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紅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博士后流動站,廣東 廣州 510632;賀州學院,廣西 賀州 542800)
世俗社會的終極關懷
——擬話本小說物欲敘事研究
楊宗紅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博士后流動站,廣東 廣州 510632;賀州學院,廣西 賀州 542800)
明末清初的商業(yè)背景,導致世俗社會對物欲的極大追求,物欲成為話本小說的重要題材。在這些物欲敘事中,作者展示了普通民眾的生命焦慮與終極思考。為了自身的價值實現(xiàn),為了后代子孫,為了生命的不朽,人們的物欲追求形式及對待物欲的態(tài)度各有不同。話本小說展示了世俗社會中物欲追求過程與“心安”,物欲態(tài)度與子嗣、成仙、成神之間的關系,揭示了普通民眾的生命終極關懷。
擬話本;物欲;世俗社會;終極關懷
終極關懷就是人類對自身命運與歸宿、痛苦與解脫、幸福與完善、理想與現(xiàn)實的思索,因為這些都顯示了人的終極價值。[1](65)生命的渺小、脆弱與易逝,生命的價值被埋沒等都導致生命焦慮,各種各樣的自然災難與社會災難以及生存的各種壓力又加重了這種焦慮。如何消除死亡,達到不朽,從有限進入無限,是終極關懷的最終目標。擬話本小說主要以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為描寫對象,其中有大量的物欲敘事。這些物欲敘事展示了商人形象和商人思想觀念、商業(yè)觀,折射出作者所處時代的社會倫理和家庭倫理現(xiàn)狀,也反映了物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狀與傳統(tǒng)理性原則的調(diào)和。事實上,小說在對關涉物欲的日常生活的展示中,客觀地展示了民眾對于自身終極的思考。但對于這一問題,目前還很少有人關注。本文欲透過小說中的物欲書寫,探究普通人的終極關切。
一
每個人都有自身價值,也都渴望自身價值得到實現(xiàn)。然而,人生短促,個體渺小,普通老百姓的價值通常被忽視或被否定。尤其是商人,他們雖歷經(jīng)艱苦,但仍被歧視。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思想使得人以言利為恥。明中后期的思潮促進了人性的覺醒,物欲的追求與享受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財富成為個人價值的展示。
“貨幣是受尊敬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受尊敬,貨幣是最高的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是善的?!保?](143)通常,人們認為財富的獲得與自身的命運、道德、智慧、勤勞、勇氣有關,經(jīng)營獲得成功者,他們這些方面的品質(zhì)也就被認可?!动B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中一段話極具代表性:
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yè),科舉反在次著……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nèi)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
故事中程宰出生于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程宰棄儒從商,采用“人棄我堪取,奇贏自可居”的經(jīng)商原則,先后通過囤積藥材、絲綢和粗布發(fā)財成功,并在三次災難中全身而出。故事將程宰所用的經(jīng)商謀略說成是海神指點,正是認為這種經(jīng)商策略智慧過人。其《轉(zhuǎn)運漢巧遇洞庭紅》亦曰:“元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薄缎咽篮阊浴ざ抛哟喝腴L安》引俗語云:“有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當初有錢是個財主,人自然趨奉你;今日無錢,是個窮鬼,便不理你,又何怪哉!”此話雖是揭示人情冷暖,但其中卻隱含著著世人以金錢為標準評價人的社會價值的事實。
士者,仕也?!笆恕笔鞘咳说氖滓非螅彩撬麄儍r值的實現(xiàn)。然而,在明代中后期,士人卻普遍生計困窘,科舉失敗是其困頓的主要原因之一。失第與貧困進一步導致他們對自身價值的困惑。所以,有些士人干脆棄儒從商,欲求在另一個領域里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程宰如此,《轉(zhuǎn)運漢》中的文若虛亦是如此。
普通民眾更將營生獲利作為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一種手段?!缎咽篮阊浴ば炖掀土x憤成家》中的奴仆阿寄年老,主人分家時都不愿要他?!盎顣r到有三個吃死飯的,死了又要賠兩口棺木”,還不如牛馬有利息,因而把他推給了三房寡婦顏氏。對此,徐老仆也十分清楚:“元來撥我在三房里,一定他們道我沒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爭口氣,掙個事業(yè)起來,也不被人恥笑?!薄澳墙?jīng)商道業(yè),雖不曾做也都明白……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幾轉(zhuǎn),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shù)倍!……營運數(shù)年,怕不掙起個事業(yè)!”他用自己的勤勞與智慧,使孤兒寡母“十年之外,家私巨富?!毙炖掀偷摹叭恕钡膬r值被認可:“遠近親鄰,沒一個人不把他敬重。”
雖然普通民眾看重以財富成就自身的價值,但很多人并不認為獲得財富就一定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倘若求得財富,而又能心安,那便是最佳的方式。心安是對生命狀態(tài)的思考。從理學角度而言,心安即是良知,求心安是“致良知”,是對主體性思維和道德修養(yǎng)的終極關懷。對良知的追求,使行為主體超越了自身,從而達到與他人同體的狀態(tài)。鄭興兒拾金,想到的是“此必有人家干甚緊事,帶了來用……未必不關著幾條性命?!?《拍案驚奇》卷二十一)。元自實討債不著,本想殺人,但是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xiāng)了。思量自家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三)施潤澤拾金,想到的是客商的辛苦、小經(jīng)紀的性命,想到“我雖是拾得的,不十分罪過,但日常動念,使得也不安穩(wěn)。就是有了這銀子,未必真?zhèn)€便營運發(fā)積起來。一向沒這東西,依原將就過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來尋,還了他去,到得安樂?!?《醒世恒言》第十八卷)如鄭興兒、元自實、施潤澤者,在話本小說中還很多。他們推己及人,將仁愛推及他人乃至于仇人,以求“心安”。如王陽明說:“良知者,心之本體。”[3](62)“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保?](124)良知論高度重視行為主體的道德價值,通過良知,達到有限性與無限性統(tǒng)一、內(nèi)在性與超越性統(tǒng)一。雖然,普通人的“心安”論更世俗化,與陽明的“良知論”還有一定的距離,但在實質(zhì)上是相同的。“心安論”為民眾提供了終極的意義支持和日常生活的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二
話本小說物欲敘事的皆大歡喜并不簡單地是善者財富得到滿足,或者惡者失去財物,而是常常將人物的物欲行為與他的子嗣及自身終極命運聯(lián)系起來。
生育既是人類生物本能,也是人類企圖延續(xù)生命以超越死亡的一種實踐方式。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說:“父母子女,則是自然生命之綿延。由人生融入了大自然,中國人所謂‘天人合一’,正要在父母子女之一線綿延上認識。因此中國人看夫婦締結之家庭,尚非終極目標。家庭締結之終極目標應該是父母子婦之永恒聯(lián)屬,使人生綿延不絕。短生命融入長生、家族傳襲,幾乎是中國人的宗教安慰?!保?](51)小說中的人物有富裕者,也有家境一般者,亦有貧困者。當他們年過四十而無子之時,憂慮與感傷情緒便強烈地涌上心頭?!队昊ㄏ恪だ献髂酢飞虻窃颇暌鸦?,精力健壯,“忽想起年周花甲,尚無子息,好不苦楚,因流下淚來?!薄锻ㄑ浴に涡」賵F圓破氈笠》中的宋敦年過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yǎng)兒待老,積谷防饑?!阄夷赀^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薄冻蹩獭ふ技邑敽菪龆手丁分械膭纳朴袧娞煲菜频募宜剑辉脙鹤?。聽到別人“千絕戶,萬絕戶”的話,大哭道:“俺沒兒子的,這等沒下梢!”悲哀不止。《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中開玉器鋪的王員外財力雄厚,但卻無子。王員外為財產(chǎn)無人繼承而憂心忡忡:
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掙得這些家私卻不為生得個兒子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兩個女兒,縱養(yǎng)她一百來歲,終是別人家媳婦,與我毫不相干。譬如瑞姐,自與她做親之后,一心只對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下,何嘗牽掛父母,著些疼熱。
《初刻·李克讓竟達空函》中的劉元普廣有家財,“只是并無子息,日夜憂心?!鼻迕魃蠅?,感慨不已,至于大哭:
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后大。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文?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英爽知何在?
總之,無子使他們陷入無祀之鬼、覆宗絕祀的深深憂愁中。為求子,他們想盡了辦法,現(xiàn)將其求子方式列表如下:
書名 篇名主人公 求子方式拍案驚奇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 到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拍案驚奇 趙六老舔犢喪殘生 嚴姓富民趙六老求神拜佛。各處許下了諾多香愿。拍案驚奇 鹽官邑老魔魅色 仇大戶 求拜慈悲大士,行善。拍案驚奇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張善友 燒香求子。拍案驚奇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 行善。拍案驚奇 張員外義扶螟蛉子 張員外(頭回)張員外(正話)納妾過繼。拍案驚奇 占家財狠婿妒侄 納妾。醒世恒言 汪大尹火焚寶蓮寺 到寶蓮寺子孫堂求子。喻世明言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賈涉 納妾。醒世恒言 張延秀逃生救父 王員外 過繼他人之子。警世通言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宋敦 各處燒香祈嗣,行善救人。警世通言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金鐘夫婦 金妻請和尚誦經(jīng)求子嗣。警世通言 桂員外窮途懺悔 施濟 持誦《白衣觀音經(jīng)》,許愿蓋廟宇。無聲戲 變女為兒巧菩薩 施達卿 供準提菩薩,行善救人。雨花香 真菩薩 蔡璉 創(chuàng)立育嬰社,收養(yǎng)被遺棄的子女。清夜鐘 神師三致提撕 楊一鵬父 曾向五臺山祈禱。人中畫 狹路逢 李天造 行善。
納妾、過繼、求神拜佛是求子嗣的主要方式。從小說中看,以求神拜佛、行善求子為多。所求之神佛,主要以佛教的神為主。越是香火旺盛的地方,越是求子之處。如寶蓮寺的子孫堂“極是靈應,若去燒香求嗣的,真?zhèn)€祈男得男,祈女得女?!薄安徽撌炕旅袷鞂?,無有不到子孫堂求嗣。就是鄰邦隔縣聞知,也都來祈禱。”嚴姓富民夫妻倆求神拜佛,無時無處不將求子之事掛在心上;趙六老未生子時,夫妻各處許下了偌多香愿;金員外之妻單氏將自己釵梳二十馀金,布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jīng),祈求子嗣。因觀音亦被稱為送子娘娘,故而求拜者亦多。陳大郎夫妻到南海普陀珞珈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仇大戶夫婦“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于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愿。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xù)后代?!比缡侨?。施濟發(fā)心持誦《白衣觀音經(jīng)》,并許愿:“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蓋殿宇?!碑斎唬灿邢虻澜讨袂笞诱?,如張善友平日看經(jīng)念佛,但卻經(jīng)常到東岳廟燒香求子。
有些人常將求神拜佛與行善相結合。仇大戶夫婦“極為好善”。鹽戶施達卿“家資雖不上半萬,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數(shù)千”,年近六十尚然無子。他聽說準提菩薩感應極靈,就志志誠誠鑄一面準提鏡,供在中堂。受菩薩指點,于是救窮苦,修路,鋪橋,建廟,賑濟饑民,救治病人。宋敦夫婦因艱與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裹佛馬楮錢之類。燒過香之后,懸掛與家中的佛堂之內(nèi),甚是志誠。”因聞陳州娘娘廟香火甚盛,祈禱不絕,遂也去娘娘廟乞嗣。在廟旁遇一病和尚,奄奄一息,想到:“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
也有直接修善求子嗣者。劉元普“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后,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彼蛳嗍俊安穯栕铀谩?“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yè),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可見,劉元普之行善,主要是基于子嗣考慮。他采納相士之言,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xiāng)間各處探聽,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杜絕“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剝百端”的弊端,“益修善事”。蔡璉五十余歲尚未有子,創(chuàng)立育嬰社,收養(yǎng)被遺棄的子女。
這些人之所以如此看重子嗣,將子嗣看成人生頭等大事,實是中國傳統(tǒng)的孝道與對死后命運的關切使然。與建功立業(yè)相比,民眾對于生命意義的思考更多立足于日常生活。子嗣是民眾對自我生育能力的肯定,是對現(xiàn)世人生的肯定。廣而言之,子嗣是個體生命乃至于家族生命的延續(xù)。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有子嗣乃為最大的孝,此孝足以報祖先之本。更重要的是,古人相信人死為鬼,靈魂不死。只要有子嗣,則“香火”可繼,祖先靈魂則有所歸依,自己死后也有所靠,否則即成為孤魂野鬼,漂泊無依。明代學者邱濬《大學衍義補》引錄明代官府通行祭厲文曰:
普天之下,后土之上,無不有人,無不有鬼神……此等孤魂死無所依,精魄未散,結為陰靈,或倚草附木,或作為妖怪,悲號于星月之下,呻吟于風雨之時,凡遇人間節(jié)令,心思陽世,魂杳杳以無歸,身墮沈淪,意懸懸而望祭。[5](卷六十一)
正因為如此,故劉元普清明痛哭,張員外慨嘆無人上墳,賈涉想方設法保全小妾所生之子。
為死后計,不惟有子,亦且要子嗣昌盛。子孫昌則祀不絕?!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有了子嗣,則又為子嗣福祿計而不斷行善。時人普遍認為,積善可以生子,也可以福蔭子孫。當宋敦無子而泣,夫人盧氏說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yè);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雨花香·真菩薩》中,程有容業(yè)鹽生理。好善,育嬰拯溺,鋪橋修路。生平推誠待物,行必以恕。曰:“吾流有余以與子孫也。”閔世璋在揚州行鹽,樂善不倦?!懊磕犒}業(yè)利息,自奉極儉悉施濟,全不吝惜。揚州水旱頻繁,全活饑民無數(shù)?!薄队昊ㄏ恪捀缓瘛分?,陳之鼎生三子。家有小財,多存救難之志。
《孝經(jīng)·開宗明義》有云:“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弊訉O顯富是世人心愿,也是家族生命旺盛的標志,故而成為小說中行善者的普遍結局。姚君管理獄事,救人而拒金,其子孫貴盛(《醉醒石》第一回);劉元普二子官至同平章事及御史大夫,子孫蕃衍不絕;程有容子孫繞膝者三十余人,科甲連綿;閔世璋“壽過八旬,康強如壯,子孫繁衍,科雀名起”;陳之鼎三子四孫,人倫全美,財富有余。而那些慳吝者、殺人掠財者,不僅身死,而且子嗣亦亡。金鐘過于慳吝,欲害死常來他家化緣的和尚,反將自己兩子毒死;呂孝廉“既鮮積德,又無遠謀”,養(yǎng)得五子,個個不才,或是身亡,或是家破(《醉醒石》第七回);吾愛陶因貪酷被貶,死后因不得葬而風化,其女淪為娼妓,兒子犯罪,死于發(fā)配之途。(《石點頭》卷六)
葛兆光指出:“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人看見自己的祖先、自己、自己的子孫的血脈在流動,就有生命之流永恒不息之感。他一想到自己就是這生命之流中的一環(huán),他就不再是孤獨的,而是有家的,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在擴展,生命的意義在擴展,擴展成為整個宇宙。而墓葬、宗廟、祠堂和祭祀,就是肯定并強化這種生命意義的莊嚴場合,這使得中國人把生物復制式的延續(xù)和文化傳承式的延續(xù)合二為一?!保?](95)普通民眾的生命意識、憂患意識使之對子嗣尤為看重。有了子嗣,則可以“死而不朽”,“死后的精神魂魄可以與自己家族祖先的魂魄在一起,可以在宗廟里享受祭祀?!保?]這種根植于血緣家族意義的追求,是普通民眾追求的終極價值,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終極關懷之所在。
三
超越現(xiàn)世的方式,還有成仙、成神等?!安恍嗯c永生,本來是人類內(nèi)心對其自己生命所共有之—種自然的要求與想望?!保?](8)成仙成神,是人類超越死亡、超越生命有限性追求的體現(xiàn)。成仙是肉體不死,成神是精神不死。無論那一種,都超越了生命的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成仙,是道教的終極關懷,也是普通人的終極向往之一。然而,道教服食丹藥、修煉內(nèi)丹以求長生不死,太過繁瑣,亦且艱難,不如民間的積善成仙之法簡捷易行。話本小說中,因還財或以財行善成仙者并不少,如《二刻醒世恒言·龍員外積善遇仙》中的龍員外家資巨富,買賣公平,好行善事,“開一盤典當鋪。待人公平,真是童叟無欺?!庇謱⒓e得的米用來濟荒。后來龍員外夫婦俱成仙而去。張孝基還財,成為嵩山之仙(《醒世恒言》第十七卷)。杜子春廣施錢財,造義莊,興義田、義學、義冢?!安徽摴鹿牙先?,但是要養(yǎng)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他;要殯殮的,就備棺槨埋葬他?!弊詈?,白日飛升,得道成仙(《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
倘若說,成仙是對個體肉體不朽的追求,更多體現(xiàn)了個體生命的終極追求,那么,成神則是在精神不朽的追求上,體現(xiàn)了對身后價值的重視。古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也?!?《論語·衛(wèi)靈公》)通過三不朽,最終實現(xiàn)超越短暫而有限的生命,獲取人的永恒的生命價值?!胺蚴ネ踔萍漓胍?,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禮記·祭法》)人終有一死,但“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勞定國”、“能御大災”、“能捍大患”者,死后受到國家與家人的祭祀,不惟死有所歸,自身生命價值得以實現(xiàn),而且“血食”不絕,世代享受國家祭祀,既可延續(xù)后代又可保衛(wèi)宗族。基于靈魂不死的觀念,民眾對于死后世界的關注,也落實到對死后身份的關注上。普通老百姓認為,彼岸世界與此岸世界在本質(zhì)上沒有兩樣,倘若成為神,便可以在彼岸世界中更好地生活。以此,話本小說中不少人都死后成為神靈:姚君被上帝取為司命真君(《醉醒石》第一回);劉元普死后為城隍神(《初拍》卷二○);李克讓及裴習因上帝憐其“清忠”,封為天下都城隍與天曹府判官(《初拍》卷二○);月香之父石璧死,上帝察其“清廉”,封為本縣城隍(《恒言》卷一)等。
話本小說以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作為敘事對象,立足于生活本真,通過物欲描寫,展示了民眾對于自身的終極問題的思考及對于物欲的態(tài)度,揭示了民眾在對自身的終極關懷中建構的人生意義及所體現(xiàn)的社會德性。這些終極關懷,既立足于現(xiàn)實,又超越于現(xiàn)實,將個體與社會、個體與自我相結合;世俗與神圣、現(xiàn)實與終極相互融合。小說的物欲敘事,既有對現(xiàn)實的關切,又有對世俗倫理的張揚與對社會的期望,其間閃現(xiàn)著人文主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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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ltimate Concern of Secular Society——on the Material Desire Narration in Vernacular Short Novels
Yang Zonghong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Due to the business setting,there are amounts of material desire narration in vernacular short novel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And it showed ordinary people’anxiety of life and secularized ultimate concern b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terial desires and conscience,offspring,supernatural being.Their attitudes and methods about materials are different because of the longing for value realization,strong wishes to offspring multiplication,and craving for immortal life.
vernacular short novels;material desires;secular society;ultimate concern
I242.3
A
1673-0429(2012)02-0079-06
2011-12-08
楊宗紅(1969—)女,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暨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博士后,賀州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化的教學與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11YJAZH112),廣西教育廳項目(200911MS252),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中心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