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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滸傳》早期傳播史上,杜堇《水滸全圖》(《水滸人物全圖》)日益為研究者們所注意。嚴(yán)敦易在《水滸傳的演變》中曾說:“(明代作水滸畫的另一家是杜堇。)陳、杜二氏的畫今存見,都是一面畫人形,一面贊的?!雹僦罄顐?shí)《從杜堇的〈水滸人物全圖〉看〈水滸傳〉的成書年代》一文以杜堇《水滸人物全圖》來考察《水滸傳》的成書時(shí)間,并得出結(jié)論:朵云軒所復(fù)制《水滸人物全圖》確實(shí)出自杜堇之手,杜堇生于英宗正統(tǒng)十年前后,卒于正德末或嘉靖初,享年八十歲左右。其繪《水滸人物全圖》,至多不過正德六、七年。因而《水滸傳》產(chǎn)生于明弘治初到正德初這二十年間②。何滿子在《〈水滸傳〉概說》中也曾就杜堇《水滸全圖》談《水滸傳》成書,認(rèn)為“明憲宗成化時(shí),杜堇已為《水滸傳》人物作圖,足可證明其時(shí)《水滸傳》版本已經(jīng)通行,可作近人主張《水滸傳》初刻于嘉靖時(shí)之說不確之有力旁證,在《水滸傳》版本考證上有其價(jià)值”③,后又在《小說配畫傳統(tǒng)的一次總結(jié)》中說到“至于依附于文本而作畫的,今知最早為《水滸傳》配畫的有明代成化(1465-1487)間的杜堇”④。此外,劉天振在《〈水滸傳〉版畫插圖研究述略》中指出:“杜堇的《水滸全圖》也是明清人討論的一個(gè)熱點(diǎn)。杜堇,明代畫家,本姓陸,后改姓杜,號檉居、古狂,江蘇丹徒人,‘成化中舉進(jìn)士不第’。(《明畫錄》)所畫《水滸全圖》有圖五十四幅,每幅二人,繪梁山一百單八將。”⑤不難看出,就杜堇《水滸全圖》而言,研究者們關(guān)注的主要是《水滸傳》成書和版畫插圖兩個(gè)方面。
杜堇《水滸全圖》不僅關(guān)系到學(xué)術(shù)研究層面的《水滸傳》早期傳播、成書、版畫插圖等問題,還關(guān)系到大眾普及層面的《水滸傳》插圖本、繡像本及一些圖譜的出版問題,很多出版社出版時(shí)不加說明,以致這個(gè)問題越傳越模糊,甚至越傳越錯(cuò),貽害無窮?!端疂G全圖》究竟是不是杜堇所作,杜堇又是何許人?《水滸全圖》最初是為《水滸傳》配畫,還是離書單行的畫冊?只有對此進(jìn)行深入探討,才能在兩個(gè)層面弄清楚相關(guān)問題。
由于篇幅限制,這一部分筆者已另撰文《杜堇活動系年及生卒略考》(《美術(shù)學(xué)報(bào)》待發(fā))。這里略述如下:
杜堇,明代著名畫家,工詩能文。初姓陸,字言符、懼男,別號檉居、古狂,又以青霞亭自署⑥。江蘇丹徒人,占籍京師。所謂陸謹(jǐn)、陸堇、杜謹(jǐn)都是杜堇一人。
杜堇當(dāng)時(shí)就和吳偉、沈周、郭詡齊名,善畫人物,有“白描第一手”之稱。孫星衍(1753-1818)《平津館鑒藏書畫記》錄有李日華關(guān)于杜堇《陳元達(dá)鎖諫圖》的題跋:“古狂杜先生精于繪事而于人物猶工,其佳處往往不減顧、陸,國朝以來第一人也?!雹咴诶钊杖A看來,杜堇畫人物,佳處直逼六朝名家顧愷之、陸探微,評價(jià)可謂甚高。杜堇印鑒有“檉居”、“青霞亭”、“青霞亭子”、“檉居子”、“一書生”等,款識有“檉居”、“檉居杜堇”、“杜堇”、“古狂杜堇”等。
杜堇繪畫及其他活動早至天順八年(1464),晚至正德七年(1512),前后約50年左右,而主要集中于成化、弘治時(shí)期。杜堇大約生于正統(tǒng)九年(1444)前后,卒于正德末年(1521)前后。
上文了解了杜堇其人及其大致生卒年,再來看杜堇的交游。據(jù)筆者考證,杜堇和沈周、吳寬、文林、沈維時(shí)、唐寅、徐霖、孫育、邵寶、祝允明等都有交往。比如沈周,其《石田稿》有《和陸古狂秋夕寫懷韻》、《古狂為陸言符賦》、《贈陸言符(改為:古狂)用陳育庵韻》、《用陸言符(改為:古狂)韻復(fù)送許禎》、《潤州魏虛谷道士以束用光、杜愳男書贄求畫》⑧等詩,交情可謂不淺。杜堇跟當(dāng)時(shí)的許多畫家及其他名士都有交往,這里著重要提的是和吳寬(1435-1504)、文林(1445-1499)、程敏政(1445-1499)、李東陽(1447-1516)的交游交往。
先看吳寬和文林。弘治二年(1489)杜堇曾在京師為吳寬作《冬日賞菊圖》。吳寬《冬日賞菊圖記》云:“弘治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翰林諸公會予園居為賞菊之集,既各有詩。寬以為宜又有圖置其首,乃請鄉(xiāng)人杜謹(jǐn)寫之?!雹崆鍖O承澤《吳匏庵冬日賞菊圖》亦曰:“匏庵先生為少詹時(shí)寓居京師之海潮庵側(cè),辟園種菊。于弘治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集李西涯諸公賞之,各賦詩。又命杜堇為圖,裝成一卷?!雹馔瑸榻K人,吳、杜二人可能早已相識。相比于吳寬,文林和杜堇就不是一般的交情?!秴嵌嘉拇饫m(xù)集》卷五十二有杜堇《題畫送文太仆宗儒還吳》一詩,其中有“春寒病起還相送,二十年前過愛情”之句。文林《文溫州集》中也收錄杜堇詩及文林和詩。杜詩為《題畫送文太仆宗儒還滁》(“滁”似應(yīng)為“吳”),后有注:杜堇,字言符,號檉居,京師人。文林和詩為《答言符兼謝贈畫》(《石倉歷代詩選》第四百一十七卷亦收此詩,作《答杜言符兼謝贈畫》),其中有“從前交誼誰偏重,眼底才名子不輕。珍重新圖先到我,淡煙疏樹不勝情”之句。弘治四年(1491)春,文林前往京師,回吳時(shí),杜堇抱病相送。由二詩可知,他們二十年前就相識,情誼頗重。
再看程敏政和李東陽。程敏政《篁墩文集》中有《待檉居杜生不至用舊韻一首》(時(shí)約與云湖陶生作畫,故詩及之)詩,其中有“一樹涼陰繞屋多,呼童頻候杜生過”之句。不言而喻,程敏政和杜堇是相識的。李東陽也在詩中多次提及杜堇。其《題杜古狂畫壽張封君,為禮部員外繼孟作》詩曰:“杜狂作畫如寫神,朱顏皓發(fā)真仙人?!薄逗屯豕胖笨拚紫软嵍住吩娫唬骸爱媹D指點(diǎn)趨庭事,恨殺多情杜古狂(杜堇愳別號古狂,嘗為兆先作《領(lǐng)庵圖》)?!崩钫紫饶死顤|陽之子,早卒。李東陽還應(yīng)楊一清之請,為杜堇所作《耆英圖》題詩。程、李二人雖談不上和杜堇交情深厚,但至少是認(rèn)識杜堇、熟悉杜堇的。
前文考察了杜堇生活年代及交游,要言之,杜堇創(chuàng)作主要在成化、弘治時(shí)期,交游有沈周、邵寶、文林、吳寬、程敏政、李東陽等。這里以陸容(1436-1494)為參照,前文王世貞《題文昌祠投詞后》中陸容、杜堇同時(shí)出現(xiàn),杜堇和陸容生活年代大致差不多,只不過杜堇比陸容多活一二十年。通過陸容《菽園雜記》有關(guān)“葉子戲”的記載,可以斷定直到弘治初年《水滸傳》都未成書。且與陸容交好的吳寬、程敏政、李東陽、文林等,也都與杜堇相識。在這樣的情況下,弘治七年(1494)前杜堇絕不可能繪出與《水滸傳》人名全部相同的108人圖像,而《菽園雜記》還停留在《宣和遺事》、《癸辛雜識》的水平。當(dāng)然還得考慮弘治七年(1494)以后的情況,那么《水滸全圖》是不是作于陸容卒后呢?
《水滸全圖》所繪時(shí)間是否如李偉實(shí)先生所言“至多不過正德六、七年”,這還需引出李開先和郎瑛兩人。
李開先(1502-1568)極為推崇杜堇,其《畫品一》曰:“杜古狂如羅浮早梅,巫山朝云,仙姿靚潔,不比凡品?!薄懂嬈匪摹吩唬骸拔倪M(jìn)、小仙、云湖、古狂為一等?!薄懂嬈肺濉吩唬骸肮趴衿湓鲇诶钐?、劉松年,人物更奇,樹石遠(yuǎn)不逮也?!彼啻翁岬健肮趴袢宋铩?,稱贊杜堇人物妙絕。《畫品跋》中提及李開先答疑胡來貢,問及杜堇,則曰:“杜堇字懼男,號檉居,丹徒人。博雅精敏,詩文字畫,久擅時(shí)名?!崩铋_先《海岱詩集序》又云:“我朝名畫,比之宋、元雖少,總之似不下百人,而以戴、吳、陶、杜為最。……陶云湖之細(xì)潤,杜古狂之精奇,皆擅長伎圃,流聲藝林者也?!崩铋_先對杜堇的熟悉和推崇是勿庸置疑的。
郎瑛(1487-1566后)《戴進(jìn)傳》曰:“……先生沒后,顯顯以畫名世者無慮數(shù)十,若李在、周臣之山水,林良、呂紀(jì)之翎毛,杜堇、吳偉之人物,上官伯之神像,夏少卿之竹石,高南山之花木,各得其一支之妙,如先生之兼美眾善又何人歟?”雖是贊嘆戴進(jìn),但在畫人物“一支之妙”上,郎瑛是把杜堇擺在最高位置的。
李開先《詞謔》中記載了有關(guān)《水滸傳》的評論,后又創(chuàng)作了以水滸故事為題材的傳奇《寶劍記》,屬于最早閱讀和評論《水滸傳》的一批人。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三、二十五都提到宋江故事和《宋江演義》,可見他對其事其書都非常關(guān)心。以李、郎二人對《水滸傳》的熱忱來看,如果他們所熟悉所推崇的杜堇曾繪108人的《水滸全圖》,那多少應(yīng)該留有些痕跡吧。由此看來,陸容死后一二十年中杜堇繪《水滸全圖》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李開先、郎瑛沒有見過杜堇《水滸全圖》,那其他人有沒有見過呢?下面還有必要考察一下杜堇畫作提及、著錄情況。
首先是文人集子提及畫作,如下表所示:
畫作出處《冬日賞菊圖》吳寬《家藏集》卷三十八、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六十五《領(lǐng)庵圖》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九十八《耆英圖》(為楊一清所寫)《李東陽續(xù)集》《雙壽圖》顧清《東江家藏集》卷十七《風(fēng)帆秋興圖》《東江家藏集》卷十八《左丘明像》、《孔子讀書圖》顧璘《顧華玉集·息園存稿文》卷七《伊尹耕莘圖》陳經(jīng)《海岱會集》卷四《韓熙載夜宴圖》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八、袁中道《游居?xùn){錄》卷六《人物圖》(陶靖節(jié)、白樂天二像)李日華《六研齋三筆》卷二《天神圖》(為徐霖所寫)《六研齋三筆》卷二、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六、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九《紅葉圖》《游居?xùn){錄》卷二
其次是畫學(xué)論著著錄、提及畫作,如下表所示:
畫作出處《冬日賞菊圖》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三《絕代名姝圖》(十人)繆日藻《寓意錄》卷四《東園載酒圖》、《七峰圖》姜紹書《無聲詩史》卷二《人物二幅》(陶靖節(jié)、白樂天二像)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四十五、卞永譽(yù)《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十七《醉仙圖》、《陶靖節(jié)先生像》、《倪幻霞遺照》《珊瑚網(wǎng)》卷四十五《人物圖》(陶淵明漉酒巾、李白舉酒邀月)(款署“杜堇”,印鑒“檉居子”)陶樑《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六《著色畫人物》(款署“檉居杜堇”)《石渠寶笈》卷四十一《自題畫》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十二《自寫像》王夢樓《快雨堂題跋》卷七《茅齋看竹圖》《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十七《友鶴圖》陸時(shí)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五《卞莊刺虎圖》高士奇《江村書畫目》《秋林高士圖》、《丹臺春曉圖》錢杜《松壺畫憶》卷下《散牧圖》、《離騷九歌圖》胡敬《西清札記》卷二、《石渠寶笈三編》《沈維時(shí)餞別圖》(《南堂餞別圖》)《快雨堂題跋》卷七、程庭鷺《篛庵畫麈》卷下、徐邦達(dá)《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摹唐人鎖諫圖》孫星衍《平津館鑒藏書畫記》《伏生授經(jīng)圖》《平津館鑒藏書畫記》、齊彥槐《雙溪草堂書畫錄》《東王迓壽圖》、《五老扳(攀)桂圖》、《荷花仙子圖》、《尚父遇文王圖》、《白樂天圖》、《陶學(xué)士并玩月圖》、《寇萊公演樂圖》、《美人圖》(八軸)、《七子團(tuán)圓圖》、《茶經(jīng)圖》、《琴會圖》、《調(diào)琴圖》、《花草圖》(二軸)、《山水人物翎毛》(共九軸)、《松鶴小幅》、《金釵十二圖》《珊瑚網(wǎng)》卷四十七、《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八、《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十二
最后是杜堇傳世畫作,如下表所示:
畫作出處《古賢詩意圖》(存九段)、《九歌圖》、《東坡題竹圖》、《邵雍像》北京故宮博物院《花卉泉石圖卷》(《憶芙蓉圖》)(徐霖、杜堇)北京故宮博物院《雪鶴圖》首都圖書館《梅下橫琴圖》、《宮中圖》(存六段)上海博物館《竹林七賢圖》遼寧省博物館《綠蕉當(dāng)暑圖》揚(yáng)州市博物館《林堂秋色圖》廣州美術(shù)館《祭月圖》中國美術(shù)館《玩古圖》臺北故宮博物院《伏生授經(jīng)圖》美國大都會美術(shù)館《陶潛吟詩圖》美國王季遷《陪月閑行圖》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人物山水圖》日本尼崎藪本
筆者經(jīng)多方搜索,輯得杜堇上述三類畫作(有重合之處),遺漏在所難免,但大致能反映杜堇一生創(chuàng)作情況。此外,網(wǎng)上有一些杜堇的拍賣作品,因真?zhèn)坞y辨,暫且不管。杜堇畫作可謂不少,但前兩類都沒有提及《水滸全圖》。明末陳洪綬(1598-1652)畫《水滸葉子》(《水滸牌》),江念祖、張岱、王亹、俞樾、柴萼、顧苓、馬翔麟、周初等人都有提及,但都未提過杜堇曾繪水滸圖像。既然明代人從未提過杜堇曾作《水滸全圖》,畫學(xué)論著也未見著錄此作,那么《水滸全圖》為杜堇所作的說法又是從何而起的呢?
明代和清代前期的人都未提過杜堇作《水滸全圖》,《水滸全圖》在清末才首次刊行面世,光緒六年(1880)由粵東臧修堂刊刻。說《水滸全圖》為杜堇所作,最先出自晚清劉晚榮之口。劉晚榮在《水滸全圖》卷首有《水滸全圖序》:
元羅貫中先生因《宋史》宣和三年紀(jì)有“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東京入海州,知州張叔夜降之”之文,遂演為《水滸傳》,以寫其胸中磊落之氣。雖野史難言著作,而一百八人之性情行事各不相襲,故讀者愛之,不謂閱一滄桑。又得明杜先生堇為之補(bǔ)圖,其技如飛衛(wèi)之射,視蟣子如車輪,神妙出羅傳之外。予藏之?dāng)?shù)年,愛不釋手,因擇名工鉤摹付梓,以公同好。披覽之下,覺英風(fēng)義概,奕奕如生,令人不可迫視,洵足與羅書并傳矣。中凡四歷裘葛,始告成書,而予亦心力交瘁云。光緒壬午冬日節(jié)卿劉晚榮識。
光緒壬午乃光緒八年(1882)。從《水滸全圖》版畫本身來看,無序無跋無款識,并不能傳達(dá)出是杜堇所作的任何信息。劉晚榮“又得明杜先生堇為之補(bǔ)圖”之言,不知從何而起,來龍去脈全無交代。除了刊刻《水滸全圖》外,劉晚榮還輯有《水滸圖贊》。馬蹄疾《水滸書錄》就分別著錄《水滸全圖》、《水滸圖贊》和《水滸人物全圖》(1959年上海朵云軒復(fù)制光緒六年臧修堂刻本)。劉晚榮所見杜堇《水滸全圖》有圖無贊,因?qū)λ疂G人物和《水滸全圖》的喜愛,他又在《水滸全圖》基礎(chǔ)上編輯贊語(贊語不知何人所作,也有可能出自劉晚榮之手),由羊城廣百宋齋石印出版。因而光緒年間就有《水滸全圖》、《水滸圖贊》兩個(gè)本子,魯迅、鄭振鐸、劉半農(nóng)等人看到的就是這兩個(gè)本子,有的見到的是全圖本,有的見到的是圖贊本。
不管是全圖本,還是圖贊本,畫作本身沒有透露任何畫家信息,人們只好相信劉晚榮的序言。蔣瑞藻(1891-1928)《小說枝談》引闕名《筆記》曰:“明人作《水滸傳》圖像者,有陳章侯、杜堇二家,均極佳妙?!泡浪L之像,都一百八人。廣百宋齋有鉤摹本,百八人各有特殊姿態(tài),英風(fēng)義概,奕奕如生。像各有贊,錄其尤佳者?!贝颂師o名氏看的是圖贊本,“杜堇所繪之像”、“英風(fēng)義概,奕奕如生”等顯然是從劉序所來。一些書目著錄、圖書館目錄檢索也信以為真,署“杜堇繪”。
劉晚榮的序言究竟可靠不可靠呢?有人相信,也有人比較審慎,持懷疑態(tài)度。葉德輝(1864-1927)《水滸圖跋》曰:“此冊畫像如生,刻工尤為精妙。雖其原本是否出自杜堇,不可得知,要非明人能手莫辦?!睆埢蹌?1904-1970)《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杜堇”條下也說“傳繪有《水滸》人物像”?!吨袊佬g(shù)通史》第六卷中說:“光緒六年(1880)廣東臧修堂刻《繪圖增像第五才子書》,有版畫五十四幅,每幅各繪兩人,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均各題名號。……杜堇為明代宣德、天順時(shí)畫家,劉晚榮清末所得究竟是不是杜堇原作,尚有待進(jìn)一步研究,但在清末出現(xiàn)這樣的版畫作品,的確還是頗為難得的?!薄吨袊佬g(shù)通史》第八卷《中國美術(shù)史大事年表》“1880年”條有“廣東臧修堂本,劉晚榮刊,傳杜堇繪《繪圖增像第五才子書》刊行”。周心慧在《中國古小說版畫史略》中指出:“《水滸全圖》,清光緒六年(1880)廣東臧修堂刊本,有圖五十四幅,每幅二人,繪梁山一百單八將……劉晚榮生活之世,去杜甚遠(yuǎn),其所得是否出自杜堇之手,尚存疑問?!焙笥衷凇丁此疂G〉版畫考》、《清代的版畫》中再次重申。日本小林宏光在《陳洪綬版畫創(chuàng)作研究》注釋中說:“只是在五十四幅圖中,描繪了一百零八個(gè)登場人物,使得序、跋、說明都沒有的杜堇底稿設(shè)計(jì)有了探討的余地,這對于今后的研究也是必要的。”看來存疑的人也不少,特別是研究版畫、美術(shù)的學(xué)者。
光緒年間出版了許多小說人物畫像,但大多是清人所繪。清光緒五年(1879)《紅樓夢圖詠》刊行,圖五十幅,清人改琦所繪。清光緒六年(1880)《水滸全圖》刊行,圖五十四幅。清光緒七年(1881)《三國畫像》刊行,圖一百一十九幅,清人潘錦所繪?!都t樓夢圖詠》、《水滸全圖》、《三國畫像》都是離書單行的木版畫冊。光緒十四年(1888)《水滸畫譜》印行,清人嵩裕厚繪。在這樣的背景下,《水滸全圖》很可能是冒明代杜堇之名的清代偽作。如果確為明代成弘時(shí)期的名家杜堇所作,萬歷年間的書商可能早就拿去作小說插圖。比如陳洪綬《水滸葉子》出來后,清初順治年間醉畊堂刊《評論出像水滸傳》就覆刻這套葉子作插圖。再說,明代成弘時(shí)期繪小說人物上百人的完整圖像而無任何說明,中間那么長時(shí)間又無傳播記錄,近四百年后突然被劉晚榮提起,確實(shí)是有點(diǎn)不可思議的事情。劉晚榮,字節(jié)卿,廣東新會人。何多源《廣東藏書家考》(四續(xù))中說:“劉晚榮,字節(jié)卿,性好學(xué),嗜書,其藏書之所,曰藏修書屋,晚榮購書凡數(shù)十年,如見有目所罕見,與夫刻校精審者,必秘之篋衍,積久遂多,于是出而重?fù)裰?,凡卷帙不多,有資實(shí)用六本,匯刻為《藏修室叢書》六集(見《藏修室叢書》自序)?!奔词箘⑼順s好學(xué)嗜書,所言屬實(shí),他也有可能上當(dāng)受騙,把贗品當(dāng)真跡。
還需說明的是,《水滸全圖》最開始是單獨(dú)刊行的版畫冊子,并不是為《水滸傳》配畫。后附于《水滸傳》作為配圖。1934年中華書局影印出版貫華堂原刊金圣嘆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將粵東臧修堂刻本《水滸全圖》附于書首,有劉半農(nóng)先生的說明文字“相傳是明朝杜堇所畫”。最初叫《水滸全圖》,1959年上海朵云軒木刻水印復(fù)制本,稱《水滸人物全圖》。朵云軒復(fù)制本印數(shù)極少,1986年上海書畫出版社據(jù)朵云軒本印制普及本。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題為明杜堇《明崇禎刻本水滸人物圖譜》,根本沒有崇禎刻本,這種叫法是錯(cuò)誤的。
杜堇最工人物,后世冒杜堇之名作《水滸全圖》極有可能。杜堇偽作也的確存在。祝允明(1460-1526)在杜堇《韓熙載夜宴圖》卷首有題識曰:“杜古狂畫為國朝名家,于古圖人物猶極精妙,必積旬累月然后成。顧其人多癖迕世,非大雅名公不能一致(至)其門下,得其畫者甚少。而流傳人間不數(shù)種耳,唯《漢宮春曉圖》往往見之,然率多贗本,獨(dú)此為僅見,而人物幽閑位置,誠古狂的筆也?!弊T拭黝}識時(shí)間為弘治庚寅,不過弘治年間只有甲寅(1494)和庚申(1500),并無庚寅,不知何故。不過從祝氏題識中,可知杜堇畫作不易得、流傳少、贗品多的特點(diǎn)。顧清(?-1528后)《杜古狂壽意二首》云:“杜郎胸中富丘壑,筆墨到處生煙云。名高價(jià)重愛者眾,入眼太半疑非真。”顧詩“入眼太半疑非真”也點(diǎn)明“杜堇”畫作有很多是偽作。祝允明、顧清生活年代和杜堇大致差不多,這說明在杜堇生前偽作就不斷出現(xiàn)。
祝允明、顧清都提到杜堇偽作的問題,下面有一圖可作具體示例。《美術(shù)辭林·中國繪畫卷(上卷)》曾經(jīng)談到杜堇的一副畫:
【杜堇設(shè)色人物磨鏡圖詩跋】 杜堇、初名陸謹(jǐn),在明憲宗成化(1465-1487)中試進(jìn)士未中,遂絕意進(jìn)取。工詩文,通六書,善繪事,取法南宋院畫格體,最工人物,當(dāng)時(shí)被稱為白描高手,也可以說是明代院體向文人畫過渡的畫家。畫史對他的生卒年不詳?shù)膯栴},在此畫詩跋中得到較好的解決。杜堇《設(shè)色人物磨鏡圖》現(xiàn)藏西安市。畫面表現(xiàn)一磨鏡匠人半騎在長凳上磨鏡,二老翁在旁觀看,后面兩婦人,其一手執(zhí)磨好的鏡自照,另一人懷抱銅鏡微笑注視著她。不畫背景。人物形象突出,線條流暢,秀勁蕭灑。畫面右上方有作者自題:“團(tuán)團(tuán)古青銅,久為塵垢羞,磨刮回青光,肖有雙龍浮。美人投其好,欲解金鳳求。此鏡千金不易酬,此鏡一覽窮九州,我欲獻(xiàn)君置殿頭,照見天下赤子皆窮愁。嘉靖戊子秋七十三翁古狂道人杜堇寫并題?!毕骡j白文“杜堇”和朱文“古狂”兩方小印。圖的右下和左下角各蓋一朱文“載山”、“東吳王連涇藏書畫記”收藏印。嘉靖戊子為七年,公元1528年,時(shí)年七十三歲,依此推算當(dāng)生于明景泰七年(1459),此系按中國虛齡推算。(《中國文物報(bào)》1992年4月26日)
許多人都對上述《設(shè)色人物磨鏡圖》及詩跋堅(jiān)信無疑,并以此畫詩跋來推斷杜堇生年。不過,所謂《設(shè)色人物磨鏡圖》及詩跋顯然是偽作。邵寶(1460-1527)《追悼杜檉居》曰:“檉翁書斷幾經(jīng)年,忍見哀音到耳邊。夢里關(guān)山猶阻在,畫中人物竟蕭然。游追司馬才千里,隱比東方但一(疑為廛)。獨(dú)愛高談驚鬼膽,江湖風(fēng)雨不堪傳?!鄙蹖?,字國賢,號泉齋,別號二泉,江蘇無錫人,與杜堇交好。邵詩不知作于何年,但邵寶卒于嘉靖六年(1527),那么杜堇應(yīng)卒于嘉靖六年(1527)之前,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許嘉靖六年(1527)時(shí)杜堇已經(jīng)去世多年。詩跋寫于嘉靖七年(1528),此時(shí)杜堇已卒,如何又能作畫題詩?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杜堇不太可能繪《水滸全圖》,理由如下:
第一,杜堇繪畫及其他活動早至天順八年(1464),晚至正德七年(1512),主要集中于成化、弘治時(shí)期。杜堇約生于正統(tǒng)九年(1444)前后,卒于正德末年(1521)前后。杜堇若繪108人的《水滸全圖》,也應(yīng)是《水滸傳》流傳較廣時(shí)才會發(fā)生的事情,而迄今為止并未發(fā)現(xiàn)嘉靖以前《水滸傳》流傳的文獻(xiàn)資料。杜堇若繪《水滸全圖》,明后期書商應(yīng)不會漠視,可能早就拿去作《水滸傳》插圖。
第二,從杜堇交游來看,陸容生前杜堇不太可能繪出《水滸全圖》;從李開先、郎瑛對杜堇及《水滸傳》的熟知來看,陸容死后一二十年中杜堇繪《水滸全圖》的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文獻(xiàn)資料著錄、提及杜堇畫作頗多,迄今為止均未提及杜堇曾作《水滸全圖》。
第四,杜堇偽作時(shí)有出現(xiàn),杜堇最工人物,后世冒杜堇之名作《水滸全圖》極有可能。
第五,從《水滸全圖》的繪畫風(fēng)格來看,不像是明代成弘時(shí)期的風(fēng)格,而更接近明末清初的畫風(fēng)。
第六,說《水滸全圖》為杜堇所作,最先出自晚清劉晚榮之口,但僅此一句,來龍去脈全無交代,后人多存疑問。
學(xué)界常言:說有易,說無難。周心慧在《〈水滸〉版畫考》中也說:“其實(shí),這個(gè)本子是否由杜堇所繪,肯定是一個(gè)永遠(yuǎn)搞不清楚的問題了?!边@個(gè)問題單獨(dú)來看,可能永遠(yuǎn)也搞不清楚,但綜合起來看,還是可以有個(gè)基本判斷的。成弘時(shí)期的杜堇不太可能繪《水滸全圖》,以杜堇《水滸全圖》來考察《水滸傳》的成書當(dāng)然就不成立。出版社在出版《水滸傳》插圖本、繡像本及圖譜時(shí),也需慎重,最好加以說明。至于劉晚榮看到的《水滸全圖》究竟是何人所繪,那就不得而知了。
(本文得到恩師王齊洲先生的悉心指正和修改,在此致以由衷的感謝和敬意!)
注:
① 嚴(yán)敦易《水滸傳的演變》,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52頁。
② 李偉實(shí)《從杜堇的〈水滸人物全圖〉看〈水滸傳〉的成書年代》,《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1年第3期。
③ 何滿子《〈水滸傳〉概說》,《何滿子學(xué)術(shù)論文集》第1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1頁。其《水滸概說》曾于199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單獨(dú)出版。
④ 何滿子《小說配畫傳統(tǒng)的一次總結(jié)》,載《中華讀書報(bào)》2001年2月14日。后收入《將進(jìn)酒》,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頁。
⑤ 劉天振《〈水滸傳〉版畫插圖研究述略》,《水滸爭鳴》第10輯,崇文書局2008年版,第441頁。
⑥ 關(guān)于杜堇“青霞亭”的別號,《圖繪寶鑒續(xù)編》、《畫史會要》、《無聲詩史》、《明畫錄》都作“青霞亭”,《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引《圖繪寶鑒續(xù)纂》作“青霞亭長”。孫星衍《平津館鑒藏書畫記》曰:“堇好故事,余家藏有《陳元達(dá)鎖諫圖》,亦其所臨閻立本筆也。圖章有‘青霞亭子’四字,證之《圖繪寶鑒續(xù)纂》稱其‘青霞亭長’之號,‘長’字蓋誤?!?《歷代書畫錄續(xù)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17冊,第71頁)《中國古代畫家辭典》、《中國美術(shù)辭典》皆作“青霞亭長”,應(yīng)屬以訛傳訛。
⑦ 孫星衍《平津館鑒藏書畫記》,《歷代書畫錄續(xù)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17冊,第71頁。
⑧ 沈周《石田稿》,《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33冊,第339、345、409、423、538頁。
⑨ 吳寬《家藏集》卷38,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第324頁。
⑩ 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26冊,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