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玉
馬庫力山北汪著一片泡澤,水豐時長滿菱角,村里人叫它菱角泡。有一年被村里人修整過,自然就成了村里的蓄水庫了。
菱角泡閑著也是閑著,腦筋靈活的人就跟村里的人商量著承包了養(yǎng)魚,村領(lǐng)導(dǎo)一聽,中啊,就立了合同,養(yǎng)魚。
養(yǎng)魚的漢子這段時間心里焦躁。
漢子仰躺在窩棚里,斜斜眼就能瞅見菱角泡吞著天上的白云。菱角泡瘦了,自打開春就沒見過雨星兒。這么長的旱天,漢子打小就沒遇見過。漢子就再斜斜眼瞅菱角泡以外的莊稼地,寂寥廖的大片莊稼地,聽不到哪怕丁點活的聲響。菱角泡也是沉悶的,見不到往日的幽藍(lán),有時漫不經(jīng)心的涌個漣漪,漢子知道那是水底缺氧的魚翻上來了。漢子看看天,看看日頭,心便焦得起了卷兒。
漢子自頭晌就這么躺著,懶得動彈,眼見得光影歇一會兒,豎一會兒,又斜過去了。漢子就翻個身,又斜斜眼,瞅見一個人慢吞吞地趟著莊稼地往這邊走。
那人過來了,老遠(yuǎn)就掛上滿臉的笑,漢子仍是躺得四平八穩(wěn),懶得動彈。
那人從堤壩爬進(jìn)了窩棚,慢吞吞的掏煙卷兒,慢吞吞地點火,慢吞吞地吸了。
漢子也抽了一根,粗劣的煙,嗆得漢子好一陣咳嗽。
天旱呢。那人說。
是啊,天旱,得想法子。
是啊,得想法子。那人慢吞吞地應(yīng)著,直直地瞅著眼前的莊稼地。
漢子瞅著瘦了的菱角泡。他只有眼前的菱角泡。菱角泡里養(yǎng)著全村人出錢買的魚苗,裝著自己的汗水呢。漢子把手中的煙屁股彈飛,說:得好好想法子,免得虧了人家才是。
那人笑了笑,說:不管干啥事,首先該想到合法不合法,不合法的錢,得了也得吐出來。
漢子也笑,話里帶著剛硬:不合法的事兒,咱還真不知道咋干。
那人說:話雖這么說,有些事,可也得問問良心,問問天理是不?
那是,人都得講良心。漢子說完便不再接話,扭頭去瞅那片菱角泡。半晌,再扭頭斜斜眼,那人已經(jīng)走了。漢子覺得那個人走在路上像只喪氣的老鴰。
日頭西斜的時候,漢子帶著渾身暑氣回了家。老婆整了幾個小菜端上來,漢子就坐在桌前慢悠悠的喝著。
日頭下去了,暑氣卻重,霞光里的漢子讓酒燒紅了臉。他尋思一氣,喝一氣。一個人就進(jìn)來了,漢子晃一眼見是后半晌去菱角泡的那個人,便沒言聲,倒是老婆迎上去,親親的招呼,添個小凳,加雙筷子,一起坐下了。
那人手里拎瓶酒,給漢子滿上,給自己滿上,就滋滋地喝。女人旋身進(jìn)屋又端出兩個菜放在桌上,女人說:這么旱的天,吃的水都沒有了。
大家一起笑笑。
莊稼也完了,這么旱的天,不想法子怎么成。女人猶自說著。漢子唬著臉道:我說你有完沒完。
女人就噤了口。
吃完飯,女人出門了。就倆男人坐著。
那人嘆口氣,掏出煙點上了。
魚,還行吧?
屁!
漢子也掏出煙點上了。
就這狗日的天,你說說魚能不能行?
便都啞了口,悶悶地抽煙。
漢子說:有數(shù)目呢!春頭的魚苗錢還沒還呢。其中有你的吧?
那人就笑笑說:那錢回頭再說吧,有就還,沒有也成,反正不急。
你不急,我急!漢子道:我這也賠了呀,要再一折騰,我砸鍋賣鐵也還不上這饑荒呀。
又都啞了,悶悶地抽煙,悶悶地喝酒,悶悶地嘆氣。
地里的莊稼等著呢。那人說。
大家伙也都瞅咱呢。那人說。
漢子起身進(jìn)屋,走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張紙:合同上寫著吧,我養(yǎng)魚。沒水了,我養(yǎng)×魚!
那人說:那么多莊稼呢,那是咱莊稼人的命啊!
漢子惱了:我不管!
你不管,我管!那人也惱了:我是村長!
村長,村長也得講理吧?
你咋忘本呢!
我咋忘本?我站的是理,頂?shù)囊彩抢恚夷_踩的也是理!
你有啥理?我明告訴你,明天就抽水澆地,去他娘的!
漢子“?!钡善鹧壑樽樱赫??你敢罵娘?
漢子就撲過去,那人也迎上來撕打。于是,掀了桌子,踹了凳子,砸了杯子,踢了碗。
于是就聚了許多人,有人喊:親哥倆好好的,打啥架呢?停手!停手!
漢子的女人也趕回來了,舞乍著手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驚咋咋地嚷:才剛還好好的呢,才剛還好好的呢。
這時兩人已住了手,漢子罵女人:老爺們兒的事,老娘們兒少摻合!
那人笑著對村里人說,沒事沒事,俺哥倆鬧著玩兒,都回吧,都回吧。
人們就都走了,又剩下倆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嘿”一聲笑起來。漢子說:自小到現(xiàn)在,咱們頭一次干架吧?哥也笑:那是。
哥倆就摟了脖兒在破杯碎盞中坐下了。
哥說:弟,我是村長呢。
哥說:弟,咱爹娘死那會兒你,咱倆都小,咱倆咋長大的?
哥說:弟,有些事,咋說呢?
兩人就看天,幽蒙蒙的天,那么多亮亮的星啊,像許多眼睛,星在看咱呢!
哥搖搖晃晃站起來,呆了半晌,嘆了口氣向外走。
哥。弟在黑影里勾著頭:趕明兒,我就不過去了。說完這話的弟眼淚唰就流出來了。
第二天麻麻亮,漢子就進(jìn)城去了。漢子覺得自己的心生疼。
漢子晃回家的時候,天色已快沉下來了。漢子搖晃著身子,看著自己老長的影子慢慢爬過糞堆、柵欄、雜草,還橫過一兩只踱晚步的雞。
漢子懨懨搖到院子里,女人正在手腳不閑地忙乎著。見漢子回來,女人乍煞著手說:快到菱角泡看看吧。
漢子說:有啥好看的。
女人說:咋的?讓你看你就去看么?
漢子聽了便慢吞吞地向外走。
出了村,見地里的莊稼都直愣愣,精精神神地站著,心里就“咚”的一跳。步子不由快起來,快起來,快起來,蹬蹬跑了起來。
漢子的菱角泡,靜靜地兜著個空底兒,像是掏空五臟六腑的老羊般默默地望著彌血的天空。漢子呆站半晌,便看見泡底兒有個人在向自己招手。漢子一激靈,發(fā)現(xiàn)泡底兒有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好多人,漢子再一激靈,就聽見泡底兒嗡嗡喋喋全是人聲。
漢子走下泡底兒,人們正嬉鬧著圍著哥買魚。哥忙活活地抬起頭沖漢子笑笑:沒找見你,私做主張了。
莊稼灌足了水,家家戶戶忙乎了一天,臨了抓幾條魚回去吃,福分呢!
漢子的心呼啦熱了……
菱角泡空了,濃濃的暮色從泡底兒的淤泥里升起來,漂浮出滿天星光。泡邊有兩人默默坐著。
漢子說:哥,這么多錢,竟沒賠呢。
哥笑笑。
黑黝黝的菱角泡,幽蒙蒙的天,那么多星星,像眼睛哩。
黑暗中,哥問:弟,尋思啥呢?
弟說:我尋思,這人哪,再怎么,心里要裝著別人才能叫是人。
哥說:嗯。
弟說:哥,你尋思啥呢?
哥說:我尋思,這以后,干啥事,心里一定要想周全才能對得住大伙叫我這個“村長”啊。
弟說:哥,趕明兒,咱那合同好好琢磨琢磨?
哥說:哥就等你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