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曙
(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近代徽商自傳小說《我之小史》的價值
朱萬曙
(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由王振忠、朱紅整理的近代徽商自傳小說《我之小史》自2008年出版以來,沒有引起徽學(xué)和文學(xué)研究者的重視。本文認為:這部小說形象生動地記述了徽商由“儒”而“賈”的人生歷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作品以一個小人物的眼光,反映了近代鄉(xiāng)村和都市的社會變遷;由于作者注重寫一部“信史”,故小說缺少必要的情節(jié)和敘事技巧,但作者有一定的詩才,作品中多穿插詩詞,或抒情言志、或描繪山水、或記錄民俗風情,仍然有其審美價值;作者多處寫自己看戲的經(jīng)歷,保留了豐富的近代鄉(xiāng)村和都市戲劇演出的史料。因之,這部小說有著難得的史料價值和一定的文學(xué)價值。
《我之小史》;徽商;史料價值;審美價值
明清以來,舞文弄墨的徽商不在少數(shù),但就他們所染指的文體而言,基本上限于傳統(tǒng)詩詞和散文,鮮見有創(chuàng)作小說者。但到了近代,卻有一位徽商秀才創(chuàng)作了一部長達20多萬字的小說——《我之小史》。小說既出自于徽商之手,復(fù)為自傳之體,對于我們了解徽商的文化取向、生活道路和生活情態(tài),以及他們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實在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形象化的資料,值得我們認真加以審視。但迄今為止,這部小說似乎沒有引起徽商或徽學(xué)研究者的重視,也沒有引起文學(xué)研究者的注意,故筆者撰此一文,對其價值略加探討,以期同好共同關(guān)注和研究。
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發(fā)現(xiàn)過程,其整理者王振忠先生介紹道:
徽商小說《我之小史》的發(fā)現(xiàn),說來純屬偶然。數(shù)年前拙著 《徽州社會文化史探微——新發(fā)現(xiàn)的16—20世紀民間檔案文書研究》(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2年)出版后,我送了一冊給在婺源認識的詹慶德先生。沒有料到,當他看到書前的彩色插頁后竟驚呼:“??!原來這就是著名的 ‘徽州文書’,我們鄉(xiāng)下也有······”當時,我并沒有在意。但過后不久,老人就給我?guī)韮珊駜苑狐S的抄稿本,令人驚喜——我意外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未刊的小說,也是迄今所知徽州歷史上唯一的一部由徽商撰寫的小說!
顯然,該小說本是抄稿本。2008年,王振忠先生和朱紅整理的《我之小史》由安徽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使我們得以了解該書的面貌。全書分為5卷,另有“續(xù)編”2卷,前5卷共19回,續(xù)編6回,總計25回。鑒于該小說還沒有引起小說研究者的注意,故將各卷回目臚列如下:
卷之一
第一回 幼稚事拉雜書來,學(xué)堂中情形紀略
第二回 娶養(yǎng)媳過門成小耦,醫(yī)禿頭附伴赴沱川
第三回 到石門旋及嘉善,返故里先過杭州
第四回 回家來頻年肄業(yè),受室后屢次求名
卷之二
第五回 從業(yè)師再投邑試,事祖母重到杭州
第六回 王母大鬧隆記行,詹家同赴逆仆案
第七回 同扣考羞歸故里,愧落第哭往杭州
第八回 做新爹甲辰得子,游泮水乙巳成名
卷之三
第九回 迎新學(xué)五門道賀,探爹娘七夕到杭
第十回 買棹泛湖中選勝,辭親往連市經(jīng)商
第十一回 稟父書清言娓娓,接弟信文思滔滔
第十二回 聞弟耗命駕來杭,奉親命買舟歸里
卷之四
第十三回 辦自治公稟立區(qū),為人命分頭到縣
第十四回 赴景鎮(zhèn)再及潯陽,由長江直抵安慶
第十五回 考拔貢文戰(zhàn)敗北,投法政海上逍遙
第十六回 游滬瀆賞爛漫春光,辦自治結(jié)文明團體
卷之五
第十七回 從眾勸因公往邑,小分炊仍舊訓(xùn)蒙
第十八回 接杭電匍匐奔喪,辦民團守望相助
第十九回 懸橫額別饒靜趣,剪辮子鼓吹文明
續(xù)編卷之一
第一回 陪官長談話投機,哭慈親撫膺抱痛
第二回 往邑城帶兒就學(xué),赴杭省攜眷閑游
第三回 開振記形骸放浪,玩杭城興會淋漓
第四回 發(fā)哀啟為祖母治喪,掛歸帆代善兒婚娶
續(xù)編卷之二
第五回 為謀事留杭暫擱,過新年到處閑游
第六回 訪杭州略書所見,會族眾恢復(fù)祠租
對于該小說的作者詹鳴鐸,王振忠先生在整理本卷前的 《我之小史的發(fā)現(xiàn)及其學(xué)術(shù)意義》中作了介紹,并于卷末附錄有《詹鳴鐸先生生平大事年表》,對其生平更有詳細的梳理。詹鳴鐸光緒九年(1883)出生于婺源縣北鄉(xiāng)十三都廬坑下村的一個木商家庭。民國二十年(1931)年逝世,終年49歲。少年和青年時期均讀書,間隨父親在外經(jīng)商,24歲考中縣學(xué)秀才。此后當過塾師,隨父親經(jīng)商,浪游上海、杭州等地?!段抑∈贰肪硎鬃孕蜃饔诿駠辏?927)年,故該小說于本年前已經(jīng)完成。除《我之小史》外,詹鳴鐸還有《冰壺吟草》二卷,宣統(tǒng)元年(1909)紫陽書院排??;另有未刊的詩文集《振先雜稿》八卷,以及日記四冊。[1]
詹鳴鐸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作小說并非偶然,因為他對小說戲曲有很大的興趣。王振忠教授從其《振先雜稿》和日記中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作《批評三國演義》和《批評東周列國志》,對貂蟬、曹操、禰衡、劉備、周瑜、張飛、褒姒、介之推等人物,都曾賦詩評論。從他的日記中得知,他在鄉(xiāng)間私塾作教書先生時,還把學(xué)寫小說作為學(xué)生們的功課。[2]17-19
《我之小史》是自傳和紀實體的小說,這是它最突出的特點,完全有別于其他任何帶有虛構(gòu)內(nèi)容的小說。關(guān)于這一特點,王振忠先生將它的內(nèi)容與詹鳴鐸現(xiàn)存的《振先雜稿》以及光緒《婺源縣志》進行了對照比勘,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其“資料來源,完全是真實可靠的。換言之,《我之小史》的確是作者真實的自傳,是一部信史?!盵2]35
由于是自傳,由于是“信史”,這部小說也就真實地反映了主人公“我”的商人生活道路。同時,“我”的生活道路,也反映了一般徽商的生活道路:讀書、應(yīng)試——不得已而經(jīng)商。
小說第一回《幼稚事拉雜書來,學(xué)堂中情形紀略》寫的是“我”對兒童時代的模糊記憶。其中就寫道“又記得我在學(xué)堂,認得塊頭字不少”;“又記得我跟伯才舅讀于報功祠,舅父教我讀唐詩,時瑞林、兆旺等同學(xué),舅父與他們講解書中意義,亦取《三字經(jīng)》為我解釋,講‘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義’那四句頭,我那時全然不懂”。光緒庚寅年(1890)他8歲的時候,父親在家教館,他跟隨讀書;次年,父親去當幕僚,他改從詹廷植(花子先生)讀書。17歲那年,他被父親嚴責,參加徽州府的考試,結(jié)果名落孫山。18歲再考,依然落榜而歸;23歲,終于考中縣學(xué)秀才。但是,朝廷很快宣布停止科舉考試,“我”的科舉考試之夢不得不破滅。
實際上,“我”的父親也和自己一樣,曾經(jīng)是個讀書人,但后來為家計不得不去經(jīng)商了,其經(jīng)商的行當是木材,地點在浙江練市一帶。“我”在讀書和參加考試期間,陸續(xù)地到父親商行里生活和幫過忙,在科舉無望的情況下先去上海參加了法政講習(xí)所的學(xué)習(xí),后又回到家鄉(xiāng)教、讀,閑游各地。同時,既幫助父親料理生意,自己也曾經(jīng)開設(shè)振記洋貨商行。對此,小說中雖然沒有詳細描寫,但在敘述中也時有涉及。
例如,小說第十一回寫“我”到練市木行,“親友輒少往來,鬧中取靜,所謂市隱,亦覺其計良得,安之若素。閑居無事,諳練木業(yè)行當,凡龍泉碼子、木業(yè)市語,以及推游水圖,并清排本等之裝排式,抄得一本,不時披閱?!被蛟S他的木行比較有規(guī)模,所以“炮船頭子嘗來接納,聯(lián)絡(luò)感情。新任警佐拜客,也來投刺。這地方中木行,總算有些場面?!盵2]187-188小說還寫到“我”曾經(jīng)作了鼎隆布店的股東,后來自己又在婺源開辦振記洋貨行。
本想走讀書、應(yīng)試、做官的道路,但生不逢時,“我”的生涯仍然是和商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我”的志趣實不在經(jīng)商,所以他開的振記商行,以虧本為結(jié)局:
且說我開這振記,不過以生意為名,經(jīng)商之道,全不考究,三年之內(nèi),共蝕去銀元一千五百余。維時杭州二弟來信“恭賀振記萬歲”,我的回信道“朕亡無日矣”。
“我”在經(jīng)商方面的不專心,換來的是一部記敘“我”的一生的小說,還有各地的閑游以及隨之寫下的詩詞。這大約正是徽商與其他專心經(jīng)商的商人道路的不同之處吧!
除了寫“我”的應(yīng)試不成而從商的經(jīng)歷外,小說也寫到了其他徽商的各種悲喜境遇。他的父親也是科考不成而外出經(jīng)商,在杭州經(jīng)理隆記木行,生意蒸蒸日上,于是花二百兩銀子,娶了小妾。不料“我”祖母得知后,前往杭州大鬧。“我”在杭州、上海等地,也常常尋花問柳?;丈炭途油獾兀m然心系家人,但情感乃至生理的需要,納妾或嫖娼,似乎難以避免,也被視為尋常之事。另外一方面,小說也描寫了經(jīng)商的艱辛。第七回寫到他的同學(xué)余玉軒到上海做茶葉生意,“約虧空一千之數(shù)”,對別人說:“誰人送我千金即好了!”在回家的船上,病得沉重,在離屯溪還有一百多里的深渡,同船人為防不測,讓他報出自己的姓名、住址和屯溪的熟人,剛剛記錄下來,他就氣絕身亡。第九回寫他的二弟詹耀先從杭州回婺源途中被強盜登船打劫的情形:
原來二弟船至宗潭安宿,至夜半忽聽得“蓬……蓬……蓬……”一班粗漢打上船來。時余鏡清睡后艙馬路,連忙趴起。劈頭打一洋槍來,子彈由眉心邊穿過,幸未受傷,急由后艙跳落水去。另有歙縣二客人也跳下水去。其余客人將頭鉆在被窩里,皆不做聲。我二弟真危險,眼巴巴看著他們刀劈皮箱,取出各客衣服物件,甚為匆促。另有一人見二弟腳旁放一考籃,試提之頗重,遂攜之行。一霎時間,呼嘯而去。大家都有損失,二弟考藍內(nèi)有三百余洋,所虧尤巨。
像這樣被打劫的情景,在明代中葉以后的白話小說里,我們經(jīng)??匆?。商人身帶沉重的銀兩,路途沒有安全保障,隨時隨處都有被盜被搶的危險?!拔摇倍鼙淮蚪俚牡慕?jīng)歷印證了文學(xué)作品描寫的真實性,也反映了徽商光鮮生活背后的艱辛和不易。
小說還描寫到商行之間的競爭。第八回寫“我”到練市,介紹他父親的阜生行:“練市乃一小小碼頭,隸湖州歸安縣界,招攬四方生意,地亦適中,惟遠近多有木行,實逼處此當爭利權(quán),商戰(zhàn)之余,自不得不以歡迎買客為第一義。”可見商場如戰(zhàn)場,只有憑借“歡迎買客”的熱誠才能立足。
如果從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看,《我之小史》這部小說實在缺少必要的情節(jié)和敘事技巧。但是,它的史料價值卻特別值得我們重視。正如葛兆光教授所說的,“在這里,我們完全可以看到這個生活在大變局時代的商人子弟的思想波動和情感歷程,也看到這個新舊交替時代一般讀書人的知識構(gòu)成的變化”。[3]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整理本有葛兆光教授和王振忠教授撰寫的評論,它們各自對該書的史料價值都有分析。筆者在此從都市和鄉(xiāng)村在近代的變遷的角度略予分析。
小說中的“我”是徽州婺源縣北鄉(xiāng)十三都廬坑下村人,他的生活以家鄉(xiāng)為中心,同時因為學(xué)習(xí)和經(jīng)商的緣故,足跡延伸到杭州、上海以及當時安徽的省會安慶等地。而“我”又生活于近代大變革的時期,故而小說以“我”的眼光,敘述和描寫了近代都市和農(nóng)村的變遷。
在農(nóng)村,變革的最大的標志似乎就是剪去留了兩百多年的長辮子,這在魯迅的《阿Q正傳》中就有生動的描寫。辛亥革命之前,“我”到省會安慶考試的時候,見到朋友程濤甫已剪去辮子,后來在回車上見到過留學(xué)生 “辮子剪去,如和尚樣”;辛亥那年,他在回鄉(xiāng)的船上,遇到一個從上?;貋淼撵h人,“那辮子已剪去”。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婺源北鄉(xiāng),辛亥年剪辮子的風潮似乎還未波及。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二弟詹耀先從杭州回鄉(xiāng),也剪去了辮子,并且告訴他:外面革命軍強迫剪辮,萬難保住,且大家都剪,一人留之,亦無趣味。
正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認真考慮剪辮子的問題。“在下本清諸生,暗想與前朝作別,未免黯然銷魂。但生當過渡時代,為國民一份子,是與漢人同胞,自不得不如是?!庇谑菦Q定剪去辮子。他撰寫了《文明剪辯大會廣告》,其中寫道:“泰伯斷發(fā)文身,孔子稱為至德;楊氏一毛不拔,孟子以禽獸目之。彼但知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者,尚其縱觀時局,勿泥勿偏,為君子所竊笑。”他擇定三月初三舉行剪辮大會,“是日,鳴鑼開道,鼓吹火爆,冠冕堂皇,用二人前執(zhí)燈籠,我手捧果盒,善兒提爵壺,連同一群人等上去,到綠樹祠,大開中門,頗為熱鬧。當下我同大眾敬天地,拜祖宗,一律剪去辮子?!?/p>
這個剪辮子的過程很滑稽,也很值得玩味。作為一個讀過書、見過世面的鄉(xiāng)紳,“我”對外面世界的變革有著一定的感知和了解;作為一個讀過書、骨子里滲透了傳統(tǒng)觀念的人,他對于頭發(fā)的象征意義也比其他人更為理解。所以,他的剪辮子就不是拿把剪子一剪完事,而是通過儀式化的舉動,讓村里的人都明白剪辮子的重要性,也讓他們都追隨自己剪去辮子。他撰寫的《文明剪辯大會廣告》是從中國傳統(tǒng)的關(guān)于頭發(fā)的觀念為剪辮子行為作出的辯解。
對于鄉(xiāng)村而言,一般民眾對辮子的意義當然沒有“我”理解得那么多,但兩百多年都是如此,習(xí)慣和最簡單的聽命于官府的觀念,以及對外界感知和了解的有限,讓他們不會主動自覺地像“我”一樣剪辮子。那么,在“我”的這番興師動眾的剪辮子儀式后,“大眾”們也 “一律剪去辮子”了。對此,“我”的認識和分析也很清楚:
看官,你看士為四民之首,此話到底不錯。先前剪辮不多,村內(nèi)只有某喇子剪去;外如德風由鎮(zhèn)上回來,也曾剪去。他那兩人心中之意,仍然恐怕剪了辮子,將來犯法,因此極力鼓吹,要想剪辮的人多,大家挑擔,他個擔子便輕了?!麄兊闹饕?,要想剪辮的多一個好一個。及看見我發(fā)起,他就極端贊成起來,他以為我的為人平日規(guī)行矩步,不越范圍,村內(nèi)人最相信的。我若說辮子這東西不可剪,村內(nèi)人就不剪了;我若說辮子這東西要剪,村內(nèi)人就都肯剪了。
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鄉(xiāng)村,鄉(xiāng)紳是一般民眾的精神領(lǐng)袖,他們的肯定和否定左右著民眾的思想和行為。在剪辮子這個不大不小的事件上,“我”作為鄉(xiāng)紳的影響力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這是“我”的親身體驗,也是“我”眼中所見的社會貌相。
盡管“我”在老家婺源的北鄉(xiāng)是個極具影響力的人物,但是,一旦他來到上海、杭州這些大城市,他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類似《紅樓夢》中的劉姥姥的角色了。近、現(xiàn)代之交的都市文化對他這個自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來說,充滿了光怪陸離、令人眼花繚亂的感覺。很多的事兒讓他新奇,很多的物件讓他開眼,難怪他記錄得那么詳細!
第十四回,寫“我”與諸朋友繞道景德鎮(zhèn)到安慶參加優(yōu)拔考試,到景德鎮(zhèn)后,他給二弟發(fā)了封電報,電碼是:3068 1626 3432 6068 7887 0338 1766 4164 6167 1717 6643 0432 1367 2579 6766 2182。然后寫道:“看官你道是什么事?在下此番住著,家中秋收,乏人照料,故電促我二弟歸來,電碼之中,即系此息。后來,二弟在杭接電,譯得十六字,其文云:江干生記行,兄往省城,弟速回家,景鎮(zhèn)振?!彪妶笫钱敃r新的通訊方式,“我”大約也是第一次,所以連電碼都記錄下來,字里行間都滲透著新鮮的意味。第十五回寫“我”優(yōu)拔考試落榜后前往上海,擬到法政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和幾個朋友乘長江大輪,他又不厭其煩地描寫起來:……房艙則每人一間,每間僅容一鋪,鋪下容放網(wǎng)籃衣箱。壁間拖一電燈,內(nèi)外都射光。房艙門外,前后左右,路路皆通?!才搩?nèi)交通所在,懸有輪船規(guī)則,一中文,一英文。前面頭等官艙,望進去如大廳然,椅棹俱全,電燈明亮,鋪張一切,頗為完備。”作者雖然沒有交代自己是第一次坐這樣的“長江大輪”,也沒有用明白的字句表達自己新奇的感覺,但在這詳細的描寫中,我們不難感受到他的那左右顧盼的好奇的眼光。
抵達上海后,“我”簡直有目不暇顧的感覺。在整個小說中,關(guān)于初到上海眼光所及的描寫算得上最為精彩,且看——
船及黃浦江頭,見各種洋輪,各國兵輪,色色形形,觸目皆是。傍岸之后,遙望馬路之上,車馬輻輳,齊石其以森慎昌茶棧有相熟的,準往暫擱。我立定主意,與他同去,喚人力車直投北京路清遠里來。一路之上望見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一時電車、馬車、人力車分道揚鑣,縱橫馳驟,極為興會淋漓。而外國汽車一聲放汽,其行如飛,尤為異常輕快。洋涇浜一帶,高大洋房有三層樓及五層樓,大都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真可謂居天下廣居。我投落森慎昌,是夜喚人力車獨往四馬路,則見各處高點自來火,齊上電氣燈,有耀自他,春光不夜。馬路來往的女子綠云擾擾,人影衣香,玩之不盡。我當時初到此地,孑然一身,形單影只,目迷五色,也不知游何處好。見四馬路有小游戲場,買票而入,內(nèi)中只有影戲、灘簧兩種。唱灘簧的年輕貌美。影戲這個我向日未曾見過,看他銀幕掩映,太虛幻境,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心內(nèi)頗為歡悅。
“我”到上海這年是宣統(tǒng)元年(1909),時年27歲。在他的眼里,大上海著實讓他大感新奇:這里不僅有各種“洋輪”,還有各種“兵輪”;這里不僅有電車,還有外國的汽車;這里不僅有高大的洋房,還有“春光不夜”的電燈;這里有灘簧,更有讓人感到“恍兮惚兮”的電影。不僅看到這些未曾見的景象,他還看到:
上海中外雜處,各國妝飾不同,洋婆束腰拖裙,尤有別致。其夫婦恩愛,不似中國的人夫婦有別。中國人亦五方齊集,良莠不齊,而所以能不致亂者,以洋人新衙門巡捕房法律森嚴,不敢冒犯也。且紅頭巡捕、中國巡捕,立于大路之上,刻刻防范;包打探暗地查訪,更無一息少寬。是以上海人多,相安無事。
此外,他還經(jīng)歷了東洋戲法、文明游戲園、以及彈子房打彈、跑馬廳跑馬,特別是觀看了“出品會”和“運動會”,出品會上,“各家洋行,又以電光射其廣告。而留聲機之聲,不絕于耳”;運動會上,“各學(xué)生到此,率皆操衣操帽,結(jié)合團體而來。而女學(xué)生或一色紅呢,一色綠呢,打扮得龐兒越整?!?/p>
續(xù)編第六回還寫到了愛克司光。說:“愚嘗謂最奇者,莫如愛克司光。愛克司光者,譯英文為X光,憶昔在浙江書局的時代,同事程君染花柳疾,入醫(yī)院醫(yī)治。我往探望,見病院中有一間房子,名愛克司光室。據(jù)言病人沉重,醫(yī)者不明真相,則入此室照之,可以洞見肺腑。然光力甚足,病人難受,故此門殊未易開?!?/p>
總之,這一切的一切,在“我”這個生長在婺源北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眼里,確乎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我之小史》的作者很注重將該小說寫成一部“信史”,例如在第四回里他寫道:“但在下這書要成一部信史,所有事實,不肯遺漏……”在第十回里他又說:“蓋在下這書要成一部信史,有什么寫什么,開門見山,直捷了當,所謂平生事無不可對人言?!被蛟S正是這個觀念束縛了他的手腳,盡管作者采用的是章回體小說的結(jié)構(gòu)形式,甚至采用了“話說”、“且看下回分解”、“看官”等等說書人的口氣,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虛構(gòu),也就缺少了情節(jié)的曲折生動,缺少小說所必須的故事性,也缺少對人物性格的刻畫。故而從小說審美的角度看,它不是一部能夠給讀者以審美愉悅的小說。
但是,該小說的作者卻有一定的詩才,小說中經(jīng)常穿插他作的詩詞,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為小說添加了審美的因素。
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詩詞大約可以分為三類:
一是抒情言志。
如第四回寫 “我”十七歲與妻子合巹成婚,“當日有《定情詩》為證”:
與卿兩小本無猜,疑是前生有自來。為喜同心今結(jié)綰,合題雅句把妝催。(其一)
名花何不種蓬萊,偏向人間燦爛開。今夜香閨春不鎖,劉郎端合到天臺。(其二)
“我”的妻子查氏9歲便到他家做童養(yǎng)媳,所謂“幼時小嫁”,所以和“我”一起長大,故而是“兩小本無猜”。從詩里可以感受到“我”對妻子的一片深情以及新婚時喜悅溫馨的的心情。
第七回寫他16歲落第后,和二弟乘船前往杭州,所乘之船是“搶風”船,“形大而笨,兩旁有厚板,抵住江水,上懸三帆,專走搶風。”“搶風者,東南西北四面的風,都可得力,但其船顛之倒之,無一刻安穩(wěn),江水每從篷中打進,衣服都濕?!贝蠹s這種船借風使力,風向不同,則在水中行走的穩(wěn)定性也不能保證,故而“我兄弟二人,已覺心驚膽落?!边@也可為商人經(jīng)商之艱辛為一證明。這番乘船經(jīng)歷,“我”后來填寫了《卜算子》詞一闋:
窗下獨揮毫,慣起波濤,何驚江水恁滔滔。破浪乘風原有志,期許吾曹。濯足寄情豪,水漲三篙,欲窮滄海駕金鰲。唱罷大江東去也,氣概清高。
這個時候,“我”仍然還走在科舉考試的道路上,心中還充滿了理想和期望,所以借此驚險的水上歷程吟唱豪邁之情。
又如第九回寫“我”考中秀才,喜悅不已,“在下到郡七次,至此乃得入泮,信可樂已!有詩為證”:
文運天開慶盍簪,菜芹泮水附儒林。風雷燒得神魚尾,萬里扶搖繼自今。(其一)
璧水圜橋遇圣明,士林嘉惠覃宏恩。文章報國終吾志,莫把青衿老此生。(其二)
“我”雖然7次參加考試,屢受挫折,但終于在24歲那年考中縣學(xué)秀才,這在以科舉考試作為衡量讀書人是否成功的標志的時代,自是邁出了重要的一步,24歲的“我”不僅內(nèi)心充滿喜悅,也躊躇滿志,充滿對未來的希望,認為“萬里扶搖繼自今”,期許自己“文章報國”,“莫把青衿老此生”。
再如第十二回寫“我”的三弟禮先氣量狹窄,因家事不順意吞服鴉片自盡?!拔以谶B市,接信之后,此番趕到杭州來,撫棺一慟,并以前婉勸之書,焚于靈右,傷痛不已。自是三七拜懺,且翻九樓,觸目傷懷,實為慘惻之至。有《哭三弟》詩云”:
我寄嘉湖弟寄杭,乍驚噩耗劇悲傷。去時分袂才留別,來日憑棺枉斷腸。誼屬同胞凄欲絕,情關(guān)一脈痛彌長。風流頓盡音容杳,天上人間路渺茫。
《哭三弟》的詩共有8首,這里引錄的是第一首。不難看到他對弟弟自盡的傷痛之情,也能感受到他們兄弟的手足之情。
二是描繪山水景觀。
小說中的“我”的游歷比較多,因為父親在浙江一帶經(jīng)商,他在小時候由父親帶領(lǐng)到那些地方生活過,長大以后幫助父親處理商業(yè)事務(wù),又曾經(jīng)經(jīng)過景德鎮(zhèn)到安慶參加優(yōu)拔考試,還曾經(jīng)在上海法政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有了這些“游”的經(jīng)歷,他的詩才也得到了施展,并且在小說中得到反映。
第十回寫 “我”在戊申年 (光緒三十四年,1908)春節(jié)后游覽西湖,“浮生半日閑,泛舟湖上,凡左公祠、水月亭、彭公祠、三潭印月等處,暢游一遍,令人有披發(fā)入山之想。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飄然一艇,擊楫歸來,此情此景,真覺怦怦欲動,古人謂‘勾留是此湖’,良不謬已!”接著作者以四首詩“為證”:
結(jié)伴尋春憶舊游,詩家清景紀杭州。湖光山色天然好,把酒臨風樓外樓。
彭左祠堂蘇小墓,英雄兒女競傳聞。至今留得聲名在,絕類離倫總不群。
瀲滟空濛畫不成,西湖西子兩題名。吳宮花草秦樓月,一樣風光徹底清。
陌上花開緩緩歸,邇時相賞莫相違。柳彩系得游人住,俯唱遙吟逸興飛。
這些詩作不講對仗,也缺乏煉字煉句,談不上出色,但是它們或?qū)懠丫埃蚴龉湃?,流露著作者對西湖美景的喜愛之情,和小說的敘寫相印證,應(yīng)該是一段能夠引起讀者審美聯(lián)想的體驗西湖的筆墨。
續(xù)編第四回寫“我”因未曾到過蘇州,故而從上海乘火車前往一游。到蘇州后,恰逢劉園里舉辦蘭花會,見其中“樓閣玲瓏”、“蘭花滿座”,“到此領(lǐng)略一番,覺得吳宮花草,風雅宜人,令人不勝欣賞,于是也以四首詩“為證”,其一和其二兩首寫道:
朝別春申夜入?yún)牵污櫝伺d到姑蘇。留園剩有蘭花會,取次看來似畫圖。
漫把新留改舊劉,風光依樣好亭臺。蘭香滿座憑真賞,胸懷廣博天為開。
留園位于蘇州閶門外,原是明嘉靖年間太仆寺卿徐泰時的東園。清嘉慶年間,劉恕以故園改筑,名寒碧山莊,又稱“劉園”。同治年間,盛宣懷的父親盛旭人購得此園,重加擴建,取“留”與“劉”的諧音,始稱“留園”。作者到此一游,不僅見到風光依舊好的亭臺樓閣,更欣賞到了蘭花勝會。此詩不僅描述了留園的風雅,其實也記錄了這個著名園林由舊“劉”改新“留”的歷史變遷。
三是記錄民俗風情。
這類詩歌在小說中也占有一定的數(shù)量。如第八回“我”到練市,“問及南皋橋一帶人家,式微太甚,不勝今昔之感”因之賦詩兩首:
十年前已寄吾居,月夕花晨此讀書。隔岸梢官常習(xí)武,傍河船戶夜捕魚。
四姑腳小三姑大,南市人多東市虛。今日再來風景異,滄桑變幻感唏噓。
詩中回憶十年之前“我”在此隨父親讀書時練市的風景:白天看到對岸的梢官習(xí)武,晚上住在河邊漁戶捕魚;而當年的南市“人多”繁華,還有小腳、大腳的女人們來來往往。我因父親生意多在杭州浪游,對杭州的民俗風情和變化最為熟悉,戊午年(民國七年,1918)二月,“我”攜帶妻子、兒子再游杭州,在續(xù)編第二回以一篇《快游歌》予以記錄,其中寫到了杭州的景色,更寫到當時杭州“中外戲法電光陰,紅男綠女恣嬉游”的種種情景,如舊劇新劇的同演,魔術(shù)雜技的雜陳,從中可以想見二十世紀前期杭州的文化景象。
因為寫的是“信史”,小說中的“我”毫不隱諱地寫了不少自己尋花問柳的經(jīng)歷,其中也每每以詩紀事宣情,甚至以“集句”的形式吟詠嫖妓的事情,如第十回寫“我”在杭州與金珠、小寶二妓相處,作有無題集句詩六首,其一為:“珠箔銀鉤迤邐開(白居易),謫居猶得住蓬萊(賀知章)。桃花盡日隨流水(張旭),前度劉郎今又來(劉禹錫)。第十二回寫其在杭州與妓女素卿相處,兩人同去明月鏡相館合影,亦“有詩為證”,其中一首道:“琵琶一曲訴衷情,色舞眉飛四座驚。誰似江州白司馬,青衫濕透淚縱橫?!比绻f前兩句贊賞素卿才藝以及確定她的身份還比較合適,后面兩句把自己比喻成“江州司馬”顯然就不倫不類了,最多也只表明了自己是有錢人的優(yōu)越感而已。
《我之小史》的自傳性質(zhì),使得其中不經(jīng)意地保存了諸多的文化信息。其中,作者反復(fù)記錄了看戲的經(jīng)歷:
第一回回憶童年生活,“又記得三月三戲,演《三官堂》、《魚藏劍》、《百花臺》、《翠花緣》、《雙合印》、《滿堂?!?。又記得演《百花臺》這夜,大雷大雨,我走回家,雷聲轟轟,電光閃閃?!?/p>
第二回回憶少年生活,光緒二十年甲午,在他13歲時,“我仍在家讀書,我母親教我念《收白蛇》、《狀元祭塔》的曲簿,我都認得,且能口述。 ”“這兩年中,世甲公開茶號,我們嘗到茶號里游玩。端午節(jié)介子哩為頭目,代小孩子打花臉,為元丁扮包爺,戴紙盔,神情畢肖?!杼柪锩?,另有一間,婦女們在那熯茶,我曾在那里念《狀元祭塔》等曲與他們聽,某婦甚喜歡?!薄扒锛景珩R燈,細成為燈頭,運動母親教我扮小旦。頭次與祖懋、灶金及查村銀桂扮四大美女;二次扮和番,與榮哩去了頭,接連扮了數(shù)夜。至于與松和、養(yǎng)元扮小旦,第末夜值天雨吃了苦,此事大約在后兩年,但記不得是幾歲時的事了?!?/p>
第三回回憶少年時候隨父親到浙江一帶的經(jīng)歷,在石門“至鄉(xiāng)間初會,陸地有扮犯人、扮地戲者,船上有上層扮戲、下層奏樂者,蠻簫社鼓,酣暢淋漓?!毕娌疄樽屢烫吲d,叫了變戲法的藝人到住處演出,“變戲法諸人來到,先擺桌案,其女郎攜帶雛鬟,參見老爺、太太,打個萬福,退而就坐,彈起琵琶,敲起檀板來,兩人各唱了一二枝京劇。 ”
第四回寫光緒二十四(戊戌)年“我”16歲時,“祥瑞門演戲,我上去觀看,竟連夜臥人家門首石凳上打瞌睡”;該年冬天,族內(nèi)辦大廟開光事,“時對面溪設(shè)臺演戲,做四角,扮五福蟠壽,匾額用‘律中黃鐘’四字,不知何人所書。戲班中金不換在內(nèi),徒弟好多須生,大家稱為好戲。旦角則只小源好哩一人,善演苦戲,如《重臺分別》,竟真下淚。另一花旦生病在把內(nèi),惟末夜演過一出《拾玉鐲》,身段苗條,做工亦好”。光緒己亥年,“本年先生曾帶我至大汜看戲”;次年庚子三月三后“我”要去參加府試,卻“正在看戲,日坐戲臺,與一丑角嬉熟”。
第七回寫光緒二十九(癸卯)年,“我”仍然在學(xué)堂讀書,“有時篁村演目連戲,先生禁止去看,我們約定人數(shù)稟明先生而去,先生也不阻止”。甲辰年,“我”科試落榜,父親命他去杭州學(xué)生意,因練市有阜生木行,就讓他去走走,“當日我往練市……看戲群仙茶園,系髦兒班,是夜演《目連救母》、《六月雪》、《唱山歌》、《魚藏劍》等劇”。半月之后,“又與鏡清看戲,系演《天水關(guān)》、《殺子報》等劇”。
第十一回寫“我”在練市學(xué)習(xí)木材生意,“是年本鎮(zhèn)看戲,覺得下路的戲,水路班子確演得好。曾看有 《烏龍院》、《張公館》、《海潮珠》、《白水灘》、《京殺皮》等戲,比杭州戲園尤佳”。
第十五回寫 “我”往上海法政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又曾到群仙茶園看髦兒戲……是夜演 《翠屏山》、《三娘教子》等戲。后又與范志澄看新舞臺,系演《看女兒》、《新茶花》等戲”;還有“一夜,我獨往曲群仙看戲,系演《紫霞宮》”;“又一夜,大舞臺開張,我獨去看戲,是夜演《水淹七軍》、《潘查斗富》。
第十七回寫 “適新屋門詹天佑得工科進士,演戲慶賀”。
續(xù)編第一回寫民國二(癸丑)年秋收后,“我”帶兒子善兒到杭州一游。到達后“次日,我乃率善兒先至拱阜看戲。善兒初到此地,頗覺廣闊眼界。是夜所看何戲,記不清晰,惟覺得末出演《小放?!罚苾簮劭?,尚流連不肯去云”。后又到上海閑游,亦有看戲的記錄。甲寅正月,與善兒重作海上之游,“看戲四夜,且到白克路訪廣達。所看的戲,十七夜醒舞臺演《女兒國》,十八夜丹桂演《貞女血》,十九群仙演《斗牛宮》,二十鳳舞臺演《賣身投靠》、《萬花船》……我后回到杭州,城站戲館亦已開幕,我與善兒看過數(shù)次,《斗牛宮》的燈彩布景,且駕海上而上之”。
續(xù)編第二回寫民國六到八年三年間在婺源縣城開辦振記商行,記述了“曲堂”及“我”參與的情況:“按邑城曲堂新、舊有三,我這班角色系由樂群國樂會改組,與胡元佑、朱多賢等同學(xué),命名‘三樂堂’,取君子有三樂之意。初請聘光發(fā)教唱,后又換請王寶哩。我學(xué)唱二花臉,兼習(xí)二胡越弦。已入門徑,不料出堂三次,漸漸解散?!?/p>
續(xù)編第五回寫民國十三(甲子)年“我”在杭州閑游,“覺得杭州自開通以來,城站旗下營,均有舞臺,男女京班,不時開演。蔣月英之《翠屏山》,張文艷之《紡棉花》,自我觀之,女班中可稱頂好。至于《李陵碑》、《霓虹關(guān)》、《朱買臣》、《錯中錯》、《探親家》、《花田錯》、《時(晴)雯撕扇》、《巴駱和》、《小放?!贰ⅰ妒坝耔C》、《打漁殺家》、《十八扯》、《翠書寄柬》、《獻西川》、《落馬湖》、《刀劈三關(guān)》、《三娘教子》、《寶蓮燈》、《空城計》、《獅子樓》及《七夕之天河配》,雖瑕瑜互見,亦尚可觀。鳳舞臺演《悅來店》,小楊月樓之《十三妹》甚愜意,其他角色演《蓮花湖》、《珠簾寨》、《投軍別窯》三本、《鐵公雞》、《逍遙津》等劇,亦均認真有精彩。又《文昭關(guān)》、《請朱靈》、《盜御馬》、《韓 (猿) 門射戟》、《拿高登》,一角頭狠值得。大世界中《貍貓換太子》出色當行。應(yīng)寶蓮、沈飄芳之《游龍戲鳳》亦佳。至三雅園則較之他家稍遜,文明戲中為《紅顏白發(fā)》、《悶葫蘆》、《大男尋父》、《人為財死》等劇,男班固好;而《齷齪家庭》、《雙美復(fù)仇》、《賣油郎獨占花魁》、《碧玉簪》等劇,女班亦不差?!?/p>
以上所錄,并非小說中所有涉及看戲的記錄,但從中可以看出,戲劇(戲曲)是“我”一生中的重要的文化伴侶。從小就看 《三官堂》、《百花臺》等戲,而且母親教他讀曲本,還曾扮演過小旦,從而飽受了戲曲文化的熏陶。長大之后無論在鄉(xiāng)間還是在都市,總是少不了看戲的活動,中年在婺源縣城還有曲堂學(xué)戲的經(jīng)歷?!皯颉焙退娜松喟橄嚯S。
作者在小說中述說的這些和戲劇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讓我們對中國戲劇史在近現(xiàn)代的發(fā)展演變也有了具體的了解和認識:
其一,在徽州等地的農(nóng)村,演戲是重要的文化娛樂活動,在家族舉行重要儀式(如大廟開光)以及慶賀喜事(如詹天佑得工科進士)時,就有演出。有的演出還保留著傳統(tǒng)的痕跡,例如作者寫到兒童和少年時在家鄉(xiāng)兩次看戲都在“三月三”,這一天是上巳節(jié),《后漢書禮儀志上》記載,“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病),為大絜”,是漢族水邊飲宴、郊外游春的節(jié)日。另外,徽州農(nóng)村的戲劇文化不僅在于觀看演出,還包括閱讀,作者的母親就曾經(jīng)教他念《收白蛇》、《狀元祭塔》的曲簿,他也曾在茶號里給婦女們念過這些曲簿。
其二,在上海、杭州等都市里,戲劇文化正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傳統(tǒng)戲曲仍然在舞臺上紅火地演出,乃至涌現(xiàn)出了蔣月英、張文艷、蓋叫天等名角,另外一方面,文明戲已然登場,《新茶花》、《紅顏白發(fā)》等新劇漸領(lǐng)風騷;戲曲的舞臺布景也變得新奇起來,杭州演的《斗牛宮》較之上海的“燈彩布景”還“上而上之”。在演員性別方面,男性占據(jù)舞臺的局面也在改變,上海的群仙茶園就有青年女演員演出的“髦兒戲”。
其三,在徽州鄉(xiāng)村,目連戲等傳統(tǒng)劇目還在不斷演出,如光緒二十九(癸卯)年,“我”仍然在學(xué)堂讀書,“有時篁村演目連戲,先生禁止去看,我們約定人數(shù)稟明先生而去,先生也不阻止”。而在都市里,各種新的劇目革新了戲劇舞臺的面貌。在作者的記錄里,我們還看到,京劇越來越占據(jù)了戲劇舞臺。作者回憶少年時隨父親在練市,看到變戲法的女郎和雛鬟,“敲起檀板來,兩人各唱了一二枝京劇”。而到民國十三年,杭州的舞臺上,京劇已經(jīng)大領(lǐng)風騷,小楊月樓等名角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之小史》作為一部徽商撰寫的小說,為我們詳細地展示了徽商的生活歷程;也因為是一部徽商撰寫的小說,它在小說審美價值方面存在著明顯的缺陷。就如同以前的徽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樣,它們有自己的價值,屬于非文人階層的創(chuàng)作,它們是各個時代文學(xué)生態(tài)的組成部分,我們難以從文學(xué)價值特別是審美價值上給予它們太高的評價,但卻不可忽視它們的存在。
另外一方面,我們必須看到,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我之小史》反映了作者所處時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一部自傳性紀實性小說,它的敘述和描寫為我們提供了更為真實可信的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歷史圖景。比同時期的其他小說,其認識價值或許更大。王振忠教授在《我之小史的發(fā)現(xiàn)及其學(xué)術(shù)意義》中指出了它的6個方面的價值:這是目前所知惟一的一部由徽商創(chuàng)作、反映徽州商人階層社會生活的小說;是研究明清以來徽州鄉(xiāng)土社會實態(tài)的重要資料;對徽州民間教育和清代科舉制度的研究,提供了極富價值的新史料;顯示了傳統(tǒng)時代婦女的社會生活遠較以往學(xué)界所了解的那樣更為活躍;為人們展示了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江南城鎮(zhèn)社會生活的諸多側(cè)面,對于晚清民國上海社會文化的研究亦頗有助;反映了晚清民國時期一些著名文化人鮮為人知的事跡,特別有助于我們認識鄉(xiāng)紳階層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角色和作用。這些價值無疑都是值得重視的,但又遠不止于此。我認為,作為一部“信史”,這部小說所記錄的歷史信息為各個專門史的研究都提供了詳細和形象的資料。例如,小說寫到的輪船、電燈、電報、電話、愛克司光,是近代西方科技走進中國人的生活的生動反映;小說還寫到去上海法政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以及官府斷案等情節(jié),可以讀出當時法律制度的新舊混雜和官府司法的狀態(tài);作者津津樂道的尋花問柳的經(jīng)歷,折射出世紀之交妓女行當?shù)摹芭d盛”和特點。凡此,都有待不同學(xué)科的學(xué)者作進一步的挖掘和研究。
[1]王振忠.我之小史的發(fā)現(xiàn)及其學(xué)術(shù)意[M]//王振忠,朱紅,整理.我之小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4.
[2]王振忠,朱紅,整理.我之小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3]葛兆光.本無畛域——從《我之小史》說到資料的解讀[M]//王振忠,朱紅,整理.我之小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6.
(責任編輯 岳毅平)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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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2)02-0164-009
朱萬曙(1962-),男,漢族,安徽潛山縣人,曾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安徽大學(xué)徽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徽學(xué)、中國古代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