際上,在金東水這邊,也已經心有所動。但是,在他們之間的情感關系上,一直取主動態(tài)勢,有情懷有擔當?shù)?,卻是四姑娘許秀云。小說開始不久,頂著流言蜚語的巨大壓力,夜里毅然跑到金東水家門外給小女兒長秀送新棉襖的,是許秀云;在集市上,當金東水帶著一雙兒女因為缺錢而陷入困境時,主動伸出援手的,是許秀云;到后來,面對著鄭百如他們的造謠中傷,下決心揭穿事情的真相殊死抗爭的,依然是許秀云。由原初的過于軟弱隱忍,到后來的不屈抗爭,能夠把這些對立性的人性因素糅合在許秀云這一形象身上,是周克芹值得肯定的一個地方。假若說周克芹再充分地使用一些筆墨,把許秀云性格轉換的內在動力交代表現(xiàn)得更加具有說服力,那這個女性形象的人性內涵與審美價值無疑就會得到更強有力的提升。
人物形象的塑造之外,《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對于一些人物的描寫也有其精妙之處,應該得到肯定。比如,關于許秀云,周克芹就曾經借下鄉(xiāng)工作隊的顏少春的視角來進行過描寫?!斑^了一陣,顏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個三十左右、容顏清瘦俊俏的婦女身上去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留心到這個女人既沒有笑,也沒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頭狠命地挖。看那單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氣,她揮動著一把大鋤頭,那么三下五下的,一個樹疙兜就給挖起來了?!鳖伾俅簺]有見過許秀云,并不了解許秀云的基本情況,借助于這樣一位陌生人的眼光來看去許秀云,可以藝術性地從側面把許秀云的容貌、氣質以及性格特點勾勒表現(xiàn)出來?!叭蓊伹迨菘∏巍薄皢伪 ?,描寫的是許秀云的容貌氣質?!昂苡幸话蚜狻?,凸顯出的是許秀云勞動婦女長期勞作的特質?!凹葲]有笑,也沒有跟人家答白”,展示的是許秀云一貫低調內斂然而卻又不失堅韌的性格特點。實際上,也并不只是許秀云一人,對于金東水,周克芹也曾經采用過這種側面的表現(xiàn)方式。這樣的一種人物描寫方式,較之于那種直截了當?shù)恼媲腥?,很顯然要藝術得多。
然而,盡管以上一些方面都值得我們予以充分肯定,但不管怎么說,作為一部完成于三十多年前的長篇小說,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還是打下了那個時代的清晰印痕,在思想藝術方面留下了不少遺憾。首先,是思考評價社會歷史問題時一種明顯的道德化傾向?!对S茂和他的女兒們》集中描寫的是1975年的一段社會歷史生活,因此便可以被看做一部關注表現(xiàn)“文革”問題的長篇小說,既然是一部以“文革”為反思表現(xiàn)對象的長篇小說,那么,作家如何看待評價“文革”,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問題。周克芹對于“文革”持一種否定的批判性姿態(tài),這個當然沒有任何問題,關鍵的問題恐怕就在于作家對于“文革”悲劇成因的思考認識上。在這個問題上,我以為,周克芹的思考認識存在著明顯的欠缺。按照周克芹的描寫,葫蘆壩之所以會問題成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道德正直高尚而且能力超群的金東水被罷職,道德行為一向敗壞的鄭百如取而代之,成為了葫蘆壩實際上的決策者。那么,鄭百如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呢?可以說,周克芹差不多把所有的惡習都賦予了鄭百如。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鄭百如,是一個十足的流氓無賴再加惡棍的形象——欺男霸女,橫行鄉(xiāng)里,簡直可以說是無惡不作。他不僅以強奸的方式硬性占有了許秀云,迫使許秀云成為自己的妻子,然后對她肆意侮辱百般蹂躪,而且還以推薦出去參加工作為由,強行占有了自己的妻妹七姑娘許貞。為了有效保護自己,他不惜利用自己的姐姐,葫蘆壩“閑話公司經理”鄭百香去制造謠言,以達到迫使許秀云和自己復婚的目的。“在鄭百如瓦房里,經常設酒擺宴,他們那一群家伙,怎樣地咒罵共產黨,怎樣地挖空心思誣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東水——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又怎樣的暗地里偷盜隊里的糧食,籌劃投機倒把……而鄭百如在干下了這一切罪行之后,又是怎樣地威脅她:將她綁起來,舉著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更有甚者,“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紅火起來的鄭百如,竟然帶了連云場上那個爛污女人回家來睡覺?!币陨狭至挚偪?,歸結在一起,鄭百如就端的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棍了?,F(xiàn)在的問題是,這樣一個人,有可能真正成為葫蘆壩的決策者么?難道葫蘆壩的一切問題,都可以簡單地歸罪到鄭百如身上么?在這里,周克芹很顯然已經陷入了一種思維認識的誤區(qū)之中。當周克芹把這一切都與鄭百如個人的道德問題聯(lián)系起來之后,其實他已經把社會歷史反思追問引領到了一個并非根本的方向上,已經把社會歷史問題道德化了。正如同我們后來所明確意識到的,實質上,我們更應該在社會機制的層面上來思考追問“文革”的問題。
其次,小說創(chuàng)作從根本上說應該是一種細節(jié)的藝術,如果離開了細節(jié)描寫,一味地通過概括的方式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那很顯然就犯了小說創(chuàng)作之大忌。但是,在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這部小說中,此類“犯規(guī)”現(xiàn)象卻很遺憾地屢屢出現(xiàn)。比如關于許秀云,小說中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交代性敘述:“這個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農村婦女,心有針尖那么細,任憑感情的狂濤在胸中澎湃,任憑思想的風暴在胸中洶涌,她總不露半點兒聲色。她細心地拾取著那狂濤過后留下的一粒粒美麗的貝殼,認真地揀起暴風給吹刮過來的一顆顆希望的種子,把它們積蓄起來,藏在心底,耐心地等待著春天的到來,盼望著一場透實的喜雨,貝殼將閃光,種子要發(fā)芽?!边@里,敘述者明確地告訴我們,許秀云是一個內心細膩,情感豐富內斂,盡管不斷遭遇逆境卻總是對于未來抱有希望的農村女性形象。把這些特征賦予到許秀云身上,當然沒有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作家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xiàn)這些特征的。在這方面,越是高明的作家,就越是不會像周克芹這樣以一種越俎代庖的方式直截了當?shù)匕讶宋锏男愿裉卣髡f出來。一部《紅樓夢》,曹雪芹一次也沒有讓敘述者跳出來,直截了當?shù)馗嬖V讀者林黛玉的性格如何如何,賈寶玉的性格又是如何如何,他只是非常耐心地把一個又一個小說細節(jié)連綴在一起,充分調動讀者的主觀能動性,讓讀者自己去提煉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周克芹的問題在于,關于許秀云的交代性敘述并非偶然現(xiàn)象,除了許秀云之外,在寫到諸如金東水、顏少春、許貞、許茂等不少人物形象的時候,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越俎代庖”,讓敘述者直接跳出來說明人物性格特征的現(xiàn)象。
第三,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當然少不了深刻思想的寄寓和表達,但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存在的一個問題是,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敘述者總是按捺不住地要以大段大段議論的方式來表明自己其實也就是周克芹的思想認識。比如:“七姑娘啊七姑娘:哭吧,哭吧,你這個無知的女子。你給許茂老漢丟人,你給許家的姑娘們丟臉,你為什么不能像你的眾多的姐妹們那樣嚴肅地對待人生?你為什么把你愛情花朵這般輕率地拋向泥淖?你懊悔了么?懊悔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讓悔恨的眼淚洗凈你的虛榮心以后,你也許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再比如:“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廣闊的,因為它是社會性的;但也是狹窄的——比起我們祖國面臨的深重的災難來,你這個葫蘆壩的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婦的個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這些年來,從天而降的災難,摧殘著和扼殺著一切美好的東西,也摧殘和扼殺了不知多少個曾經是多么美麗、可愛的少女!四姐啊,這個道理你懂得的,因為你是一個勞動婦女,你從小看慣了葫蘆壩大自然的春榮秋敗,你看慣了一年一度的花開花落,花兒謝了來年還開。你親手播過種,又親手收獲。你深深地懂得冬天過了,春天就要來。你絕不會沉湎于個人的悲哀。”關于小說中的類似議論,我們可以從兩個不同的層面展開分析。其一,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小說寫法,嚴格地說來,小說創(chuàng)作并沒有不可逾越的一定之規(guī)。即如小說中的議論問題,盡管我們強調小說本身是一種敘事藝術,但也并不就意味著小說敘述過程中就不能出現(xiàn)議論的片斷。然而,小說中的議論,卻又不能夠過于隨意地穿插進來。周克芹此作中的議論問題,突出地表現(xiàn)為過于隨意過于頻繁且又有不著邊際的嫌疑。翻檢此作,類似于以上所摘引的非小說化的議論段落,可以說隨處可見。不能夠讓自己所欲傳達的思想認識隱含在故事情節(jié)中藝術地表現(xiàn)出來,更多地依賴敘述者公開現(xiàn)身議論的方式來凸顯思想認識,說明的正是周克芹作為一個小說家藝術表現(xiàn)能力的有限。其二,退一步說,周克芹所發(fā)表的這些議論的內容本身,細究起來,也是存在明顯問題的。前一段的議論對象是七姑娘許貞。盡管在追求情感的道路上遇到過一些挫折,但嚴格地說起來,許貞追求真誠情感的行為本身卻很難說存在什么問題,更談不上什么嚴肅或者不嚴肅。在這個意義上,周克芹從當時不無陳腐的觀念出發(fā)的對于許貞的指責,今天看來其實很難站住腳。后一段的議論對象是四姑娘許秀云。在這段話里,周克芹特別強調國家命運的重要性,依他所見,與同樣苦難深重的國家命運比較起來,四姑娘許秀云的悲哀根本就不值得一提。過于強調國家的重要性,嚴重地漠視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很顯然是周克芹這一段議論的致命傷所在。這樣一些不僅非小說性而且本身就存在問題的議論性段落的普遍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損害著《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藝術性。
山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